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
戈登·威利斯是好萊塢頗有爭議的攝影師之一,爭議的焦點在于他在電影影像上大膽拋棄了當時好菜塢流行的“三點用光方法”,使用了低調攝影和頂光攝影等技術手段,通過精心營造的陰影和黑暗在銀幕上獲得一種獨特的銀幕氛圍。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攝影手段逐漸被主流意識接受,影像風格不斷被后人模仿,一定程度上革新了攝影語言的語法,并于1978年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對于戈登·威利斯,康拉德·霍爾稱他為“黑暗王子”,科波拉稱他為“文藝復興的藝術家”,威利斯自稱為“視覺相對主義者”。筆者認為,威利斯本質上是一個視覺的心理學家。威利斯通過一系列技術手段來控制影像的直觀性,而把更多的想象留給觀眾,以求獲得更為強烈的銀幕效果,而這種銀幕效果的獲得,是威利斯恰當地調動了觀眾的心理參與獲得的。黑暗和陰影只是威利斯控制影像直觀性的手段之一,與其說威利斯是“黑暗王子”,不如說他是“光線的心理大師”。
一、低調攝影:明暗之間
在現代的攝影觀念中,光線已經成為攝影師表達感情、渲染氣氛的重要手段。低調攝影運用灰色和黑色影調形成肅穆凝重的感覺,以強調光影的明暗對比法(chiaroscuro)。[1]這種明暗對比的視覺手段既不是電影界的特例,也不是威利斯的首創,繪畫界有倫勃朗,攝影界有優素?!たㄊ惨呀洺墒斓厥褂妹靼祵Ρ确▌撟髯髌?。
然而,威利斯的低調攝影獨具特點?!督谈?》的開場的低調攝影的明暗對比度,比一般的黑色電影的對比度要大得多,即光比(ratio)要大得多,比較大的光比使得銀幕上呈現出大面積的黑色和陰影,遠遠比黑色電影的黑暗走得徹底。比較來說,傳統黑色電影更多是把環境放在黑暗和陰影中,很少把人物放在黑暗中,相反,人物總是處在高光的部分。而威利斯攝影的主要人物總是處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在《教父1》中,威利斯使用燈光片( Eastman100T 5254),不使用快速高光、厚鍍膜的負片,曝光不足半檔,得到半透明的視覺效果。他試圖利用觀眾的參與心理,在明暗之間把影像的直觀性減弱,從而最大限度地實現影片直指人心的藝術魅力。同樣是低調攝影,威利斯卻更為看重其心理功能。
《教父1》的開場部分,影片第一個鏡頭就把觀眾帶人一個由低調攝影營造的黑暗之中,在特寫鏡頭中一個中年男子向鏡頭訴說自己家庭的遭遇,鏡頭慢慢后拉,一個人的半個背影展現在前景,觀眾能看清后景而看不清前景。鏡頭切換,觀眾才看到教父的正面近景,整個室內的黑暗的全景展現出來,這是一個照度很低,光源單一(窗戶和室內臺燈)的內景,人物深深地隱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威利斯通過低調攝影營造的黑暗把觀眾帶入劇情,先讓觀眾看到次要人物(中年男子)而把主要人物(柯里昂)暫時隱藏起來,只讓觀眾看到(但是看不清)柯里昂的半個背影,隨著劇情的推進次要人物起身耳語的時候,鏡頭剪切進柯里昂的正面近景;在接下來的室內全景中,各色人物也是隱藏在各個角落的陰影和黑暗中。這樣的影像設計自然會激發觀眾的視覺懸念——他們是誰?他們要干什么?當鏡頭切換到室外的時候,室外是陽光明媚氣氛親和,這是一個即將舉行婚禮的地方。隨之鏡頭切換到室內。內外場景的切換更加強化了光線的明暗對比度,渲染了場景的氣氛,在視覺上暗示了即將到來的危險與暴力。
這或許就是威利斯概括的“視覺的相對性”。威利斯在采訪中說:“你不必總要在銀幕上看到人物的表情,有時,看不到到底發生了什么更好,直到某個環節你又看到了一些?!雹?/p>
二、頂光攝影:不讓你看見
威利斯的低調攝影是在影像的明暗之間做文章,而頂光攝影卻向一個更加讓制片公司難以接受的方向發展了。前者是關于看清和看不清的問題,后者是看見和看不見的問題。頂光往往是一種特殊效果的打光方式,大量地使用頂光必然會影響到明星的面部細節和眼睛的神采,這對于制片廠時代的美國電影來說是大忌。威利斯利用頂光照明使得保羅紐曼的藍眼睛失去了藍色,也使得馬龍白蘭度的眼睛深埋在黑暗之中。
威利斯的頂光照明在影片《柳巷芳草》中就已經體現,他大膽采用頂光,而不從地板打光,由此,人物的眼神光沒有了,反而形成眼睛的陰影,但是這種眼睛的陰影和影片的氣氛環境十分契合。大衛·芬奇在拍攝《七宗罪》之前竭力推薦攝影師戴瑞斯-康吉(Darius Khondji)去復習這部電影。①
在《教父》三部曲中,威利斯把頂光攝影發展到了極致,主要演員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楚,眼睛深埋在陰影中。西方白人的眼睛本來就深陷在眼眶中,在威利斯的頂光之下,演員的眼睛只能呈現出兩個黑暗的陰影。只要是有關于生意上的事情,教父的眼睛基本上都處在陰影中,為了拍攝到他在房間里走動的場景,威利斯發展了頂光的柔光設計,增加了人物頭頂的漫射燈,這些燈不是直接照射的光線,視覺上很柔和。同時在地板上鋪上白板用于反射頂光。這樣的光線手段都是為了取得演員眼睛中的陰影。
在傳統黑色電影中,也有頂光攝影的應用,但是不如威利斯這么徹底。傳統黑色電影的頂光攝影在輔助光源(比如眼神光)的幫助下,觀眾還是能夠看到演員的面部和眼睛。而威利斯的頂光攝影完全讓觀眾看不到眼睛,觀眾只有去想象。
認知心理學研究表明,人們對于電影運動的感知,其實是主體智力參與的結果。電影不存在于銀幕,只存在于觀眾的頭腦中。[2]筆者認為,《柳巷芳草》和《教父》系列即是這一理論的較好例證。電影影像是直觀的、外化的,展現內心是電影影像的短板。人物的內心世界是無法用影像去直接表達的,最好的方法是選擇一種恰當的視覺形象,剩下的讓觀眾自己去填補。對于威利斯來說,黑暗把演員的眼睛深埋,激發觀眾的參與心理。觀眾雖然看不見(看不清),但想象是積極的。對此,威利斯自己的話或許也能說明一些問題,他說:“你看不到的可能是對你最有影響的。”②在《教父1》問世的時候,人們還沒有完全理解威利斯,往往會責問他:“為什么不讓我們看到演員的眼睛呢?”威利斯有時候會反問:“為什么要看到眼睛呢?”答復往往是:“因為好萊塢電影都是這樣的?!盵3]威利斯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不讓觀眾看到或看清,卻收到了更大的藝術感染力,而這個感染力來源于他天才地利用了觀眾的積極參與心理,激發了他們的銀幕想象。
三、曝光與洗印
威利斯說,關鍵不在于你用了多少光,而在于你如何曝光。[4]威利斯基本采用曝光不足的手段,常常是曝光不足半檔(half-stop underexposure)。在《教父2》中,美國以外的場景都是實地拍攝,全片基本是曝光不足半檔。威利斯的曝光不足是為了營造更多的暗部,以配合影片的低調攝影手段,從而確保影片整體的攝影風格的完成。
同樣的目的還體現在光號和顯影兩個方面。強迫顯影(force developed)也是威利斯經常使用的手段,強顯會使得顆粒變粗,影像變得模糊,明亮的部分會有些霧狀。在《教父2》的紐約街道游行一場中,威利斯使用柔光把全部街道打亮,輔助使用中性密度的低對比度的濾鏡,在洗印環節采用強迫顯影。
威利斯也是在拍攝之前進行試拍獲得光號,這和其他攝影師沒什么不同。但是,威利斯自稱自己是“一個光號”的攝影師,一旦定下了顏色和光線的對比比例,就不再更改。[5]他在拍攝完成后會親自監督洗印部門,嚴格按照既定的光號進行洗印。威利斯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前期的攝影創作得到理想的最終效果。
四、簡潔之美
觀看威利斯攝影的電影還有一種很簡單自然的簡潔之美。
威利斯的簡單,首先體現在很少的鏡頭組合、很少的機位變化和節制的鏡頭運動。以威利斯的代表作《教父》三部曲來說,鏡頭的組合和機位在數量很小,攝影機總是使用中等焦距很冷靜地注視著著場景和人物。他主要使用40-75mm之間的焦距段,堅持不用變焦的鏡頭。觀眾很難看到變焦鏡頭的使用,連攝影機的運動也不常見。對此,威利斯解釋說,他想使故事和觀眾之間保持距離( keepdistance from audience).
筆者認為,“和觀眾保持距離”就是前面論述的威利斯視覺控制的目的之一。如果說,威利斯的低調攝影是不讓觀眾看清人物,頂光攝影是不讓觀眾看到眼睛,那么,中等焦距和很少的機位和鏡頭組接就是不讓觀眾看得太近。
同時,威利斯嚴格控制燈光的使用。他認為美國電影比歐洲電影使用了太多的燈光,攝影師解決問題往往是通過增加照明設備來完成。他認為只有化繁為簡才能讓更多的人接受。所以,威利斯關掉補光和不使用中性濾鏡都不是純粹的技術偏好,內在的原因是威利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銀幕的黑暗,他要的是頂光把眼睛遮住,他要的是激發觀眾的想象,他要的是控制影像的外在形式以期獲得更多的內在的感染力,所以他不喜歡康拉德-霍爾的《奔向光榮》的影像風格,認為本片更像一部啤酒的廣告片。威利斯不是為了簡單而簡單,也不是純粹的用光多少的問題,而是統一在他的視覺控制和銀幕想象的辯證法之中。
五、視覺連貫性
觀眾的心理參與體現在電影欣賞的每個環節,貫穿電影欣賞的始終。攝影師必須在處理好每一個單獨的鏡頭的同時,還必須保證每個畫面和場景的連貫性。如果離開這個視覺的連貫性,觀眾的參與心理被打亂甚至被摧毀。
保持視覺的連貫性首先要求攝影師在焦距、景別和角度等各個方面在一部影片的前后保持一致,比如鏡頭焦距長短的銜接問題,值得指出的是,威利斯在創作《教父》三部曲時還特別強調了三部電影之間的影像風格的連續性問題。
保持視覺的連貫性最重要的是保持光線的連貫性。這就要求攝影師對于影片的整體結構有十分明確地掌握。威利斯除了全程監控洗印以確保光線的連貫性之外,他在影片結構方面更是一個電影視覺化的組織者。
威利斯對于影片視覺的整體控制,首先體現在以色調對比來結構電影?!督谈?》的明亮和黑暗的對比,《教父2》是威利斯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該片在視覺上有兩種不同色調的對比,按照威利斯的愿意最好能有三種不同色調的對比,因為預算的原因而放棄。
結語:光線的心理大師
威利斯在美國電影界榮譽和冷遇并存。在1971-1977年間,威利斯攝影創作了6部電影,這六部電影獲得了39個奧斯卡獎提名,其中19個獎項獲得最佳,包括3個最佳電影獎。然而,威利斯始終沒有獲得奧斯卡攝影獎項的提名,只是在1978年獲得終身成就獎。然而,他對于整個電影工業和藝術的影響確實是十分長遠的,他的琥珀色的色調成為美國電影二戰前時期的視覺標識,并且現在一些攝影大師曾是他的助手,比如康拉德·霍爾和維托里奧·斯托拉羅。
威利斯的攝影藝術的主要貢獻是在影片創作的整體訴求下,在影像創作上利用觀眾的視覺認知的心理規律,達到更加有效的銀幕效果。所以,與其說威利斯是“黑暗王子”,不如說他是“影像的心理大師”。成功的電影創作必須遵循創作的規律,電影攝影創作也毫不例外。在當下強化電影視覺沖擊力的創作趨勢下,如何使影像的外在沖擊力具備內在的生命力,威利斯的攝影創作已經給我們提供了十分豐富的啟示。
① https://site. douban ccm/106789/widget/notes/L27384/note/89545566/.An AFI Seminar with Gordon Willis,ASC.
① https://www. netribution. co uk/features/backfeatures_1/darius_khondji. html. Who is Gordon Willis.
② https://site. douban. conl/106T89/widget/notes/127384/note/89545566/. An AFI Seminar with Gordon Willis,ASC.
參考文獻:
[1]許南明.電影藝術詞典[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9: 258.
[2]于果·明斯特伯格,電影心理學[M]//李恒基,楊遠嬰.外國電影理論文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4
[3][4][5]謝弗.薩爾瓦多.光影大師一一與當代杰出攝影師對話[M].郭珍弟,譯.廣西師大出版社,2003: 376,380,3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