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慧芳
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從古至今農耕文明始終在中華文化中占據重要位置,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衍生著,吶喊著。早在《詩經》中就出現了“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繁祁祁”這樣的鄉村意象,那鄉村意象的具體指向和有力表征是什么呢?文中以《中國新詩總系1937-1949》卷為參照,對中國40年代詩歌中的鄉村意象進行整體探析。
40年代詩歌中對鄉村意象的書寫蘊含著不同情感趨向,既有對鄉村景觀、風俗人情的贊美和向往,也有對農民固有愚昧、封建思想的尖銳諷刺,更有對民間疾苦的深切哀憐。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在古代,知識分子仕途不得志,繼而移步鄉村,寄情山水,尋求自己的精神歸宿,慰藉多舛的時運。鄉村生活雖然清貧,但在現代也有一大批詩人對鄉村充滿了田園牧歌式的浪漫幻想,他們努力在簡單質樸中尋找心靈愉悅。
常任俠于1940年在青木關農村寫的《原野》即表達了對原野的熱愛。詩人深情表白田野,繁茂的樹、漫山遍野的花、嫩綠的菜圃以及金黃的香稻,共同構成一幅詩情畫意的風光。“意象不僅僅是視覺上[1]”的,詩中還出現了聽覺的意象,“這村犬的吠、雞的啼叫和牛的鳴聲。”這里鄉村意象的匯聚是愜意舒適的展示,是理想型的鄉村景觀。1941年呂亮耕在《山居》中寫道:“山鷓鴣的歌聲悠悠啼過了,黃鸝的鳴音也已戛然而止”,在悠閑愜意的時光中,綠窗人靜,春已去,夏將來,坐等秋。
“如果說對鄉土的謳歌構成了任何一個文學時代的永恒母題,那么在一個家園淪喪,背井離鄉的戰爭年代,這種對鄉土和大地的戀情就顯得更為深沉和厚重。[2]”
1942年夏穆天的《在北方》中將鄉村意象化身為“沉默的啞了的”、貧寒的母親。詩人滿懷深情地回憶了那些年的春天,流水淙淙、野花私語,大樹的蔭涼下是樸實的笑臉。詩人在歌頌贊美北方人民勤勞堅忍的同時,也表達了戰爭之下鄉村生活的艱難不幸,但是“被凌辱的的母親”會在屈辱中活起來,頑強的生命力會催放新生的花朵。
鄉村總與母親相結合,在自然傳統上女性可以孕育生命,所以鄉村就被賦予了母性的特征,瘦瘠的母親用她的乳汁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兒女。“鄉村—母親”意象中包含了苦情、溫情以及鄉愁之情,葆有文化心理的親切感和道德倫理的回歸感。鄭敏在《金黃的稻束》中有過這樣的表達:“金黃的稻束站在|割過的秋天的田里,我想起無數個疲倦的母親”。1942年呂亮耕的《列車奔馳在原野上》中“我”的心早已越過群山朝著家鄉奔馳而去,那里是離鄉人辛勤守望的方向,被暮靄朦朧的燈火“爆裂出黃金樣的希冀,|透示出無比的溫暖”,深深牽動著每一個游子的心。
這些詩歌對于鄉村的表征在某種程度來說是虛假的,因為其掩蓋了農村生活的真實性。雖然在中國農業占有重要地位,但農民卻處于社會底層,往往被輕視、忽略。而且由于地主階層等利益集團的剝削壓榨,以及各種天災人禍的巨大苦難時刻籠罩著他們的生活,更多的是血淚交加的圖景。
馮至《十四行集·六》中“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向著無語的晴空啼哭,……啼哭的那樣沒有停息,|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一個框子里,在框子外|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詩人將目光投向弱勢群體,他們聲嘶力竭的哭喊卻被消音,柔軟的事物被傷害會讓原有的悲劇更加觸目驚心。雖然僅僅出現單薄的意象群,空曠的畫面卻充滿了絕望、悲痛的氣息。
艾青被稱為“土地的歌者”,他的詩歌真實地寫出了農村現實的靈魂。1940年《曠野》描繪了北方農村的圖景:荒蕪的田野上狼藉著犁翻的土塊和枯死的野草,稀疏的綠色點綴著簡陋的田野,山坡上是陰暗散亂的墓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面臨著無止境的勞困與饑寒,等待他們的是逃不掉的貧窮和死亡。“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在曠野中,望著窒息的世界,呼喊“曠野啊——你將永遠憂慮而容忍、不平而又緘默嗎?”戰爭期間詩人曾輾轉于西北黃土高原,不僅目睹和體驗了“載負了土地的痛苦的重壓”的北方農民的苦難生活,而且“對這‘古老的國土’所‘養育’的‘世界上最艱苦與最古老民族’的感時憤世、憂國憂民的傳統產生了心靈的契合[3]。”
1942年艾青的《獻給鄉村的詩》開篇即指出“我的詩獻給中國的一個小小的鄉村”,以贊美的口吻開啟全詩。在樹木成林的山崗上蔭蔽著一個古老的鄉村,它不是具體的指向,而是中國無數個這樣的小山村。作者以追憶的手法,回想了鄉村的“澄清的池沼”、“幽靜的果樹園”、“路邊的石井”等等,繼而由景寫到人,有最老的老人、重壓下的農夫和他們的妻子、童養媳,這些被窮困折磨的人與景之間形成強烈反差。
在關注鄉村意象的同時必然離不開城市意象,“不能孤立地思考關于鄉村的意象,這里很重要的一點是它們的意義不僅是由其他關于鄉村的意象賦予的,也是由城市意象所賦予”[4],所以要將二者結合起來考慮。隨著現代化的發展,社會變革的強大力量加速了城市化進程,鄉村被作為改造對象受到現代文明的沖擊,農民封閉落后的思想觀念自然成為變革的阻礙。在五四新文化時期,魯迅塑造的阿Q、閏土、祥林嫂等農民形象,深刻反映了農民身上固有的蒙昧、狹隘的國民性,也讓我們深切體會到農民的苦難和精神枷鎖。對于鄉村苦難記憶、生命不幸的思考主要通過農民這一想象群體得以展示,一直延續到40年代。
唐祈1947年《最末的時辰》主體寫的是戰爭下城市街道衰敗的景象,詩人看到了失去土地的農民,思念家鄉的士兵,擁著血嬰哭嚎的孕婦,饑餓不幸擰結著每一個人。農民作為戰爭籠罩下的一個群體得以展示。在1948年的《時間與旗》中鄉村意象集體亮相:“田野中的青稞,稻,但沒有麥啄鳥,農人躲避成熟的青色和它的煩憂,心里隱隱的恐懼,像天空暗算的密雨,豐饒的|季節中,更多人饑餓了”。戰火連天,田埂荒蕪,饑荒降臨人間,“歪曲了頸的泥屋脊的|煙突,黃昏里沒有一裊煙”。農民在懼怕中長久地選擇了沉默,“他們青蒜似的習慣|一切生命變成爛泥”;婦女們的紡織聲停止了,饑困的孩子們在白楊和墳墓之間靜默地哭泣。“封建奴隸們的技術,|從過去的時間久久遺留在這里”,一代代的農民雖然老去,但未長大的孩子已經走上相同的路途。詩人不僅表達了對戰爭的憎惡,農民苦難的同情,也對農民身上默默承受、不去反抗的麻木性格深感悲痛。
在鄉村苦難生活的惡性循環中,詩人無能為力;但是農民身上堅韌、吃苦、沉默的品質也受到關注。
1940年艾青的《老人》刻畫了辛勤播種的老農形象,明朗的陽光映照著他憂郁的面龐,“他的衣服像黑泥一樣烏暗|他的皮膚像黃土一樣灰黃|陽光從高空照著他的臉|臉上是樹皮似的繁雜的皺紋”。這是農民形象的代表,他們播撒新種既是歷史具體性的體現,也包含著更深廣的歷史內涵,他們所蘊藏的是一個民族的堅忍精神。
1941年穆旦《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使用了多種鄉村意象:枯干的田野村莊、憩息的牲口、多紋的臉、泥草的屋頂、用舊了的鐮刀鋤頭等。多重意象的組合刻畫了農民的隱忍及鄉村生活的艱辛:“靜靜地,正承接著雪花的飄落”,表現出了一種粗獷而豪邁的力美。他于1941年創作的《贊美》中蘊含了復雜的情感。密密村莊中雞鳴狗吠本是安樂祥和的畫面,卻深藏單調、災難與憂郁;“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一個農夫,他是女人的孩子,也是孩子的父親,他們背負著巨大的壓力,“永遠無聲地跟在犁后旋轉”。貧寒饑餓的陰影遮蔽著農民的生活,但是我們仍要高聲的贊美,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了”。
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要使得文藝成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和打擊敵人的武器,帶領人民戰勝敵人,走向新的征程。很多詩人積極響應《講話》精神,深入農村、走進農民,創造出了很多優秀作品。艾青的詩作在歌頌農民可貴精神的同時,也揭露了鄉村的苦難和落后,他的詩歌雖然飽含憂郁的情懷,但是也帶著必勝的希望。1942年《黎明的通知》是一首黎明的頌歌,“我”化身為“白日的先驅,光明的使者”走到飽受苦難的鄉村,用一個個“請”的排比句式歡快清新地將村莊里的男女老少叫醒,叫醒一切不幸卻熱愛生活的人們,“我將給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輝”。
1945年魯黎的《風雪的晚上》中風雪奏響受難人們的哀歌,“在那里,沒有歡樂,沒有幸福的夢,沒有溫暖的爐火,沒有充饑的食物”,有著的是“蒼白的饑餓的臉”,“凍僵的麻木的心”和從未享受過幸福便已像花朵一般凋零的年輕的姑娘。但受苦受難的鄉村,它已經覺醒,帶著希望和滿腔的熱情走向充滿歌聲的春天。詩人在慨嘆鄉村不幸的時候,也會被它們所蘊藏的生命力所震撼。
40年代詩歌中對鄉村意象的選擇都離不開農村風景,此外農民群體也是被頻繁呈現的意象,他們被生活苦難壓彎了背脊;婦女孩子的形象常伴隨著呆滯的目光與哭泣,疾病、貧困糾纏他們的一生。如果在男性農民身上會看到堅忍、勤勞的精神,從女人的孩子到孩子的父親,默默奉獻一生;那么婦女和孩子的意象則更突顯了生活的不幸,他們無力反抗命運,被無情蹂躪。鄉村“沒有固定的意象、意義和表征”,每一個意象本不具有任何的意義,因為曠野、農民我們會最直接地想到鄉村,便成為鄉村的表征。而在40年代中國詩歌中,農民、鐮刀、老牛、土地等已不單是鄉村意象。農民辛勤勞作,承受著饑荒、貧寒的苦難,但他們沒有抱怨,無聲地挑起生活的重擔。他們不只是一個隱喻,而是一個象征,展示的是中華民族頑強不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