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禹
南開大學日語研究院 天津 300071
在中日之間長達一千多年的交流史當中,教育交流都占到了很大的比重。無論是中國古代隋唐時期由日本派往中國的遣隋使、遣唐使,還是近代以來由中國派往日本的留學生,都對兩國后來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日本在明治維新后,走上了快速發展的道路,其中教育方面基于對西方國家的學習作出了一系列改革,從而得到了快速的發展。相反,此時的中國由于西方國家的侵擾以及自身統治的腐朽,已經難以在強國林立的世界舞臺上立足。在發現鄰國日本強國之路值得本國學習后,清政府開始了大規模地學習日本,其中留學生運動為重要的一環。而留學生運動的最直接結果,便是將日本的教育制度介紹到國內,從而帶來了中國教育制度的改變。本文擬通過對比考察東京帝國大學與中國公學之間的關系,以探究日本近代教育制度在中國的實踐。
中國公學的成立本身就與日本近代的大學、教育制度以及留學生教育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中國落敗后,舉國嘩然,鄰國日本已經于不經意間對中國實現了“超車”,中國政府不得不開始反思對策。1898年,張之洞學生將其所著《勸學篇》進呈光緒帝,書中提出日本快速發展的原因為留學西洋:“日本小國耳,何興之暴也!伊藤、山縣、陸奧諸人,屆二十年前出洋之學生也,憤其國為西洋所脅,率其徒百余人,分詣德、法、英諸國,或學政治工商,或學水陸兵法,學成而歸,用為將相,政事一變,雄視東方,不特此也。”[1]其后又列舉了留學東洋的優勢:“一、路近省費;一、去華近,易考察;一、東文近于中文;一、西書甚繁,凡西學不切要者,東人已刪節而酌改之。中東情勢,風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無過于此?!盵2]除此之外,不僅張之洞,其他的上層階級官員也十分提倡留學日本,如康有為、盛宣懷等人也都上書提倡留學日本事宜。
而日本官方也希望中國能派遣留學生,借此培養中國的親日勢力為日后向大陸勢力滲透做準備。其中1897年任日本駐華公使的矢野文雄,他曾致函清政府總理衙門,表示愿意接受200名中國留學生。而他的目的也在其致日本外務大臣的信件中透露出來:“法律、文科等科學生,必將遵襲日本之制度。若能至此,我勢力將及于大陸,正未可量也。由于此輩學生與日本之關系,將來清政府必陸續不斷自派學生來我國,如是則我國之勢將悄然骎骎于東亞大陸。”[3]在兩國的共同努力下,清政府將向日本派遣留學生這一政策確定下來。
1896年,清政府向日本派遣了第一批留學生。自此開始,短短的幾年間,留日學生人數激增,詳見下表1。表中可見1906年留日人數為一個峰值,此后則開始人數減少,熱潮減退。原因是1905年末到1906年初發生了一件在留學進程中影響重大的“取締事件”。(見表1)
1905年,日本在日俄戰爭中最終戰勝了俄國,再加上清政府廢除科舉制,中國留日人數迎來了一波激增,由此也帶來了很多問題。首先,留日學生從年齡到籍貫以及文化水平等都參差不齊。這些留學生投身革命者有之,終日游玩荒廢者亦有之,而日本接收留學生的學校水平也參差不齊,速成教育與私設學堂也快速發展了起來[4]。此外,學校的宿舍數量也益愈緊張,許多學生則選擇幾人合租房子居住,從而使得學校對留學生的管理成為了難題。因此,日本政府為了整頓風氣,加強管理,于11月2日頒布了《關于準許清國學生入學之公私立學校之規程》。規程的內容主要是對于當時留學生就讀學校的學籍管理、教學內容、學校資格評定以及對留學生所居住的宿舍進行規范化管理,并限制革命活動[5]。但此份章程卻遭到了多數留學生的抵制,留學生們就其中對宿舍的規定反對道:“日本惟對娼妓有勒令居住于指定地點之規定,今直以娼妓視我也,嗚呼可![6]”另外抗議最多的是規程的日文名字中的“取締”一詞,該詞在日文中的意思為管理,而許多留學生對規程就中文字面意思加以理解,因此引起了大規模的罷課抵抗活動。此時日本文部省感到事態重大,出臺了后續“規程”以緩和情緒,然而留學生中的革命精神已然十分強烈,群情激憤之下,有兩千余學生罷課回國。留日學生姚宏業、孫鏡清、王敬芳等人為使罷學歸國的留日學生不致失學,決定創辦一所近代中國可以媲美日本早稻田和美國耶魯的大學[7]。經過努力,1906年3月4日,中國公學正式在上海創立。

表1 清政府歷年派遣留日學生人數表
中國公學作為近代中國最早的私立學校之一,又是由留日學生所建立,自然不可避免的與當時日本近代教育的代表——東京帝國大學之間有著或多或少的關系。
首先,是學校的組織構成方面,1886年日本文部省頒布了《帝國大學令》,東京帝國大學據此進行改革,在校內設立咨詢會,分為總咨詢會與部咨詢會,其任務主要是就教育相關的問題進行審議,并對“總理[8]”以及分科學院長提出建議,并不具有大學運營上實質的權限。與咨詢會相呼應,從各分科學院中各選兩名,共十名教授,由文部大臣授予評議官的稱號,組成大學評議會,大學評議會的審議事項不僅有校內規章制度以及學生、教員的相關人事工作,還包括大學相關的法規和財政問題[9]。而中國公學在建校前針對學校的組織機構進行研究,決定不設校長,校內事務由評議和執行兩部負責,職員由學生選舉投票產生。執行部下設齋務、教務和庶務三科,管理具體事務[10]。由此來看,在學校組織機構方面,中國公學吸取了以東京帝國大學為首的日本大學的經驗,評議會皆為兩所學校權力中心,但是中國公學的缺點在于對于具體事務的規定沒有明確,三科長的權力范圍不明確,以及執行與評議之間的關系沒有明確,為后來學潮[11]的出現埋下伏筆。
其次,在學科建設方面,東京帝國大學成立之初便開始建立分科大學制度,《帝國大學令》規定,“帝國大學由大學院及分科大學構成,大學院是攻堅學術技藝之深奧,而分科大學則是教授學術技藝的理論及應用之所?!盵12]帝國大學在成立之初主要設置四個學科,分別是法、理、文、醫。中國公學在成立之初由于學生水平并非統一,教授的數量也十分有限,所以姑且只能算作一個暫時的“預科學?!?,此時的學科設置為師范、理化、英文、算學各專修科,以應時需。及至后來學校發展,學科組織漸趨完善,分為文學院、商學院、法學院、理工學院四院,設十七個學系[13]。由此可見,在學科設置上,中國公學與東京帝國大學有共通之處,且在自身的基礎上進行了發展。但是,中國公學由于一直存在的經費問題導致學科設置其實并未達到想象中的完善程度,甚至在后來反而幾個學科被合并、取消等。
然后在改革方面,東京帝國大學在《帝國大學令》頒布后進行了改革,將“總理”改稱“總長”,建立講座制,由教授、副教授、助教、書記員構成[14]。講座制的推行降低了教授的流動性,對于學術研究的發展大有裨益。中國公學在面對資金缺乏、效率低下等問題時,于1907年聘請鄭孝胥為學校監督,在此之后確實中國公學獲得了銀行的資金支持,但是監督的設立對于行政效率卻帶來了影響,監督與三干事之間的職責及從屬并未明確,也就間接導致行政混亂以及“學潮”的產生。此外在學校教育陷入瓶頸期時,當時的校長舒新城引入了西方的“道爾頓制”[15],希望這種自由的學習氛圍能對中國公學的發展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但由于當時校內的革命氣息濃厚,這種自由式的制度并未達到期望的效果。
東京帝國大學創立于國家變革期,發展于國家壯大期,并對近代日本乃至亞洲的教育界都帶來了頗大的影響。帝國大學一方面借鑒了西方大學制度的精髓;另一方面又繼承了日本學術文化傳統,如“講座制”等。日本前文部大臣永井道雄曾說:“首先是模仿,以后有機會就創造?!蔀榱巳毡敬髮W的政策、日本的教育政策?!盵16]東京帝國大學善于學習吸收異文化中的優秀元素,卻又能堅持自身文化自主性,可以說這一特質是東京帝國大學能快速發展并成為日本近代教育的“標桿”的關鍵原因之一。
另一方面中國公學創校于清王朝末期,發展于革命四起的民國時期,閉校于抗日戰爭前。從學校的建立之初起,學校就面臨著各種各樣嚴峻的挑戰,并最終在民族矛盾沖突下因為抗日原因校舍被燒毀而停辦。中國公學從創校到學校的組織構成,以及自治思想等都與日本教育界有著不可割舍的關系,為何中國公學沒能像東京帝國大學那樣成為中國教育界的“標桿”呢?原因大致可總結為以下幾點:
第一,兩者所處的歷史背景不同。明治維新后,1877年東京開成學校與醫學校合并為東京大學,1886年隨著《帝國大學令》的頒布正式更名為東京帝國大學。在帝國大學從成立到發展這段時間內,日本社會正處于明治維新以來舉國上下快速發展的重要時期,同時又沒有外部勢力的干擾與阻礙。相反中國公學成立于清朝末年,國內革命氣息濃厚,再加上留日學生中不乏革命人士,使得公學從建立之初就帶有著革命氣質。1912年辛亥革命后,中國社會進入了更加復雜的軍閥混戰時期,最后公學閉校也是因為抗日而被炸毀校舍。因此和諧穩定的社會環境對于教育的發展有著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
第二,二者創校所擁有的基礎不同。東京帝國大學的前身為明治二年由舊幕府昌平坂學問所所改組的本校,以及舊幕府時代設立的開成學校與醫學校所改組的南校和東校[17]。隨后文部省又相繼發布《學制》、《教育令》、《帝國大學令》等制度進行改革,逐步把東京帝國大學辦成“日本帝國”的大學。可以說東京帝國大學的成立是由國家進行規劃改革,并且通過多年的努力與實踐才一步步發展為日本近代大學的代表。而中國公學的創立可以說更多的是一時民族熱情抒發的產物,留日學生在日本集體抗議“取締規則”,共同罷課回國,誓要建立“中國人自己的大學”,并且發起人姚宏業為此投江自殺明志。但是公學在此之前并無任何基礎,要在短時間內快速創辦一所學校,所做的準備必然不足。
第三,二者吸收先進經驗的過程不同。東京帝國大學成立初期主要將德國的大學作為學習的榜樣,除了派遣留學生與教師前去學習及引進德籍教師之外,德語還是文理部學生必修課,但在學校走上正軌以后又進行改革,實行學術自主化以及學術獨立,注重培養本國人才,德籍教師的比重開始下降,之后又遵循本國的傳統以及現實情況,推出了講座制。東京帝國大學在創立發展過程中,善于吸收接納異文化中的優秀元素,并與自身文化進行融合,這也使其在發展中不致迷失。中國公學成立初期,由于創辦者及學生皆是留學生,所以自然而然地將東京帝國大學為首的日本大學作為了學習的對象,從組織機構設置到學科設置等制度都來自于日本,并聘請日籍教師授課。在吸收經驗的初期階段二者所走過的道路大致相同,之后的發展過程當中,中國公學也盡可能的保持自身辦學的獨立性,致力于打造“中國人的學?!?,并且也在教學出現問題時積極引入西方的制度加以改革,但問題在于沒有解決異文化的“水土不服”現象,使其沒能很好的被公學所吸收。
通過對比歷史上的中國公學與日本東京帝國大學之間的關系,分析日本近代教育制度在中國的實踐,可以看出中國公學雖然存在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十年,但是作為近代中國最早的私立大學之一,其對教育的嘗試對后來的大學甚至對近代中國教育界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中國公學創立于民族熱情的迸發,發展于對自立自強的渴望,閉校于對民族壓迫的反抗,貫穿整個中國公學的軌跡來看,的確能稱得上是“中國人的大學”。而且中國公學將強鄰日本的優秀辦學經驗帶回國,使得日本近代教育制度可以在中國得到實踐,避免了中國教育界在近代化過程中的一些彎路。中國公學雖然沒能隨著時代的腳步走入現代,但中國公學為其他大學提供了優秀的辦學經驗,而且在創立與改革方面對別國理念與制度的學習與借鑒值得后來的教育工作者與研究者深入學習、探討。
注釋:
[1]張之洞.《勸學篇·游學》,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10年.
[2]同上.
[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在本邦清國留學生關系雜撰.
[4]沈殿成.《中國人留學日本百年史》,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
[5]實藤惠秀.《中國留學生史談》,第一書房,1981年.
[6]張篁溪.《1905年留日學生罷課運動始末》,《文史資料選編》第33集,北京出版社,1988年.
[7]《辛亥革命志士、愛國教育家姚宏業傳》,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益陽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益陽文史資料》第3輯,1986年.
[8]總理:保持帝國大學的秩序,監視帝國大學的情況并向文部大臣提出建議,擔任法科大學長的職務.
[9]天野郁夫.《大學的誕生(上)》,中公新書,2009年.
[10]章玉政.《光榮與夢想:中國公學往事》,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
[11]學潮(及以下出現的所有“學潮”):1906年,江蘇籍學生集體退學另辦學校;1908年,因修改章程,學生與校領導矛盾重重,最終學生集體退學另辦中國新公學;1921年,中國公學又爆發了驅舒逐張學潮;1930年,中國公學“擁馬”“倒馬”學潮。轉引自蔡愛麗.中國公學學潮研究.北京師范大學,2005.
[12]《帝國大學令(明治19年敕令)》,中野文庫,1886年.
[13]董鼐.《學府紀聞:私立中國公學》,南京出版有限公司,1982年.
[14]《帝國大學令(大正8年敕令)》,中野文庫,1919年.
[15]章玉政.《光榮與夢想:中國公學往事》,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
[16]永井道雄.《日本的大學——產業社會里大學的作用》,中央公論社,1970年.
[17]天野郁夫.《大學的誕生(上)》,中公新書,2009.
論文:
[1]丁建洋.制度建構與精神釀制:東京大學成立初20年的改革[J].復旦教育論壇.2014年.
[2]朱華.晚清留日學生與中國公學[J].近現代史與文物研究.2013.
[3]臧筱春.姚宏業和中國公學[J].湖南檔案,1988.
[4]李喜所.清末留日學生人數小考[J].《文史哲》1982年3期.
[5]李喜所.清末留日學生取締規則事件再解讀[J].近代史研究,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