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侃
我國的強制醫療程序,既是維護公共利益不受進一步破壞的一種手段,也是對涉案精神病人的一種保護措施。因此可以說,通過對涉案精神病人提出強制醫療申請,從而確保其通過治療恢復健康,既是對其本人負責,也是對其家庭、社會負責。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八條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者監護人嚴加看管和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療。不過,在過去的司法實踐中,有些當事人家屬不具備監護條件,甚至還有的家庭經濟狀況無法保證當事人得到很好的治療。因此,這部分已經有肇事“前科”的精神病患者在今后的生活中很有可能再度危害到他人的人身安全和社會的公共安全。
針對這一情況,2012年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針對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患者的強制醫療程序做了明確的規定,即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可以予以強制醫療。那么,該條款自實施以來,在實際運用的過程中又是怎樣的情況呢?為此,本刊記者采訪了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長寧區檢察院”)的檢察官助理劉曉,了解了該院辦理強制醫療案件的相關情況,并對其中的一些做法和經驗做了一些深入的探討。
哪些情況下適用強制醫療
據了解,自強制醫療程序相關條款實施以來,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檢察院總共受理了6起相關案件,并對其中的4起案件提出了強制醫療的申請。劉曉表示,之所以目前辦理的相關案件數量不多,主要還是由于法律對于強制醫療做了非常嚴格的規定。“首先必須明確的是,并不是所有被鑒定為精神病患者的當事人都可以不負刑事責任。根據法律規定,只有涉案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情況下實施犯罪,才符合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情形。”其次,也并非所有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患者都可以強制醫療。根據規定,強制醫療需要滿足三個條件,即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并且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
“一般來說,在司法實踐中,前兩種情況都比較容易判定。前者就是刑法所規定的暴力犯罪行為,在證據確實充分的情況下就會很明確;后者則可以依托相關專業鑒定機構的鑒定意見來實現。因而在目前強制醫療的相關案件中,主要的難點集中在如何認定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劉曉告訴記者,在司法實踐過程中,針對今后是否仍有危害社會性的考量主要基于兩點,首先是基于當事人目前的精神疾病狀況及其后續發展情況進行判斷。有些精神疾病如果通過治療能夠穩定病情并且逐步好轉的話,那么可以判斷其后續再度發病的可能性會比較小;另外也有一些精神疾病在發病時的暴力傾向可能比較小,也可以對其今后可能存在的社會危害性做出判斷。其次,是考量精神病患者家屬的監護能力。就目前而言,許多精神疾病只能達到臨床治愈的效果,因而如果得不到專業的治療,今后復發的可能性就會大大提升,也就意味著其隨時會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對于精神病患者的監護要求也更高,即便不需要24小時陪護,但是在其病情不穩定時,家屬必須要盡到足夠的監護義務。因此,作為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屬如果不能保證其醫療及監管條件,那么司法機關就可能提出強制醫療的申請。
說到這里,劉曉向記者介紹了由長寧區檢察院辦理的本市第一起不提出強制醫療申請的案件。那是2012年的9月,還是一名在校學生的王某在上海市長寧區某職業技術學院校門口,用事先準備好的碎玻璃瓶對其同學楊某頭部、面部以及上身等處進行傷害。“案發后經鑒定,被害人楊某被銳器劃傷,導致面部及肢體多發創等,構成輕傷。經司法鑒定科學技術研究所司法鑒定中心鑒定,王某患有精神分裂癥,對本案應評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
長寧區檢察院在受理本案后,針對案件詳情展開了詳細的調查,并就王某今后有無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性進行了詳細的論證。“首先針對鑒定意見進行審查及復核,聽取了鑒定人對于王某病情的判斷意見。同時還調取了王某的治療病歷并向其主治醫師了解相關專業意見。”據了解,該案案發之后八個多月的時間里,王某一直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接受治療。因此,通過調取其治療病歷,能夠比較直觀的了解其病情發展變化,對其目前治療情況、是否具有暴力傾向及是否需要強制性住院治療做出相對客觀專業的判斷。
其次,檢察機關還調查了解其家庭情況,重點考察監護條件與能力。案發時,王某還是一名在校學生,平時與父母一同生活。在案發前家屬并不知道王某有精神分裂癥,也未發現明顯異常現象,故而沒有盡到監護義務。但在確定其患有精神疾病后,其父母一直嚴加看管,案發后也已經將其送至專門的醫療機構進行精神疾病治療。據此可以認定王某的監護人具備看管的監護條件和能力。
最后,檢察機關還參考了強制醫療機構的相關意見。據了解,上海市公安局安康醫院是上海市目前唯一的強制醫療的專門機構,所有做出強制醫療決定及采取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的精神病人都在此接受治療。醫院認為案發后,王某的病情一直比較穩定,從致傷后果參考病情發展來看,不需要強制醫療。綜合以上情況的考慮,檢察機關最終做出了不提出強制醫療申請的決定。
強制醫療既是對患者負責,也是對社會負責
我國的強制醫療程序,既是維護公共利益不受進一步破壞的手段,也是對涉案精神病人的一種保護措施。因此可以說,通過對涉案精神病人提出強制醫療申請,從而確保其通過治療恢復健康,既是對其本人負責,也是對其家庭、社會負責。就在今年年初,長寧區檢察院受理了一起案件,并依法向法院提出強制醫療申請。
侯某是一名80后母親,與丈夫結婚后育有三個孩子。在旁人看來,這樣的生活原本是令人羨慕的。可是,嚴重的產后抑郁癥卻始終困擾著侯某的日常生活。“據侯某的丈夫回憶,侯某在生完第一個孩子之后就開始有焦慮癥的情況出現。在生產第三個孩子時發生的一點‘小意外更是在日后加重了侯某的焦慮。”原來,侯某在第三次生產時難產,導致孩子出生時發生過短暫窒息的情況。在孩子半歲左右的時候,侯某帶其做常規檢查,又發現其智力發育比別的孩子遲緩一些。于是,侯某就覺得小兒子在智力上有缺陷,平時經常會表現出煩躁以及擔憂的情緒。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侯某的大兒子在之后的醫院檢查中發現了發育過早、骨齡偏大的問題。面對這樣的結果,侯某徹底崩潰了。“從那時起,侯某開始長期失眠、精神恍惚,一直擔心兩個孩子的身體健康,還一直對丈夫說自己對不起孩子,也對不起這個家。”劉曉表示,其實在案發前一周,家里人已經注意到侯某的精神異常,并且試圖帶她去治療看病,甚至已經趕到了醫院門口,但是由于侯某本人比較抗拒,最終不了了之。
悲劇發生的那天是今年的2月。抑郁癥發作的侯某在其住所28樓及26樓過道的窗戶處,分別將其大兒子和小兒子從窗戶處扔下,導致兩個孩子高墜致顱腦損傷合并創傷性休克死亡。經鑒定,侯某患有抑郁發作,伴精神病癥狀,因此對本案應評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
那么,針對侯某是否有無必要進行強制醫療呢?
首先,檢察機關認為侯某患有伴精神病性癥狀的抑郁發作,系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抑郁癥也是一種精神障礙,嚴重的話也會影響認知及控制能力。其主要癥狀表現為消極、焦慮,但是在受刺激的情況下也可能會發生擴大性自殺的情況。所謂擴大性自殺,就是患者在嚴重情緒低落的狀態下前途無望,有強烈的自殺企圖。但是想到自己的親人活著也會“痛苦”,為了免除親人的痛苦和不幸的遭遇,常常將自己的配偶或者兒女殺死后自殺。這也是本案中釀成慘劇的最直接的原因。而且侯某在作案前后均處于發病期,因此仍然需要專業治療。更重要的是,因其肇事對象是自己親生兒子,當她冷靜下來之后發現是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可能會面對更大的心靈創傷,所以還需要情感及藥物干預治療,否則容易引發新的妄想及抑郁病癥。因而對其強制醫療,是防止其繼續危害社會的有力措施。其次,由于侯某在案發前已患有精神疾病,其家屬在明知其精神、行為異常的情況下并未予以重視并進行有效監管。案發后其丈夫及父母均表示根據她目前的病情,希望能夠進行強制治療。
綜合以上意見,檢察機關認為,涉案精神病人侯某故意殺人,致2人死亡,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為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的可能,符合《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八十四條規定的條件,應當對其強制醫療。“顯然,對侯某進行強制醫療,能夠更好的確保其有效得到治療,既是對侯某本人負責,也是對其家庭,對社會負責”。
強制醫療的目的不是懲罰
“在對強制醫療案件進行審查時,檢察機關也會聽取涉案精神病患者家屬或者監護人的意見。在病情穩定的情況下,也會酌情考慮當事人本人的意愿。”前文所述王某傷人案件中,其家屬表示通過八個多月的治療,王某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正常生活;王某本人在意識清楚、情緒穩定的情況下向檢察機關表示會在父母的照看下接受治療、堅持吃藥,在治療后能夠盡快恢復并繼續完成學業。
其實一直以來,精神病患者都是一類比較特殊的群體,許多國家在尋求公共安全和個體權利之間的平衡點時,也尤其注重這部分群體的人權問題。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針對強制醫療程序的規定,也正是本著控制犯罪與保障人權相結合的指導理念。因此,劉曉也向記者強調,強制醫療的目的不僅僅是對精神病患者可能再次危害社會的一種特殊預防,也是為了使其能夠得到及時和正確的治療,以便將來更好的回歸社會。
關于強制醫療程序的一些思考
強制醫療相關法律條文的出臺,解決了過去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的缺失以及在刑事司法領域乃至社會治理領域中引發的許多突出問題。然而在司法實踐的過程中,仍然有不少地方有待完善。
首先是關于“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認定。目前的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對“繼續危害社會可能”——強制醫療程序的這一核心要件均未給出明確的判斷標準,具體考量的因素以及適用何種證明標準都是司法實踐中亟待明確的問題。另一方面,同一般的刑事案件相比,對于涉案精神病人社會危害性的判斷需要在全面掌握多方信息,充分聽取各方意見的基礎上綜合做出。早先曾有報道稱,在實踐中有一種觀點認為,應由醫療機構評估是否具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性。然而,對于精神病患者是否具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性,實際上是需要司法人員依職權進行裁判的法律問題,而不是簡單的醫學評估。在法律并未明確賦予醫療機構這種職權時,醫療機構只能提供涉案精神病人病情相關情況,最終判斷只能由司法機關綜合犯罪手段、方法等全案證據作出。更何況,目前在世界范圍內,即便是最先進的醫學技術恐怕也無法對精神病患者的社會危害性進行準確判斷和預測。因此,盡快出臺相應的明確標準是需要進一步考慮的事項。
其次,在被害人的賠償和救助方面,相關部門仍然可以做一些文章。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患者通過強制醫療程序得到了專業的治療,其合法權益已經得到了有力的保障。但是另一方面,案件中的被害人因遭受暴力犯罪的侵害而受到人身傷害甚至是死亡,如何進行有效救助,也將是一項新的課題。
劉曉告訴記者,強制醫療作為一項特殊程序,與一般公訴案件有所不同。目前的法律對于被害人的補償來講并沒有做強制性規定。“對于被害人及其家屬來說,他們的身心受到了傷害,自然而然地會認為傷害自己的那個人應該要受到相應的處罰。”對此,長寧區檢察院針對所受理的6起案件進行適時介入,對被害人進行釋法說理,同時也積極參與民事方面的賠償調解工作。同時還根據案件的不同特點,制做了專門的被害人權利義務告知書,詳細地告知被害人所享有的權利及義務。
不過,想要最大程度彌補被害人的損失,刑事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的建立依舊十分必要。現今為止我國有關司法救助的法律文件主要是《關于開展刑事被害人救助工作的若干意見》,但是在立法層面仍然存在缺失。如果相關法案能夠確立,那么司法機關就可以在辦理刑事案件的過程中,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對符合救助條件的刑事被害人或其近親屬提出救助意見和救助金額。而對于涉精神病患者的案件中,也可以對符合司法救助條件的被害人,以合理的形式建議人民法院啟動司法救助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