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蝶
摘 要:《論語》作為先秦最早的語錄體說理散文,其中記載了偉大思想家孔子和其學生的對話。據統計,整本《論語》近一萬五千字,“言”字共計一百三十見,各篇中均有出現,且分布于七十九章之中。《論語》中有巧言、慎言、敬言、無言等多種提法,對這些“言”的探究,將有利于我們了解孔子的語言觀。孔子的語言觀與他的社會政治倫理思想密切相關,《論語》中,無論是對巧言的批判,還是慎言、敬言、無言的主張,都有其背后的道德依據,語言和道德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語言作為一種意義符號,不僅僅是一種工具,因為語言本身具有社會意義,處處規范著為人處世的行為和態度,語言成為了人的標志。
關鍵詞:《論語》 語言 倫理道德
語言是十分復雜的對象,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重要課題。在先秦時代,孔子就已經開始了對語言的思考,在《論語》中,孔子從社會倫理的高度,首次提出了“正名”的主張。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周禮規定只有天子能用八佾的樂舞。季氏“八佾舞于庭”,孔子對這種違背禮制、僭越名分的做法極為憤慨,他斥責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孔子認為,要改變這種混亂的局面,恢復禮制,必須以周禮為尺度來正名分,使人們知道自己處于什么樣的社會地位。基于此,孔夫子在語言觀上主張“非禮勿言”,要求視聽言動合乎禮的要求。在孔子看來,語言不是個人生活小事,它關系到事業的成敗、禮樂的興廢、刑罰的當否、民眾的治亂,總之關系到國家的安危,甚至可以說“一言而可以興邦”,“一言而喪邦”(《論語·子路》),所以君子說話必定言之成理、可行,而要做到這一點,必以正名即恢復周禮所規定的名分秩序為前提。{1}以恢復周禮這一核心倫理目標出發,孔子對人的言語行為做出了不同的評判,也提出了各種要求。
為了繼承周公留下來的禮樂文明,孔子希望通過對圣人言語的理解達成對先賢文明的認識,并且力求恢復其在亂世中的價值。語言具有認知功能,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為了繼承周代文明,孔子主張“畏圣人之言”。但在春秋戰國諸侯混戰的局面下,周公所建立起來的禮樂文明漸漸失去其生命意義,表現在世人的言辭上就是狂言和巧言盛行。面對語言和實際情況相背離的現狀,孔子展開了對巧言的批判和對慎言的提倡。在語言與思想的關系認識上,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這表明孔夫子主張言辭要清晰地表達思想意旨。思想需要借助語言來凝化,語言也是思想的主要基礎,但語言并不是萬能的,它也具有局限性,尤其是表意上的缺陷。思想有時也能夠脫離語言而獨立存在,尤其是那些不容易借助語言表達的事物,比如天命、天道、倫理道德等形而上的概念,涉及這些事物時,孔夫子給出了“予欲無言”的說法。
一、畏圣人之言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從中不難讀出孔子對堯的贊揚之情,孔子用一個“大”字統領后面的“巍巍乎”“蕩蕩乎”“煥乎”來形容那種崇高廣大的感受和無限的敬仰之情。葉朗在《中國美學史》一書中也說:“孔子所說的‘大是一個道德的范疇,因為孔子在這里贊揚堯之為君,是從道德修養和事業成就的角度著眼的。”此外,在后文的論述中他還指出了“大”的特點:第一,“大”包含對所指對象的道德評價;第二,它只能引起主體對于對象的一種敬畏之情,并且伴隨著一種神秘感。{2}在擁有無上道德的圣人面前,孔子發自心底地選擇了敬畏的態度。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論語·憲問》)孔子對至高的道德推崇備至,敬畏不已,那如何對待有德之人的言論呢?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季世》)在此,孔子明確給出了“敬圣人之言”這一答案。首先,要明白圣人這一語詞在《論語》中不僅僅是一個稱謂,圣人代表著無上的道德。《中庸》第十七章說:“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有極高道德造詣的人才能被稱為圣人。其次,孔子說過:“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這表明孔夫子也意識到語言的認識功能,語言可以達成對人的認識。通過圣人的語言可以探求其中蘊含的高尚人格和道德意義。孔子作為一個“信而好古”的傳統繼承者,自然會對圣人之言采取敬畏的態度。
當然我們還是會有疑問,語言究竟能不能承擔起表達思想的作用?圣人之言能達成道德認識的作用嗎?儒家和道家在這一點上具有很大的分歧。儒家相信語言記錄著圣人的思想,認為通過對經書的閱讀可以理解圣人的思想。孔夫子敬畏圣人之言,并對古代經典進行整理,正是儒家這種思想的原初表現。道家則不同,道家不贊同語言記錄思想,反而認為經書是圣人思想的糟粕,圣人的思想隨著圣人的離世便不復存在了。因而道家主張“廢言”,提倡行“不言之教”。雖則在對待經書的態度上,儒道兩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但這并不代表儒道兩家在對待先賢文明的態度上也涇渭分明,相反,二者殊途同歸,都在禮樂制度崩潰的背景下努力地尋找著保護先代文明的出路。春秋戰國時代,周文罷弊,貴族的生活墮落腐敗,周公所造的禮樂典章制度到此已經變成了空殼。在這樣的背景下,道家做得很灑脫,既然已是空殼,就棄之不用,從清凈無為的路徑來領略古代文明,力求返璞歸真。而儒家卻想全力救活這套制度,于是用“仁”“禮”“信”等一系列道德價值來填補這個空殼,于是完整地保留著這套形式。這種思想在牟宗三的《中國哲學十九講》中有明確的表示,讀者一覽便知,在此暫不贅述。
上文的論述幾乎全是圍繞語言與道德的關系展開的,語言的一個功能就是揭示大道。孔子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論語·述而》)這說明孔子也相信圣人之言,并以此為基,開創了具有極強實踐性的儒教,以繼承和發揚周代禮樂文明。孔夫子從倫理道德出發,已經認識到語言的認知功能,語言鞏固和記載著人類的認知成果,蘊含著人類文明。語言是有意義的符號,它不是簡單的、外在于人的形式,語言滲透著人性和修養,成為人的本質屬性。
二、巧言令色,鮮矣仁
并不是每個人的認知能力和道德修養都能達到圣人那樣的高度,在《論語》中,人的價值地位是不平等的,或者說是不均衡的。孔子說:“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由認知能力的高低不同,人被劃分為中人、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三個等次。由于人的境界修為不同,素質參差不齊,人的言語也成了值得審視的問題。孔門中曾有一件事讓孔子深有感觸。孔子有個學生叫宰予,這個人能說會道,受到孔子的欣賞,但宰予的操守卻不太好,一日,宰予大白天睡懶覺,被孔子逮個正著,孔子由此怒斥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也”,并反省感慨道:“始吾與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與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論語·公冶長》)在此我們就能發現孔子對語言的思考,孔夫子最初對待人言的態度是理想的、誠摯的,所謂“聽其言而信其行”正好符合了孔子“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論語·學而》)的理想。但是,現實卻與之背道而馳,宰予僅僅是孔子眼前的一個確鑿的案例,當時社會上這種風氣已經蔚為大觀,令人咋舌。子曰:“不有祝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也。”(《論語·雍也》)錢穆解釋說:“本章不在論、朝之為人,孔子蓋甚嘆時風好佞耳。”{3}可稱十分貼切并且務實了。一個人的嘴上說得漂亮并不能代表他的本質品性也很完善,這種巧言令色的流行使得名實背離的現象越來越突出。后世著名的爭論——名實之辯也許亦是受此啟發,徐《中論》曰:“名者所以名實也。實立而名從之,非名立而實從之也。故長形立而名之曰長,短形立而名之曰短,非長短之名先立,而長短之形從之也,仲尼之所以貴者,名實之名也。貴名乃所以貴實也。”{4}名是實的記錄符號,只有確立了實才能夠建立名,這是名與實應有的次序關系,若反其道而行之,很大程度上會造成二者的分離。此外,造成這種名不副實的尷尬局面,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個人,在于個人的認知能力和道德境界。語言并不是簡單的鏡像般的反映客觀事實,其中必然要考慮到人的主觀因素。{5}語言作為一個符號系統,其本身并不具有好壞之分,但由于語言被具體的個人掌握和使用,個人的修養和性格就可能賦予語言截然不同的性質。《論語》中的“巧言”“狂言”便是語言被人肆意使用的突出代表。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論語·雍也》)孔子為何如此嫉恨“巧言”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了解何為“巧”。許慎《說文解字》解釋:“巧,技也。”既然是技巧,那它多少就帶有“虛”的性質。我們知道技巧是一種手段,善于取巧的人可以通過掌握技巧走捷徑,快速輕便地達成自己的目的,然而,他自己的實際能力卻可能是很有限的。“巧”用朱熹的解釋是“好”的意思,“巧言”就是好聽的話,好聽的話語往往能達到遮蓋事實、取悅他人的目的。“巧言”這種不實的言語,又帶有虛假利己的成分,與儒家所提倡的立德立人的教育宗旨截然不同。孔子自己也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巧言”不僅可以使仁德受損減少,更大的威脅是巧言會擾亂道德,甚至整個社會秩序。
三、敏于事而慎于言
孔夫子在對那些花言巧語進行批判的同時,力求通過“訥言”來匡正時風,進而又提出了“慎言”的主張。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孔夫子的這種轉向,絕不是簡單地看到了巧言的弊端,因而機械地走向其對立面,若簡單地認定巧言不好,進而單純地肯定訥言,這種簡單的線性思維是毫無說服力的。實際上,肯定訥言表現出孔子重視道德修養的思想傾向,孔子說:“仁者,其言也。”(《論語·顏淵》)一個人的道德修養比華美的言語更具有重要價值。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給,屢憎于人。不知其仁也,焉用佞。”(《論語·公治長》)由此可看出,孔子對人的言談口才,都是不看重的,其態度是消極的,他更重視的是人的道德涵養。孔夫子并不打算局限于語言這一話題范圍,而是逐漸從道德修養的角度討論人應該如何言、如何行。
子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從中,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看出孔夫子重行輕言的態度。由訥言,即說話遲鈍,提出了與之相關的“慎言”主張,《論語》中“慎言”主要是與“慎行”一起論說的。言、行是兩個緊密聯系的詞語,言行一致是一種理想的狀態,但在實際中二者也常常相互背離。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論語·里仁》)孔夫子也意識到一個人說的話不一定就會在現實世界中對應實現,因而也有“慎言”的主張。此外,提倡“慎言”還有一層原因是基于道德約束,言行一致是評價一個人具有道德涵養的標準之一,只有言行一致了,才能實現“信”。然而做到“信”是有難度的,因為“信”不僅僅是愿意或承諾恪守諾言,它或許更接近于古代的“盟誓”——宣稱擁有足夠的能力、智慧和資本去履行和實現諾言。{6}在赫大維和安樂哲看來,孔子的“信”是述行性的,它需要足夠的行動能力才能達成。“信”是必不可少的。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小車無,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人無信不立,人是社會中的人,一定會受到法律、契約、道德、禮俗等的約束,“信”作為人與人、人與社會溝通的橋梁,如果不能被建立起來,那么一切將無法推進。既然做到“信”如此困難,所以出言不得不謹慎。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論語·里仁》)告誡人要檢束才能減少過失,在語言上的體現就是謹慎。并且《中庸》有“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爾”。從“慎言”中體現出來的是一種“慎獨”的修養功夫,“慎獨”正如《中庸》中說的“誠”一樣是一種道德修養的極高境界。
一個人的言談不僅可以透視出個體的道德涵養,而且還反映出個人的認知能力,“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論語·子張》)。這是陳子禽認為子貢賢于孔子,子貢為自己的老師辯護時說的話。子貢的智慧足以知圣人,所以說話也恰到好處,而陳子禽自己的認知能力有限,不識圣賢,卻說出子貢賢于孔子的笑話。就從這一句話中,我們就可以看出這個人的道德眼界如何,故曰:“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出言確實不得不謹慎。
四、予欲無言
語言雖然具有強大的認知功能,我們可以通過人的言辭來認識一個人,也能夠通過語言達成對圣人的理解,但是,語言并不是萬能的,語言具有局限性。孔夫子也有無言的時候。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孔子晚年知天命,明晰天道并不是可以言說出來的,不如默而存之,用來敦厚道德。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不可得而聞”向來有相異的兩種解說,第一種是說孔子認為“性”與“天道”過分玄妙深奧,索性根本不談它們;另一種說法,認為孔子不是不講“性與天道”,只因“性與天道”不易為青年學生所領悟,所以很少提及。我們可以推想,子貢說“不可得而聞”那時年齡一定不小了,最低限度也可略懂性與天道的道理。如此,他所說的“不可得而聞”,其實是對孔子的贊嘆,這贊嘆又表示子貢對“性與天道”有所理解。{7}既然子貢能從孔子不言中體會出某些意義,那么這種不言,也就相當于有言了,這就可以成為一種不言之言。{8}那么孔子為什么會采用這種不言之言呢?一言以蔽之,為傳道開啟方便之門。孔子不愿意客觀地談“性與天道”,因而開辟了仁教傳統。這對孔門學問傳統的形成具有極大影響,使得孔門的學問具有極強的求實性。孔子的學問是一門成人學問,其內容多與日常實踐密切相關,孔子對形而上的“性”“天道”“天命”等都是很少論及的,對鬼神等不能為人把握的事物,更是敬而遠之。“子不語,亂、力、怪、神。”(《論語·述而》)孔子的弟子子路曾經問孔子如何侍奉鬼神,孔子有意回避地答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問人死后如何,孔子答道:“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另外,“天道”“天命”等概念預示著極高的道德價值,是不能輕易被人理解的。徐復觀指出:道德的普遍性、永恒性,正是孔子所說的天、天命、天道的真實內容。{9}一方面他們是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孔子面對天道,也只能感喟:“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另一方面,“天道”“天命”等更不容易被人獲知和理解,孔子自述人生歷程說道:“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孔子從十五志學以后,不斷地“下學而上達”,也是到了五十才獲知天命,那么對于那些年輕的學生來說,又怎么能輕易理解天命呢?因此,孔子采取這種超越語言的方案,即不言之言,讓意生言外。不言之言可以說是一種有意義的語言,它或多或少地讓學生獲得了對天命與天道的理解。
《論語》中,孔夫子對語言的種種認識和態度,都是圍繞著他的政治道德理想而展開的。語言的主體是人,道德的主體也是人,語言不僅僅是說話,它沉淀著說話者的德性與智慧。語言是人的存在方式,是達成道德認識的條件。巧言和狂言不僅會造成名與實的分離,而且可能導致個體的身心分離,德行敗壞,甚至毀壞社會道德秩序。言行一致是評判個人信用的價值尺度,慎言慎行是一種誠摯的態度,能體現人的道德涵養,無言是對形而上的道德概念的一種間接闡釋。《論語》中,這些關于語言的討論,都離不開孔夫子的“從周”理想,都被賦予了這個特定語境統治之下的政治倫理色彩。
{1} 盛新華:《語言研究與探索》,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366頁。
{2} 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3—55頁。
{3} 錢穆:《論語新解》,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42頁。
{4} 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1頁。
{5} 王寅:《認知語言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頁。
{6} 〔美〕赫大維·安樂哲:《通過孔子而思》,何金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
{7} 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頁。
{8} 夏芬:《〈論語〉中“言”的倫理意蘊》,《價值論與倫理學研究》2013年第7期。
{9}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