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志悅 攝影/湯彥俊
廖美琳教授是上海胸科醫院首席專家。1970年,她參與了我國第一個肺癌病房建設,開啟了肺癌的多學科治療。從此,原本是呼吸科醫生的廖美琳教授,走上了肺癌研究道路,見證了中國肺癌診療近48年的發展。
曾有人將肺癌臨床進展比作“蝸牛”。但近幾年醫學的發展,蝸速爬行30年的肺癌,終于開始加速。肺癌被“化整為零”,在基因層面精確診斷,逐漸擊破。
癌癥的英文來自拉丁文的“螃蟹”,是因為“西醫之父”希波克拉底在觀察一例惡性腫瘤時,發現從腫瘤中伸出了很多條大血管,看著就像螃蟹的腿一樣。一語成讖,這種病癥像螃蟹一樣在人類歷史中橫行霸道幾百年,其中,肺癌的發病率和死亡率最高。
年過八旬的廖美琳教授還在出門診,而且“越看越開心”,因為“以前看著看著患者就沒了,現在經常能遇到確診七八年的患者來門診看我”。
面對患者病痛的無能為力,是醫生最大的挫敗感;對于治療的“不確定性”,則是醫生最大的苦惱。
腫瘤醫生尤其如此,任何藥物的有效率放在每一名患者身上時,只能是一種參考的概率,而不是“確定”答案,因此,每一名腫瘤患者實際上是在摸索著治療。
廖美琳說:“我面對的大部分人是晚期肺癌患者,一般狀況很不好。給患者治療的時候我經常很苦惱,如果治療效果不好,下班回到家心里都很苦悶。給他用藥后會怎樣,前途如何?我不清楚,患者更不清楚。有一天,在門診遇到一個患者,送我兩包肴肉,然后給我鞠三個躬,說:‘我活了11年了,現在也很好,自己從鎮江坐火車來的。’這個時候我真正覺得醫生的價值。過年的時候患者家屬給我打電話,我也不好問‘人還在嗎’。有時候是患者自己打電話來,我就很高興,這個年都過得特開心。以前經常是看著看著人就沒有了,然后又換一個。而現在,經過這么長時間,他還能來看你,站在你面前,這種收獲的感覺,很不一樣。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當醫生的好處,不然太辛苦了——疾病這么復雜,你面對的又有太多的未知,醫生不是神仙,但又很想給患者看好,所以要動很多腦筋。”

腫瘤治療絕不是有了新方法就把前面有效的治療方法丟掉,而是互相結合,發揮更大的作用。所以,化療聯合手術放療或靶向治療耐藥后,還需要化療。
技術日新月異,臨床醫學進展如此之快,以至于醫生如果幾周不學習,就跟不上腳步了;而醫學進展又如此之慢,證對證偽常常都需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一切探索的痕跡都會被記錄下來,時間會淘汰一部分錯誤和落后的,也會將有效的治療方法保存下來。
臨床醫學就是這樣一門有意思的專業,人類與疾病斗爭幾千年的經驗積累,傳承下來為今天的患者服務,并且要與時俱進將快速發展的科學融入臨床實踐,解決問題,不斷提高診療水平。
廖美琳表示:“我在上海市胸科醫院遇到了兩位好老師,一位是徐昌文教授,另一位是吳善芳教授。他們開辟了肺癌多學科治療的道路,并開設了肺癌病房,探索肺癌的多學科診斷治療。腫瘤治療從來沒有百分百,都是每一步加一分、加兩分、加三分,爬著過來。肺癌,最初我們沒有很好的、正規的、規范的治療方法,但1970~1990年,化療取得很大的進步,這是第一個時代;第二個時代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有了第三代化療藥,效果提高了,不良反應也降低了;2000年以后,靶向治療開始出現,使肺癌的治療變成了一種藝術;最近幾年又出現了免疫治療。大家總覺得有了新的,舊的就丟掉,新陳代謝。但我們醫學上不是這樣,腫瘤治療絕不是有了新方法就把前面有效的治療方法丟掉,而是互相結合,發揮更大的作用。所以,化療聯合手術放療或靶向治療耐藥后,還需要化療。”
1983年6月,廖美琳教授赴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研修運動呼吸生理、臨床流行病學和肺科臨床。教授故意考她,拿出了一張患者的片子。廖美琳看完后,說抽掉胸水,里面有腫塊。教授大吃一驚,向她豎起大拇指。廖美琳說:“不是我本事大,而是這種情況我們在中國看得多了。”
這就是當年中國肺癌患者的普遍情況,大多數患者一經發現已是晚期,肺癌大得像“生煎包”。患者大量胸水,全身轉移。肺癌治療效果較差的主要原因之一是難以早期發現,2/3的臨床患者確診時就是中晚期;原因之二是有明顯的淋巴道和血道轉移傾向。
如今,肺部檢測設備越來越靈敏,能捕捉到僅幾毫米的微小病灶。
廖美琳說:“醫生對這些早期小病灶的辨認非常重要。因為肺部的小病灶很多,結核、炎癥、出血等都可能引起。認識小結節也是大課題。我們對小病灶手術的結果,5年生存期是90%以上,等于治愈,無論是1厘米還是2厘米,病理亞型也沒差異。肺部90%以上的結節不是癌,但患者一聽有結節就嚇壞了,急急忙忙就跑去開刀。我告訴患者不是癌,也不是憑空說的,都是通過檢查資料仔細辨認、大量思考之后才給他得出這樣的結論。所以患者心理健康也很重要,很多病情不用著急,是可以等的。另外,患者家屬更不要瞎著急。有些時候,家屬、朋友聽說某某人肺上長了東西,都很著急,都來出點子、想辦法。我告訴大家,不要著急,沒有根據就不要亂出點子,要聽醫生的,安心治療。”
當學科帶頭人當然很光榮,但是也很辛苦,必須不停地學習,不能落后,否則會影響一班人。
廖美琳教授年輕時有一次值班時,看到緊急呼叫燈亮起,她第一個沖到了病床前,發現患者呼吸困難,情急之下她一把將患者倒提起來,讓護士拍著他的背嘔出堵住氣管的血塊。要知道,這是個體重不輕的成年男性患者,瘦弱的廖美琳也不知道當時哪來的力氣。這就是醫生的本能。
廖美琳說:“我們做內科醫生雖不拿手術刀,但每一個診斷,都要像繡花一樣細心,每一針都不能扎錯,趕時間是看不好病的。我想說,給青年醫生多一點時間吧,他們實在太忙了。年輕的臨床醫生最重要的是積累臨床經驗,目標不應該是各種指標,而是怎么對患者有利;科研也應該是解決臨床中的問題,要接地氣。腫瘤醫生一定要跟患者接觸、談心,才能真實知道患者的痛苦,患者的食欲、精神、心理狀態、家人支持、身體變化等,都是需要談心來獲得的。醫生真正的老師是患者,通過談心可以從患者身上學到很多東西。醫生要有耐心、不忘初心,還要有一顆探索的心。醫生要為患者操心,多想想、多琢磨。我有時候下班回到家,腦子里還在想患者的治療方案,想著想著就打個電話給病房改個醫囑。醫生必須尊重生命,你手中的是一條命,雖然已經死去,但患者還在幫助你,讓你去做解剖來學習,你必須尊重他。這是做醫生的基礎,任何時候、任何年代都不能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