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清夢幾低眉
——早年觀影記憶
一
前些時,看到一篇講孫道臨和王文娟愛情故事的文章,有些感觸。孫道臨不說了,王文娟所飾演的越劇電影中的林黛玉,是幾代人心中的經典。于我而言,她的另一部越劇電影《追魚》,比她的《紅樓夢》重要多了。那是我兒時觀影記憶的發端。
應該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還沒上小學,五六歲吧。就在原來天門縣展覽館的后面,工農紅專干校的操場上,跟著大人看《追魚》,黑白片。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自是無法領略,但是劇情我還真是看進去了一些。非常喜歡王文娟扮的鯉魚精,看到后面脫鱗的情節,波浪滔天,天昏地暗,鯉魚精在那里痛苦地翻滾呻吟,心中很是震撼,對那個觀音菩薩十分惱恨。大人告訴我,觀音菩薩是做好事,幫鯉魚精脫鱗變成人。原來成為人是要吃苦頭的。
困難時期絕沒可樂爆米花一說,露天電影場水泥長凳也粗鄙不堪,但有電影看的日子陽光燦爛。放映前,我們總是在人群中瘋跑瘋鬧,高音喇叭也撒歡兒,不停地播放音樂,都是電影歌曲。比如電影《國慶十點鐘》里,那個歡快的“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祖國的花朵》中“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等。最動聽的是電影《鐵道游擊隊》的插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我居然能夠感受到歌詞與旋律散發出的,一種淡淡的惆悵與憂傷,并且很喜歡。那時的電影,都宣揚革命英雄主義。然而,作為一種出自文化人的綜合藝術,總有些很生動、很生活化的東西頑強地表現出來。
我可能天生就對比較人性化、情感性的東西敏感。好聽的電影插曲與電影畫面一起深映在腦海里,數十年揮之難去。比如《紅日》中的《誰不說俺家鄉好》,歌曲那么抒情,同步的鏡頭卻是蘇北女子阿菊千里尋夫。丈夫沒找到,就在百姓支前隊里洗衣裳,洗衣時,她不時揚起手臂擦額頭的汗,眺望一眼遠方。憂郁的眼神,連綿的青山,悠揚的歌聲,此情此景令我莫名地感動。長大了方知,這就是藝術感染力呀。飾演阿菊的張桂蘭以后似去從事配音工作了。后來看資料,這部影片拍得不容易。演職員們在拍攝地,為解決吃飯的問題,自己開荒種蘿卜、茄子。又不是主糧,算是聊補無米之炊。
還有電影《苦菜花》插曲:“苦菜花開,遍地黃,烏云當頭遮太陽”。撕心裂肺,催人淚下。原唱是上海音樂學院的王音璇,王是山東人,咬字吐音有明顯的山東味。此前看過部隊作家馮德英的同名長篇小說,他后來又陸續出版了《山菊花》《迎春花》,完成了長篇三部曲。這部電影讓我記住了曲云、袁霞、楊雅琴等一眾當紅演員。楊雅琴承上啟下的年齡,英姿颯爽。先是出演了《地雷戰》,后出演《苦菜花》中的娟子一戰成名,后與王心剛聯袂出演電影《偵察兵》。在六十至七十年代很活躍,隱隱然有影壇一姐的味道。其在電影里總喜歡稍微側偏著頭,揚眉凝視對方。不知她是不是特地對著鏡子找好了感覺,這個姿勢神態無比俊美,攝人魂魄。
二
電影里女主角的命運總讓我牽腸掛肚。記得《戰火中的青春》上映后,我應該是不止看了一遍,木蘭從軍的現代革命版。女扮男裝在男人堆里討生活,本身就有傳奇性。加之兩個主演龐學勤高大英武,王蘇婭長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故事圍繞兩個人從相疑到相知再到相依的情節展開,環環相扣,柳暗花明。最后,龐飾演的雷排長說:你怎么是女的?你怎么能是女的?!極具張力。影片結尾,雷排長南下前,將繳獲的日本指揮刀贈予王蘇婭飾演的高山,隨部隊遠去,山重水復,劇終,留下我浮想聯翩。我姥姥家的表哥大我十來歲,觀影后,激動之下,給王蘇婭寫了一封信,訴說敬慕之心。不久竟收到了王的回信,無非是些鼓勵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話。這封信給我表哥帶來了長久的喜悅。我至今還記得那時的情景。我在漁薪姥姥家,昏暗的油燈下,看表哥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遍又一遍給我朗讀信的內容,邊讀邊點評。
心目中最好的電影當數《野火春風斗古城》。首先,片名形象生動有畫面感。又由當時并稱“八一電影制片廠三王”的王心剛、王曉棠、王潤身主演,女看王曉棠,男看王心剛嘛。而王潤身剛出演了電影《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名聲大噪,電影想不紅也難。誤會、遇險、圈套、被捕、犧牲,各種戲劇沖突元素俱備。尤其王曉棠,分飾金環銀環兩角,金環干練,銀環恬靜,王曉棠把性格反差極大的兩姐妹演繹得堪稱完美,一九六四年電影百花獎最佳女主角投票,王曉棠全票當選,空前絕后。
還有一部電影《南海潮》(上集),此片攝于一九六三年,是大導演蔡楚生一九四九年后唯一的作品,講述一九四九年前南海兒女的家國情仇。影片從解放后一個小孩在海灘拾到一個鋼盔開始倒敘,回溯從大革命時期開始的數十年南海風云。劇情跌宕,大起大落。上映后好評如潮,由觀眾投票,獲評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等多個獎項。女主演吳文華和王曉棠同時榮膺最佳女主角。由于某種原因,這屆百花獎沒能頒出。后來下集也沒能續拍,留下永久遺憾。我那時已快十歲,知識見長,看得很明白,這幾乎就是我兒時觀影記憶里最后的一部。影片結尾,小船飄搖,大海茫茫,張伯(蔣銳飾)懷抱被日偽打死的小孩貓仔,一字一頓地說:血債總是要血來還的!聲音悲愴,畫面慘淡,印象至深,恍然如昨。
兒時感動過我的電影和演員當然不止前述幾例。《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中的李亞林、金迪;《女理發師》中的韓非、王丹鳳;《枯木逢春》和《舞臺姐妹》中的上官云珠;《鐵道游擊隊》中的曹會渠、秦怡,等等。其實大多數電影的主題和價值取向,如今看來是大可商榷的,這些與我無關。印象深的,幾乎都是電影中不那么顯眼或主要的東西,比如抒情的歌曲,男女主角之間吉光片羽般若有若無的情愫,流露出的感傷,表現出的苦難等。他們演繹的故事,他們的音容笑貌,曾長久地溫暖了一個少年兒童的心。或許,但凡體現了人類永恒主題的東西,即使是幼小的心靈,也能夠被觸動,被感染吧。
這些電影大都改編自當時較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如前述《戰火中的青春》,即取材于部隊作家陸柱國的長篇小說《踏平東海萬頃浪》中的章節。那時的電影一般由原作者擔綱編劇,陸還是電影《雷鋒》《海鷹》《閃閃的紅星》等的編劇。這些戰爭中走來的文化人,寫熟悉之事,細節都很生動,但囿于主題先行,縮手縮腳,寫男女愛情猶抱琵琶半遮面。大抵女的有個男閨蜜,男的有個女兄弟,打點擦邊球,點到即止。我想,這就是電影讓我這樣的懵懂小子也揪心著迷的奧妙之一吧。
三
對電影人物的喜愛,總會經歷從戲里到戲外的提檔升級,只是沒有如今的粉絲那么瘋狂。像王蘇婭、楊雅琴等,我一直比較注意她們的信息。
其實我也不是只盯著女演員,那時的男演員,我最為心儀的,是馮喆。馮喆先后出演了《羊城暗哨》中的偵察員、《鐵道游擊隊》中的政委李正、《南征北戰》中的高營長等個性鮮明的角色,是個演啥像啥的性格演員。扮演軍人英氣勃發又不失儒雅,演《桃花扇》里的貴公子侯朝宗,更是一身書卷氣。馮喆曾就讀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又在國立音專主修大提琴,后從藝從影。生命就是一種回聲,所有曾滋養你的東西,都會在你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洋溢回旋。
四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到農村戰天斗地,看了幾部國外影片,這里不能不說到《賣花姑娘》。這部影片大有來頭,金日成編劇,金正日導演(聯合),洪英姬主演,洪的圖像后來甚至上了朝鮮紙幣。
那時農村沒啥文化生活,僅有的,是晚上偷偷聚在哪個人家里,請老說書人講講隋唐、七俠五義之類。喜歡戲曲的自己暗地里哼哼幾句。我所在的隊里有一個中年人,就手抄有全本天沔花鼓戲《站花墻》唱詞,揣懷里當寶貝,不敢輕易示人,相信我,才給我看了一眼。只要我們宣傳隊有演出,那周圍十里鄉鄰都會趕來,圍得土臺水泄不通,一直看到挖臺腳。
所以放映露天電影,那是盛大節日。通常白天在地里就開始議論、盼望,最興奮的是一二十歲的年輕人。男孩女孩都是要用自己最好的行頭武裝起來的,沒有化妝品和手包,雪花膏也罕見,但頭發要抿一抿,然后男找男,女找女,各自結伴而行。絕不敢男女混雜同行,雖然多暗含為悅己者容的意思,并且朦朧中希冀最好和異性有個搭訕,發生些什么事。而每次看電影,總有這村和那村的生猛小子打架,這村姑娘被那村的男青年揩油的事情發生,但放電影的禾場上總是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看《賣花姑娘》是一九七二年夏。我們是新堰公社,要到好幾里路外的黃潭公社去看。禾場上,銀幕正反兩面地上,麥垛、樹丫到處都是人。照例先放映宣傳革命形勢愈來愈好的新聞紀錄片,然后是正片。影片講述了一個南朝鮮的貧苦賣花女孩全家凄凄慘慘戚戚的故事。隨著劇情演進,禾場上稀里嘩啦哭成一片,驚天地而泣鬼神。那段日子,“小小姑娘,清早起來,提著花籃上市場”的歌聲響徹四方。
接下來的事情令人扼腕。當時有華中師范大學的學生到我們鄰近大隊搞開門辦學。這些學生穿著光鮮,舉止瀟灑,指點江山,意氣風發,儼然天之驕子。加之男女間不拘形跡,像寶玉林妹妹那樣偎坐看書,甚至彼此喂飯也是有的。我想,目睹這一切的農家姑娘們應該是徹底蒙了,或者是被空前地震到了。這群陌生同齡人的生活與作派遠超出了她們對世界的理解,顛覆了她們對人生的感知。
農村最苦的,是家庭主婦,搞疾病普查,個個都有子宮脫垂的病,那是累的呀。其次就是十幾歲的女孩,帶弟妹,洗全家的衣服,割豬草這些活兒,都統統由她們承擔。這些女孩大都早早說下了婆家,男方無一例外也是農村的。她們的未來將和她們的母親一樣,走完愈加負重的一生。她們沒有精神生活和娛樂活動,唯一的樂趣就是晚上做完所有家務后洗漱畢,穿身干凈的花衣裳,幾個人約一起,村里走走,禾場坐坐,說說悄悄話,或是到我們這些知青的茅草屋里大家說笑幾句。記得當時我教她們唱過《賣花姑娘》,而她們自己時常一起哼唱的居然是《孟姜女哭長城》,我至今不知道是誰教她們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黨和政府解放思想,天下歸心。許多老影片又重新上映,還有很多國外引進的電影,著實讓人興奮了一陣。母親一同事的丈夫是岳口電影站站長,這位同事口袋里總是裝著很多電影票,我回家也偶爾找她開后門弄兩張。但成人了,得為稻粱謀。更兼進入所謂知識經濟時代,各類信息紛至沓來,電影也由無聲而有聲,由黑白而彩色,由窄幕而寬幕環幕,由2D而3D,早已鳥槍換炮,影視明星們也是動輒百千萬片酬了。我卻逐漸失卻了對電影的那份純真熱情。唯有那些黑白鏡頭、感人插曲,還有我熱愛的,曾給予我人性啟蒙,賜予我童年快樂的一代演員,依然光影搖曳,溫潤心田,直到永遠。
詩曰:
一入江湖歲月催,黑白銀幕久睽違。
翩躚稚趣隨歌舞,搖曳童心伴景飛。
追念影人多疾首,重溫清夢幾低眉。
時遷音杳無尋處,細雨空濛唱子規。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那些年我們唱過的歌
一
江城四月芳菲盛,舉箸敲盅唱大風。
舊曲騁懷情若熾,新醅壯色氣如虹;
思翩翼翮當鵬鳥,興耀輝光化火蟲;
月沒參橫歌未竟,無邊意緒到蒼穹。
前些時,幾個老鄉同學在漢口聚餐,又到江岸區群藝館看了一場天門知青的文藝演出,意猶未盡,跑到近旁吉慶街頭宵夜。酒酣耳熱,情不自禁,大家敞開嗓子唱起歌來。都是老歌,一唱眾和,連隔壁一桌的復退軍人也加入進來,引得吃瓜群眾紛紛圍觀。近來幾次各色聚會,無歌不宴,大家都要亮亮嗓子,似乎不吼幾句就沒達標。
歡樂趣,離別苦,酒中更有癡兒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不管有吃沒吃,歡喜憂愁,就愛整些沒用的東西。即如歌詠,與人類相生相伴,萬事萬物,曲不離口。起床有晨曲,入睡有催眠曲,行軍有進行曲,勞動喊號子,喝酒唱酒歌,迎賓有禮樂,葬禮有挽歌,做禮拜要唱詩……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這是對酒當歌;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這是輕歌曼舞;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這是引吭高歌;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這是長歌當哭。
什么事都可入歌,走到哪兒唱到哪兒,人們太喜歡歌唱。
《詩經》風、雅、頌,計三百一十一首,風是民謠,雅是正樂,頌是廷曲。漢樂府詩是歌謠的升級,宋詞是要唱出來的,元曲更是又演又唱,無一例外,都是歌或曲。民間口碑相傳,文人提檔升級,數千年樂此不疲。
人類就是這樣,以詩言志,以歌詠言,從遠古走來,向未來奔去。
二
一九七三年十月,托李慶霖的福,全公社知青集中到新堰孫家湖,成立了全縣最大的知青大隊,成為天門縣委唐玉金書記的試點。教育局毛作斌局長兼任縣知青辦主任,長期在我們隊蹲點。了解了我的家庭情況后,毛局長說:那年天門中學學生上演歌劇《劉胡蘭》,我們都擠在臺下看,演劉胡蘭的就是你媽呀!
母親年輕時嗓音清亮,會彈腳風琴,常常哼唱歌曲。如《白毛女》插曲,《我們新疆好地方》,還有《劉胡蘭》中的《數九寒天下大雪》,這首歌直到現在還是專業考級的曲目。我受些影響,算是約莫做到不“荒腔走板”。記得在天門南關廟小學上二年級時,音樂課考試,每個人唱首歌,我唱的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一曲唱罷,老師說,一百分脹死啦。由此,我稀里糊涂被選為少先隊大隊文娛委員。逢到全校性活動,就站隊伍前面指揮唱歌,著實風光了一陣。唱的無非是那時流行的兒歌,最好聽的是《快樂的節日》:
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啊吹向我們。
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里,來到草地上……
后來在岳口鎮解放小學上五年級時,我們班在全校六一兒童節活動中演出表演唱《歌唱英雄王二小》。前些時小學同學聚會,我們的老班長耿兄記性好,誰演王二小,誰演日本鬼子如數家珍。這首歌在二〇一五年國家廣電總局組織的評選活動中入選“我喜愛的十大抗戰歌曲”。
小時候接觸最多的還是天門民歌。天門佬都會唱的《小女婿》《幸福歌》《想起往日苦》等自不用說,天門花鼓戲《站花墻》里,楊玉春那段訴衷情唱段:我為你千里奔波冒風塵, 我為你死里余生血染巾……一口氣六個“我為你”,當真是纏綿悱惻,百轉回腸。
一九六一年上映的歌劇電影《洪湖赤衛隊》,完全可稱為集天門乃至江漢平原民歌之大成的巔峰巨作。二〇〇九年,湖北省委宣傳部等部門聯合評選湖北金曲,《洪湖水,浪打浪》獲評“傳世金曲”第一名。歌劇作曲者張敬安、歐陽謙叔曾專門赴天門采風,學習花鼓戲月余。一次與文友談及此事,旅居澳洲的雪梨子說,《洪湖水,浪打浪》其實脫胎于長期居住天門的吳群作的《襄河謠》(天門人一直把漢江稱襄河),無非加了些花音,旋律結構更完美。我查了一下資料,《襄河謠》又有所本,來源于天門民歌《月望郎》。吳群做的原來是王洛賓在新疆做過的事情,把《月望郎》升級為2.0版。他沒料到,歌曲會再次提檔升級成3.0版,并一舉成名,而且與他沒了干系。
江漢平原的天、潛、沔、洪等縣市地處湖北腹地,不同于其他地域,如地處鄂西的恩施利川。其《龍船調》名揚天下,獲湖北“傳世金曲”第二名。“妹娃子要過河啰——嗬喂!”川音痕跡明顯。天門民歌是純正的當地鄉音,多采用五聲調式(徵調式),喲依喲、哎嗨呀之類的襯字(詞)應用廣泛。曲調流暢,纏綿婉轉,長于敘事,一唱三嘆。二〇一一年,天門民歌被國務院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真不是浪得虛名。總有人說天門民歌土里土氣,我想,要是吸入了“洋氣”,弄成不洋不土的東西,也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離徹底消亡就真的不遠了。
三
自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文藝工作者努力創作。一九七〇年前后曾出了一本《戰地新歌》,后來又出了幾本續集。其中有《北京頌歌》《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等新歌,曲調還是很有藝術性的。還推出了幾首重新填詞的抗戰歌曲,如《大刀進行曲》《畢業歌》等。縣花鼓劇團改名為文工團,除了移植樣板戲,還組成小分隊下鄉巡演,輔導基層文藝骨干。縣劇團舞蹈編導、岳口人王業榮在我們知青大隊駐留多日,幫我們排節目。我那時是團支書,與其接觸甚多,他專門邀我去他劇團宿舍玩,宿舍里擺滿了他捏的泥人,他還送了個泥人給我。
下鄉五年,開始兩年是在生產隊,賺輕松工分的途徑就是在大隊文藝宣傳隊廝混。山中無老虎,猴子充大王,樣板戲里的英雄幾乎演遍,搗弄樂器,還當導演。我隔壁小隊有個叫常君的姑娘,演多幕劇《一塊銀元》中的窮家女兒,劇中有父親被打死,女兒撲到父親身上哭的情節。每到此處,常君撲上去,假哭一兩聲,就變成真哭,從抽泣到嚎啕,拉都拉不起來,臺下婦女們也跟著哭。常君父親是裁縫,當過國民黨軍醫,屬管控對象。常君姑娘代入感太強,其實是在演自己。
我是臺上演英雄,臺下總有些離經叛道的知青本色。一本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出版的《外國名歌200首》,在我們手中傳來傳去。你不會哼幾首外國歌,都不好意思行走江湖。《小路》《深深的海洋》《紅河谷》《哎喲媽媽》《山楂樹》《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等,或蒼涼感傷,或熾熱明快,或憂郁深沉,充滿了人文情懷,成為我們的一大精神慰藉。還有知青自己寫的歌,有一首武漢知青傳唱出來的,不記得歌名了,只記得兩句詞:“寂寞的日子實在是太長,每天割麥還要插秧”,還有一句“軍拐子查票我躲躲閃閃”,說的扒火車的經歷。
四
改革開放初期,最能代表社會文明趨勢和民心所向的音樂事件,當屬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與歌曲雜志社聯合舉辦的“聽眾喜愛歌曲評選”活動。該活動一九八〇年一月三日啟動,一月二十四日結束。那時投票只能靠寄信,我和周圍幾個朋友都滿腔熱忱地參加了投票。二十天收到選票二十五萬多張。一月二十六日是農歷正月初一,在首都體育館舉行的獲獎歌曲演唱會,所有原唱者都出席演唱,盛況空前。獲獎歌曲名單如下:
1.《祝酒歌》
韓偉詞,施光南曲,李光羲唱
2.《妹妹找哥淚花流》
凱傳詞,王酩曲,李谷一唱
3.《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秦赤鈺詞,呂遠、唐訶曲,于淑珍唱
4.《再見吧,媽媽》
陳克正詞,張乃誠曲,李雙江唱
5.《泉水叮咚響》
馬金星詞,呂遠曲,卞小貞唱
6.《邊疆的泉水清又純》
凱傳詞,王酩曲,李谷一唱
7.《心上人啊!快給我力量》
閆樹田、陶嘉舟詞,常蘇民曲,陳蒙唱
8.《大海一樣的深情》
劉麟詞,劉文金曲,靳玉竹唱
9.《青春啊青春》
凱傳詞,王酩曲,殷秀梅唱
10.《潔白的羽毛寄深情》
凱傳詞,施光南曲,李谷一唱
11.《太陽島上》
邢簌等詞,王立平曲,鄭緒嵐唱
12.《絨花》
劉國富、田農詞,王酩曲,李谷一唱
13.《我們的明天比蜜甜》
鐘靈、周民震詞,呂遠、唐訶曲,關貴敏唱
14.《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
秀田、王立平詞,王立平曲,關貴敏唱
15.《永遠和你在一道》
王燕樵詞、曲,朱逢博唱
當時還發行了十五首歌曲的折頁歌片,據說發行了二百萬份。我們幾個投了票的如獲至寶,都買了幾張留作紀念。
獲獎歌曲有幾個特點耐人尋味:全部是抒情歌曲;全部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創作;有十首是影視插曲;完全按照得票多少排序。其中一首歌中有句歌詞“心上人啊,快給我力量”。于是有專家提出要“平衡一下”,將得票落后的政治性歌曲提到獲獎名單中,《歌曲》雜志一位編輯一聲斷喝:你們這是強奸民意!最終好歹維持了“原判”。
就我所知,《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是國內最早采用電聲伴奏的;《絨花》至簡的音符與旋律創造出魔幻般的音樂意象;《再見吧媽媽》融英雄情結與血肉親情于一爐,集悲壯與沉雄于一體,絕對是軍旅歌曲的大突破;《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展現出的從容、舒展與深情,令人陶醉。幾十年后再聽這些歌,依然沁人心脾。演唱者與作曲者也大多成為后來國內樂壇的耀眼星辰,如施光南、王酩的歌風靡多年,還有王立平的電視劇《紅樓夢》組曲這樣的里程碑式的巨作。
此次評選結果,與其說是人們偏愛抒情歌曲,不如說是注重個人感受,追求真善美的人性回歸。可以視為國內第一個歌曲“流行榜”,是國內流行音樂蓬勃發展的先聲。自那以后,國內先后刮起港臺風、粵語風、西北風,流行、通俗、搖滾、原生態,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三五年,一派繁盛。
一九八〇年初,電視風光片《三峽傳說》的插曲《鄉戀》驚艷問世。一時間,真個是有井水處就有《鄉戀》唱響。《鄉戀》歌詞采用第一、第二人稱,筆觸細膩,自然親切。旋律在中音區舒緩回旋,婉轉搖曳。李谷一采用了輕聲(并非氣聲)唱法,款款深情,娓娓道來。歌曲至情至性,甜柔唯美。是年四月,有關機構組織了一場針對《鄉戀》的專題批判會,理由是:內容不健康,《鄉戀》遂遭禁播。到了一九八三年春晚,央視四部電話接收觀眾點播,要求唱《鄉戀》的幾乎打爆。這才由時任廣電部部長吳冷西拍板:上!到了二〇〇九年,評選改革開放三十年三十首歌曲,《鄉戀》高居第一名。《鄉戀》是好歌,人民是對的,時間的河流披沙瀝金,證明了一切。
后來隨著擴大引進外國影片,國內又掀起了一陣唱外國電影歌曲的熱潮。如南斯拉夫《橋》中的《啊!朋友再見》,日本《人證》中的《草帽歌》,《追捕》中的無字歌《啦呀啦》,印度《流浪者》中的《拉茲之歌》等,都帶給國人很多快樂。
五
如今電視臺和各類媒體紛紛推出各種音樂競賽和選秀節目,國內外音樂流行榜花樣繁多,音樂樣式日漸令人目不睱接,一些歌曲作品也常令人莫名究竟。某天王級歌星,口里嚯嚯哈哈“念”歌,即所謂RAP。天王后來又為影片《霍元甲》唱自創的主題歌,用小嗓咿咿呀呀抒發武俠娘娘情,這類嘻哈風我們已然無法領略。娛樂渠道多樣化,人們的觀念多元化,眾望所歸的音樂盛典和權威發布已不復現。
結語
疑惑并不影響我們和歌曲、和音樂的永世情緣。
夫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唯有反映人類純正本性的東西,方能撩動人心最柔軟處,進而激發人的天真與熱情。所以夫子聞韶樂,滋潤得“三月不知肉味”,李白“忽聞岸上踏歌聲”,頓感千尺潭水“不及汪倫送我情”,蘇子“歌窈窕之章”,恍然“不知東方之既白”。
無論是天倫之樂、收獲之喜,還是去國之痛、黍離之悲,喜怒哀樂、苦辣酸甜、日月星辰、柴米油鹽,我們一概歌之詠之,舞之蹈之。歡歌、喜歌、頌歌、凱歌、情歌、戰歌、踏歌、弦歌、牧歌、笙歌、酒歌、離歌、哀歌、挽歌……遍地皆歌,無人不詠。
歌曲是我們的寶藏與殿堂,我們的神魂與勛章;承載了我們的榮光與憂傷,我們的緬懷與想往。歌曲就是我們最初與最終的戀人。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作者簡介:小熬漿糊,本名謝力軍,著有小說、散文、評論等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