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邦煥
摘 要:從古代“養氣論”的角度看,“大散文”的“大氣魄”和“大境界”源自“氣”的生成和發展。賈平凹以古代文人的修身養性之道“養氣”“蓄氣”,形成具有“大氣魄”“大境界”的“大散文”。本文通過梳理“養氣論”的發展歷史,探討賈平凹“大散文”中“氣”的生成與演化。
關鍵詞:“養氣論” 賈平凹 大散文
“氣”源于中國傳統哲學思想,包括物質和精神。王充《論衡·自然》“天地合氣,萬物自生”,認為“氣”是世界萬物的本源,化生萬事萬物。“氣”作為自然界的物質,轉化為作者的生命就需要“養氣”。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養氣論”的內涵和外延不斷發生變化。從自然界的物質,到作者的精神狀態,再到文章的語言節奏,“氣”在“物——意——文”的寫作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賈平凹從寫作實際出發,在古代“養氣論”基礎上提出“大散文”的大境界和大氣魄。實質上,大散文的“氣”是孟子的“浩然正氣”、曹丕“清濁有體”的氣質個性和劉勰“澡雪精神”的精神狀態。這種凝集人格、個性和精神狀態的“氣”形成賈平凹散文獨具特色的風格和語言特色。
一、“養氣論”源流考證
從古代文論發展歷史看,“養氣論”的理論源遠流長。文章的好壞由“養氣”“充氣”決定,“養氣”成為古代散文寫作的重要范疇。戰國時期,《孟子·公孫丑》“吾善養吾浩然正氣”,最早從道德層面提出培養有正義感的“氣”。王充《論衡·養性》“養氣自守,……性命可延,斯須不老”,認為“養氣”是一種延年益壽的養生之道。
魏晉時期,曹丕《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從作者個性、氣質談“氣”對文章風格的影響。直到劉勰的“養氣論”對“氣”進行了較系統的闡述,影響最深遠。《文心雕龍·神思》“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認為作者的精神活動受“志氣”的統轄和控制。《文心雕龍·養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進一步闡述“氣”的范疇是體力、精力、心境和情緒。他還提出“養氣”的方法和途徑,“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劉勰之后,“養氣”說在文壇占據重要地位,歷代文學家逐漸把“養氣論”與寫作實踐聯系起來。“養氣論”的形成和發展對古今散文的寫作意義重大。侯方域曾評價“秦以前之文主骨,漢以后之文主氣”。韓愈、蘇轍、劉大櫆等繼承孟子的養氣之說,發展為文章中的氣勢。蘇軾、李漁、吳增祺、朱光潛等則繼承了劉勰的養氣說,進一步提出“虛靜”“靈感”“運會”等闡釋。
唐宋時期,古文家韓愈、柳宗元、李翱、蘇洵、蘇軾等都很講究文章的氣勢。唐代韓愈《答李翊書》“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氣”通過文句長短、聲調抑揚、感情的起伏而變化。唐代李德裕《文章論》“鼓氣以勢壯為美,勢不可以不息”,認為文章的內在力量要有氣勢,與韓愈的論述有相通之處。宋代歐陽修《雜說三首》“其貴乎萬物者,亦精氣也。其精氣不奪于物,則蘊而為思慮,發而為事業,著而為文章”,認為“文氣”就是人的精氣、元氣,包括道德、才性、文章風格、情感等影響文章的因素。宋代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認為文章是由氣形成的,通過“養氣”可以掌握文章的寫法。孟子、司馬遷正是通過生活閱歷來“養氣”以行文。宋代理學家,認為“氣”是自然之物。北宋張載《正蒙·太和》“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認為“氣”是宇宙本體或由本體生成的混沌狀態。南宋真德秀《跋豫章黃量詩卷》“古之君子,所以養其心者必正必清,必虛必明。惟其正也,故氣之至正者入焉,清也、虛也、明也亦然”,認為“養氣”的關鍵是養心。
金元時期,李耆卿《文章精義》“胡致堂文字就事論理,理盡而辭止,而氣極不衰,雖不必調弄文法,自然見有不可及處”,認為“氣”之長短與文章的繁簡相關聯。他還提出“做大文字,須放胸襟如太虛始得”,作者有大的胸襟才能“養氣”做出“大文字”。陳繹曾《文說》“右養氣之法,宜澄心靜慮,以此景、此事、此人、此物默存于胸中,使之融化與吾心為一,則此氣油然自生,當有樂處文思自然流動充滿,而不可遏矣”,認為“養氣”就是寫作前一種虛靜澄澈的創作心態。明清時期,延續前人“養氣論”的認識。明初宋濂認為“為文必在養氣”,“道德仁義積而氣因以充,氣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繼承了孟子的“浩然正氣”。歸有光《文章指南》“為文必在養氣,氣充于中而文溢于外,蓋有不期然而然者”,認為“養氣”是寫好文章的關鍵。他所指的“氣”是忠君愛國之氣。清代章學誠《文史通義》“主敬則心平而氣有所攝,自能變化從容以合度也”,認為要通過“修德”和“養氣”達到“心平”與“和法度”。桐城派正式提出“因聲求氣”,劉大櫆《論文偶記》“音節高則神氣高,音節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者為神氣之跡也”,認為作品的氣勢通過語言的疏密、長短和音節的高低起伏表現出來。唐彪《讀書作文譜》“神完則精固,精固則氣克,氣克則志強,天下事無不可為者,況區區文字乎?”他強調凝神養氣頤養品性。林紓《春覺齋論文》“文之雄健,全在氣勢。氣不王,則讀者固索然,勢不蓄,則讀之亦易盡。故深于文者,必斂氣而蓄勢”,認為氣勢在寫作中是十分重要的。
“五四”以后,夏丏尊《文心》把文氣的理解簡化為文章的語調,唐弢《文章修養》也認為“文氣”根源在于聲調的轉動。“大抵句短則氣促,句長則氣和。就張弛來說,大抵句張則氣勢緊湊,句馳則氣勢松懈”, 唐弢還認為“順口”就是專指氣勢,“句子的或張或弛,文氣的或盛或迂,完全是隨著事實的需要”。二人對“養氣論”的理解與清末桐城派“因聲求氣”一脈相承,強調從語言奇偶、排列、音節、長短層面探討文章節奏的流暢。20世紀 80 年代,劉錫慶分“文氣”為內在之“氣”和外在之“氣”。“所謂文氣,包含兩個方面的意義,一個方面,也是它最重要的一個內容,應該是其內在的邏輯力量;另一個方面,即‘氣的外在表現形式,才是所謂自然音節、語氣的問題”。賈平凹《關于散文》針對當代散文理論的缺失,提出把視野開闊到中國古典散文的范疇。強調“大散文”的概念:“第一,弘揚散文的清正之氣,寫大的境界,追求雄沉,追求博大。第二,拓寬寫作范圍,讓社會生活進來,讓歷史進來。第三,發動和擴大寫作隊伍。”“散文的清正之氣”需要提升作者的人格品位。“拓寬寫作范圍”需要擴大社會作者的閱歷和實踐。“野莽生動力”需要不同職業、不同身份作者的獨特個性氣質。
二、賈平凹與“養氣論”
劉勰《文心雕龍》“積學”“酌理”“研閱”“馴致”,是以才、學、識、力諸方面提升作者素養,以體力、心境和情緒、欲望和激情、勇氣和信心等多種因素形成的一種精神狀態,孕育“志氣”,開啟“文思”來寫作。賈平凹襲用古代文人修身養性之道,通過“養心”“養學力”“養才力”來“養氣”“蓄氣”,達到大散文追求的大氣魄、大境界。
首先,“養心”就是培養先天氣質與后天個性。劉勰認為“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淪五藏,澡雪精神”,是以虛靜來培養作者的精神狀態。唐彪《讀書作文譜》“心非靜,不能明;性非靜,不能養。靜字功夫為大矣哉!燈動則不能照物,水動則不能鑒物,靜則萬物畢見矣。惟心亦然,動則萬理皆昏,靜則萬理皆徹”,通過“靜”來“養心”是文人寫作的必經之路。賈平凹在《性格心理調查》中分析自己的個性氣質,安靜、沉著、穩重,觀察精細,體驗深刻,多愁善感,不善與人交往,屬于典型的粘液質和抑郁質氣質類型、內傾型和獨立型的性格。自我剖析和反思后,賈平凹通過學習和實踐不斷塑造自我。他曾給自己的書齋起名“靜虛村”,《靜虛村記》表達了作者想靜心面對這個嘈雜世界的態度,《敲門》則表現了對破壞安靜的敲門聲的恐懼。賈平凹描述自己在西安北郊土屋的住所,“院里老槐樹白色花絮的幽香、月光下的墻頭小草、夜風和空遠的狗叫,讓人感悟到一種發自九天云端的蒼茫聲音”。這種虛靜正是“養氣”的途徑之一,是進入寫作前的一種精神狀態。
其次,“養學力”就是通過讀書積累學識修養。陳繹曾《古文矜式》“讀書多則學力富”,讀書學習也是“養氣”的途徑之一。賈平凹從小酷愛讀書,涉及面廣而雜。他在《我是怎樣讀書的》中談到“除了專業書籍外,應該多讀一些書提高自己的素養”,他認為“讀書面窄,借鑒就不多,思路就不廣,觸一而不能通三”。在西大中文系學習期間,讀了漢賦、唐詩、宋詞、元曲、《諸子考察》《古文觀止》《史記》等很多古典文學書籍。他的藏書也很豐富,以文學、歷史、美術、宗教、兵書和星象方面居多,如《十三經注疏》《魯迅研究書系》《張愛玲散文全編》等。賈平凹受中國古典美學影響的同時,既有儒家的仁愛,也有道家的自然無為,甚至還有程朱理學的客觀唯心認識,這些思想從古典文化書籍里來又融匯于作品中。
最后,“養才力”就是積累生活閱歷的修養。林紓《春覺齋論文》“本之以仁義,深之以閱歷,馴習久久,則意境自然遠去俗氛,成獨造之理解”。閱歷和社會實踐都是“養才力”的重要途徑。賈平凹雖個性專注,卻并不固守一隅。通過整理賈平凹的游記不難發現,他的足跡遍布各種不知名的山川河流。如《登雞冠山》《十八碌軸橋》《安西大漠風行》等。這些風景久蓄厚儲,既拓寬了寫作范圍,又開闊了作者的視野,形成內容上的大境界。而《閑人》《弈人》《名人》《人病》這類散文從世俗生活的眾生相里豐富人生閱歷,可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賈平凹還喜歡繪畫、書法和收藏等,在各種藝術領域“養才力”。在繪畫方面,個性鮮明、獨樹一幟,出版了《賈平凹書畫》《賈平凹語畫》畫集數本,并舉辦畫展數場。他的畫作與文章相得益彰,《唐僧取經》《梅妻石夫》《石秀殺了潘巧云》等以奇異的角度看待事物表達人生感悟。在書法方面,講求趣味追求自然。夜玩集《大堂書畫錄》“古樸雅拙,道法自然”,可謂書法界的一股清正之風。在收藏方面,家中最大的一塊珊瑚化石題名“海風山谷”,也是賈平凹的美學追求。《臥虎說》推崇漢代雄風,盛贊霍去病墓前石雕“重整體、重氣韻”。還有許多有關石頭的文章,如《丑石》《狐石》《三目石》等。賈平凹熱衷收藏漢罐,至今收藏大小漢罐百余個。
三、大散文的“大氣魄”“大境界”
賈平凹通過“養心”形成的個性之氣影響了大散文的風格,通過“養學力”形成的精神之氣影響大散文的語言節奏,通過“養才力”形成的清正之氣影響大散文的格調。“大境界”是“氣”的物質層面,包括大散文的題材范圍。“大氣魄”是氣的精神層面,包括大散文的思想情感、語言節奏和風格。
“大境界”是作者個性之氣、清正之氣形成的風格、格調。曹丕“氣之清濁有體”的“清”是剛健、爽朗、豪邁的風格,“濁”是陰柔、凝重、沉郁的風格。曾國藩《求闕齋日記》“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陽剛與陰柔因籠統而包舉一切,卻沒有一定的界限。賈平凹“我是混沌雕不得,風號大樹中天立”,借《山海經》里混沌的故事喻文章風格陰陽一體、清濁難辨。因而“大散文”的風格是陽剛和陰柔共同孕育的品種,具有“風號大樹中天立”的正氣。雖然從主觀的個性氣質無法準確界定風格類型,但文章的語言修辭能客觀反映風格的整體面貌。在取材范圍上,賈平凹的散文有的摹寫山水、有的記身邊瑣事、有的從環境解悟人生,取材不同而風格各異。在作者品性上,由于賈平凹粘液質的氣質類型難于轉移注意力,在語言和選材上表現出執著和專注。早期散文題材圍繞商州山水和底層人的生活,如《商州初錄》《我是農民——鄉下五年生活記憶》等,后因移居西安開始關注都市人的日常生活,如《病相報告》等。賈平凹專注于語言的揣摩和推敲與個性氣質有關,喜歡在民間尋找有味道的語言,認為“美產生于實用”,常在作品中使用方言和土語,如“歡實”“潑煩”等,尤其注意動詞的運用,如用“攜”而不用“拿”。他的語言習慣形成了簡練含蓄清新典雅的風格。“在敘述語言中,用最短的話把事情說清楚”,體現了賈平凹寫作習慣上“字斟句酌”的謹嚴風格。在取材范圍、語言運用、寫作態度上,“大散文”取材廣、語言簡潔嚴謹、格調高昂、風格雄渾。
“大氣魄”是作者“精神之氣”帶動感情起伏形成的語言節奏。賈平凹認為有味道的語言就是看著和聽著舒服的語言,要注意搭配節奏和把握情緒。還提及語言節奏實際上是氣息節奏,而標點是氣息的調解。古文都是要反復吟誦的,現代散文通過默讀自然看不出其中的節奏和氣勢。當斯琴高娃在《朗讀者》的舞臺上動情地讀起賈平凹的《寫給母親》時,聽者潸然淚下,正緣自文章感情和語言節奏的配合。又如賈平凹《笑口常開》的感情和節奏,文章收集了十九個日常生活中讓人發笑的小事,形成十九個并列的結構段。這十九件小事有諷刺的、尷尬的、幽默的各種情感,這些情緒并列出現在文中形成感情的起伏。每段的結尾又以“不禁樂而開笑”形成句式上的重復,每個段落長短參差不齊,最短的一句話,最長的十幾行,在句式的重復和段落的變化中讓人感到節奏的跌宕。再如賈平凹《生活一種》的段落和句式,第一段開頭“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如果換成“院再小也要栽垂柳”意思相同卻破壞了節奏。還有“與人交,淡,淡至無味,而觀知極味人”,“養生不養貓,貓狐媚”選用音節相同的詞語連接句子,使得句調節奏流暢。第四段開頭句式“讀閑書,不必規矩,坐也可,站也可,臥也可”,在字句的奇偶結合上調整語調。賈平凹的情緒通過句式的長短排列、語音、語調,甚至是在標點和篇章布局上形成跌宕起伏、錯落有致的文章節奏,形成散文情感和節奏上的“大氣魄”。
賈平凹是一位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現代作家,在“大散文”的理論和實踐上繼承了“養氣論”的文章傳統。劉勰“養氣論”的虛靜寫作狀態,對“大散文”的創作具有實踐指導意義。蘇軾強調文章的“氣勢”與“大散文”追求的“大氣魄”聯系緊密。桐城派的“因氣求聲”創造性地運用于賈氏的現代散文中也毫無違和感。“大散文”的“氣”是具有大氣魄的大境界,是情感跌宕起伏與語言錯落有致的節奏感、視野開闊與雄渾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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