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泰州案因在我國環境侵權訴訟判決中未出現如此高額的賠償,使其成為民事公益訴訟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案件。由此以原案判決書為基礎,采用法解釋學的方法,對該案從三個角度進行了全新的解讀——法院認定原告具有訴訟主體資格,類似的案件法院為什么駁回了另一個環保組織起訴,判決是否按照侵權責任法構成要件進行了認定以及最終認定抵扣百分之四十的判定的法理依據。因此,本文通過對泰州案的分析,以期對“司法場域”中的環境公益訴訟的實踐邏輯進行了初步觀察。
關鍵詞 法解釋學 環境公益訴訟 環境侵權
作者簡介:黃楠,武漢大學法學院,環境與資源保護法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4.256
隨著最高法院的再審裁定書的下達,泰州天價公益訴訟案件終于從法律上固定成型,無從更改。無論是該案1.6億元的天價判賠數額,還是該案經過了最高法院的實質再審,一個新的環境公益訴訟的實踐樣本由此產生。
本文將試著從法解釋學角度對這個新晉的實踐樣本進行解讀,探討環境公益訴訟的實踐邏輯是如何構成的。法律不經由解釋無法實施。法律解釋的最動人之處就在于“司法場域”中法官的裁判解釋,法官面臨新時代環境糾紛的審判,采取何種解釋立場,以及解釋過程中考量何種社會因素,再根據什么對裁判結果予以調整,都應該是很有價值的故事。
Hermeneutik(解釋學),最初是解釋古人留下的斷簡殘篇的技術理論。解釋學的歷史表明,先有具體學科的解釋學,然后才有一般解釋學。所謂具體解釋學,指文獻學的解釋學、神學的解釋學和法學的解釋學。按照海德格爾的分析,“解釋學”一語來源于希臘語“解釋、翻譯”,與名詞“解釋者”有關。 解釋學經歷了從具體解釋學到一般解釋學的發展過程,其中具體解釋學包括文獻學的解釋學、神學的解釋學和法學的解釋學。
本文就是運用法學的解釋學解讀泰州案。所謂法解釋學,在梁慧星教授的《民法解釋學》中,具有廣義與狹義的概念區別,本文主要是在廣義法解釋學(包括法社會學)方法意義上使用,當然在很多的時候,也并不拒絕狹義法解釋學的使用。其中,廣義的法解釋學包括但不限于法律漏洞及其補充方法、不確定概念及一般條款的價值補充等方法。所以法學的本質在這個意義上其實就是解釋學。
相對于一般解釋學來說,法解釋學具有自己獨特的特征。一是法解釋學的解釋對象為法律文本,即國家立法機關制定的成文法規范及習慣和判例規則。二是法律解釋以法律適用為目的。三是法律解釋所特有的功能是彌補漏洞。四是立法目的在法解釋上居于極重要意義。本文通過分析論證將會展現法解釋學的這四個特征。
通讀該案的三份裁判文書,筆者認為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進行法解釋學探究。
第一,關于該案原告的資格認定及其說理邏輯,不僅因為原告資格曾經是該案的爭議焦點,更是因為原告資格本身就是環境公益訴訟制度的一個熱點。作者希望探究的是法院在認定原告資格時,是如何解釋《民事訴訟法》第55條“有關組織”的,以及如此解釋的內在邏輯與語境意義。
第二,關于該案環境侵權行為的認定,具體是我國《侵權行為法》第65條和第66條在案件中如何在公益訴訟案件中被法院解釋,以及如何對這些解釋進行再解釋的問題。在該案中,法院為何將被告企業的銷售行為解釋為與傾倒行為等同的污染行為?
第三,關于對侵權損害賠償數額的社會利益衡量問題,該案根據虛擬成本判決的1.6億元的賠償額,理應全部用于環境修復,可是二審法院卻“突然”預留40%給被告,用于被告內部的環境技術改造,這與損害者賠償的法律原則是否具有內在沖突?
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的高調解率背景下,該案不僅未達成調解,甚至在判決生效后,被告不服向最高法院提起了再審請求。說明該案的爭議并未因為二審的裁判而停歇,使得該案成為一個事實上的“疑難案件”,基于此在糾紛解決與規則之治的維度上也存在有相當的解釋空間。
2012年1月至2013年2月間,常隆化工等6家企業違反環保法規,將其生產過程所產生的廢鹽酸、廢硫酸等危險廢物總計2.6萬噸,以支付每噸20元至100元不等的價格,交給無危險廢物處理資質的中江公司等企業,偷排到泰州市直通長江干流的如泰運河、古馬干河,導致水體嚴重污染,造成重大環境損害,需要進行污染修復。
本案經環保部門調查后,14名企業責任人被抓獲,當地法院以環境污染罪處二至五年徒刑,并處罰金16萬元至41萬元。
2014年8月4日,新成立的泰州市環保聯合會向泰州中院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
2014年9月10日,泰州中院一審開庭,泰州市中院副院長擔任審判長。在經過整整10個小時的審理之后,泰州中院當庭宣判了審理結果。判決6家涉案企業賠償1.6億余元,并承擔環境損害鑒定評估費用10萬元。被告不服提起上訴。
2014年12月29日,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在經過兩次開庭審理后,做出二審判決,維持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關于6家企業賠償數額的判決,判令6家企業賠償1.6億余元用于環境修復,承擔環境損害鑒定評估費用和案件受理費。但對賠償費用的支付方式做出了調整,允許企業留下40%作為技改費用抵扣賠償額。
2015年5月8日,一審被告中的錦匯公司不服二審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
2016年1月31日,最高法院作出駁回被告企業再審申請,維持原判的裁定。
泰州案具有不同的標簽,如環境案件、公益案件、民事案件、侵權損害賠償案件、特殊的環境侵權案件等。指出這些標簽的目的在于,本文是以法解釋學方法分析檢討該案判決書所引用的法條依據、裁判說理及其外部可評論性來展開的。
原告的起訴資格是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前提條件,只有具備了原告主體資格,才能進而提起訴訟,保護環境權。 與私益訴訟不同的是,公益訴訟的原告與訴訟標的之間并不具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將起訴資格賦予誰,一向是學界及實務討論的話題,很早便是環境法學界長期爭議的焦點。
泰州案從立案到審結,均在2014年。當時新環保法尚未實施,所以關于環境公益訴訟的立法規范,僅有2012年修正的《民事訴訟法》第55條。即“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法律條文系由文字詞句所構成,欲確定法律的意義,須先了解其所用的詞句,確定其詞句之意義。因此,法律解釋必先由文義解釋入手,且所作的解釋不能超過可能的文義。 這一規定本身就會引發兩種理解,從文意解釋的角度,對于“有關組織”是必須“法律規定的有關組織”還是沒有任何限定的“有關組織”呢?這就需要對此作出解釋。
從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修改情況的匯報中,提到草案第八條規定了提起公益訴訟的主體資格。 法律委員會經同有關方面研究,建議將該條中的“有關機關、社會團體”修改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社會團體”。這樣規定,既可使公益訴訟在我國適度開展,有利于社會進步,同時也能保障公益訴訟有序進行。 可見,從目的解釋的角度,從最初的草案到修改情況匯報體現了立法者限縮解釋的選擇,使得原告的主體資格呈現出動態的變化。
立法條文需要審判實踐來檢驗。立法與審判相區別的重要性在于:法院審判工作的特點,是通過對具體案件的裁決來應用法律。
在該法條中“法律規定的機關”應是指我國《海洋環境保護法》第 89條第二款規定的可以提起訴訟的國家海洋管理機關,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概念,外延有限。 相比較而言,“有關組織”卻是一個內涵及外延均不確定的概念。立法概念的模糊性,既可能是立法者的立法技巧,也可能是立法者的思想含糊,無論哪種情形,客觀上導致在司法實務以及法解釋學中,均具有很大的解釋空間。
當時新的立法及司法解釋都還沒有作出明確規定的情況下,泰州案需要對“有關組織”進行裁判解釋卻是無疑的。所以,泰州案法官面對“有關組織”,在當下擁有了相對廣闊的解釋空間,在缺乏硬約束的情況下,法官對之進行適用解釋,只要滿足法解釋學原理,就具有當然的正當性與權威性。
針對被告抗辯對原告資格提出的異議,泰州案一審判決書關于“有關組織”的解釋如下:
“關于泰州市環保聯合會是否有訴訟主體資格問題。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規定,依法登記的環保組織,具有民事公益訴訟主體資格。泰州市環保聯合會作為依法成立的參與環境保護事業的非營利性社團組織,為保護水生態環境和維護公眾環境權益,有權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
泰州市中院對“有關組織”的解釋是,“依法登記的環保組織”是《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的“有關組織”,具有民事公益訴訟主體資格。這個解釋顯然是粗線條的,但卻是符合法條本意的。它體現了法院支持環保組織提起公益訴訟的社會利益考量,基于當時新的環境保護法尚未出臺的實際,學術理論界均傾向于對原告資格進行寬泛認定。這一點在后來最高人民法院后來就新環保法的司法解釋所作的闡釋中也得到了印證。 該判決“通過合法化的鏈條”與學術理論界保持了有效銜接 ,也因此獲得了學界的好評。
比較有趣的是,泰州市中院似乎并未遵守邏輯連貫的解釋立場,將此判決思路運用到隨后自然之友提起的公益訴訟案件之中。面對同樣提起公益訴訟的自然之友,泰州中院卻以其不具備“有關組織”的原告資格為由駁回了起訴。
2014年11月12日,基于與泰州案相同的事由,自然之友也向泰州中院提起公益訴訟,狀告與常隆公司一樣銷售副產酸一樣最終傾倒入當地河流的江蘇中丹等另外幾家公司,2015年1月15日,泰州中院卻裁定不予受理。
泰州市中院的裁定書載:
“本院經審查認為,從起訴人北京市朝陽區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的宗旨及業務范圍看,起訴人并非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的社會組織,而是從事環境研究的研究機構,起訴人并非《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的有關組織,故本案不符合環境公益訴訟的受理條件。裁定:對北京市朝陽區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的起訴,本院不予受理。” 泰州市中院認為自然之友“并非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的社會組織”,所以不是《民事訴訟法》第55 條規定的“有關組織”。
泰州中院剛剛在“天價案”中對第55條的解釋為“依法登記的環保組織”是“有關組織”。而自然之友是依法在北京市朝陽區注冊成立的環保組織,為什么就不屬于“有關組織”?
在泰州中院的論述邏輯中,隱約可以見到當時雖已頒布但尚未實施的新環保法的影子。而問題在于,新環保法需要從2015年1月1日起才正式實施的,而“自然之友訴江蘇中丹化工等企業”發生在2014年11月,不應當以未實施的環保法的規定,來隱晦的解釋并適用于自然之友案。
即使新環保法已經正式施行,自然之友的條件也是符合該法第五十八條的規定的。在當年頒布的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中,也是認可自然之友這類環保組織的公益訴訟原告資格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四條規定,社會組織章程確定的宗旨和主要業務范圍是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且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的,可以認定為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規定的“專門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最高法院環資庭認為,宗旨與業務范圍是形式要件,從事環境保護公益活動是實質要件。考慮到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剛剛起步,且該類訴訟對原告的資金、技術等都有較高的要求,導致實踐中有能力也愿意提起公益訴訟的社會組織并不多,因此業務范圍關聯性的判斷標準采取了寬松的解釋。
況且,公益訴訟以公益的促進為建制的目的與訴訟要件,訴訟的實際的實施者雖或應主張其與系爭事件有相當的利益關聯,但訴訟的目的往往不是為了個案的救濟,而是督促政府或者受管制者積極采取某些促進公益的法定行為,判決的效力亦未必局限于訴訟的當事人。因此,社會組織提起的訴訟所涉及的社會公共利益,與其宗旨和業務范圍不需要達到一一對應的程度,只要有一定的聯系即可。
因此,自然之友的宗旨和業務范圍與《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的規定相符合。雖然,自然之友隨后上訴至江蘇省高院,高院裁定原審適用法律錯誤,撤銷原審裁定,并裁定泰州中院立案受理。 但是這顯然是后話。比較有價值的問題是,對待泰州市環保聯合會與對自然之友的態度大相徑庭的背后,隱藏了什么邏輯?
假如真的要深入討論《民事訴訟法》第55條的實質含義,“機關與組織”顯然各有所指,“有關組織”顯然是指與我國環保管理機構等“機關”不同的社會組織,依據當時的法律,“法律規定的機關”才是適格原告,當時的泰州市環保局,依據當時的法律規定并不具備這樣的起訴資格。所以,在當地檢察院和法院的支持下,泰州市環保局需要喬裝打扮讓自己以“有關組織”的馬甲身份,獲得公益訴訟的原告資格。正是基于這一特定的語境,我們就可以看見泰州市中院在環境公益訴訟發展初期,對泰州市環保聯合會采用了鼓勵起訴的態度,是一種權宜的選擇。
在自然之友起訴后,當地有觀點認為“跨區域不能訴”,但是礙于“沒有哪一套法律限制它提起訴訟,這個理由肯定不能用,(所以)就使用自然之友章程中的業務范圍這一條作為理由”, 試圖將自然之友拒之門外。
法律中“有關組織”的提法,在法律解釋學上屬于不確定的概念。 其構成要件和適用范圍的確處于不確定狀態。在適用于裁判本案之前,必須結合本案的事實,對法律規定的構成要件和適用范圍加以確定,這樣的工作叫做不確定概念的價值補充。 泰州市中院在前后兩個幾乎完成相同的案件中,采用截然相反的兩種解釋姿態,因人而異地進行價值補充的解釋立場,至少在中國,存在審判委員會的司法語境下只能得出,法院并未依從法律的邏輯理性,而是受到了法律外諸多非法律邏輯因素的影響所致。這驗證了布迪厄的洞見,“假如規范文本極其富有彈性,它可以完全變成不確定的或含糊不清的,那么裁判中對規范文本的闡釋將會從這種極度自由中受益無窮。”
(一)什么是環境侵權中的污染行為
從法學的西方源流考察,傳統意義上的法學其實就是法律解釋學 ,也稱為民法解釋學,具體就是對民法適用進行的解釋而逐步形成的一套理論模型。在理論上,法解釋學就是對民法解釋而逐步發展完善的。因此對于同樣歸屬于民法的侵權法的解讀,也屬于法解釋學的范疇。
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泰州案,也是特殊侵權的環境侵權案件的民事案件。
侵權行為法旨在合理分配危害事故所生的各種損失,以填補被害人所受的損害,并具有預防危害發生的功能。 本案涉及的法律條文為我國的《侵權責任法》第六十五條,“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的,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它是關于環境污染民事責任構成的規定 ,請求權基礎是侵權行為損害賠償請求權。
根據請求權基礎的結構分析,該法條的類型為“完全性法條”,即具有構成要件及法律效果的規定。 “因污染環境造成損害的”,為構成要件,“污染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為法律效果。基于體系解釋,需要結合此條文在侵權責任法所在的章節以及法律條文前后的關聯,以確定它的適用范圍、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 此法條位于我國《侵權責任法》的第八章,與一般侵權行為相比,環境侵權屬于特殊規定。因此我們在解釋環境侵權的構成要件時需要結合第一章和第二章的規定。
通過《侵權責任法》第七條,“行為人損害他人民事權益,不論行為人有無過錯,法律規定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依照其規定。”可以看出,第六十五條采用了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從某種意義上說,環境污染致人損害也是一種危險責任,而危險責任本身不是對違法行為進行制裁,而是對不幸損害的分配,根本不要求違法性。
那么,構成法律責任的要件就是三個,即侵權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
首先要回答什么是本案的污染行為?
引起自然因素總體不良變化之行為,均為污染環境的行為。在實踐中,污染環境的行為通常表現為排放廢水、廢氣、廢渣、粉塵、惡臭氣體、放射性物質以及噪聲、振動、電磁波輻射等對環境污染造成污染和危害。
可以看出,環境污染行為具有一個共同特征——排放,即人們必須將利用環境所產生的廢棄物或者副產品向環境排放才可能產生污染,是在將環境資源作為生產或生活物質條件的基礎上而發生的對環境的“二次利用”行為;在外觀上,污染行為的變現形式單一,目的也比較明確,均為“排放”。 學術界采用了狹義的解釋方法,即直接作用于環境介質的行為。
在該案中,這6家生產公司其實并沒有直接實施直接的“排放行為”,是不是也構成侵權行為呢?銷售行為與侵權行為之間,如何進行界定和說理,這應該是導致該案一直上訴到最高法院的重要原因。
作為特殊的侵權案件,如果法庭查明的法律事實能夠滿足這個前述三個要件,那么侵權責任成立,否則,就不能成立。法院在審理侵權案件過程中,一般也應該按照這樣的思路去釋明及組織庭審活動,便于法庭給出裁判。
(二)請求權基礎與抗辯理由
基于上述的侵權法構成要件的規范分析,案件中的原被告雙方和法院理應從分析環境侵權的構成要件出發,分別說明自己的理由。
原告訴狀中所建議法庭適用的法律條文,法律理論上稱為“請求權基礎”,就是支撐其請求權的法律依據。 被告則針對原告的請求進行抗辯。原被告的這一法律行為,在法律解釋學中統稱之為請求權基礎與抗辯。
民事案件不告不理原則,還有一個面相就是法院的審理范圍將圍繞原告的請求權基礎來進行,被告已原告的請求進行抗辯,法官以請求權規范進行審理案件。
通過判決書歸納的起訴狀,原告認為:被告將生產的廢鹽酸廢硫酸等危險廢物違法交給無危廢處理資質的主體偷排進泰州市的河流,導致水體污染,造成重大環境損害,需要進行污染修復。根據技術評估和鑒定意見,應按照虛擬成本的4.5倍計算。請求判令被告賠償上述費用由于環境修復。
再進一步簡化,就是被告的廢酸被人偷排進河流,導致水體污染,造成重大環境損害,需要進行污染修復。請求法院判令被告賠償環境修復費用。
很顯然,原告的訴狀中并未指明具體的請求權規范依據,即法律依據。也就是說,原告在訴狀中并未明確要求法院援引什么法律規定來支持自己的訴訟請求,這個訴狀存在的結構缺陷,令人匪夷所思。
倒是支持起訴的泰州市檢察院幫原告補齊了這個缺損的請求權基礎規范。檢察院的支持起訴書認為:被告違法以每噸補貼不等的費用提供副產酸給無危廢處理資質的主體偷排河流,導致水體污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根據《民法通則》第124條,《侵權責任法》第65條,《環境保護法》第41條第1款,《水污染防治法》第85條第1款,《固廢法》第84條第1款,第85條,第89條等的規定,被告應當承擔水污染損害賠償責任。
一方當事人行使請求權,要求相對人為特定的作為或者不作為時,相對人得提出各種抗辯,因而形成了“請求權”與“抗辯”的對立。
那么,針對原告(包含支持單位)的訴訟請求,6家被告公司是如何進行抗辯的呢?
被告公司答辯稱:六家公司生產的副產酸并非危險廢物,而是依法生產經營的產品。購買產品的四家公司具備購買副產酸的資格,購買前均經過公安部門備案。被告生產銷售行為合法,且對江中公司等單位傾倒副產酸之事并不知情,故環境污染與常隆公司等六家公司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概括而言,一審原告的請求權基礎是環境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
被告的抗辯,通常可以分為:適用范圍抗辯、構成要件抗辯、免除責任抗辯和減輕責任抗辯。 在本案一審中,被告選擇了兩個抗辯理由作為防御姿勢,一是不存在過錯(產品合法、銷售合法、對傾倒不知情),二是無因果關系(環境污染與公司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以上就是原告攻擊與被告防御的訴訟態勢。
從侵權法構成要件來看,被告僅做無過錯以及無因果關系的抗辯,可以認為失策表現。被告在否定過錯時,采取的策略是,否認自己的產品屬于危廢,銷售對方具有購買資格,對傾倒行為不知情。在否定因果關系時,被告“認為環境污染與六家公司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而對于侵權法過錯要件中的侵權行為與損害后果,卻是采取了默認的態度。正是如此,被告的防御失策將會導致致命性的后果。
理由之一,本案作為特殊侵權的環境侵權案件,采取的無過錯責任原則進行歸責,因此也沒有過錯對于審判結果是沒有任何影響的。被告在此強調自己的產品不屬于危廢,購買方具有資格等,都屬于無效的抗辯。
理由之二,本案的疑難點在于被告的對外銷售行為是否構成污染行為,而根本不是所謂的因果關系問題。環境侵權因果關系要件的舉證責任倒置,對于大多數環境侵權案件的被告而言,都是一個十分難以對付的難題。當爭議的要件事實處于真偽不明狀態時,法官視證明責任的歸屬作出裁判。 即意味著被告可能要承擔更重的證明責任及敗訴后果。更為重要的是,被告的自我否定恰恰成功地引導了法院的判決思路,將本來可以規避的因果關系要件爭論,很快就擺上了桌面。
理由之三,從證明責任角度分析,原告需要對三個要件中兩個,即侵權行為和損害后果承擔完全的證明責任,而對因果關系需要承擔關聯性的部分證明責任。被告應當就原告最為薄弱的侵權行為要件入手進行攻擊,如果能夠成功地證偽侵權行為當然最為理想,如果不能證偽,至少能夠讓侵權行為要件處于真偽不明的狀態。
其實,原告包括支持起訴單位,其訴訟請求和理由除了要求承擔侵權責任,并未就具體的構成要件給予更多說明。被告其實只要成功否定三個構成要件中的任何一個,就足以達到抗辯的效果。
相比較而言,被告面臨選擇的三個要件中,從證明責任角度看,唯有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是最重的,最難被證偽。而侵權行為和損害后果,均是需要原告舉證證實的要件。被告即便是不能否定侵權行為與損害后果,哪怕是將此兩個要件攻擊到真偽不明的地步,其有利結果也歸被告。
總之,原告承擔證明責任的要件:被告具有污染侵權行為,具有污染損害后果。被告承擔的證明責任要件:在原告證明具有侵權行為和損害后果之后,否定因果關系存在。現在被告舍近求遠,舍易就難,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在原被告兩造雙方的攻擊與防御過程中,法官的職責是判斷原告的請求權基礎亦即所建議的法律條文是否適當,看被告如何抗辯,法官應當審查被告的抗辯理由是否成立。如果審查認為被告的抗辯理由成立,當然不能使用原告建議的條文;如果經審查被告的抗辯理由不成立,就要使用原告建議的法律條文。
現在由于被告的錯誤的防御策略,引導法院將案涉的重點,由侵權行為要件轉移至因果關系要件的證明責任及認定方面。
一審法院裁判認為:案涉副產酸雖然符合我國化學工業產品標準并可以銷售,但其在被拋棄時,由于具有強烈的腐蝕性,屬于國家規定的危險廢物。常隆公司、錦匯公司雖簽訂副產酸買賣合同,但其補貼行為可以證實其處置副產酸的真實目的。常隆公司等六家公司將這些副產酸交給無處置資質和能力的江中公司等單位處置,并且所支付款項遠不足以承擔正常無害化處理上述危險廢物的費用,導致大量副產酸被傾倒至如泰運河、古馬干河,造成如泰運河、古馬干河和周圍水域嚴重污染,其主觀上具有非法處置危險廢物的故意,客觀上造成了環境嚴重污染的結果,應該承擔對環境污染進行修復的賠償責任。常隆公司等6家公司關于其與江中公司等單位之間是合法買賣與環境污染沒有因果關系的主張不能成立。
可以看出,法官認為被告的否定因果關系的抗辯理由不成立,簡言之法院的觀點就是,合法買賣與環境污染(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一審判決后,6家生產企業提起了上訴。各上訴人共同上訴理由為:各上訴人未拋棄副產酸,更無非法傾倒的主觀故意,上訴人的合法銷售行為和江中公司等單位實施的傾倒行為之間沒有因果關系。比較一下一審的答辯理由,“環境污染與常隆公司等六家公司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二者的差異是明顯的。
仔細分析上訴的“因果關系”說法,上訴人認為自己的銷售行為與其他公司的傾倒行為之間沒有因果關系。就是說,銷售行為不該對傾倒行為負責,銷售行為不是傾倒行為,所以銷售行為不是侵權行為。這里顯然不是指侵權法構成要件中的因果關系,而是稱自己的銷售行為與侵權行為的區別。沒有繼續一審錯誤的答辯說法,即“環境污染與六家公司無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不知道上訴人在這里,是不是自覺上的差異,還是僅僅是含糊的表達。如果能夠自覺,這個差異在侵權法以及二審法院的審理重點來說,都是方向性的。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68條規定,“第二審人民法院應當對上述請求的有關事實和使用法律進行審查”。上訴的方向也決定了二審審查的范圍。
上訴理由沒有說銷售行為與環境損害后果之間有沒有因果關系。與損害結果發生關聯的因果關系才是侵權法要件中的因果關系。上訴人這個上訴理由的實質是在說,自己的合法銷售行為不構成侵權法上的污染行為,雖然使用了因果關系的錯誤表述,但是并不是指侵權法要件的因果關系。
假如上訴人能夠清晰自覺其上訴稱的“因果關系”表述與侵權法構成要件的“因果關系”極易造成混同,那么在二審時通過解釋予以澄清,是實務中的常有做法。但是,我們在文書中,發現上訴人不僅沒有澄清,反而被二審答辯人成功誤導,被進一步拖入了敗訴的泥潭。
被上訴人泰州市環保聯合會二審答辯稱:上訴人和原審被告與江中公司等單位之間買賣行為不符合買賣合同的基本特征,其實質系以買賣合同形式掩蓋非法處置危險廢物目的。二審答辯稱的“其處置行為與環境污染之間存在著因果關系”,明顯是將上訴人“合法銷售行為和江中公司等單位實施的傾倒行為之間沒有因果關系”的進行了錯位的表述。
如果說答辯人將上訴人稱的“銷售行為”置換成“處置行為”多少還能夠理解,那么,將“傾倒行為”置換成“環境污染”就純粹是偷換概念了。這里的“環境污染”顯然應當是“環境污染后果”的不準確表達,明顯也是受到一審判決書的誤導。這個概念偷換后達成的客觀效果就是,又將上訴人的不構成侵權行為要件的上訴,轉換成了不構成因果關系要件的上訴。
上訴人所稱的銷售行為,被答辯人稱為處置行為,顯然是針對的同一個實體行為,即被告提供銷售合同將副產酸的所有權轉移至第三方公司的行為,由于二者的觀察角度的原因,基于不同稱謂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銷售行為強調了副產酸流轉的形式合法性,處置行為則著眼于副產酸傾倒結果的客觀危害性。這其實就是本案的關鍵問題。
這個關鍵問題就是,工業產品在銷售后,由產品的購買方實施的處置行為,尤其是處置后導致對環境產生污染后果的,前端的產品制造者需要對后段的污染后果負責嗎?
上訴答辯人的觀點由于采用了與一審判決書相同的或者近似的而表述,所以二審法庭的審理重點,還是回到了對上訴人最為不利的,即侵權法因果關系要件的認定上面。
似乎,對于銷售行為為什么需要承擔責任,在回答銷售行為為什么與環境污染后果存在因果關系時,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對銷售行為的分析,因為它完全不是典型的侵權行為、更不是直接的污染行為,要使得其與傾倒行為發生連帶責任(甚至是獨立承擔傾倒行為引發的法律責任),就必須進行說理。
那么,二審判決書中是如何認定的? 作為一起訴訟案件,法院必須依照法言法語對糾紛進行裁判。先不論“事實因果關系”,涉及認識論意義上的分析,銷售行為怎么分析也達不到對于傾倒行為滿足充分且必要的地步,因為中間隔著第三方,他們倒不倒?在哪兒到?都不是上訴人所能夠控制的,所以注定紛紜不清。立場不同,角度不同,結論迥異。僅從法律角度說,判決的正當性應當建立在法律因果關系上。
由此觀之,二審法官認為上訴人的主張不成立,其應當對造成的環境損害承擔侵權責任。二審判決與一審判決最大的不同在于其加大了對被告企業主觀心理的論證,被告在明知副產酸極有可能被非法傾倒情況下,仍低價向其出售,對此持放任態度,違背了風險預防原則和合同的謹慎義務。因此,二審法院的法官傾向于認定被告的出售行為是一般侵權行為。
最高法院再審裁定認為“補貼出售行為明顯不符合買賣合同的基本特征”,“雖然錦匯公司并未直接實施傾倒行為,但其在明知副產酸市場低迷,對其進行無害化處理需花費高昂處理費用的情況下,采用補貼運輸費用等方式將副產酸交給不具備處置資質的江中公司,并長期放任江中公司將副產酸傾倒入河,造成如泰運河、古馬干河水體大面積污染,嚴重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和公眾環境權益,其行為與如泰運河、古馬干河水體污染損害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法律思維的本質特征是,嚴格按照法律條文進行判斷。 但是通過研讀一審、二審和再審文書的內容可以發現,法官均就因果關系做了論證。確實由于環境污染的復雜性、潛伏性、多因性,大部分環境侵權案件最重要的問題,都在于證明因果關系要件,但是在本案中最疑難最重要的焦點,在于證明生產企業的銷售行為是否構成侵權行為,究竟是一般的侵權行為還是特殊的環境侵權行為?
(一)環境損害之救濟依據
“有損害就有救濟”是一條重要的司法原則,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可以訴諸司法救濟也是法治的應有之義。 基于這一法理,侵權法成為解釋救濟權利的最為直觀的場域。英美法系的侵權行為法確定的侵權的民事責任方式就主要是賠償,受害人無論受到什么類型的損害,法律一般都會采用賠償的方式對其予以救濟。相對而言,大陸法系的侵權行為法確定的侵權的民事責任方式,則要豐富一些,主要是恢復原狀和適當條件下的賠償損失。
我國《侵權責任法》第15條規定了承擔侵權責任的方式 。對環境侵權領域的法律責任,呂忠梅教授認為,環境損害賠償主要的責任形式即賠償損失。賠償損失是指行為人因環境侵權行為而給他人造成損害,應以其財產賠償受害人所受損失。這是環境民事責任中廣泛適用的一種責任形式,也是最基本的責任形式。 但是具體如何賠償,按照什么標準,賠償多少法律均沒有規定,畢竟環境利益是沒有市場價格的。
但是泰州案之所以引起廣泛關注,其中一點就在于它的天價判賠額度。一審法院在判令被告支付環境污染損害賠償1.6億元后,二審法院在維持一審判決的同時,卻部分改變了環境修復費用的履行方式,采取了抵扣的方式,將其中的40%又回轉給了被告。
任何法律皆有漏洞,系今日判例學說公認之事實。 法律漏洞是指,現行法體系上存在影響法律功能,且違反立法意圖之不完全性。 具體來說,就是現行制定法體系上存在缺陷,且該缺陷的存在影響現行法應有的功能。而環境污染造成損失如何賠償問題,法律并沒有規定,但是在實際操作中卻面臨這樣一個問題。從其法律漏洞的分類來看,其屬于明顯漏洞中的授權型漏洞,即立法者或準立法者關于某種事件任由解釋者進行價值判斷,而不設任何規定的情形。 當法律被認為存在漏洞時,即須對法律漏洞進行補充。其補充方法,可區別為三:其一,依習慣補充;其二,依法理補充;其三,依判例補充。
本案一審判決采用了環境保護部《關于開展環境污染損害鑒定評估工作的若干意見》(環發(2011)60號)的附件《環境污染損害數額計算推薦方法》(以下簡稱《推薦方法》)第4.5條的規定,應當以虛擬治理成本為基數,按照4.5倍計算污染修復費用。
二審判決結論部分,在維持一審判決賠償的1.6億元環境修復費用的同時,允許“上述款項的40%可以延期至本判決生效之日起一年內支付”,接著判決“本判決生效之日起一年內,如能夠通過技術改造對副產酸進行循環利用,明顯降低環境風險,且一年內沒有因環境違法行為受到處罰的,其已支付的技術改造費用可以憑環保行政主管部門出具的企業環境守法情況證明、項目竣工環保驗收意見和具有法定資質的中介機構出具的技術改造投入資金審計報告,向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申請在延期支付的40%額度內抵扣。”
本案是采用了依法理的補充方法。法理是指法律之原理,亦即由法律之根本精神演繹而得之法律一般原則。 當法律沒有規定的時候,尋求其下一個位階的規范性文件進行漏洞的補充。但是當類似的案件不多的時候,是否可以考慮適用專家個案評估的方法呢?
(二)抵扣40%的利益衡量問題
二審判決結論部分,在維持一審判決賠償的1.6億元環境修復費用的同時,允許“上述款項的40%可以延期至本判決生效之日起一年內支付”,接著判決“本判決生效之日起一年內,如能夠通過技術改造對副產酸進行循環利用,明顯降低環境風險,且一年內沒有因環境違法行為受到處罰的,其已支付的技術改造費用可以憑環保行政主管部門出具的企業環境守法情況證明、項目竣工環保驗收意見和具有法定資質的中介機構出具的技術改造投入資金審計報告,向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申請在延期支付的40%額度內抵扣。”
二審法院的這一做法得到了一部分學者的認可,認為通過抵扣的方式可以引導和鼓勵企業及時進行技術改造,體現了恢復性司法和預防性司法的理念。 再審法院也認為,二審判決抵扣40%環境修復費用的目的是為了確定錦匯公司是否已經充分履行了技術改造義務,與企業的自主經營權無涉。
根據侵權法中的損害救濟原理,環境損害賠償中誰污染誰負責。承擔污染賠償責任的法定條件,就是排污單位造成環境污染危害,并使其他單位或者個人遭受損失。 對于本案的環境侵權被告六家企業的責任是無法推卸的,這也是本案1.6億元環境損害賠償的法律基礎。負責審理的法官在事后的解釋中認為,40%在很大程度上是司法裁量,考慮的是要有多少錢出來才能夠對企業構成足夠的經濟驅動力。
從法解釋學角度看,二審法院實質上是主動地運用了一種利益衡量的方法,來調整判決結果。所謂利益衡量,是指法官審理案件,在案情事實查清后,不急于翻法規大全和審判工作手冊尋找本案應適用的法律規則,而是綜合把握本案的實質,結合社會環境、經濟狀況、價值觀念等,對雙方當事人的利害關系作出比較衡量,作出本案當事人哪一方應當受到保護的判斷。
那么利益衡量的操作規則,可以概括為實質判斷加上法律依據。在作出實質判斷哪一方應當受保護之后,尋找法律依據,如果找到了法律依據,仍將該法律依據(法律規則)作為大前提,本案事實作為小前提,依邏輯三段論推理,得出相應的判決。
本案二審法院在利益衡量過程中,是如何考慮的呢?
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當時二審的審判長(也是法院院長)法官提出,案子如果判了,僅僅是一種懲戒,現在市場消耗不了這么多工業副產酸怎么辦?環境審判不僅是一個法律問題,還是一個社會問題。而且其中一家被告企業(富安公司)在訴訟中提出抗辯理由:事情發生后,他投入了400多萬元用作對將來企業生產出的副產酸回收利用,不再對社會產生風險。可為什么和其他企業的判賠標準一樣?
基于此,二審法官才主動提出抵扣的問題。其出發點確實符合環境保護的精神,可執行性是衡量一份判決書有效與否的重要指標,數字可以依據虛擬技術進行計算后得出,但是在執行層面可不能進行繼續虛擬,尤其是對于環境污染的修復結果本身,更加不能虛擬,而應當實實在在地履行。如果不能有效執行,那么這樣的判決書怎么能夠得到肯定?還有,原告作為環保組織僅是代表公益而起訴,通過訴訟為環境修復贏得的賠償款,最終不能用于該案的環境修復,那么它的公益價值證明衡量呢?
最高法院的論證采用了另外一種思路:本案系社會組織為了保護環境,維護社會公共利益而提起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其目的是發現污染環境、破壞生態行為,通過訴訟程序有序參與環境治理,以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解決環境保護領域的矛盾糾紛。本案一審、二審法院貫徹《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的基本理念,把生態保護和環境修復放在優先位置,依法認定生態環境受到損害,并根據《評估技術報告》以及專家意見合理確定生態環境修復費用,依法追究污染者的環境侵權責任。同時,充分運用司法智慧和審判手段,依法妥善衡平各方利益沖突,創新環境修復費用履行方式。
目前,常隆公司已經履行完畢二審判決的全部內容,并認識到案件給常隆公司造成的負面影響已經轉化為企業改正錯誤、履行環境保護責任的正能量。由此可見,二審判決不僅沒有干涉企業的自主經營權,反而發揮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應有的評價指引功能,指引污染企業通過技術創新和改造,擔負起環境保護的企業責任。
法院認為抵扣的40%就是環境的自我修復的部分,在對經濟和環境進行利益衡量之后作出的選擇,目的是鼓勵企業進行環境治理。畢竟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的立法目的就是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促進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
眾所周知,法院需要解決糾紛,也就是具體案件需要具體解決。同時,法院也有規則之治的功能。為應對我國環境治理的危機,環境公益訴訟制度從理論到實踐,從民間公益行動到官方話語表達,從地方司法創新到國家立法回應,終于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環境治理的新手段。自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改時起首次從立法規范層面規定公益訴訟制度,到環境保護法的環境公益訴訟條文,然后在2017年行政訴訟法與民事訴訟法中全面確立以檢察院為主體的公益訴訟制度。至此,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公益訴訟制度。相對于環境公益訴訟的表達,實踐的公益訴訟也許更有意義。作為建構及實踐該制度重要一環的人民法院,“通過對具體案件的裁決來“應用”法律” ,創造性地用自己的法律產品即裁判參與環境治,對于評估公益訴訟制度的社會意義具有特別價值。
本文采用法解釋學的方法,通過泰州天價案,對“司法場域”中的環境公益訴訟的實踐邏輯進行了初步觀察。正如布迪厄所言,“如果我們想理解法律的社會意義,那就不能忽略司法場域這一社會世界,因為正是在這一世界中,司法的權威才由以產生并得以行使。” 希望本文采用的法解釋學方法為今后其他案件的解讀提供借鑒。
隨著改革開放步伐的不斷邁進,環境保護的負擔日益成為國家治理的難點之一。黨中央在十九大提出的一系列關于生態文明建設的希冀和目標,為徹底解決環境問題指明了一條新的思路。利用環境司法手段解決環境問題,成為新一屆國家領導人的基本倡導。那么,環境公益訴訟實踐作為環境司法的具體措施就背負了國家治理的專項重任。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司法場域內,法律人用法律手段保護環境,為祖國、為未來創造綠水青山,任重而道遠。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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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有關機關、社會團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常委會組成人員和各方面總的贊成規定公益訴訟制度,同時有些意見希望進一步明確提起公益訴訟的主體資格。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修改情況的匯報.[2012-04-24].http://iras.lib.whu.edu.cn:8080/rwt/PKULAW/http/P75YPLURNN4XZZLYF3SXP/fulltext_form.aspx?Db=protocol&Gid;=3aa05 8c5c157a0b86156827da076cf86bdfb&keyword;=民事訴訟法&EncodingName;=&Search;_Mod e=like&Search;_IsTitle=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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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定書原文載:“本院認為:本案系自然之友研究所提起的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件。自然之友研究所作為從事環境研究的研究機構,系從事環境保護公益的組織,具有本案原告資格。自然之友研究所的起訴事由是中丹公司、沃愛特公司、橡膠化工廠的環境污染行為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且該研究所在起訴時提交了中丹公司、沃愛特公司、橡膠化工廠可能存在污染環境侵權行為并損害公共利益的初步證明材料。綜上,本案符合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受理條件。原審裁定適用法律錯誤,本院予以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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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對一審、二審和再審的裁判文書的分析均采用這一思維方式。
摘自二審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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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訴人與原審被告負有防范其生產的副產酸污染環境的義務。上訴人與原審被告作為副產酸的生產廠家,在明知副產酸的市場需求彈性不足的情況下,應當預見到相當數量副產酸不可能作為原料進入生產領域,過剩副產酸的無序流轉存在極大環境風險。上訴人與原審被告對案涉副產酸的處置行為必須盡到謹慎注意義務并采取一切必要的、可行的措施防止其最終被傾倒。但上訴人與原審被告在明知副產酸極有可能被非法傾倒情況下,卻對此持放任態度。其向并不具備副產酸處置能力和資質的企業銷售副產酸,應視為是一種在防范污染物對環境污染損害上的不作為,該不作為與環境污染損害結果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對上訴人及原審被告而言,以每噸1元的象征性價格并支付每噸20元至100元不等的補貼向傾倒者銷售,案涉副產酸實際上已經處于被拋棄狀態。其將實際上已經處于被拋棄狀態的副產酸補貼銷售給江中公司等企業,不僅給傾倒者提供了污染源,而且客觀上使傾倒者獲取了非法利益,其行為與如泰運河、古馬干河環境污染損害結果之間存在事實上的因果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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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擔侵權責任的方式主要有: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返還財產;恢復原狀;賠償損失;賠禮道歉;消除影響、恢復名譽。以上承擔責任的方式,可以單獨適用,也可以合并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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