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如果在三十歲以前,最遲在三十五歲以前,我還不能使自己脫離平凡,那么我就自殺。”
“可什么又是不平凡呢?”
“比如所有那些成功人士。”
“具體說來。”
“就是起碼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車,起碼要成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吧?還起碼要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存款吧?”
以上,是我和一名大一男生的對話。那是一所較著名的大學,我被邀講座。我覺得,他的話代表了不少學子的人生志向。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也盛行過同樣性質的文化傾向,體現于男人,那時叫“五子登科”,即房子、車子、位子、票子、女子。一個男人如果都追求到了,似乎就擺脫平凡了。而在七八十年后的今天,這仿佛漸成文化的主流。
我聯想到了曾與一位“另類”同行的交談。我問他是怎么走上文學道路的。答曰:“為了出人頭地。哪怕只比平凡的人們不平凡那么一點點,而文學之路是我唯一的途徑。”見我怔愣,又說:“在中國,當普通百姓實在太難。”
屈指算來,十幾年前的事了。十幾年前,正像他說的那樣,平凡的中國人,平凡是平凡著,卻十之七八平凡又迷惘著。這乃是我們的某些下一代不畏死而畏平凡的癥結。
十幾年前,我和兩位老作家出訪法國,通過翻譯與馬賽市一名五十余歲的清潔工交談。我問他羨慕那些資產階級么?他奇怪地反問為什么?他有一幢帶花園的漂亮的二層小房子;他有兩輛車,一輛是環境部門配給他的小卡車,一輛是他自己的小臥車;他每天給城市各處的鮮花澆水和換下電線桿上那些枯萎的花。他受到應有的尊敬,人們叫他“馬賽的美容師”。所以,他既平凡又滿足。
我聯想到了德國某市那位每周定時為市民掃煙囪的市長。除了給市民掃煙囪,他還是作家。他說:“市長的薪水并不高,所以需要為家庭多掙一筆錢。”那么說時,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不好意思。
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平凡而普通的人們,永遠是一個國家的絕大多數人。我們的文化,近年以各種方式向我們介紹了太多太多的所謂“不平凡”的人士了,而且,最終往往地,對他們的“不平凡”的評價總是會落在他們的資產和身價上。
倘文化暗示平凡的人們其實是失敗的人們,這的確能使某些平凡的人們通過各種方式變成較為“不平凡”的人。聯想到了本文開篇那名學子的話,不禁替平凡著的中國人心生出種種的悲涼。想那學子,必也出身于寒門;其父其母,必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不然,斷不至于對平凡那么的恐慌。
(摘自《郁悶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