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新源
貴州大學
曹丕的《典論·論文》歷來被看做我國“文學批評之嚆矢”[1]74,在這里,文學理論第一次不像過去那樣散見于各類子書中,而是以專著形式出現,并有意識地將文學從傳統學術中獨立出來。這大大提高了文學的地位,體現了魏晉時期文學自覺和人的自覺,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盡管近年來學界對《典論·論文》的寫作目的和實際價值做了新的探討,認為其仍存在功利性的思想,創作目的主要是規范文人行為、保持政治穩定,甚至認為其在批評史上的地位被過高估計。筆者認為,無論其在創作時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典論·論文》在客觀上仍為后世的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思路,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學界對《典論·論文》中文學思想的探討可大致歸納為作者論、文體論和文章價值論等方面。其中,作者論對“文人相輕”提出批評,并提出“文氣說”佐證,這一方面前人研究非常豐富,主要集中于討論批評文人相輕是否具有政治目的以及探析文氣說的淵源和影響;文章價值論的研究也相對豐富,往往結合思想與時代背景敘述;相比之下,文體說的研究還不夠充分,尤其在早期,研究者往往將目光集中于“四科八體”的分類,特別是“詩賦欲麗”這四個字的意義分析。
《典論·論文》中對文體的論述主要是: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2]2271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將曹丕的文體論分為三個層次,即本末論、四體八科說和文體作者論。筆者擬從這三個方面對文體論的研究現狀作出總結。
文本同而末異。這句話作為曹丕論述文體論的開頭,實為文體論的總綱,具有重要意義。正如郭紹虞先生所言:“在曹丕以前,人們對文章的認識,限于本而不及末,本末結合起來的看法,在文學批評史上,是曹丕首先提出來的,它推進了后來的文體論研究。”[3]164然就其重要性而言,歷來研究顯得十分有限。
早期學界對本末論幾乎沒有專門探討,大多只是在文學批評專著或古代文論集釋中一筆帶過。如郭紹虞先生認為:“本,指一切文章的共同性,大致是指基本的規則而言,是一切文章共同的;末,指不同文體的特殊性。”[3]162-163劉大杰先生認為是“文章的根本原則”[4]90。兩位先生的說法基本代表了學術界的主要觀點,但對“共同性”與“特殊性”的具體闡釋則出現了諸多不同,主要有以下幾種:
陳伯海先生將“共同性”進一步具體為建安時期特有的文學風尚,即一種“‘高’‘逸’‘遒’‘健’的精神氣概和質樸、精練的語言特點,尤其著重在精神氣概。”[5]143欒勛先生則將其看作文化形態所共有的表情達意功能。①直到1994年,劉運好第一次以專題論文的形式討論“本末論”。他在《論曹丕的“本”與“本同”》中對過去散見于各類專著的“本末論”研究做了歸納,認為郭、劉二位先生過去對于“共同性”、“特殊性”的歸納過于粗疏,而陳伯海先生的說法又過于狹隘,指出“從曹丕的整個文學觀考察,曹丕是無意于討論建安文學共同性的審美傾向的。”據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本’就是指傳統文學批評中常用的術語——質”指出“質’與‘本’僅僅是一對具有同一概念意義的不同表達形式而已。都是指文章作為審美對象的本質和內容。”進一步概括出“‘本同’就是指文章在審美內容和本質上言志和述時的共同特征。”[6]38-39
總的來說,劉運好的論文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其貢獻不僅是對過去的大量觀點進行梳理,更在于他意識到前人研究囿于“文氣說”,開始將目光轉向曹丕的“文體論”。但他對于“本”的概括仍有不足之處,正如他在文中指出欒勛的觀點“已觸及到問題的本質,但語焉不詳”[6]38,他的“本”即是“質”的觀點,仍具有中國古代論文的通病——用詞虛玄,即將原本難解的“本”解釋為同樣意蘊豐富,指向含糊的“質”。雖然在后面又進一步解釋質為“文章在審美內容和本質上言志和述時的共同特征”,仍讓人有些云里霧里。但在他的啟發下,20世紀的最后五年出現了一些較有價值的探索。
劉廣發、吳紹禮將“文本”理解為“文章根本思想和法則,也即‘文以載道’。”“末異”理解為“文章的不同體裁和表現形式”,同時指出其創新之處在于“把‘本’‘末’結合起來,為了‘載道’而采用不同體裁”。[7]53孫明君則認為“‘本’就是儒家的政治思想與倫理規范,就是經國之大業”。[8]36王兆才也指出:“曹丕的‘文本同’是指一切文章作用相同,他視文章的作用為‘本’,而文章的作用便是經國濟世,沒有超出儒家功利文學觀的范疇。”[9]41至此,“本”的內涵進一步明確為來教化的規范、法則,特別是孫明君、王兆才認為“本”是儒家的思想與倫理的觀點,不僅指向明確,更對長久以來學界對《典論·論文》突破儒家甚至反對儒家的觀點產生了巨大的沖擊。
21世紀來,研究者根據前人的啟發有了更多的探索。郭英德將“本”進一步闡釋為劉勰提出的“天地之心”,認為“所有文體都來源于一個本體”,而文體的多樣性則是由于文體的展現形態及其功能具有多樣性。[10]56
戴夏燕繼承了劉運好“‘本同’就是指文章在審美內容和本質上言志和述時的共同特征”的觀點,認為“‘本’是傳統‘言志’的自然延伸和發展。”因而傳統文論在儒家文學批評觀的影響下,強調‘本’,重視文學的社會作用和價值。進一步指出“曹丕的‘文體’論、‘文氣’說都以‘本同’為前提,是對文學理論的創新貢獻。”[11]112
胡紅梅針對前人研究時“很少或者幾乎沒有從文體的本質與功用角度來解讀”,創造性地點出了古代文論中“虛”與“實”,指出“曹丕所謂文章之‘本’乃指所有文章的共同之體,而文章之‘末’則是指各種文類之體。‘本同’是從‘虛’的方面說明文學各體具有共同的普遍性(可以看作文章的教化作用和基本法則)……‘末異’則是務‘實’,指出各類文章體裁的特殊性及表現特點。”異的作用即在于充分利用不同文體的特點更好發揮文章的共同性。從而將“本同而末異”看作“體一而用殊”的另一種表述方式。[12]166
任競澤在大量總結研究成果后將“本同”由郭英德的“天地之心”進一步發展為“文源五經”,實際上將“本”和“末”之間的關系看作“源”與“流”的關系。[13]94
綜上,自20世紀70年代至今,曹丕“本末論”的研究呈現出由綜合到專門,由虛玄到具體的趨勢。在中國傳統文化環境中,“言不盡意”多為人接受,這也導致我國文論發展在魏晉之后多陳陳相因,因而試圖盡可能具體地解讀“本”這一內蘊深廣的概念是值得肯定的。在早期的解讀中普遍存在“對儒家思想的突破”的觀點,實際上犯了“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錯誤,脫離了傳統文化的大環境。儒家思想早已融入民族血脈,雖然魏晉時期極力倡導對“欲”的追求,但儒家思想始終不曾消退,曹丕本人也熟讀五經,所以一味強調對儒家的突破,特別是對《典論》這樣一部有流傳后世之目的的作品是不確切的。但如果將“本”概括為儒家教化的作用,又與當時人們對唱和宴飲等娛樂文學的態度以及后文中“詩賦欲麗”的說法有所沖突。要之,筆者更認同任競澤將“本”理解為文學之“本源”,本末論意在說明所有文體皆出自一源,這一源可追溯至上古而不唯五經,但經孔子整理的五經在有漢一代的強化下成為無可爭議的主體。
在說明本源后,曹丕進一步將文體劃分為“四科八體”詳細論述。這一部分的研究在“文體論”的研究中是最多的,其內容主要集中于這一分類對后世的影響和意義,由于論者太多又多有重復,筆者擬在梳理后選出其中有代表性的部分分析。
早期研究者往往關注這一分類意義及作用。魯迅先生最早提出“漢文慢慢壯大是時代使然,非專靠曹氏父子之功的,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14]86郭紹虞先生亦肯定了曹丕的開創之功,認為其“首次把文章體式分為四科,并且第一次論證了文體與風格的關系”[15]65
劉大杰先生肯定了曹丕對文體性質的確切判斷,更進一步指出其可貴之處在于“看不見宗經原道的意思,也沒有班固那套正統的倫理觀念,脫盡了儒學的桎梏,自由自在地說幾句干凈話”[16]134
劉廣發雖也關注其作用,但開始將目光轉移到“四科八體”這一分類本身。他認為曹丕具體地把文體分為“四科”后,又簡要地指出各類文體的寫作特點,并提出了不同要求,對后世影響頗大②。
孫明君則與劉文觀點有所不同,他承認“‘詩賦欲麗’的確是先秦儒家所未曾涉及的命題,但‘麗’卻是詩賦中固有的特質”,因而他進一步指出:《典論·論文》中的雅、理、實、麗“僅是曹丕對文壇盛行文體之特征的概括,而不是對文體特征的規范和要求。因此“‘詩賦欲麗’并不是曹丕的首創,也不是‘文學自覺’的標志。”[8]37因而曹丕‘詩賦欲麗’的意義在于他以其政治地位強調詩賦的‘麗’,推動魏晉時期對于語言形式美的追求。
陳必祥創造性地指出:辨論文體并非《論文》篇的宗旨,理由是“曹丕對文體特征的標示并不完全恰當,而他所提出的‘四科’也并不是當時所有文體的臚列,似帶有舉例說明的性質。”[17]26墨白認同這一觀點,但仍承認“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所作的文體分類,屬于自覺的文體間的比較囿分。此后,文體類別劃分漸趨豐富細密”[18]36
陳碧娥同樣認為曹丕之前就有關于文體的論述,如蔡邕的《獨斷》。但其“講的是公文程式,不是文學理論。嚴格地說,文學的文體論濫觴于《典論·論文》”。并指出:“曹丕的文體分類可貴之處主要在于它體現了文學的整體系統觀念。”這體現在:“他排除了史傳和諸子等學術著作及其它一些非文學的體裁,基本上劃清了后世通行的廣義的文學的范圍。”[19]182使文學從廣義的學術中獨立而出,對于文學觀念演變具有重要意義。
吳芬芬則關注到四科的排列順序,認為次序的先后表明他對不同文體的重視程度。說明“雖然曹丕對文體有了初步的探索,但他對文學之為文學的審美功能并沒有高度重視。”[20]28
任競澤對墨白等人“自覺比較分類”的觀點進一步發展,提出“四科”與“八體”為兩種不同的分類方式,前人多關注“八體”之分開啟后世“繁雜瑣細”分法的先河,此后,陸機《文賦》分為十類,《文心雕龍》分為三十三類,《文體明辨》更是分了一百二十七類。并創造性的指出“四科”是化繁為簡的歸類,對后世目錄學中最常見的四分法產生了直接影響。[13]97
綜上,對于“四科八體”說的研究,以整體作用和自身探究兩條線進行。早期研究者集中于“詩賦欲麗”,由此分析其整體的文學思想,關于曹丕文學思想與儒家思想關系前文已詳細闡釋,吳芳芳對次序的分析也正好證明了前文的觀點,這里不再贅述。后來的研究者將目光轉向這一分類本身,對于“雅、理、實、麗”究竟如劉廣發所言是對文體特征的要求還是如孫明君所說是只是概括,筆者更贊同前者。根據恒范《世要論》在《序作》《銘誄》《贊像》等篇中的描述,當時的文風或追逐虛辭,或空洞虛假,如果是概括必然不會得出“雅”、“實”的結論,因而這里實是針對這些現象提出要求,以正文風。而對于任競澤的“‘四科’為‘四分’分類說”,雖然說法新穎,也給出了自己的論證,但筆者仍認為過于牽強,也不符合曹丕創作的本意。
此外,比較有意思的是,張蒙作為一名寫作學專業碩士,從寫作學角度作出解讀,認為八體之中有六體是應用文體,足以說明“曹丕《典論·論文》并非是‘文學專論’,而是既包括文學創作又包括應用寫作的中國古代文論。”[21]126筆者認為這一觀點有斷章取義之嫌,主要是由于作者對古代文學的認識不夠全面,但這樣全新的觀點也為我們打開思路,若能借鑒利用,不失為一種好角度。
文體作者論也被一些稱為“氣體適應論”,研究范圍不再局限于文體論,而是將“文體論”與“作者論”結合研究。
墨白認為:“曹丕的《典論·論文》將文體區分同作家才性聯系在一起,這也開創了后來文體研究中作家論與文體論緊密結合的先例。”[18]39-40并指出這一方法對后世文學風格理論及文體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
胡紅梅根據“曹丕認為各人因秉‘氣’(個性氣質)而出現不同的創作個性”指出:“曹丕以氣論文而推崇個性化的創作主體對文學作品的決定功用,說明他認識到了作家的才能與文體的性質特點之間的親和協同關系。”[12]167-168
吳芬芬認為:“作者文體論在本文(《典論·論文》)中已初露端倪”并指出:“曹丕文體觀的意義在于,把作者納入文章體裁之中,使文體蘊含著獨特的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20]29
潘華將“氣”與“體”看作對應的一組概念。將“體”的概念分為兩類,即“文類體裁”和“體貌風格”,認為曹丕“四科八體”之“體”是指風格而不是文類體裁。指出:“作家的氣生成文之后,都有其體貌風格,這是個別篇章之‘體’,可稱為‘小體’。曹丕提出的‘雅’‘理’‘實’‘麗’,是四科八種文類的體貌風格標準,可稱為‘大體’風格。”[22]70并指出“大體”作為“集體之氣”,含有特定時期的歷史特征和要求,因而“小體”必須符合“大體”才能被認可。
冒志祥根據羅根澤將“‘以體論文’之體分為‘體派(style)’和‘體類(literarykinds)’”[23]150,指出“‘體派’與‘體類’是有一定關聯的。文學(文章)的類別會形成不同的風格,不同的風格又會影響文章的類別。”因而“曹丕強調的四科體類不同,‘能之者偏’,不是由于學習各異的緣故,而是由于‘體氣’有別。”[24]9
從單獨研究文體論甚至其中某句話到將文體論與作者論結合研究,體現了研究者的整體意識。盡管從狹義上說,這超出了文體論的范疇,但對于把握曹丕文學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總體來看,學界對于曹丕文體論的研究雖然早期成果較少,但在研究者的努力下不斷豐富和深入。自20世紀90年代來,研究角度呈現出宏觀——微觀——宏觀的轉化,值得注意的是,研究再次回到宏觀絕不是研究的倒退,而是體現了研究深入到一定程度后的大局觀。因此,跳出“文體論”的圈子,結合“文體論”“作者論”和“價值論”整體關照曹丕的文學思想將是研究者們接下來需要努力的方向。
注釋
① 轉引自:劉運好.論曹丕的“本”與“本同”[J].安徽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02):206.
② 劉廣發,吳紹禮.曹丕和他的《典論·論文》[J].齊齊哈爾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0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