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紅
江蘇淮陰工學院外國語學院
電影《時時刻刻》是由斯蒂芬·戴德利執導、由邁克爾·坎寧安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一部女性主義電影,描述了處于20世紀不同時空的三個女人一天的生活和心理活動,講述了處于不同時代的三位女性的掙扎和追求。其中由妮可·基德曼飾演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更是以其對伍爾夫深入骨髓的刻畫而一舉獲得美國第60屆金球獎的最佳女主角大獎。妮可·基德曼在電影中低垂的眼神、冷冷的目光、緊張的肢體語言把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苦悶、掙扎及癲狂的狀態刻畫得入木三分;她在電影中寫作時在筆筒中找筆而不由自主痙攣的手、時而堅定時而狂亂時而迷茫的眼神無不訴說了這個英國文壇上才情和美貌并存的傳奇女性主義作家悲情的一生。
電影是以倒敘的方式講述故事的,以嘩嘩流淌的水聲拉開了伍爾夫故事的序幕。這是一條位于英國里士滿的河流,略顯嘈雜的嘩嘩水聲不僅代表了正在給丈夫倫納德寫訣別信的伍爾夫內心的掙扎與執著,河水在幽暗的光影閃爍下堅定地流向遠方更代表了伍爾夫去意的堅決。伍爾夫急促地穿好衣服,低著頭,匆匆地、偷偷地從后院溜出去了,似乎有緊急的事情要辦,“最親愛的,我感到我又要發狂了,我感覺我們熬不過這次的困境,而我應該是無法康復了,我有點耳鳴,無法集中精神,所以,我這么做應該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你已經給了我最大的幸福和最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我知道我毀了你一生,……你對我如此寬容和友善,即使我身邊的一切都逝去了,但我肯定你對我的愛依舊,我不能再耽誤你了,我想世界上沒有人比你我更幸福的了……”[1]隨著信件從倫納德的手中滑落,他狂奔了出去,鏡頭切換到伍爾夫人生的最后一個畫面:在急促奔流向前的河水中,她沉入了水底。
影片中伍爾夫義無反顧走入湍急的河流中的表情烙在了許多觀眾的腦海里,這樣的美貌、這樣的才情、這樣受丈夫疼愛的女性為何會“視死如歸”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作為電影中唯一一位寫實的人物,她的生存狀態是怎樣的?她經歷了什么樣的人生?電影《時時刻刻》似乎給出了答案。
鮮花,古往今來不論中外都是女性的象征。在電影《時時刻刻》中,故事是以身處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伍爾夫正在構思的小說《達洛維夫人》中“達洛維夫人說她自己去買花兒”[1]開始的,接著鏡頭切換到了身處20世紀70年代洛杉磯的勞拉,她靠在床頭剛打開小說《達洛維夫人》,也正好讀到小說的第一句話:“達洛維夫人說她自己去買花兒”[2],隨即鏡頭又切換到身處2001年的紐約,剛起床的克拉麗莎靠在窗邊朝正在臥室睡覺的同性戀女友莎莉喊道:“莎莉,我要自己去買花”[1],可見,花在電影《時時刻刻》中寓意深刻,在某種意義上暗示了她們各自的命運:勞拉丈夫送給勞拉的黃色玫瑰鮮艷熱烈,蘊含了勞拉鮮烈、堅韌的個性及最終放棄家庭走向自我解放的命運;克拉麗莎從花店買回的花是粉色和血紅色混合的雙色玫瑰,這雙色玫瑰暗含了她和老情人理查德和現女友莎莉無法協調的精神關系和肉體關系;而在伍爾夫的家里,插在花瓶里的鮮花始終是冷色調的,淡藍色的或深藍色的花束孤零零地被放置在伍爾夫空間里不遠的身后,她們無言地訴說了伍爾夫孤獨、苦悶和倔強的人生。
跟電影中伍爾夫背景中鮮花所營造的氛圍吻合,妮可·基德曼飾演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影片中的形象是:臉色蒼白、嘴唇緊閉、眉頭深鎖、衣著隨意、發髻蓬松而凌亂、走路散漫而無目標——她的形象表露了她是一位身體和精神都不樂觀的女子。在整部影片中,凡是有弗吉尼亞的片段,都不難發現她有一個動作是經常出現的,那就是嘴上經常喃喃自語,這個細節或許部分觀眾會忽略,但是這個動作卻是一個在影片中非常重要的人物動作。通過喃喃自語的嘴唇,可以看出伍爾夫時時刻刻都在思考著她正在創作的小說《達洛維夫人》,構思著如何構建情節,及如何進展人物的命運,從而讓人們有了一個思維延伸——這位憑借其美貌和才學成為家里“太太的客廳”[3]中心人物的女作家的內心是孤獨的、是缺乏溝通對象的。作為丈夫倫納德眼中 “英國最有才智的女人”[4]26,她有優渥的生活,有疼愛自己、包容自己的丈夫,但作為曾經是倫敦布魯姆斯伯里文藝團體里最活躍、最有才情、作品最豐富的一員,她忍受了八年在倫敦郊區里士滿離群索居、受仆人嘲諷、因為曾經的精神崩潰病史和兩次的自殺而被丈夫倫納德從早到晚“監視”其飲食起居及出行的生活。缺少了精神上契合的朋友與她探討從文學到科學甚至到性的話題,物質上的富裕只能讓她更空虛,就像影片里孤獨地插在花瓶里的藍色鮮花,雖然鮮艷、耀眼,但終究孤獨。精神上的孤獨使得伍爾夫的行為動作也異于常人,她經常用自己的嘴唇來與自己的大腦對話,以滿足自己心靈的需求。
另一方面,在這部電影中,三個女主人公出場的所有場景都有“鮮花”陪襯,或是花瓶里的插花、家里壁紙的花的圖案、人物的扣子上面的花的圖案、甚至勞拉為丈夫丹做的生日蛋糕也是濃烈的花的圖案,這似乎也向觀眾暗示了三位女主人公物質生活的富裕及幸福的家庭生活。伍爾夫,的確也是被憐惜她的丈夫倫納德呵護起來的幸福的妻子,她的確如同被放置在精美花瓶中的鮮花。從電影里伍爾夫和倫納德家里的布置、廚房的食品和倫納德專門為伍爾夫安放的打印機看,伍爾夫過著富裕的物質生活,疼愛她、包容她的丈夫使伍爾夫精神和心理上的疾病緩解不少。倫納德為了伍爾夫的病情,寧愿從繁華的倫敦搬到寧靜的郊區里士滿;為了伍爾夫的寫作,他甚至買回印刷機放在家里,放棄自己的事業,親自印刷伍爾夫的作品;為了伍爾夫的健康,他不惜犧牲自己的時間、從早到晚“監視”并督促她的飲食起居。伍爾夫最大的幸福是丈夫倫納德懂她,丈夫倫納德在勸阻伍爾夫回家時所說:“我知道作為你這樣的一個女人很難……我安放了那個印刷機,不是需要它才買的,那不是純粹的需要,那是為了讓你能夠有一個能緩解你情緒的東西,能起到治療作用,那是為了你做的,那是為了改善你的情況!”[1]倫納德對伍爾夫如此擲地有聲地寵愛也是她孤獨、苦悶生活后面的一抹暖色!作為一個因從小受過男性傷害、從而在長大后對男性極度厭惡和排斥、在男性面前極度冷傲的女性,弗吉尼亞·伍爾夫卻能在丈夫倫納德面前偶爾撒嬌。可見,倫納德給與伍爾夫的,不止是丈夫的寵愛,還有父親一樣的包容。對倫納德而言,伍爾夫就是需要自己呵護的花。當然,在影片中,多數情況下伍爾夫的眼神是冷冷的,她僅有幾次的溫情微笑都給了丈夫倫納德。
弗吉尼亞·伍爾夫,這位出身文學和藝術名門的女性,她無疑是一位頗為成功的職業女性,作為一名事業成功、家庭幸福的女性,伍爾夫無疑是幸運的,她不缺鮮花和掌聲,也是被丈夫呵護的花朵,但她又是孤單苦悶的,這不難解釋電影《時時刻刻》在伍爾夫出場的所有場合,背景上總有一束鮮花、一束孤零零的藍色鮮花存在。
鮮花如果是伍爾夫的背景裝飾的話,那“死亡”毫無疑問是伍爾夫的主色調。
電影開始,伍爾夫早上躺在床上那空洞的眼神、眼神深邃清醒地可怕。一大早她起床后去和在忙于印刷工作的丈夫倫納德問候時,本是最該輕松的時刻,她卻說出了“親愛的,我想我已經被判刑了”這種驚世駭俗的語句,弗吉尼亞·伍爾夫,作為丈夫倫納德眼中才華橫溢的女性[4]26,即使面色蒼白,但“仍然具有令人驚嘆的明月般的光輝”[4]26。她不管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電影《時時刻刻》中,她都有令常人羨慕的生活:富足的幾乎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疼愛她憐惜她而對她百般包容、為緩解她情緒和支持她的寫作而放棄自己的事業、在家里給她安放印刷機的丈夫,美麗的容顏及橫溢的才華,她為何還渴望死亡——“希望深深地走入其中,直到永遠找不到回來的路”?[4]124
因為對伍爾夫來講,這常人所羨慕的幸福而富裕的生活,如同牢籠,束縛了她的夢想,讓她窒息,卻又無處可逃,無時無刻不遭受精神上的煎熬,她感到自己時時刻刻都被困在無形的包圍圈中。伍爾夫想要的,絕對不是世俗的愛和幸福,她渴望自由、渴望激情、渴望對等靈魂的對話,她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她體內那 “幾乎難以描繪的第二個自我”[4]27在膨脹。她渴望姐姐瓦妮莎眼中的、因頻繁聚會而太忙的、可笑的倫敦生活,但卻終日被困在安靜如死水般的里士滿的家中;她渴望親情或者說同性之情,她渴望親密的姐姐卻忙于自己的生活而無暇顧及她;她因年少時遭受性侵而對男性極度厭惡、但丈夫倫納德時時刻刻都“像個警察或者學監那樣跟在她的后面尋找她”[4]154“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還動輒以“規勸告誡者”[4]154的身份勸說伍爾夫回歸常人的生活。遠離熱鬧倫敦的孤獨、對女仆的恐懼、丈夫的嚴密“監視”和來自醫生的叮囑使得她在里士滿的生活完全沒有了自由,這對倡導女性主義的先驅伍爾夫而言,這無疑是致命的折磨,她在看似平靜中醞釀著爆發,……她對趕到火車站來勸自己回家的丈夫喊道:“雖然我是瘋子但至少也該問問我”[1],可見因為種種的“愛”,伍爾夫被剝奪了話語權。對她而言,身體和精神的自由卻是“生”和“死”的問題。
所以,在電影中,伍爾夫一張嘴就喃喃自語達洛維夫人“生”或者“死”的問題,伍爾夫對書中達洛維夫人命運的思考,無不反映出她對自己生死的思考。“那有什么所謂呢?她問自己,走向邦大道,她的終結是否無所謂呢?沒有她的存在,這一切都會繼續”[1],“她怨恨這樣嗎?或者,相信死亡之結束能有所慰藉嗎?”[1],“死亡是可能的,死亡是可能的。”[1]從她的內心獨白看,她時時刻刻都在考慮著生死、在向往著自由。蘇格拉底說過:“未經審視的生命不值得過”[5],伍爾夫每時每刻都在審視著自己的生活,也時時刻刻掙扎在這種苦悶中,她知道她只有“逃走”才能生活下去。姐姐瓦妮莎順路來拜訪伍爾夫,她在和姐姐離別時問道:“瓦妮莎,你認為我終有一天會逃走嗎?”[1]說完這話,她悄悄地流下了眼淚,伍爾夫知道“她想要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清凈”[1],她也一直是孤獨地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死亡,對弗吉尼亞伍爾夫來說,是一種解脫,正如在影片中伍爾夫用粉色的玫瑰花裝飾了死亡的小鳥的床,然后和它相向而躺,她們彼此注視,彼此吸引。死亡,對伍爾夫而言,是親切的。
伍爾夫“實際上過著兩種生活:寫作生活與普通生活。她在兩個世界中穿梭。”[6]174當瓦妮莎的女兒安吉莉卡問伍爾夫在想什么時,畫面卻切換到了電影里的另外一個女主人公勞拉·布朗躺在汽車旅館的床上自殺的畫面,這暗含了死亡也一直是伍爾夫在思考的事情。當汽車旅館房間的水快速地漫過勞拉·布朗的身體時,伍爾夫一下子從思緒中回到現實。她微微一笑,告訴安吉莉卡:“我本來想殺掉我的主人公,但是我已經改變主意了,我害怕,我可能不得不殺掉其他人,”[1]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在通往倫敦的火車站站臺那里,伍爾夫和追上來勸她回家的丈夫倫納德有一段對話,倫納德說回家吃飯也是應該盡的義務之一,忍無可忍的伍爾夫聲淚俱下地控訴道:“沒有這種義務,不存在這種義務,我一直忍受著這種監禁,我一直忍受著這種關押,我到哪里都有醫生跟著,那些跟著我的醫生告訴我我的興趣是什么,他們和我說話不是為了我的興趣,”[1]當倫納德繼續以責任義務相勸時,伍爾夫絕望地喊道:“我的生活已經被偷走了,我住在一個我不期望住的城市里,我過著我不期望過的生活,我想念倫敦,我想念倫敦的生活……我快死在這座城市里了。”[1]她悲痛地哭道:“如果我好好的想一想,我會告訴你我獨自一人在黑暗里掙扎,在黑暗深處,只有我知道。只有我才知道我的情況,倫納德,我也生活在恐懼中。這是我的權利,這是每一個人的權利。我選擇不住在這令人感到窒息、麻醉的郊區,而是激烈的搖擺的都市,這是我的選擇,是一個普通病人,是的,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最低下的人給她自己開的處方。由此她定義了她的人性。倫納德,我希望能看在你的份上,我可能會在這種平靜中感到幸福,如果讓我在平靜和死亡之間做出選擇的話,我選擇死亡。”[1]她告訴倫納德:“我們不能指望逃避生活來獲得平靜”[1],看著伍爾夫決絕的表情、堅定的眼神,倫納德知道,他留不住她了,她要直面人生,“就在,一個平凡的一天,她清楚了自己的使命。”[4]做出了“作為一個人的選擇”[4],去擁抱那久違的死亡的親切。
看著影片中她那么舒展那么“滿意”地隨急促的河流流向了遠方,讓人禁不住要問,有多少“伍爾夫”不在時時刻刻感受并渴望呼應自由的呼喚?
電影《時時刻刻》是“對人類精神生態的警示”[7],不得不說,有著上乘表演經驗的妮可·基德曼,將伍爾夫的敏感、神經質、脆弱和痛苦的追求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贊嘆。從某種方面看,影片中這三位女性一天的精神生活無疑是一部深刻的20世紀女性精神史。弗吉尼亞·伍爾夫,這位享譽世界文壇的英國女作家、文學批評家及意識流文學的代表人物,在電影里,她的一生被濃縮在了一天里,或許也可以這么理解,她的這一天也代表了她一生中的許許多多個日子。也可以這么說,伍爾夫和她筆下的達洛維夫人及《時時刻刻》中和達洛維夫人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幾位女主人公是二十世紀西方女性精神危機的代表者,她們生活富足,但內心空虛,精神萎靡,終日惶恐,生命的無意義感時時刻刻困擾著他們,她們渴望心靈的自由卻逃避不了現世庸俗的生活,尤其對弗吉尼亞·伍爾夫這樣渴望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8]2的女性主義者來說,“社會和家庭留給女性的空間太小了,使她們感到窒息,渴望擺脫,而擺脫的途徑是死亡或出走。”[4]4
正如影片里弗吉尼亞用粉色的玫瑰裝飾了死亡的小鳥的“死亡之床”,她的一生,也是鮮花和死亡伴隨的一生。但《出版商周刊》的一篇評論中在談到《時時刻刻》時所指出的:“她(伍爾夫)在作品中是一個永恒的存在,更多的是有關生而不是死。”[4]6或許直面死亡,也是為了自由且有尊嚴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