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露苗
《雷雨》是曹禺的代表作之一,在問世之初就廣受好評,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提到《雷雨》的出現,讓歐陽予倩、田漢、熊佛西、洪深這些著作等身的劇作家的作品暗淡無光,令人不得不承認曹禺的天才之氣。司馬長風對曹禺的評價很高,但也作了批評,認為:“(曹禺)有如一個透明的水晶球,站在那里,兩只眼睛向四面八方打招呼,博取喝彩”“可以說《雷雨》是一部多面投機的作品,他自己似乎對任何東西都無動于衷”,在司馬長風看來,曹禺的面面俱到反而弄得多面不討好。曹禺對此答復說,它的人生觀、世界觀、政治觀點、藝術觀點就是他的“衷”,也是他的“心”,這是滲透在作品里的東西。在田本相著的《曹禺創作論》中,曹禺對自己的創作有過深刻的概括,他認為:批評家運用邏輯思維,應當而且可以看到作家創作時未曾意識到的地方。如果作家創作時就想得那么有條有理,那么,他就可能創作不出來了。他還說:一個作家進行創作,他反映真實的生活,主要是運用形象思維。在他所描繪的社會生活中,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就滲透在里邊。曹禺認為批評家對作品的闡釋有邏輯梳理的作用,可以發現作者都沒有注意的問題;作家的觀點都滲透到了創作的文本中,批評家可以由此來分析;作品的主題不是預設的,而是來源于生活。
曹禺在創作之初對作品的設計和主題都不會經過精心的構造,都是從真實生活取材,而作品的闡釋權也交由批評家,曹禺對表達自我是沒有多大野心的。對于處女作《雷雨》,曹禺曾這么說:“累次有問我《雷雨》是怎樣寫成的,或者《雷雨》是為什么寫的這一類問題。老實說,關于第一個,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第二個呢,有人已經提我下了注釋,這些注釋有的我可以追認——比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但是,很奇怪,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認為不應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并沒有明顯的意識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什么,也許寫到末了,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泄著被壓抑的憤懣”,曹禺在創作《雷雨》時受到的情緒驅動和發泄欲望,讓文本指向變得模糊,而他對“暴露大家庭的罪惡”的追認也體現出來他對批評家的依賴。激情創作下的《雷雨》,出現了文本與作者意圖不符的情況,就有了理由。
《雷雨》是一個故事交錯復雜的劇作,文本時間跨度的縱橫差距大,在一天時間中,三十年前的故事被徹底翻起,新人與舊人的相遇碰撞,讓整部作品充滿了悲劇性的沖突對抗。周樸園作為主要人物,更是有其復雜的一面,曹禺談到周樸園,說:“這個人可以說是壞到家了”、“他對侍萍的思戀、懷念,便成了他后半生用來自欺欺人、經常咀嚼的一種情感了這既可填補他丑惡空虛的心靈,又可顯示他的多情、高貴”。可在文本中,周樸園的惡體現得不夠徹底,從文本中能看出周樸園作為大家長的擔當和民族資本家的魄力。作品中對周樸園的描寫主要是在對待侍萍的懺悔,對待繁漪的專橫和對待罷工的處理。對待侍萍的懺悔,是情真意切的,且不說他保留了侍萍的喜好和舊物,還教育周萍要懷念自己的生母,若是他對過去懷著冷酷的態度,不需要大費周章,與侍萍的會面也能看出他的深情,他因熟悉的鄉音就與陌生女人談起往事,體現了周樸園對侍萍的懷念和懺悔是時刻存在的。當周樸園發現侍萍的身份時,他態度的轉變,若真如曹禺所說:“偽善面具扒下后他是多么冷酷無情。而且他也感到幻滅:當初這么可愛的一個女子,如今怎么老成這個樣子;而且成了他社會地位的嚴重威脅”,就將這個人物扁平化了。周樸園的警惕是他作為企業家的職業習慣作為民族資本家,他用金錢解決事情,雖然冷酷,但對侍萍是真心的。周樸園對繁漪的雖嚴厲,他的初衷又何嘗不是好的,他逼繁漪吃藥,請外國大夫看病,都是對繁漪的病上心的表現,而繁漪的舉動就如孩子制氣一般,周樸園與繁漪的關系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嚴厲的父親與任性的孩子。周樸園是傳統儒家文化中大家長的形象,他對每一位家庭成員的管教約束,體現了他對家庭責任的擔當,但他的蠻橫和過度約束,就是他的形象變得復雜。周樸園處理罷工時,顯示了他的魄力和手段,雖有階級敵視,但他各個擊破,分化瓦解的策略是很有政治眼光的。周樸園干的實業,推動了社會的進步和發展,積累社會財富,有民族企業家的兩面性,不能片面看待。
曹禺十分喜愛繁漪這個角色,他夸獎繁漪說:“她誠實,她懂得恨,又懂得愛,她發誓她要生活在充滿愛的世界里,和她摯愛的人永遠生活在一起。我喜歡這樣的性格,不知不覺就迷上了她”,繁漪的敢愛敢恨,在文本中有些猙獰可怕,她只顧成全自己,她對周萍的愛更像是一種占有,像是把周樸園對她的壓制報復在周萍身上,她利用魯大海的魯莽和侍萍的痛苦把周萍與四鳳拆散,也搭上了親兒子周沖的愛情。曹禺卻評價繁漪是個復雜的人物,他說:“這個人物從第一幕到第四幕,一直是發展的,流動的,從未停止在一點上他當然是個資產階級的太太,許多人覺得她又壞又狠,但她基本上是個受苦者”,“她要把四鳳攆走,可是又說得多么巧妙。她只能說假話,因為真情是真的說不出口的”,曹禺還說繁漪在周樸園、周萍、周沖的面前表現出了不同的復雜心情和態度。但是在文本中,繁漪形象扁平,她自由解放的思想是幼稚的,沖動的,在周樸園、周萍面前,像個任性的孩子,而她對于周沖,也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她如美狄亞一般,為了愛情不顧家庭,這兩個人物就是極端自我主義的人物。曹禺所說的復雜性和階級性在繁漪身上沒有很好的體現,拋去作者的解讀,繁漪的形象并不能讓人喜愛起來。曹禺對繁漪的喜愛,可能多來源于他自身的愛情經歷在繁漪身上的投射。
作者意圖在文學批評中是可以借鑒的,但是當作者意圖和文本呈現產生分歧時,就應當辯證地看待,不能單純堅持作者意圖論。《雷雨》中的矛盾呈現以及背后的原因,意識與語言的隔閡,值得我們評價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