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真忻叫作老傅,即使年輕時的真忻也真像老傅,總是不慌不忙的樣子,從容淡定,舉止安詳,這樣的人你都要認真對待,他比你淡定就比你強。
好像是在20世紀的80年代就認識老傅了,那時的我剛留校任教,氣焰囂浮,行跡放浪,哪會把其貌不揚的老傅放在眼里,老傅也沒把我放在眼里,不亢不卑,臉上冷冷地掛著笑,客氣中有著凜然的距離,接觸的時間不長,我就覺著無論是畫畫還是為人,老傅比我更像老師,他的從容里滿是無法與人道說的困窘,他的淡定中藏匿了太多的坎坷,你不親身經歷一遍他的不易,是裝不出那份淡定和從容的,所以你還是小張小李時,老傅就是老傅了。
社會上太多熱愛美術而不得其門而入的年輕人,也只有老傅這樣極少數人堅持了初衷,堅持了一種遠不可及、深不可測的未來,中國的美術學院各抱地勢,門禁森嚴,把持著中國美術角角落落的利益和資源,你沒有學院的專業背景要想混出個人樣,難比登天,老傅正是懷揣登天的氣概,以優異的成績考進西安美院,其實此時的老傅在版畫創作上已有不俗的成績,著名的灘頭木版年畫使同居一地的老傅很早就澤被受益,許多創作已呈現出湘中地域文化鮮明的藝術個性,在學院的同齡人還東張西望找不著方向時,老傅就認定了民族、民間與民俗的“三民主義”,因而他的版畫讓當時的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原始生命的張揚,是一派欣欣向榮的向往,和學院沉悶矜持的語境全然不同,但老傅還是來了,他對自己曾經成名的創作并不滿意,想以專業教育的他山之石來試試自己的這塊玉。他把在西安美院的大部分時間貼補在造型基礎上,屁股幾乎長在畫凳上,畫得投入專注,進步神速,從黑白灰的二維世界進入體積與光影的三維空間,這種視覺表現概念的轉換對許多人而言有如讓市中心的鐘鼓調個方向,因而老傅內心的變革遠不像表情那么從容淡定,在對藝術表現語言的理解上也必然有一番痛苦的取舍之爭,但老傅就是老傅!再不容易他也做到了,他的學院素描,他的造型基礎,在幾年后讓我們這些慣于恃強凌弱的青年教師也不敢再開玩笑。我習慣把一個出眾的人的行為打回他的思維,從思維的模式狀態上窺測他的真實,老傅的真實首先是心理素質的過人,心靈的強大是他定力的來源。只要做事,就一定會做成事業,只為做人就一定會做成人杰。后來的結果完全應驗了我幾十年前對他的敬畏是有道理的。
生活中的老傅仍然定力十足,寒冬的西安雖然不會滴水成冰,但那種夾在南北之間的冬天則更顯出冷的陰險,老傅天天從水管里接一桶涼水,找一沒人的角落兜頭澆下,迅急地用毛巾把全身擦出粉紅的膚色,這時候的老傅更像英雄一樣精氣神都激發出來,紅撲撲的臉上全都是對棉衣里的我們的不屑,那副舍我其誰的豪邁不能不讓旁觀者肅然起敬,對自己也敢下狠手的老傅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老傅的版畫,從灘頭木版年畫入手,從傳統版畫中最接地氣的部分開始,灘頭版畫生動活潑的畫面,講究功底的鐫刻,氣氛熱烈的色彩,都可以看成老傅成功的捷徑,他將傳統拆解成自己表現的資源,把民間當作自己演練的舞臺,用民俗的熱烈渲染自己的語境,所以他的版畫無論是湘中的體育活動還是湘人馬踏倭寇,都充滿了勁道,充滿了趣味,也充滿了人性的力量。我尤其喜歡《戲媒人》這樣的作品,在男婚女嫁的喜慶中,總得有人被戲弄調侃來烘托現場的氣氛,講究點的是不會把新人當猴耍的,而媒人往往成為大家喜氣發泄的對象,欲成了好事,還要再擔些風險,以示枉己正人的付出多么不易,老傅是這樣理解湘中風俗的,也是這樣理解自己湘人性格的,努力做成自己也就做好了湘人,做好了人生。
人到中老年后,老傅明顯更喜歡個性不羈的水墨,用自由的線條去詮釋對藝術的認知,我在內心是非常贊同他多畫畫國畫的,用自己豐富的人生表現豐富的世界,雖然在版畫的陣容里少了一員悍將,卻在美術的星空中升起一顆恒星。許多版畫家棄刀提筆不過是雞頭鳳尾的結果,但老傅憑借著自己內心強大的定力,憑借著對人生從容的氣度,不斷超越自我,不斷創造出佳績,冷水的不斷沐浴總是精神十足,信心滿滿,說什么好呢?也只有在心里敬佩老傅的淡定。
(代大權,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國國家畫院版畫院副院長,中國美協版畫藝委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