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雨 趙亞珉 萬佳唯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
威廉·福克納是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是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人物。由于深受家庭傳統和南方風土人情的影響,福克納在其作品中表現出了濃厚的南方情結,《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也不例外。基于此,許多專家學者便將重點放在了小說中所透露出的南方特色之上,而忽視了對小說主人公命運和選擇的探討。艾米麗舊時是南方的弱女子,后來時勢變遷、家事衰落,父親也永遠離開了她。自此,她變得勇敢、叛逆,甚至殺掉情人來完成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婚姻。細細探究艾米麗的一生,不難發現艾米麗經歷了兩個階段,其分割點大致為父親逝世。這兩個階段里,她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也選擇了兩條不同的道路——沉默與抗爭。但無論是哪條道路,在父權壓制、工業文明推進和內戰后遺癥幾座大山的重壓下,艾米麗的悲劇命運都不可避免。
“形體苗條的艾米麗小姐身著白衣處于景深中,她父親背對女兒、手攥馬鞭、叉腿兀立的剪影在前,一扇敞開的大門將二人框于同一畫面中。”[1]不過短短一句話,便將舊時艾米麗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懦弱、膽小、毫無縛雞之力,更可悲的是沒有話語權,自己的婚事都要父親把握,一直拖到了三十仍未出嫁。不過這也并非出于個人意愿,當時的艾米麗無權也無力反擊:家庭關系上父親在世,自當是父親做主;時代背景上男權社會,女性沒有任何機會反抗,只得順從。
父親去世后,誰曾料想艾米麗竟因不愿父親下葬,而將尸體置于家中,直至散發惡臭影響鄰居才被處理掉。想來一直控制自己的父親離世之后,艾米麗會在痛苦的同時感受到一絲解脫,但她表現出的卻是留戀和不愿放手。其實除卻父親是整個家族的支撐外,她還不愿相信父親已經離開的事實,畢竟她所有的生活都是由父親操控著,她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該如何面對這個處在轉型期的社會,所以她能做的只有裝傻、沉默。
然而,如上的種種沉默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愉快或幸福,她所擁有的只有對父親的癡迷、依賴以及一樁未解決的婚事。
一方面,三十年來的逆來順受已經足夠,她既未收獲愛情又失去了親情;另一方面,父親的離世給了她喘息、思考的機會,讓她逐漸意識到舊時代的沒落,于是下定決心改變。外貌上,她剪短頭發,仿佛預示著要告別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啟自己的生活;性格上,她不再怯懦怕事,變得勇敢、果斷,最后甚至將自己最黑暗的一面完全釋放,殺掉了“北方佬”荷默·伯隆;愛情上,她掙脫父親的掌控,開始追尋自己向往的真愛。
艾米麗的抗爭始于愛情也終于愛情。她作為貴族家庭的一員,一舉一動都代表著一個階級,牽動著杰斐遜小鎮上的每一個人。婚姻這件事上,父親堅持“門當戶對”,將每一個登門造訪的男青年都趕出了家門。然而就在父親逝世后不久,她選擇和一個“北方佬”在一起。這對當時正處于轉型期的小鎮居民來說,是無法接受的。起初,人們還會為艾米麗感到高興,時間一久,便常念叨艾米麗應找個自家人陪著,暗含諷刺艾米麗忘卻“貴人德行”之意。而艾米麗則義無反顧地要和伯隆在一起,購入了一系列刻有H.B.(荷默·伯隆英文名字的首字母縮寫)的盥洗用具以及男裝睡衣,做好了一切結婚的準備。但不久后她發現伯隆并不想和自己成家,便萌生出了殺人的想法。她去藥房買了砒霜,在伯隆再次返回小鎮后,便毒死了他。自此,她實現了永遠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的愿望,同時也永遠失去了心愛的伴侶,一個人孤獨終老。
艾米麗的抗爭還表現在其對待新舊勢力、新舊事物的態度上。小說開篇提及征稅,無論議員們如何勸說,艾米麗始終堅持自己在杰斐遜無稅可繳,理由是原先的鎮長礙于艾米麗家族的勢力曾發布一項聲明,免去艾米麗的一切稅責。可諷刺的是薩特里斯上校逝世已經快十年了,艾米麗仍抓著這一份聲明不放,一來可能是家中財力不足,二來想要彰顯其貴族的架勢,暗示艾米麗對舊勢力的不放手。后來,小鎮施行免費郵政時,艾米麗不肯同意安裝門牌號及郵件箱,這一舉動則是艾米麗對新勢力、新社會以及北方文明的無聲反抗。可反抗的結局又如何呢?實際上,艾米麗的悲劇也是美國南方歷史的悲劇,無以挽救,無法阻擋。
艾米麗的沉默與抗爭代表了兩個階段的自己,早期的沉默是作為一個沒落貴族小姐的本能展現,而后期的抗爭并不完美,只是帶著枷鎖的抗爭,這也是艾米麗悲劇命運的原因之一。艾米麗勇敢地選擇追求愛情,但她至死都沒有收獲婚姻;艾米麗堅持自己無稅可繳、不同意安裝門牌號和郵件箱,但這也使她越發孤單。她一方面努力尋求著突破,另一方面又保留著南方守舊思想,無法根除。這樣的矛盾使她在各個方面都無法得到解脫,最終只落得無從接近、孤獨死去的下場。
艾米麗無論是沉默還是抗爭,結局都注定是悲劇。首先,艾米麗處在一個時代更替的階段,當時的工業文明正如火如荼地在各地推進,生產方式、生活習性以及思想觀念也都隨之發生著巨大的變化。而艾米麗因從小生活在貴族家庭,價值觀必然帶有一定階級性,一時之間難以適應新的時代。其次,父親死后,艾米麗就是整個貴族階級的代表,所以即使明知道時代前進的步伐不可逆轉,她依舊要保持舊貴族的優越感。再次,便是艾米麗本身性格嚴重扭曲,沉默就是一直壓抑的艾米麗,而抗爭則是想要改變卻無以改變最終變態的艾米麗。在內因外因的雙重壓迫下,艾米麗別無選擇,只有悲劇的結局。
但其抗爭還是有一定的積極意義。艾米麗在父親逝世后能夠選擇抗爭就說明她在自己父親的基礎上前進了一步,不再一味遵守舊規則。她在小鎮居民的反對下依舊堅持和伯隆成婚也體現出了她對真正愛情的追求,是女性主義的覺醒和體現。作為一名女性,自己可以決定婚姻在當時社會是很難做到的。雖然南方守舊勢力日漸衰落,但它畢竟在小鎮上存在已久,就連艾米麗過世全鎮的人還去吊喪,可見傳統勢力之強大。在當時男性是做決定的一方,女性沒有選擇權,只能選擇依靠自己的伴侶或者父親,因而艾米麗的這一舉動可以說是轟動一時,也是女性在極度壓抑和無助下的哀鳴。
艾米麗的沉默與抗爭,是作家對一個階級、一個時代以及整個南方發展、地位和觀念的思考。小說中,福克納對南方情結的書寫既有繼承又有超越。繼承體現在南方傳統觀點中最突出的兩大特點——父權社會和性別歧視。無論是對艾米麗和父親之間相處的描寫,還是對艾米麗婚戀狀況的敘述,處處都充分展現了這兩大特點。而超越則是妙在小說的標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雖然玫瑰并沒有直接出現在小說中,但其含義卻十分廣泛。首先,玫瑰代表著艾米麗的愛情,這是她耗盡了畢生的勇氣去追尋的夢想,所以福克納想要獻給艾米麗這朵玫瑰,肯定以及贊賞她對愛情的執著追逐;其次玫瑰還寓意著艾米麗的童年回憶,作者希望以獻上玫瑰的方式表達自己對艾米麗悲劇命運的同情。[2]此外,福克納還想把這朵玫瑰獻給他熱愛的南方土地和他珍視的南方傳統價值觀。他獻上玫瑰以表達重視及珍愛,但在理智上,作家卻清楚地看到了奴隸制、清教主義父權制和婦道觀所帶來的罪惡,并理性地對南方社會中的各種罪惡進行了無情揭露和批判。[3]
艾米麗的沉默與抗爭更是對人性的呼喚。小說除了標題耐人尋味以外,敘事順序也值得琢磨。一般情況下的寫作要么遵循時空順序,要么是意識流派,而福克納在這篇小說中則是將艾米麗的心理時間和實際時間交織在一起,故意造成很混亂的模樣,也從側面展現出艾米麗的情緒極其不穩定。從小時候的無憂無慮,到長大后被父親管教成一個淑女,到父親逝世、心上人遠走高飛后不知所措、慌亂不堪,再到遇見伯隆心動,最后到想要保有永恒的愛情而殺死伯隆,艾米麗經歷了時代變更、階級變更、觀念變更等巨大的沖擊。她嘗試做出改變,但實際上卻無法承受這一切,心態早已崩塌。她人性中的黑暗面一點點被釋放,愛情上被人拋棄、親情上沒有依靠、鎮上的居民閑言碎語還時常找麻煩,再加上自己好不容易邁出腳步打算與之結婚的伯隆竟然無意成家,艾米麗再也承受不了這些痛苦,最終才被人性之惡蒙蔽了雙眼,殺死了伯隆。哥特式風格以及時序安排固然是吸引讀者的原因之一,但是在福克納所塑造的人物身上交織出現的矛盾沖突,如人性中善與惡的對抗,愛與恨的交織等才是其妙筆生花之處。[4]福克納借助這樣的人物心理描寫及刻畫,充分地揭露了美國南方對人性的踐踏和摧殘,呼吁人們在珍視南方傳統的同時看到其不足甚至可恨之處。
作為《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的主人公,艾米麗集無數沖突于一身:南方與北方、新勢力和舊勢力、自我與集體、正義與非正義、希望與絕望、善與惡、愛與恨……艾米麗的一生選擇過兩條道路,要么沉默,要么抗爭,然而在男權文化、南方文化、工業文化及戰后文化的多重碾壓下,她的命運注定以悲劇告終。作家不僅塑造了艾米麗復雜而凄美的人物形象,還以一個作家特有的理智,無情地揭露南方勢力帶來的罪惡,通過字里行間抒發對艾米麗的無限同情,表現出深厚的人文關懷,這也是福克納作為諾獎作家的永恒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