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①堅辭不受博士稱號的深層原因探析

夏 淼

上海杉達學院

博士，這個做學問者幾乎人人趨之若鶩的稱謂，世界上竟有人堅辭不受。日本近代大文豪夏目漱石當年就曾“頑固”地拒絕接受“文學博士”號，并堅決抵制折騰了近兩個月，最終也沒有承認接受。

1911年2月20日晚，文部省學務(wù)局長福原上門送一通知，說是次日上午10點授博士稱號，讓夏目漱石本人或代理準時前往。當時在住院的夏目漱石聽說后，便讓夫人給文部省打電話，說本人生病無法出席。但下午通知書就給送醫(yī)院來了。這一來，夏目漱石有點惱火：自己并沒有表示過需要博士號，文部省這樣居高臨下、自說自話地給人授博士并讓人乖乖去領(lǐng)取，豈非強加于人？于是，夏目漱石在21日給福原寫了封300多字的信，稱“……據(jù)報載悉小生被薦為博士……然迄今為止，向以夏目某處世，今后也期望仍以夏目某生活，故無意領(lǐng)受博士學位。此事煩擾貴方乃非本意，然本人擬辭退前述學位授予，請關(guān)照。”（2）不料想夫人回家后聽保姆說，文部省的人已將學位證書送到家里來了。夏目漱石聞聽后立即托森田草平②于次日將學位證送還文部省。據(jù)說當時全日本只有三、四十名難得的“文學博士”稱號，該事件非同尋常，立即上了輿論。世間對此褒貶不一，有的說不愧為藝術(shù)家視浮名如糞土，拒絕得痛快！也有的說，那表明官方認可你的水平而你反倒拒絕，是炒作、沽名釣譽。如此，夏目漱石不得不在《朝日新聞》上發(fā)表“談話筆記”說明原委。有趣的是，原先一些朋友聞聽此事來信祝賀其獲得博士學位；而很多陌生人聽說本人辭退，卻都來信支持。3月初，甚至當初教過他畢業(yè)后一直沒聯(lián)系的外教突然來信說“本次事情就是君頗具道德風骨的佐證，可慶可賀！（3）。而同時被推薦的幸田露伴③，則高高興興地準時去領(lǐng)取了博士學位證書。

夏目漱石以為，證書已送還，事情就算完了吧？實際上他完全想錯了。人們盛傳文部省一經(jīng)授出學位，不管本人接受與否均為有效；記者們更是推濤助瀾刊登些“欽授學位”不準辭退之類的文章；根據(jù)學位法，發(fā)生與該學位不符行動者可“褫奪學位”。上述一些刺激性言論不脛而走。于是，3月7日，夏目漱石又在《朝日新聞》上發(fā)表了近千字的“談話筆記”，強調(diào)征求本人意見也和學位同等重要，指出光規(guī)定“授予”“褫奪”而對“可以辭退”只字不提這是法令的疏漏，對“拒絕”可能要被算成“褫奪”表示了強烈不安。4月11日上午，兩位東京大學教授上門來“調(diào)停”，夏目漱石表示可和當局交換意見，當天下午福原上門，表示只能就算是夏目漱石接受了學位，舍此無他。夏目漱石則反復強調(diào)己見，雙方?jīng)]達成任何諒解。12日，福原寄來書簡，稱“關(guān)于閣下意欲辭退所授學位事，經(jīng)請示謂文件一經(jīng)簽發(fā)無法收回成命，萬望了察。奉大臣命現(xiàn)寄還學位證書，兼此奉告。（4）對此，夏目漱石寫了400字的信件寄給福原，再次強調(diào)“文部大臣置小生意志于不顧一味強調(diào)不得辭退，對此深感不快……文部大臣不得已承認小生有學位，但小生無義務(wù)違心接受。鑒于我邦目下學問文藝兩界之趨勢，茲聲明小生亦乃視現(xiàn)行博士制度利少弊多之一人也，盼將上述轉(zhuǎn)達大臣，學位證書再次奉還。敬具（5）。就這樣，事件總算塵埃落定。文部省認為縱然交回了證書，但既然發(fā)了文，就當夏目漱石是文學博士；而夏目漱石則以沒給留拒絕的余地強行授予而將證書返還，仍以無學位人身份行動。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

夏目漱石，是日本近代反自然主義文學的兩大巨擘之一，國人學日語的師生對其無不耳熟能詳。他關(guān)心社會，思索人生，反思深挖人的自私心理，對明治政府的強權(quán)政治持有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塑造出獨特的文學典型針砭時弊。其作品結(jié)構(gòu)精巧，風格獨特、幽默風趣，膾炙人口。全世界多種文字都有其翻譯，已成“世界文豪”。

那么，20世紀初夏目漱石對政府給的博士學位堅辭不受，其背后原因究竟何在呢？因夏目漱石確實說過“人一死博士的假面具則消失殆盡”（6），故一般人都將其歸為夏目漱石的不畏權(quán)勢、不尚虛名、淡泊名利的高風亮節(jié)，對他在受否博士問題上和政府較真的所謂“牛勁”贊賞有加；也有人將其歸結(jié)為“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7）其實，如拋開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和方式不談，夏目漱石是完全可能不那么深惡痛絕的。遺憾的是文部省自說自話，漱石認為是無視本人意愿、干涉學術(shù)自由的強權(quán)做法，對此表達了強烈的反感；更重要的是，任何事都離不開時代背景。我們不要忘了“大逆事件④”秘密處決幸德秋水⑤等12名的時間就在1911年1月24日，博士號問題發(fā)生時還沒過一個月。

日本自由民權(quán)運動思想領(lǐng)袖中江兆民⑥（1847-1901）曾說：日本無哲學。也有人說，大和民族是個情緒型的民族，感性有余理性不足，性格結(jié)構(gòu)中有著令人擔憂的缺陷。聯(lián)系到近代以來日本人的作為，不能不認為該看法不無道理。不過，日本人中也決非沒有理性知識精英。只不過，比起某些國家來，這些理性人物受到的打壓要嚴重得多，打壓使人們“噤若寒蟬”，形成了不同聲音越來越少的惡性循環(huán)。筆者以為，日本這個國家之所以多次發(fā)動侵略擴張的戰(zhàn)爭，上個世紀30年代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世界各國為敵，甚至在1941年不知天高地厚地竟然向強大的英美開戰(zhàn)而在國內(nèi)沒有遇到思想、行動上的強大阻力，這顯然和殘酷的鎮(zhèn)壓野蠻地剝奪了理性知識分子們的發(fā)言權(quán)，只剩下一群沒有正義信念的所謂“政治家”和軍國主義頭子提出狂妄的方針，愚忠而缺乏理性的官兵、缺乏正確行動理念的民眾跟在后邊蠻干大有關(guān)系。

網(wǎng)上有文稱，夏目漱石的三番五次地拒絕博士稱號是他“愛國愛民但不愛政府的表現(xiàn)”，筆者以為很對。不過，更深層次聯(lián)系到他拒絕博士稱號的時代背景特別是具體時間段，筆者以為，夏目漱石的堅辭博士，實際上隱含著他對炮制“大逆事件”的反動政府強烈憤慨的反抗因素。

夏目漱石堅拒博士號，從側(cè)面折射出兩個問題：一是日本精英知識分子的特殊軟弱性，即知識精英缺乏和反動政府針鋒相對斗爭的勇氣；二是日本國家機器強權(quán)政治的特殊殘酷性，致使理性知識精英為保存自己無法正面反對和譴責政府的某些法西斯行徑。正因為日本精英知識分子的特殊軟弱性，面對“大逆事件”的殘忍殺戮，理性知識分子沒可能像法國的良心作家左拉⑦（1840-1902）那樣為冤獄者鳴冤抗爭⑧——當然，也不是沒有各種各樣變相的反抗：德富蘆花⑨算是最大膽的，但他給天皇的公開求情信，投進信箱已是幸德秋水們被殺次日；石川啄木⑩也算一位大膽的，他仔細研究案情，著文揭露反動政府；更有甚者，比如永井荷風?內(nèi)心不滿，只能把筆桿子一頭指向所謂“花柳文學”，寫起了玩世不恭的小說；還有幾位作家也將不同程度的反感寫進作品，但都缺乏力度。在精英知識分子的觀點不能夠影響輿論和引導大眾的情況下，殘酷的鎮(zhèn)壓足以讓一個生龍活虎的斗士變成不抵抗主義的隱士。曾經(jīng)的勇猛斗士木下尚江?，即是典型的例子。其結(jié)果，受人們高度贊譽的“秋水的筆，尚江的舌”一個被殺，一個隱遁，雙雙泯滅。對日本反動政府絕望的木下尚江曾寫道：“看吧！在日本，哪里有否定君主政治的思想和熱情？太平！太平！縱使君主政治在整個地球上被掃除一空時，焉能奈倒懸于太平洋上白扇和富士峰頭積雪的日本孤島何哉？對那場革命主義來說，日本實乃無緣之眾生也！（8）筆者以為，在受歷史以及諸多因素局限沒條件組織政黨或拿起槍桿子、筆桿子與其針鋒相對對著干的情況下，夏目漱石的曲線反抗盡管屬于消極反抗，我們似不應(yīng)過于求全責備，說他不去和明治專制政府直接斗爭是軟弱無能缺乏斗爭性。筆者以為，就當時那種歷史背景、政治氣候下，夏目漱石的做法已經(jīng)相當不易，總比那些為虎作倀、去傍強權(quán)這個“大款”的文學糊涂蟲們強多了。惟其如此，大文豪夏目漱石的真正具有良知知識分子的風骨，才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當然，另一方面，夏目漱石對博士學位的態(tài)度也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不能唯學歷學位論，學歷學位只是個參考而已。夏目漱石堅決不要博士稱號，不但沒有影響他的聲望水平，反而更顯出他的真正學者風骨。我國早年大儒學者梁漱溟（1893-1988）考不上北京大學，蔡元培（1868-1940）慧眼識人才，破格聘他為北京大學教授；著名書法家啟功（1912-2005）沒有大學學歷，卻是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更有甚者，日本著名細菌學者野口英世?（1876-1928，最新版1000日元紙幣上的人頭像即是野口英世），本是個高小畢業(yè)生，但刻苦發(fā)奮自學成才，頭一天還在大學當勤雜工打掃衛(wèi)生，第二天竟然當了這所大學的講師夾著書本給學生們上課，把學生們吃驚得目瞪口呆！學歷和學位并不是衡量人才能力水平的唯一指標，“唯學歷學位論”，則會導致”假文憑“和“注水學位”泛濫成災，“權(quán)學交易”“錢學交易”等大行其道，還是應(yīng)該適當注重是否有真才實學才是公平的，這已經(jīng)是題外話了。

注釋

① 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近代最著名大文豪,反自然主義流派大家.主要作品有《我是貓》《哥兒》《門》《心》《虞美人草》等.

② 森田草平:(1881-1924),作家、翻譯家,夏目漱石門生之一,主要作品有《煤煙》等。

③ 幸田露伴:(1867-1947),日著名小說家,與尾崎紅葉(1867-1903)并稱“紅露”,擅長寫男性文學,主要作品有《一口劍》《五重塔》等.

④大逆事件:指1910年明治政府以“大逆罪”名義宣告幸德秋水等24名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死刑,并在翌年1月處死幸德秋水等12名的事件.

⑤幸德秋水:(1871-1911),日本早期社會主義者,曾留美,因反對日俄戰(zhàn)爭及主張無政府主義等,以莫須有罪名遭逮捕被處死；“大逆事件”所謂的主犯.

⑥中江兆民:(1847-1901),日本思想家,明治初期自由民權(quán)運動理論領(lǐng)袖,曾留法,主要著作有《一年有半》等.

⑦左拉:(Emile Zola,1840-1902),法國著名小說家,自然主義文學創(chuàng)始人.主要作品有《實驗小說論》《娜娜》等.

⑧為冤獄者鳴冤抗爭:這里指法國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1894年法國陸軍參謀部猶太籍上尉軍官德雷福斯被誣陷犯有叛國罪,被革職并處終身流放,法國右翼勢力乘機掀起反猶浪潮。此后不久即真相大白,但法國政府卻堅持不愿承認錯誤,直至1906年德雷福斯才被判無罪。法國著名作家左拉當時曾挺身而出,對國防部和軍事法庭口誅筆伐,據(jù)理以爭,甚至為此被判刑一年,致使左拉不得不流亡英國,翌年該案平反后才回國.

⑨ 德富蘆花:(1868-1927),日本近代著名小說家,主要作品有《不如歸》等.

⑩ 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明治時代著名歌人,主要作品有和歌集《一把砂子》等.

? 永井荷風:(1879-1959),日本近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美國物語》《法蘭西物語》等.

?木下尚江:(1869-1937),日本近代評論家、日本社會思想家、作家,主要作品有《火柱》《良人之自白》等.

? 野口英世:(1876-1928),自學成才,專攻蛇毒、梅毒等傳染病,病逝在突發(fā)黃熱病的非洲.日本最新版1000日元紙幣上的人頭像即是野口英世.

?(其中之⑵⑶⑷⑸⑹⑻原文均系日文,文中所引的漢譯均為筆者所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