劉詩蕾
ICU,即重癥加強護理病房,作為醫院生死之間最后一道防線,接收的病人多是嚴重創傷、大手術后病人及多臟器衰竭者。
最真實的情感欲望世相場
ICU病房醫生劉飛所在的知名三甲醫院位于北京,綜合ICU有16個床位。ICU醫生的日常工作和其他科室醫生類似,根據病人的病情和突發狀況治療和搶救,護士每小時要觀察病情、進行生活和治療護理。
一周親歷一次休戚相關的死亡,成了劉飛的生活常態。病房里一撥撥地換人,病房外電梯過道間,家屬也跟著一撥撥地換。三十來平米的過道里擠著七八位家屬,有的家屬蓋著毯子躺在折疊椅上,有的則在地板上墊好了枕頭被褥,每個地鋪旁都堆放著方便面、餅干等食物,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ICU的訪客不只病房外打地鋪的患者至親,偶爾也出現做遺產裁定的公證員。生死當前,病房前上演著最真實的情感欲望世相場。“從進ICU的那一刻開始到離開ICU,這一段時間里,你就看著人性一點點暴露,面具扯下來。”劉飛說。
四年前,劉飛遇到一個中部省份的官員,送進ICU時已是植物人狀態。和家屬約在會議室溝通,門一推,劉飛懵了,浩浩蕩蕩近二十人,桌上一攤錄音筆和開著錄音的手機。接下來幾天,官員的下屬們有的來熱心咨詢情況,也有的怒氣沖天接連向劉飛問責。隨著時間往后推,醫治康復的希望越來越小,每天下午來探望的人在一個一個減少,最后只剩妻子守在病房外。
ICU里也有住了三四年的享受國家特殊津貼的院士級干部,盡管已是植物人狀態,家屬仍堅持要求以器械來維持自然生命,而極少探視。快到每月發放退休工資和補助的時候,家屬就叮囑醫生一句,“千萬掐著日子,別讓他過去了”。殊途同歸的還有不愿醫治父母的子女:宗教信仰、我媽怕疼、我爸說了不讓抽血……什么離奇原因劉飛都聽過。剛進ICU時,性子直的劉飛總憋不住,當面頂回去,“說白了你就是不想救”,為這也沒少挨上司訓。
紅包拉鋸戰
在整個社會的大環境之下,ICU也避不開醫患不信任關系的陰影。
除了家屬的質疑、抱怨及拒絕一切病人延發病的治療,不信任的另一種形式就是塞紅包。2011年畢業進入醫院工作時,和劉飛同醫院的CCU(冠心病重癥監護室)醫生曹軻滿懷著學生時代懸壺濟世的志向,一被塞紅包就窩火,趕緊回絕。家屬急了,眼眶發紅說“大夫求您必須收下”,又塞回來,每次雙方得僵持上好一陣。這些年經歷了數不清的紅包拉鋸戰,曹軻發現,塞紅包的家屬大多是從外地趕來北京治病的。
“來我們院CCU之前,他們已經在地方一級又一級的醫院輾轉醫治了很久,可能早就習慣了進醫院就得給紅包這個流程。推紅包時你能明顯感覺到,他們太害怕了,害怕醫生不拿錢,就不會全力醫治他的親人。”曹軻說,現在再遇上給紅包的,之前條件反射般的抵觸憤懣都已消解,他會拿出最大耐心寬慰解釋,請家屬信任他。
記住手上失去的生命
對醫生來說,搶救成功的喜悅很快會過去,能記住的都是手上失去的生命。劉飛2007年遇到過一個小姑娘,16歲的高中生,“娃娃頭,很可愛”,得了嗜血細胞綜合癥。從外院用救護車一路呼嘯到ICU,被安排睡在門口進來右邊的15床。醫生護士一圍上來,小姑娘緊張得大眼睛發空,聲音哆嗦:“你是大夫嗎,我能活嗎?”劉飛篤定地說:“我是主治大夫,你一定能活。”說完給女孩注射了鎮靜劑,女孩陷入昏迷,三天后救治無效去世。
“我說她能活,這是我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劉飛總時不時想起這個小姑娘:“那個眼神你真的看一眼,一輩子也忘不掉,驚恐失措又那么渴望活下來的眼神。”
12年下來,劉飛記不清自己下達了多少病危通知。每個人的反應都不一樣,除了通常的慟哭、昏厥,有的家屬立即咨詢火化事宜,有的家屬哈哈大笑,邊笑邊搖頭說“你可別逗了”。“很多家屬你和他當場說,他完全反應不過來。至親離世的那種悲慟,沒法想象的。”劉飛說。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