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婷, 劉瑞璞
(北京服裝學院 服裝藝術與工程學院,北京 100029)
在清代古典服飾的研究中,戎服作為非主流服飾品類,一直未受到服裝史學、文博和理論界的足夠重視,故一直缺少可靠的研究成果,特別是對其下八旗棉甲結構形制和織造情況的基礎性研究。然而,一個朝代的軍戎服飾最能反映出當朝的國力興衰,而八旗棉甲又是清代戎服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重要分支,故對其的研究在清官服系統中具有重要的史學意義。事實上故宮曾有大批棉甲流入民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1950年,由于中國文化建設的需要,但經濟又處在百廢待興的情況,國家將一些認為不重要的文物下撥文藝單位作古裝道具,其中一批八旗棉甲劃撥給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電影制片廠,這樣就有機會與“八一廠”合作,對這批八旗棉甲作深入研究。從棉甲里布樣本上印有的“乾隆XX年杭州織造監制”墨跡章判斷,此批棉甲為乾隆中期由杭州織造所制。對它們的深入研究結合文獻考證,有望破解八旗兵丁棉甲的結構形制、用料情況、清朝閱甲和戰甲的戎服制度、選擇“杭州織造”制作的原因等。這項工作得到了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大力支持,從而對這批棉甲標本進行信息采集、測繪和結構圖復原研究。
八旗棉甲是清朝在大閱典禮時所穿的八旗兵丁禮服。大閱是清代重大的典禮活動,逢大閱之時,各營按清制儀仗整裝列陣,接受皇帝的檢閱。八旗兵丁在大閱典禮當天所著棉甲顏色制式代表他們的旗屬,分別有正黃旗、鑲黃旗、正白旗、鑲白旗、正藍旗、鑲藍旗、正紅旗、鑲紅旗八種顏色制式,整套裝備是大閱最隆重的配置。現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全套的八旗兵丁大閱棉甲是乾隆時期典型樣式,也是清代大閱甲修典之后最系統閱甲制度的實物呈現(圖1)[1]。

圖1 八旗大閱棉甲Fig.1 The “Eight Banners” padded armors for military parade

圖2 八一廠藏八旗棉甲胄樣本Fig.2 The samples of padded armors and helmets from August First Film Studio

圖3 八一廠藏棉甲里布上的墨跡章Fig.3 The ink stamp on padded armors lining from August First Film Studio
八一電影制片廠中所藏棉甲含4個旗屬,分別為正白旗、鑲白旗、正藍旗、鑲藍旗;其中兩個配套的盔帽分別為正白旗、鑲藍旗,鑲黃旗只有盔帽沒有棉甲(圖2)。每套棉甲的里布上均印有“乾隆XX年杭州織造監制”的墨跡章,制造年限從乾隆二十九年到三十一年不等,個別棉甲上還繃縫著寫有滿文的墨書(圖3)。棉甲標本分甲衣和甲裳,甲衣長度范圍在72.9~78.7 cm,結構成對襟,里料為前后身連裁,面料為前后身分裁,并配有左右護肩,兩護肩以皮質帶子與甲衣相連,左右兩側配護腋,前擋、左擋各一,均用銅扣與甲衣相連。此種形制是在“十字形平面結構中華系統”的基礎上加以改變,去袖補護(護肩、護腋、前擋、左擋),形成清典型棉甲結構形制(圖4)[2];甲裳長度范圍在77.3~79.5 cm(含腰頭長度),結構成左右兩幅,穿時以帶系于腰間,形成甲衣在外,甲裳在內組配。通過對棉甲結構基本信息的采集和復原,并對其形制要素進行綜合分析發現,八種八旗棉甲結構完全一致,只是通過顏色和鑲飾加以區別。材質均用綢面緄綢緣,中敷棉,里為藍色棉布,外綴有等距銅鎏金泡釘(圖5)。
棉胄是棉甲配套的盔帽,為皮革質,表面髹漆,帽前后中各有一梁,額前正中有一尖凸形鐵質遮眉,盔上有午擎及覆碗,碗上有一形似酒盅的盔盤[3],其中部豎一根管用以插接帽纓(標本缺少帽纓,八旗兵丁棉胄均系紅纓,如圖1所示),盔帽后垂護項、左右垂護耳,頜下有護頸。皆綢面緄綢緣(除鑲紅旗為白色緄邊外,其余鑲旗均用紅色緄邊),中敷棉,里布為藍色棉布,外綴等距銅鎏金泡釘。盔帽標本同樣印有乾隆年間杭州織造或江寧織造的墨跡章,個別盔帽附有滿文信息,盔內配有敷棉襯帽。每套棉甲胄間,除尺寸與顏色不同外,形制、工藝與面料材質均相同(圖5)。

圖4 棉甲標本結構復原(八旗棉甲結構形制通用)Fig.4 The pattern of padded armors (Common used among different banners)

圖5 棉甲胄構件形制及名稱Fig.5 The shape and name of padded armors and helmets for different parts
清承明制不僅是清王朝的國策,也是歷代王權的通例,何況清朝又是少數民族政權,基于統治的需要服飾規制對漢文化的繼承是最具代表性的,戎服也不例外。在明代李盤所著的《金湯借箸十二籌》中,詳細記述了棉甲的制造方法:“綿甲,綿花七斤用布盛如夾襖,麤線逐行橫直縫緊,入水浸透,取起鋪地,用腳踹實,以不胖脹為度。曬干收用見雨不重,黴黰不爛,鳥銃不能傷。”[4]對比乾隆八旗棉甲標本形制、材質和工藝,與明代的文獻記載相符,證明清代棉甲與明代棉甲確有明顯的傳承性。除此之外,這種傳承還表現在其規制上。根據《皇朝禮器圖式》武備卷中的記載:“謹按乾隆二十一年,欽定驍騎棉甲綢表各如其色,藍布裹緣如胄制,中敷棉,外布白銅釘,上衣下裳護肩護腋前擋左擋全。”[5]棉甲采用上衣下裳分體式,既延續了明后期布面甲的基本形制,同時也傳承滿族精于騎射的民族習慣,崇尚武功的民族精神,暗含皇帝希望八旗軍隊保持滿族騎射傳統,勿致武備廢弛的希冀。
清代的大閱甲起初因循明制,在棉甲內側綴有層層壓疊排列的金屬甲片,后乾隆皇帝基于“鐵葉甲亦僅軍容而已,至于臨陣不甚裨益,宜通融辦理,不致苦累兵丁”[6]81的考慮,于乾隆二十一年親自下令,將部分兵丁鐵甲改造為棉甲。后為整肅八旗軍容,于乾隆二十二年正月與軍機大臣議奏:“盛京等十處駐防兵丁添造綿甲一萬七千八百件……隨將應造綿甲令其照,依其式成造外,其錠釘盔甲繪書紙樣,交發三處織造各成造一分,遣送來京俟呈,覽后再行如式成造。”[6]83-84由此可知,八旗棉甲樣式是由內務府畫師設計,再交發蘇州、杭州、江寧三處織造局制作樣衣,皇帝批準后方能批量制作。改造后的棉甲更具禮儀性但缺乏實戰性,這也是因為康乾盛世,天下太平,少有戰事紛爭,加之作戰方式逐漸由冷兵器轉為火器,無需再穿用沉重的鐵甲,因此禮儀規制便成為棉甲形制的主要功能。而專門為大閱典禮斥巨資來制作兵丁禮服,在清代唯乾隆一朝,足見乾隆盛世政治穩定、經濟繁榮、軍備強大、文化繁盛。
棉甲標本皆為“杭州織造”所制,“杭州織造”是清鼎盛官營絲織官署江南三織造之一,于順治初年在明代杭州織造局舊址上重建。起初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先后歷經了設而罷,罷而復設的過程。直到康熙二十年清政府平定三藩叛亂,使江南地區政治穩定,杭州織造局才進入歷史上的黃金期,由一個經濟區域逐漸演變為參與國運政治中的官造機構。故標本附載“乾隆杭州織造”信息,不僅說明八旗棉甲的成造是以物質形象復現盛世江南物產的富庶,它還為后人呈現了乾隆盛世“國之大事,在祀與戎”[7]制度生態的物化樣貌。
在八旗軍隊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度中,兵丁棉甲屬八旗下級軍官穿戴的兵甲,因其人員眾多,所需各項物料十分龐大,故由三處織造局合力完成。據文獻記載三處織造局先后于乾隆二十二年奉旨造辦棉甲20 000件,大閱后添設棉甲18 080件,盛京等十處駐防營添設棉甲17 800件,共計55 880件[6]81。如此龐大的數量對于尚處農業手工業生產方式的社會而言,需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與工時,而這對于在乾隆盛世年間又地處物產豐饒之地的杭州織造局來講并非難事。在《杭州府志風俗物產單行本》中詳細記載了浙江地區豐富的物產情況,由表1可知,成造棉甲胄所需的紡綢、棉布、靛藍染料、絲綿、帽纓、銅、金、漆皆產自浙江,很大程度上為杭州織造局生產八旗兵丁棉甲胄提供物質保障,又反映出乾隆盛世江南地區的物侯農桑產量豐饒,社會生產力水平興旺發達[8]。

表1 成造八旗棉甲胄“杭州織造”分料記述Tab.1 The materials for making padded armors and helmets by Hangzhou Official Silk Factory
為進一步驗證制作棉甲的物料質量,將棉甲中間的絮料置于顯微鏡下觀察,放大后的棉絮顏色純白,有絲的光澤,勻稱不結塊,且手感細膩柔軟,鑒定為絲綿(圖6)。據《光緒杭州府志》記載:“錢塘、仁和、余杭……以同宮繭與出蛾之繭不任繅絲者,湅為綿,以余杭所出為佳。”[9]又《嘉慶余杭縣志》記載,余杭獅子池“以其水繅絲(含制綿)最白,且質重云”[10]。都證實了杭州地區絲綿的品質與名氣。

圖6 棉甲標本填充絲綿顯微鏡圖像Fig.6 The microscope images for wadding of padded armors
“千里迢迢來杭州,半為西湖半為綢”,杭州自古以來以盛產質量上乘的絲綢而聞名天下,且產量巨大,八旗兵丁棉甲產自“杭州織造”自成必然。通過棉甲面料的織物組織放大圖可以看到其為平紋組織(圖7),經緯不加捻,綢面較平挺,質薄而堅韜,為典型的杭州紡綢,故名杭紡。棉甲標本自“乾隆二十九年制”距今已有250多年,依然光澤依舊,平整如新,可見杭州織造局所產杭紡質量上乘經得起歲月磨洗。故杭州織造局便成為三處織造局中最適合大批量生產八旗兵丁棉甲的寶地,可見“八旗棉甲”和“杭州織造”兩種信息的組合便成為乾隆盛世的時代物證。

圖7 正藍旗棉甲及鑲黃旗棉胄面料顯微鏡圖像Fig.7 The fabric micrograph for “plain blue banner” padded armor and “bordure yellow banner” helmet
歷朝歷代的君王、政治家無一不對軍隊武備制造給予高度重視,尤其是清代這個有著深遠尚武文化的封建王朝。在乾隆帝統治時期清王朝進入全盛期,這一時期的軍戎服飾最能代表清代國力興衰。它的規制,在承襲明后期布面甲形制的基礎上進行改良,使清承漢制在八旗棉甲中成為集大成者;它的成造歷史,由江南三織造局歷經數年制作完成,使“杭州織造”成為象征乾隆盛世生產力水平的高峰;它的成造材質,選用杭州織造局所產上好的絲綢與絲綿,是中國古代軍戎服飾與絲綢文化的一次完美結合;它的鼎盛繁榮,一方面是為提高閱兵觀瞻效果而設,另一方面則是乾隆皇帝為鞏固加強封建集權統治而制。而斥巨資去造辦僅于大閱典禮穿著一時的禮儀戎裝,也表現出乾隆皇帝的好大喜功,是進入奢靡浮夸階段的歷史物證,見證了清朝由盛轉衰的歷史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