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道玉
國人的心目中,對“家”一字情有獨鐘,其實在西方拼音文字中,“家”與“者”是沒有區別的。例如,科學家與科學工作者的英文都是Scientist,其他諸如數學家(Mathematician)、物理學家(Physicist)、化學家(Chemist)、生物學家(Biologist)、心理學家(Psychologist)、哲學家(Philosopher)、教育學家(Educator)、作家(Writer)等。無論是在我國古代,或是解放以前,甚至在當今的西方國,專家的稱謂并不流行,那么,國人對專家頂禮膜拜是怎么形成的呢?據我考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國“一邊倒向蘇聯”以后,蘇聯向我國各個領域派出了大批的專家,他們居住專門為其建造的豪華專家公寓,配備當時極為稀有的轎車,領取相當于我國普通知識分子十多倍的工資,技術工作中享有一言九鼎的絕對權威,于是“專家”也就成了人們崇拜的偶像。
當然,問題并不在于“專家”這個名稱上,既然“專家”稱謂流行起來,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既然科學家、理論家、作家、畫家等,都已經成為人們職業的象征,那么與教育有關的人口,幾乎要占全國人口四分之一,因此教育領域也應當有自己的教育家。問題是在我國,教育家既神秘而又稀缺,難怪日本人說中國只有“兩個半”教育家,這當然是十分偏頗的。應當說,無論我國古代或是現代,都有數量眾多的教育家,但享有世界聲譽的教育家,以及在世界上有影響的教育論著,我國卻幾乎沒有。
什么是教育家?權威的《西方教育詞典》釋義是:教育家與教育者是同義詞,是“指教育領域中知名的研究者或理論家,和具有比教師威信更高的人(他們可能不再當教師,或甚至從未當過教師)。陶行知先生是公認的人民大眾教育家,他曾經說過:“我們常見的教育家有三種:一種是政客教育家,他只會運動,把握,說官話;一種是書生教育家,他只會讀書,教書,寫文章;一種是經驗教育家,只會盲行,盲動,悶起頭來,‘辦辦辦。”由此我們不難看出,政客教育家,當然不能稱為教育家,他們既沒有“見”也沒有“行”;書生教育家,他們也許有“見”但沒有“行”,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教育家;經驗的教育家也許有些實際經驗,但他們不懂教育理論,也沒有對教育進行專深的研究,自然也不是真正的教育家。
我認為真正的教育家,必須是既要有“見”又要有“行”。所謂的“見”是見解、遠見、卓見、創見和獨立的見解;所謂的“行”是躬行、篤行、進行教育試驗和教育改革試點等。古希臘的著名哲學家柏拉圖,為了進行教育試驗而創辦了柏拉圖學園,歷經九百余年,曾經培養出了哲圣亞里士多德,發現“日心說”的天文學家尼古拉·哥白尼和“幾何之父”歐幾里瑟,其中任何一人都是曠世絕倫的。美國的約翰·杜威創辦了實驗中學,以推行他的“生活即教育”的理念,歷時十年。英國哲學家白蘭特·羅素與妻子共同創辦了比肯山學校,以自己和朋友的孩子為對象,推行自由教育。蘇聯的安·謝·馬卡連柯和瓦·阿·蘇霍姆林斯基都是從小學教師做起,堅持不懈地進行教學改革試驗,最終他們都成為偉大的教育家,其教育論著在世界有很大的影響。
教育是一塊偉大的試驗場地,教育改革必須進行試驗,教育創新也需要試驗。我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國,擁有任何其他國家無與倫比教育試驗資源,如果我國的教育學的學者、哲學家、各類學校的教師和各級教育行政部門的管理者,都參與到教育的試驗中來,必將產生難以計數的教育家,推動我國的教育改革,創立我國本土的教育學理論,甚至是教育學學派。
其實,教育家并不神秘,他們既不需要上級的批準,也不需要申報和評審,就像科學家、作家、畫家一樣,只要自己在本職工作中取得了優異的成績,獲得了同行的認同就可以稱為教育家。具體的來說,我認為具備以下條件者都可以稱為教育家:首先是摯愛教育,把教育當作宗教來信仰,當作生命來呵護,教育已經成為其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次是要把全部的智慧和精力,貢獻給教育事業,無論是從事教學或是教育管理,都要做到殫精竭慮,立志于教育改革,在實際教育工作中做出了重大的建樹;再次是要刻苦學習和研究教育理論,特別是世界教育經典名著,以理論指導教育實際工作,再把實際工作經驗上升為理論,發表或出版具有獨特見解的教育論著。
按照這些條件,我認為天門市教育局前局長黃延平先生,應當是一位既有“見”又有“行”的教育家。他出生于教育世家,既受到家庭教育的熏陶,又接受了純正的師范教育,這是他成為教育家的有利的條件。天門是人杰地靈之地,是著名的僑鄉,也是傳統的教育強市,這使他大有英雄用武之地。他擁有豐富的從事教育工作的閱歷,曾經當過小學教師、小學校長、中學教師、市教育局局長、職業學院的黨委書記等,這些崗位是他成為教育家的沃土。他在這片沃土上耕耘了四十多年,果然結出了豐碩的果實。他不是一個典型的官員,倒是像一位學者化的教育行政領導人。他先后發表了三百多篇教育學術論文、調研報告和文學作品。例如,在《中國教師報》上,發表了《老傳統煥發新魅力》;在《青少年研究》上,發表了《百校萬家攜手創新教育生態》等,其中都有他對這些問題的真知灼見。
最近,他的《問家長——一個教育局長的反思》(以下簡稱《問家長》)一書,將由武漢大學出版社出版,我有幸被邀請為該書作序。由于這個緣故,我先睹為快,使我從中看到他對教育的大愛,領略了他在教育上的睿智,這是他成為教育家的又一證明。人們認識客觀事物,不僅決定于思維方法,而且觀察問題的角度也同樣是重要的。當我看到這個書名時,不免有些好奇,為什么一個教育局局長不問自己,不問學校校長,不問教師,而偏偏要問家長呢?當我瀏覽了書稿以后,釋然了。
在我國教育的歷史上,家長參與或者說干預學校的教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嚴重。直到八十年代,我國教育領域還是一片清澈平靜的清泉,九十年代初是我國教育史上的一個拐點,從此教育領域就不安靜了,圣潔的教育土壤遭到污染。究其原因,就是教育改革倒退,家長們被功利化所裹挾。黃延平先生是洞察到了這個趨勢,所以他既是以前后的“當局人”,更要站在“中間人”或者中立的立場,來反思我國基礎教育中的種種問題,于是就催生出《問家長》這本書。本來,我國為人父母者,都有望子成龍或望女成鳳的心愿,其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以功利為導向和極度浮躁的當下,家長們期望孩子成才急不可耐,恨不得孩子“一日成名”、“一夜躥紅”,于是就出現了全國性的陪讀、陪考、陪送的熱潮,甚至連大學里的年輕的博士、教授們也加入到“三陪”的行列,真是愚不可及。試問:古今中外大師級的人才,有哪一個是由陪讀陪出來的?
《問家長》一書的確與其他書著不一樣,它視角獨特,新意連連,是作者根據自己實踐、觀察、體驗和思考而得出的真知灼見。這是一部既有“見”又有“行”的教育論著。例如,作者對于快與慢、優與劣、貧與富、名校名師等,都有辯證的分析,恰當地估量了它們在孩子成才過程中的作用。我特別欣賞他對德育與美育的見解,作者摒棄了傳統的說教,認為德育的功能是塑造人靈魂的高貴,而美育是塑造人的靈魂的豐滿,這樣德育就不再是假大空的說教,而是可觸可摸、有客觀評估的標準。一個人的靈魂是否高貴,品德是否高尚,一眼就能夠判斷出來,絲毫是不能掩飾住的。
作者并未停留在坐而論道,他深知只有行動才是對理想最好的拓荒,除了例行的考察以外,他十分注意開展教育試驗,積極推廣教育改革成功的經驗。例如,他在任職期間,先后開展過“高效課堂”系列試驗、“師生雙向選擇”的試點、“師生互評”的試點與推廣。在這些試驗中,尤其是綜合性的“家校攜手共成長”,這項試驗集中的時間段有兩年,全市有一萬名教師和二十萬學生參與試驗。這項教育試驗的主要內容有:萬名教師訪萬家,萬名家長進校園,開展“書香萬家”讀書大獎賽等。實踐證明,這項教育試驗獲得了良好的效果,增強了家校之間的互相了解,增強了教師的責任感,提高了家長和教師尊重教育規律和學生成才規律的認識,營造了家校共育的教育生態。
上述教育試驗所取得的成就,顯示了一個教育家的遠見卓識和改革的魄力,改革的燦爛之花,必然結出豐碩的教育之果。本書不是秘書代筆,也不是官腔講話的匯編,而是作者親力親為親筆撰寫的紀實。全書文字優美,筆調輕松,讀來有如親臨其境之感,也會使家長獲得教育的啟蒙。借作序之際,我愿向廣大的學生、家長、教師和教育管理者推薦此書,相信你們將從中會受到啟迪。同時,我也借機呼吁更多的教育行政管理者,努力學習教育理論,投身到教育試驗中來,使自己成為有所作為的教育家;希望家長們真的能端正教育價值觀,去掉教育的功利性,回歸到教育的啟蒙和解放的功能上,放飛你們的孩子吧!
此忝為序。
(黃延平:《問家長——一個教育局長的反思》,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