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指出:“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此種內外之辯,討論了詩歌寫作與宇宙人生之間的一種關系,涉及到體驗視角與寫作效果的承續性問題。當然,此處的內外之分所導致的寫作“影響”并無高下,所謂“生氣”與“高致”乃是兩種不同境界。于王國維言,詩人對于此二者應該兼而有之,才屬高境。然而換一個理路看,“生氣”對應著實實在在的現實人生,具體而微,有“形而下”的一面;“高致”對應著對現實人生的超脫,高屋建瓴,有“形而上”的一面。如此理解,詩歌便也有了上下之辯。與王國維的內外之辨一樣,此處的上下之辯也無法軒輊,它們造成了閱讀詩歌的兩個視角,共同構成了詩歌辯證法的兩極。
批評家劉波對于詩歌的寫作,似乎深諳這種“上下合一”之道,一方面對事物有著整體性的觀瞻,時時思考著其中幽微要眇的普遍意義,另一方面也不忘將詩歌送回“低處”,還原它對于宇宙人生的實際意義。由于這兩種意義都具有無限擴展的可能,于是“無限向上或向下”便也成為一個觀照的視閾。比如,對于生命,他借他人之口說出“活著不過是一種姿勢”這樣帶有幻覺般的話語(《他說,他們說》),然而一旦將這樣的話語還原給一個“凌晨”躍出黑暗之門的生命,這樣的“幻覺感”便瞬間都消失了。對于作者而言,這絕不是一種想象中的“悲憫”,因為他深知“恍惚的中年,還要平衡/羞恥,分裂癥與驕傲的抵抗”,“行走與枯坐黑暗/難以調節這卑微之心”。此詩屬于“出乎其外”的視角,于是“究竟誰需要擺脫這塵世/需要接近那瞬間一躍的真相”這種“形而上”的思考便也脫穎而出了。

但無論如何,生命還是一個“搖曳性”的話語。所謂“未知生,焉知死?”活著的人終究難以覺歷性地體驗到死亡。因此,相對于對生命的體驗,生活的體驗就要深刻許多。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場景,詩人都可以感覺到“儀式感”,感覺到靈魂的被安放。比如詩人在《在柳葉湖》一詩中所感受到的。這是一種“出乎其內”的視角,以體驗取勝,然而亦帶有朝向“形而上”的“意志”。從“上下之辯”的方向性講,這是由下而上的一種驅遣,它讓我們見識到精神的向上和內在的開闊。同樣的詩篇,還有《陋室的秘密》和《神游》,這是兩首帶有“登高望遠”“神游歸心”的詩篇,源起于登臨,最后卻都喚起一種歷史的“巔角”,讓人懷想起與古人的交遇。前者,詩人因體悟到“遠皆歸于心”,最后登上了“不悲不喜”的人生高度。后者,詩人從小樓登高望遠,從清空通向美好,從局外靜候登臨歷史的舞臺,然而也心懷迷惘,意識到“命運的閃電掠過/曠達而幽遠”這樣的境遇。很顯然,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逍遙之游,沒有歷史與地理的界限,然而亦不虛妄,它從一個主體作為客體的有限性角度,讓人追尋一種不朽的無限的連續性,同時讓人驅逐掉內心所存有的功利觀念。
然而,由上到下,亦造就詩歌的一種局面。比如詩人在《這個夜晚》中對個人精神所進行的那種描繪。此詩的構造帶有穿越時空的性質。然而從對生存的體驗而言,詩歌經由“光”“界限”“預言”,最后回到“謊言”和“難以啟齒的平淡”,無疑是由上到下的一種“降落”。同樣的作品還有《無法表現》和《歷史與宿命》。就后者而言,這是一首糾纏于“無限向上和向下”的詩。詩歌中的主人公,“樂于承受/并尊崇內心的速度和神”,曾經心懷“我的工作就是替古人擔憂”的大志,很難“想到平淡的俗世/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妻子去世”“自己的身世成為不解之謎”這樣的現實場景卻令人內心凋零、精神徨徊。兩首詩中,兩個不同的“主人公”,雖然人生經歷各異,然而他們的“宇宙人生”卻表現出吊軌性的一致:憧憬和盤桓的理想最終都演變為現實的“齷齪”——卑微、局促、仄狹的生存。從表面上看,這種人生的變易并不繁復,然而詩人富于彈性、資于故實的抽象性“搖落”卻證實了這絕非簡單的秩序轉移。并且經由這種“搖落”,詩歌延宕的局面得以形成,理想與現實從容不拘地融到了一起,跨越時空的存在不孤立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劉波的作品也帶有某種看似孤懸于“上”的“神性”性質,盡管細讀起來并非如此。很顯然,這與他對詩歌的審美觀念有關,同樣得益于其對語言和修辭的努力。筆致貫達而意義紆余,是劉波詩歌作品的一個重要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