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與成蝶：農村“超生”寄養女孩的抗逆力過程研究

汪 徑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782)

一、引言

上世紀八九十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做出《關于加強計劃生育工作嚴格控制人口增長的決定》，明確貫徹計劃生育政策，嚴格控制人口增長。鑒于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等傳統觀念在農村普遍存在，許多省份在制定人口與計劃生育地方法規時，都或多或少對農民放開了“二孩生育”的口子，實行“農村一孩半”政策，即夫妻雙方或一方是農村居民，若第一個孩子是女孩，三年后可再生一胎①。九十年代的很長一段時間是對超生者處罰最為嚴厲的時期(金英，2011)，一些農村家庭在第二、三胎仍是女孩的情況下，因無力支付高額罰款來為孩子上戶口，但為了能繼續生育兒子，不得不將“超生”的女孩送出去“躲養”幾年，待生出男孩或能夠支付罰款后再把孩子接回家。

在此背景下，被送出去寄養的孩子多為排行居于中間的女孩，因嚴格而頻繁的舉報和檢查，在寄養期間她們常常因多次安置改變和代養人更換等造成寄養期創傷；在幾年的寄養后被突然帶回陌生的原生家庭而遭遇適應性危機。她們的成長過程充滿坎坷與不易，但她們卻能在這種逆境中正向成長。本研究以兩名經歷過寄養的碩士女生為研究對象，探究農村超生寄養女孩是如何從早年寄養及重回原生家庭的創傷過程中做出正向適應性行為和改變的，即對其抗逆力產生和作用過程的研究。

二、文獻綜述

(一)過程視角抗逆力

抗逆力是個體面對逆境時所表現出的良好適應的能力、過程與結果。盡管學界對抗逆力的認識存在各種差異，但總存有“個體遭遇逆境”和“個體在逆境中獲得良好適應”兩方面的共識(陳香君、羅觀翠，2012)。根據抗逆力的核心內涵，抗逆力主要包括危機性因素和保護性因素，危機性因素主要是個體面臨的創傷、壓力等，保護性因素分為由價值感、自尊等組成的內在保護因子和支持性家庭、學校、同伴等組成的外在保護因子(Rutter，2001)。抗逆力研究可概括為能力論、結果論、生態論和過程論四種(王玥，2015；向小平等，2014)。過程視角的抗逆力研究強調在較長時間里考察個體對持續壓力的反應，從過程取向去考察抗逆力，可更好地分析個體所經歷的持續性壓力及其成功應對壓力的情況，并對抗逆力的發生作用機制進行更充分的解釋(陳香君、羅觀翠，2012)。王玥(2015)認為將抗逆力理解為一種過程來加以研究的獨特價值在于通過了解抗逆力危機和保護性因素的作用過程，可以弄清楚抗逆力是如何產生、發展和作用的。朱虹(2013)根據抗逆力過程視角提出要了解個體所處危險或逆境的具體特征(即危機性因素)及個體所采用的適應或應對逆境的各種方式或技巧(即保護性因素)。

(二)農村超生寄養女孩

農村超生寄養子女是指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出生的、曾被安置在祖輩、親戚等家里撫養的孩子，是我國人口計劃生育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特殊現象(金英，2012)。國內關于這個群體的研究較為缺乏，金英從2009年開始探討農村超生寄養兒童的心理健康和人格特征，提出特殊寄養經歷對這個人群造成系列消極影響；熊翔(2012)發現寄養子女回憶和再現了更多的早期不良依戀，如母愛缺失、父愛缺失等；郭艷梅(2016)提出把更多的愛賦予被“遺忘”的(寄養)女孩，并提出要通過心理咨詢技術幫助寄養女生處理其自信和安全感缺乏、焦慮和自卑及人際關系不良等情況。從已有研究來看，研究者們的主要關注點在寄養的負性體驗和消極影響方面，缺少積極的關注視角；對心理的關注較多，缺乏行為方面的探討；大多從兒童和18歲以下的青少年切入，較少從成年個體進行回溯研究。另外已有文獻大多關注到了寄養期的創傷，卻忽視了重回原生家庭過程中面臨的一系列適應性危機，本研究試圖彌補這些研究空白。

(三)寄養人群抗逆力研究

由于超生寄養女孩是我國發展過程中的特殊現象，國外沒有這個群體，相關文獻將借助對家庭、親屬等寄養兒童和青少年的抗逆力研究加以理解。目前西方抗逆力研究中寄養兒童和青少年成了重要的研究對象(王玥，2015)；Canavan(2008)認為抗逆力已成為研究寄養兒童和青少年的四大理論視角之一。抗逆力對于寄養青少年意義重大，因為這一群體相對于一般青少年來說，遭遇的逆境和危機可能更為嚴重，身心發展受阻、遭受虐待或忽視、不穩定的安置生活、由于特殊經歷而產生的后續連鎖效應等都可能是其面臨的危險性因素；與此同時其保護性因素可能相對更為薄弱(王玥，2015)。但許多經驗研究(Schofield et al.，2008)都證明部分寄養青少年可以從逆境和危機中獲得正向的良好的適應，并且抗逆力對這些青少年的成長和未來發展有著重要的正面影響。

綜上所述，本文采取過程視角抗逆力，探討農村超生寄養女孩面臨早年寄養和重回原生家庭的創傷、危機、逆境和壓力時所表現出的正向適應性行為的過程，如圖1所示。

圖1 “超生”寄養者的抗逆力過程研究圖示

三、研究方法

本文旨在探討農村超生寄養女孩成長過程中，其抗逆力產生和作用的動態過程，由于缺乏相關的前期研究和基礎數據，因此采取定性研究方法進行探索性研究。以典型抽樣和方便抽樣相結合的方式選取兩名來自農村、經歷過寄養的女研究生，希望通過她們對早年寄養和回原生家庭等經歷的回顧，探討其經歷的危險和保護性因素及各因素間的相互作用。

在資料收集方面，采用電話和面對面的半結構化深入訪談作為主要的資料收集方式，對兩名受訪者先后分別進行兩次訪談，每次大約半小時。第一次訪談聚焦于寄養和回原生家庭過程中的重要經歷；第二次訪談在對第一次訪談內容的整理基礎上深入了解這些經歷的產生、變化和作用過程。在資料分析方面，首先將訪談錄音整理成文本資料，經過校對與熟悉后，按分析的邏輯框架進行文本編碼和歸類。為保證資料的可信性，借助筆記、受訪者確認等方式增進研究的有效性和可靠性。本研究嚴格遵守研究倫理要求，所有的訪談均是在征得被訪者同意、尊重被訪者隱私和匿名性下開展的，并對訪談資料進行匿名化處理。

四、發現

根據研究框架，研究發現了如下圖2所示的抗逆力作用圖，抗逆力的危機和保護性因素在累積、組合和聯動中產生作用。

(一)研究對象概況

兩名受訪者均是來自農村的碩士在讀研究生，均反映出了早年寄養期和回原生家庭過程中的特殊感受和經歷及自我成長過程中的正向適應和改變。整理訪談內容發現，二者存在許多相似之處，但同時也有一些不同之處，本文將對這些發現進行歸納分析，如表1所示。

圖2 研究對象抗逆力各因素作用過程圖示

(二)寄養期遭遇的危機性因素

訪談資料集中凸顯了四種寄養期危機性因素：頻繁的寄養變更、虐待和忽視、恐嚇與驚嚇及險遭遺棄。因嚴格的舉報和檢查，父母們十分恐懼罰款，不得不把剛出生兩三天的孩子送到很遠的親戚家中寄養，但這種寄養往往非常不穩定，很快被人舉報和發現，于是不斷更換寄養家庭，訪談對象F1和F2都經歷過多次安置改變，如F1：“我前后被放在六個不同的家庭寄養，其中有長期的也有暫時的，每換一次我就會哭好久，哭得停不下來便可能會挨打。”因寄養家庭經濟限制、代養人的年齡、農務操勞和管教方式等，正是需要安全呵護的她們卻常常被不恰當地對待，如F2：“那時候一哭，我就會被那對老夫婦鎖柜子里，他們很兇也不怎么說話，我非常怕他們。”另外當寄養非常艱難時，父母可能出現放棄孩子的想法和行為，“兩歲多時，我被送給陌生人養過，聽親戚說我爸媽那時不要我了”(F1)。

(三)重回原生家庭面臨的危機性因素

訪談對象主要反映出四種重返原生家庭面臨的危機性因素，包括強迫分離、難以適應、呵斥與體罰及手足沖突。在與主要的代養者建立依戀后，被強行接回家時，她們可能再次遭遇強迫分離的創傷，并且加劇回家后的各種不適，如F1：“我被強行帶回陌生的家，被迫離開外公外婆后我難過了很久”。同時因為早年頻繁的安置改變，她們往往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被帶回家后極度不適，采用哭鬧等方式表達反抗，但父母們往往對此不解，認為孩子不懂事，加以嚴厲的呵斥與體罰，如F2：“我被接回家的前兩年哭得很厲害，每次醒來后發現沒人就非常害怕，一哭就停不下來，我媽因此打過我好多次”。被送出去的她們往往感覺不公平，面對從小在父母身邊長大且被呵護的弟妹，如F1：“我妹妹只比我小一歲，但她卻可以經常爬到我媽懷里”，不免將不滿轉移到弟妹身上，加上家人的不公平對待，造成嚴重的手足沖突和矛盾，F2“那時候奶奶、媽媽都很討厭我，雞蛋只給我弟吃，一次我和弟弟搶雞蛋，把他手咬傷了，我爸媽非常生氣，不停地打我……”

(四)保護性因素的來源、產生及作用

盡管面臨一系列危機性因素，兩位訪談對象終究順利成長并取得自我發展，從其訪談中可總結出以下幾方面主要的保護性因素：感恩意識、目標感、自我效能感等內在保護因子和成功或快樂的體驗、支持性的家庭環境、老師支持和良好同伴關系等外在保護因子。這些因素來源于她們各階段成長經歷及與環境的互動過程，并幫助她們正向適應和做出積極改變。兩位訪談者不約而同出現的選擇是，非常刻苦而努力地學習，這種由內而發的學習意識起初是因為在家中不被重視，不自覺地采用這種升華式的防御機制幫助其獲得來自家人、親友、老師及同學的關注和尊重。如訪談對象F2：“我只有在學習上很優秀，才能讓我媽重視我。”及F1：“我越努力學習，越能得到來自老師和同學的關注…老師對我幫助很大。”這些保護因素有效緩沖和壓制了危機因素造成的創傷和后果，F1：“當我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愛后，我越來越懂得去寬容和理解我的父母”；再如F2：“我爸媽供我上了這么多年學，很不容易，我現在不想再想過去的事，只想對他們好點”。兩位訪談對象的變化非常相似，雖然與家人并不十分親密，但非常感恩和珍惜；其間，教育程度和專業似乎還扮演了重要角色：“我比姐姐妹妹都多讀了很多書”、“我的專業讓我更加積極和正向”(F1)。

表1 訪談對象基本情況

注：F2被訪者排行第三，比其大3歲的二姐，小時候意外離世，對其無任何記憶。

五、討論與結論

本文在已有文獻基礎上，結合寄養對象的經驗資料，探索寄養者的抗逆力各因素，以期對該特殊經歷個體的抗逆力作用機制進行描述和說明。研究探索得“超生”寄養女孩在寄養期的一些創傷與負性體驗在其而后的成長過程中仍存在影響，這與(金英，2014；張陽陽，2016等)相關結論一致；同時本研究還補充了重回原生家庭中的危機性因素，這與戴柔兒、賈曉明(2012)指出的“整合危機”相吻合，即結束寄養關系回到原生家庭，寄養女孩需要與父母和其他家人嘗試新的連接，這個逐漸認同的過程對她們具有挑戰性。另外，本研究從過程視角著重探討寄養女孩抗逆力的來源、產生和作用機制。運用“過程說”抗逆力探討個人與環境交互作用的動態過程和機制，著重探討哪些保護性因素、于什么危機情境下、如何幫助個體適應逆境(向小平等，2014)，從訪談對象資料來看，其努力學習帶來的價值體驗和關注獲得等幫助其從早年的創傷、家人的疏離、自我的多余感等壓力環境中逐漸解脫出來并得到改善。

再者，寄養女孩面對被疏離和忽視等情況時，防御式地選擇了投入學習、轉向學校與同伴；隨著學習和成長經歷的豐富，寄養女孩與原生家庭逐漸相互靠近，此時會看到寄養女孩不僅收獲了來自學校的支持，也擁有了更多的家庭支持，同時她們可能還有更多來自寄養期的資源，如F1，其寄養家庭的親人一直很關愛她，相比姐妹而言，她在學校更受歡迎。這正好說明了Steele & Kuban，(2014)提出的觀點：未解決的創傷，在特定情境下甚至可能由危機性因素轉變為保護性因素，從而獲得創傷后的再成長(growth posttraumatic)。寄養青少年的危機性因素和保護性因素是動態發展和變化的，但關于各因素間的相互作用機制，其確切的本質還未弄清楚，不同學者(Corcoran et.al.，2004；Schofield，2005)提出了不同的假設，主要是添加模式和互動模式兩種模式。所謂添加模式是指保護性因素對危機性因素直接施加了正面作用力，從而平衡了危機的負面影響；而互動模式是指保護性因素對危機起到了緩沖的作用。無論是添加模式還是互動模式，抗逆力過程的作用機制是通過各因素在這一過程中的累積、組合、聯動而發生作用的(Rutter，1987)，本文研究對象的危機與保護性因素亦是在累積、組合和聯動中不斷作用。

最后，本研究還意外發現，良好的伴侶關系對寄養女孩的抗逆力機制產生很大幫助，如被訪者F1反映與伴侶的良好關系幫助其彌補了許多早年的情感缺失，同時讓其更加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和意義；朱虹(2013)發現和諧美滿的婚姻具有修復功能，會逐步改變人們的自我認知及對生活的態度和期望，使那些童年經歷不幸的人依然認為自己是有價值的人，并對生活充滿希望，該觀點也正好強調了這一點。

本研究探索了頻繁的寄養變更、虐待和忽視、恐嚇與驚嚇及險遭遺棄等寄養期遭遇的危機性因素；以及強迫分離、難以適應、呵斥與體罰及手足沖突等重返原生家庭面臨的危機性因素。同時發現產生和來源于個體與環境互動過程中的內在保護因子和外在保護因子幫助個體有效減輕危機性因素造成的創傷，使寄養女孩做出正向適應和積極改變，這些保護性因素中尤其突出的是個體的價值感、感恩意識、學校或同伴的積極支持、良好的伴侶關系及受教育水平和專業的積極影響。

當然，本研究存在不能忽略的兩點不足，一是僅對兩位狀況相同的研究對象進行資料收集，缺乏多樣性；二是基于個體當前對以往經歷的回憶和再現的回溯研究，這很可能會受到個體回顧偏差、認知加工、時間等因素的影響，而導致對早年相關經歷和感受的失真認識。盡管具有以上缺陷和不足，本研究的結論和發現在說明這個特殊寄養群體的抗逆力作用過程方面仍能提供參考價值。

注 釋：

①鳳凰新聞網.http ： // gongyi. ifeng. com / news / detail _ 2013 _ 08 / 13 / 28556007 _ 0 . 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