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味的形式”
——談繪本教材的審美特質

陸偉偉/江蘇省南通師范學校第三附屬小學教師

陸偉偉

繪本，正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小學的語文課堂（甚至其他學科課堂）中，研究繪本的教學意義甚而教育意義，是語文教師乃至所有學科教師不能忽略的事情。在繪本的研究中，一個取向是非常重要的，這就是審美取向。在考量繪本審美諸多方面，“有意味的形式”理論給予我們很有價值的啟示。

“有意味的形式”是英國形式主義美學家，當代西方形式主義藝術的理論代言人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1881-1964)提出來的。他在《藝術》一書中說：“在各個不同的作品中，線條、色彩以某種特殊方式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間的關系，激起我們的審美感情。”他把“這種線、色的關系和組合這些感人形式”稱之為“有意味的形式”。這里“有意味”指審美感情，而審美感情則是審美者價值判斷的自由表達。

“有意味的形式”這一理論雖然來源于美學,但它也適用于繪本領域。真正的繪本是用文字和圖畫共同敘述一個故事，來表達特定的主題和情感的讀物。它是通過文字和繪畫兩種媒介，從不同程度上的交織、互動來說故事的一門藝術。繪本非常強調主題和情感的連續性，在薄薄的幾十頁的小冊子內形成一個連續的視覺影像。它結合了三種有意味的審美元素：美術設計的傳達也就是視覺影像的傳達、圖文共讀的多維詮釋以及配合文本內容的隱喻象征。

在傳統的繪本教學中,教師更注重對文本內容進行解讀和研究,對繪本表達形式的關注相對較少。筆者擬對繪本中“有意味的形式”背后所積淀的社會文化內涵和藝術張力作一番挖掘,強調繪本圖文關系、細節、留白、藝術風格中的審美元素所具有的獨特 “意味”。

視覺影像的傳達

繪本是一座美術館，有豐富的圖畫資料。而我們卻不是在無所事事地、懶散地看圖，而是通過對圖像的感知，讓閱讀由外在的表象瀏覽發展成為內在想象與思考的心智活動，將具體的圖像轉化為尋找“意味”的思維，這樣就能從情節中領悟到主旨與意義。一般情況，繪本有以下幾種形式：

無字書

一些著名的繪本甚至只有圖而沒有一個文字，這就是“無字書”。如《瘋狂星期二》，整本圖畫書只以圖像的形式來呈現，故事內容的展開依靠前后頁之間圖像的聯系來串聯，之間沒有一個文字。

圖文結合

圖文合頁：如《小蛇散步》，圖像和文字呈現在同一頁面上。圖文分頁：如《幸運的鴨子》，圖像和文字分別在不同的頁面上呈現。文字圖像化：如《子兒，吐吐》精心構思的文字進行了圖像化設計，讓圖文相得益彰。當然，有的作者會將以上幾種方式糅合運用于同一個繪本故事中，以豐富繪本的表現形式。

除此以外，繪本的視覺性還體現在從開本的選擇、封面、環襯、扉頁、正文到封底的精心策劃。不過，不管繪本是何種外在形式，圖畫都是繪本不可或缺的元素，和文字共同擔當著講故事的角色，它不是文字的附庸而是圖書的生命。畫面暗藏著“起、承、轉、合”的節奏設計，因此，看圖要有“看法”，才會有想法，有想法才能學而有得。

比如吉利斯·蒂伯圖和拉克·瓦勒森的繪本《麥先生的旅行》，講述了麥先生在兒子死后，放下一切去旅行，他隨身攜帶的只有兒子的泰迪熊和一把椅子。他買了一張單程火車票，這張票可以去世界的任何地方，他選擇了坐在火車頂開始他的旅行。他去過游樂場，看過馬戲，到海邊看過沙子城堡、還應邀到別人家做過客……在世界的盡頭，他遇到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男孩。麥先生為小男孩修好了一個小椅子，并把兒子的泰迪熊送給他。后來，麥先生和小男孩一起開始旅行……作品以鮮明的色彩對比，生動感人的畫面，純美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從憂傷走向希望的故事。告訴孩子們，無論生活中碰到多大的痛苦，人與人之間的愛都能撫平傷痕，并且能陪伴彼此一生。

全書在色彩的運用上可謂獨具匠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空間的變化以及故事情節的發展，色彩也隨之變幻無窮。從麥先生決定出游到遇見小男孩，整個畫面行進的色調是灰蒙蒙的——灰藍色的街道、灰藍色的操場、灰藍色的馬戲舞臺。藍色本身就暗示著憂郁，畫家再加入了灰的成分，就使得整個畫面的氣氛更加憂傷與沉重。當麥先生遇到小男孩后，畫面的色調隨之一亮，充滿了生機與希望的綠色逐漸進入眼簾，灰暗的情緒隨之散去，最后幾頁運用的藍色也變成了飽和的藍、明快的藍。熊熊燃燒的黃色火焰和那把小椅子，以及倒數第二頁上生機盎然的自然景色，無不向我們展示著“愛能帶來生命的希望”這個真諦！繪本還有一個特色就是人物細節的處理。麥先生一個人在旅行時，他是背對著前方坐在車頂上，表情很木訥，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周圍人們臉上歡快幸福的表情。可是到了故事的后半部分，麥先生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再看看最后一頁，他和小男孩面對著前方坐在車廂頂上，正微笑著開始下一站的旅行，這無疑是在暗示著一個美好的未來——面向前方的未來。

在《麥先生的旅行》里，色彩、構圖和故事的敘事邏輯，一起構成了某種“形式”，但這種形式不是孤立的“純”形式，而是包含著“意味”的，是“有意味的形式”，是作者審美感情和人生認識的形式。

繪本中畫面的構圖、色彩以及對比運用為我們創造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圖畫語言”功能。繪本的圖畫是一種容易溝通，容易產生共鳴的語言，這種視覺效應直觀、生動、形象地提供生活圖畫，便于讀者快速產生審美想象，使孩子能全身心、全方位地投入到故事中去。

多維的信息獲取

審美與想象是繪本最應具備的特征。在繪本的創作和欣賞過程中，圖與文形成了一種互動關系。簡明的文字與細膩有意味的圖畫相互闡釋，各自以不同的符號系統表達故事信息，并最終形成渾然的整體。通常情況下，文字的敘述與閱讀主要體現在一種線性的思維，它沿著一定的時間和思維順序展開，當文字量較大，信息較為復雜時便容易造成思維混亂，難以把握所要表達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依靠點滴信息的累積來完成信息的完整理解。文字閱讀的特點在于當我們讀完之后可以反溯，逐漸回憶所讀并整體把握文本內容。與文字不同，圖畫的敘述與閱讀過程，則是一種非線性過程，具有把握瞬間同時呈現整體的特質。閱讀者對圖畫的閱讀總是從整體入手，然后視線隨著繪者的設計對畫面進行散點式閱讀，而這個過程能讓人的觀察力、想象力、創造力、判斷力等多種思考力得以發展。當然，事實并不是那么簡單，同人類的思維一樣，任何一種敘述方式都是錯綜復雜的。繪本閱讀在圖與文的思維切換中圖文互繹，使意義的找尋在層次上更深了，信息的獲取也更多元了。

從繪本的圖文地位和構成來看，繪本的圖與文具有同等地位，它們一方面具有各自的表意功能，另一方面又通過“圖文合一”來實現完全的、真正意義上的融合，達到協調一致，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好的故事與好的圖畫同樣可以扣人心弦，讓讀者產生疑問和興趣，引人入勝，耐人尋味。好繪本是文字與圖畫的高度融合和完美統一，起著互相印襯，相得益彰的完美效果。

比如曹文軒教授創作的繪本《煙》，作者將詩般的語言與民間故事融合，采用剪紙的形式來表達，給讀者營造出一種接地氣的、溫馨的整體感受，這恰恰與故事所要講述的關于理解和寬容的主旨相吻合：胖子與瘦子隔河而居，是一對冤家。大人的爭執帶來的是他們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玩，孩子們進而不允許自己的狗和對方的狗玩。就這樣僵持著。直到某天兩家燒早飯，河東煙囪飄出的黑煙與河西煙囪飄出的白煙向對方飄了過去……圖、文與民間藝術的應和，把人的活動與煙的軌跡勾聯起來，天衣無縫地將消除疑云，克服障礙、撫平沖突以求得和諧共生的主題演繹得淋漓盡致。圖畫和文字對應的張力在每一頁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展現。一字一句同一筆一畫，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共同講述了一個蘊含著普通卻重要道理的平凡故事。

在這樣的繪本中，圖文結合存在主觀和客觀在閱讀上的縫隙。而繪本恰恰能夠借助圖文疊加的優勢來講述故事，并能夠為讀者更好地去理解故事里衍生的概念性、抽象性、象征性、暗示性和多義性提供多維的、多向的、多層次的、豐富的閱讀目標，使閱讀繪本的過程更多了探索性、發現性和增補性，從而實現創造性閱讀。從這個角度講，繪本為讀者預留了充分的閱讀空間，期待著大家多元的閱讀反應，閱讀繪本的過程也正是讀者玩味領略繪本藝術魅力的最佳方式。“意味”和“形式”在這樣的審美表達中糾纏在一起，非線性的藝術表達中蘊藏著思想和審美的線性邏輯，這就是作者的妙處：把思想藏在趣味里，把“意味”藏在“形式”里。

圖文創意的隱喻性

真正優秀的繪本文字考慮了情節、場景、人物變化，顯示了畫面之間的流動性，給人一種整體感，圖畫雖然是由多幅組成，但幅與幅之間也是一脈相承，連為一體。圖畫上都事先設計好文字的位置，以免臨時加上使整個畫面失去均衡協調感，圖畫往往連細節都有故事，而文字中的留白藝術又值得細細揣摩品味。繪本訴說的故事所隱含的內涵都是通過畫面中的形象、色彩、細節等流露出來。而文本作者則通過語言的擬人、夸張、對比、反復、對應等為基本元素進行人物塑造、故事情節推進、結構鋪陳。無論繪本故事選擇的是寫實的還是虛幻的，究其本質而言，都隱晦地映射出生活現實與心理現實。

客觀地講，繪本中大多數的故事是想象，那么，如何理解繪本的真實性呢？兒童文學家梅子涵先生這樣告訴我們：在閱讀繪本的過程中，它給我們的美妙與感動是真實的，它的詩意是真實的，它的情感是真實的，它給我們靈魂產生的回響是真實的。同時，它的哲學是真實的，進而對我們的生命與成長的影響，帶來的溫暖與善良等，都是真實的。就像《母雞蘿絲去散步》時講的故事一樣：母雞蘿絲出門散步，狐貍跟在她的后面。但是她專注地往前走著，走過院子，繞過池塘，越過干草堆……最后按時回到了家里。童話里的走路、散步，正是成長的路途。不東張西望，按照計劃走，狐貍也就沒有了機會。這樣的繪本傳播的是幸福和智慧的種子。兒童的心理、品格與處世哲學都投射到繪本中，繪本才具有了豐富的、意味深長的迷人魅力，這也正是它的真實性。

一個好的繪本故事，往往具備多重意義。《安的種子》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寺廟里的老師傅分別給三個徒弟一顆珍貴的千年蓮花種子。本執著于第一個種出來，立即開始播種；靜時時刻刻思考著怎樣才能種出來，為播種的準備忙碌著；安卻只是記住自己有一顆種子，把種子掛在胸前，和往常一樣認真干著每一件事情。結果卻是，本為了爭奪“第一”播下種，沒有發芽；靜太重視發芽，過多關愛卻致幼芽枯死；安等到春天，在池塘的一角種下了種子，這顆種子發芽并在夏天盛開了。這個哲理故事內涵豐富，寓意只有保持一顆平常心，“安”于當下事，才能看到最美的風景。急切的心態和過多的關愛只會導致種子死亡。種子如此，生活中其他的事情又未嘗不是如此呢？這個教育故事告訴我們，只有遵循事物發展的規律，才能走向成功。讀完故事，分析一下他們三人失敗和成功的原因，其教育意味就十分明顯了。本的失敗在于他在不適時宜地下種；靜的失敗在于用金罩子阻斷了植物生長所需要的陽光和氧氣；安的成功則在于遵循了種子發芽生長的規律。此外，我們還可以探索出更多的理解，比如：關于好奇心的輕重，欲望的調控，關愛的尺度，競爭的方法，等等。只要孩子們在閱讀時產生了理解欲望，我們就可以將其引導到更為深遠的自然世界。繪本的閱讀與自然世界就會產生聯系，繪本的生命力與孩子的生命就會產生共鳴，繪本的多重意義也會演繹與孩子的成長營養，實現生命成長的多重可能。

但是，從繪者的視野出發，書中那只趴在寺廟門前的小狗，躺在菜地旁的鋤頭，僧人房前的門簾，擺在大殿里的木魚和磬，以及扉頁上小和尚與小狗的腳印……如果不仔細觀察，似乎就那么流過去了。可所有這些細節，都被繪者小心地放進她的創作中。那是她的烏托邦，不求目的的歲月靜好，這種老莊式的生活哲學，她用最童真的筆觸傳遞給了孩子。這樣的印象之外，更重要的，我們看到了創作者對于當下現實的關照，從本、靜、安三個寓言式的名字開始，兩位內心嫻靜的女性創作者王早早與黃麗，期待我們以更加平和舒展的心境，從傳統文化的智慧情懷中，對于每一天的現實生活，尤其是與孩子之間的溝通與相處，進行全新的認識與發現。

隱喻，是需要我們去“發現”的，繪本只是發現的指路人，“發現”還要我們引領兒童、和兒童一起去“走路”。路是“形式”，而路上的風景則是“意味”。路的終點不是目的，目的恰恰在于“沿途的風景以及看風景的心情”。

李澤厚在《略論書法》中說：中國人的審美趣味卻總是趨向綜合小說里有詩詞，畫面中配詩文，詩情又兼畫意，戲曲更是如此：集歌舞、音樂、文學于一爐……總之，似乎在各種藝術恰當的彼此交疊中，可以獲得更大的審美愉悅。繪本也如此，它不是圖像和文字的簡單組合，而總是兼有圖像的審美思忖、文學的內容或觀念的意義。人們不唯觀其字，而且賞其畫，品其意，而彼此交織滲透，使這“有意味的形式”一方面獲得更確切的主旨意義，另一方面獲得形式流淌出來的活力的、動態的美。兩者相得益彰，于是，值得我們師生細細品味，慢慢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