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梅二題
一
梅花是何許物?清高,不食人間煙火,可優雅的宋代文人還是會注意到它。金戈鐵馬,大唐風云過后,宋人的時間里忽然充滿了山水樹木。人也閑下來,可以優哉游哉到山水樹木間到處走走了。
到山水樹木間游走的人,即便是這梅花,宋人也是要嘗嘗它的風致的。原本風致是不可品嘗的,但宋人有自己的妙法。
一樣是蜜漬梅花。楊誠齋有這樣的詩:
甕澄雪水釀春寒,
蜜點梅花帶露餐。
句里略無煙火氣,
更教誰上少陵壇。
將白梅的果肉,加少許雪水,用梅花覆蓋上,這樣過了一夜之后,白梅的果肉就浸染了梅花的味道,再用蜜浸過就可以用來下酒了。
妙玉請寶釵、黛玉、寶玉三人品茶,用的也是梅花上攏下來的雪。梅花上的雪,不必有什么,單只在梅花上落過,就平白沾了幾分清氣。
還有一樣是湯綻梅。十月之后,雪落之后的靜,雪白的靜,林子的靜,空谷的靜。有人讀梅花竟然讀饞了,邀著人去林子里,找將綻未綻的梅花。取這梅花,不能用手,也不能用鐵刀,手有濁氣,鐵有腥氣,只能用竹刀。取那梅花也必然要女孩子潔凈的手才可以。想那樣一個女孩子,滿林子里認真用竹刀取梅花。取了,用一個竹籃子盛著,是有趣的。
這梅花,是要在蜜里浸到來年,冬梅夏飲的。
水滾了,用竹夾子取幾朵,沏上,杯子蓋嚴。
等著,心里已經怦怦亂跳了。揭開杯蓋的一瞬,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停了。畢竟,那是梅花。
二
宋代梅粥的做法是收集落下的梅花瓣,雪水洗凈,大米另用雪水煮粥。雪水煮粥有什么特別,我們不得而知。也許雪水真的有什么不同。妙玉從梅花上收集了一鬼臉青花甕的雪,埋在地下,那茶吃起來,滋味也許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領悟的。
那樣的茶,寶釵、黛玉那樣的人才能懂得的。妙玉更高著半層。寶玉混沌。曹雪芹寫這幾個人吃茶,實在是要襯著俗世,因此才有幾個人走了之后,寶玉的小幺兒一桶桶打來水,妙玉著人滿地的沖洗。看到曹雪芹不經意的一筆,為古佛青燈的妙玉,是有些辛酸的。
雪水煮的粥熟了,拈幾片梅花。梅花那樣的嬌艷,是禁不得煮的。所謂的“焚琴煮鶴”呀!可輕柔地入粥,且是美人的夜宵,鶴在院子里獨立逍遙,琴在素案之上不鳴而鳴那樣,大約是可以的。
這樣的粥自然是格外清香。也許有人嘗了會說,什么味道,什么味道也沒有。遇到這樣的人,煮粥的人只好啞口無言。有時候味道是不一定真有的,只是存在人的心里。
梅粥,僅僅是這兩個字就讓人有無限遐想。宋人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梅花,它的清香在粥里,那粥就已然成了天物,哪里是隨便個人就可以吃的。仔細自己的臟嘴,污了那梅花。
享用這梅粥,得小的銀匙子,染著點寂寞憂傷地小口啜。也許,女子才是適宜的吧。若男子的饕餮大口,會煞了風景。
這樣的粥在黃昏月色的時候,自身就會帶著幾分傷感吧。
袁枚七則
袁 枚
夜讀《隨園食單》,越讀越不舒服,幾十頁呼啦翻了過去,老是覺得一個眼饞嘴刁肚子癟,穿著油黑長衫短氣的人,在那兒賣弄。看過很多寫美食的文字,令人舒服者不多。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飯,大家眼里,都不過如此,而后者甚至更是滄桑正道。可袁枚的文字,少富貴氣,尤少大富大貴后視萬物為糞土的灑脫氣。
什么“學問之道,先知而后行,飲食亦然”;什么“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資稟。人性下愚,雖孔孟教之,無益也;物性不良,雖易牙烹之,亦無味也”。隱約叫人感覺不舒服。似乎記得金冬心有罵袁枚“斯文走狗”的話,什么時候什么場合,忘了。汪曾祺在小說里也特意寫道,似乎汪也不喜歡袁枚。
但畢竟還是有稍可讀者。《飯粥單》一節,說飯,“飯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飯不必用菜”。說粥,“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后謂之粥”。
可以讀者,還有說茶,“七碗生風,一杯忘世”。叫人惡心者,是“余游武夷到曼亭峰、天游寺諸處。僧道爭以茶獻”。一個“爭”字,寒酸相了。袁枚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為何這樣?有些叫人不解。
正經可讀的是《山西汾酒》一節:“既吃燒酒,以狠為佳。汾酒乃燒酒之至狠者。余謂燒酒者,人中之光棍,縣中之酷吏也。打擂臺,非光棍不可;除盜賊,非酷吏不可;驅風寒、消積滯,非燒酒不可。”算是搔著燒酒的癢處了。
有這幾句,《隨園食單》讀讀也罷。
素蒸音聲部
這道出自《燒尾宴食單》的面點,蓬萊仙女一樣的面點,七十個一套,記不清是何等宴席所用,只是覺得過分,風雅的愚蠢。
原料簡單,面粉而已。可是,其間的功夫,不是尋常人家,甚至不是闊綽人家所能。錢歸錢,有錢的人也并不能想到。可是,文人又沒有這力量。文人若有這力量,他那文字,會是什么樣子呢?金冬心以“夕陽返照桃花渡”巧妙為揚州第一大鹽商程雪門的酒令“柳絮飛來片片紅”圓場。雪門感激,且敬重冬心才華,著人送去一千兩銀子,冬心也不急著催人去搬瞿家花園里的十盆素心蘭,銀子是不會花在這里的。即便他花錢宴請,也是不動聲色的貴氣。金冬心嘲笑袁枚在《隨園食單》里的寒乞相,是他心里的傲骨,也是更高一番清雅境界。
這面粉制作的,像蓬萊仙女一樣的歌女群,沒人見過,可是既然上桌,大約會是小巧的。蓬萊仙女,大約許多歌女會有名姓的。七十個小巧美女,風致亭亭,怎么下得嘴去吃呢?觥籌交錯,滿桌腌臜,順手拿起一個歌女,就那么吃嗎?實在是煞風景。可還是會有人不懂風情,就那么吃了的。吃了,也就吃了。吃完還好,吃上半個,少腦袋少胳膊少腿,歌女狼藉,簡直是凄凄慘慘。
可是不吃,放在那里,怎么辦呢?一大群仙女,也不過在廚房的某個角落里,黯淡地給剩在那里,皸裂了,慢慢老了。
肖美人點心
肖美人所作點心,“凡饅頭、糕餃之類,小巧可愛,潔白如雪”。我們現在所以能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是因為袁枚《隨園食單》的記載。謝謝袁枚。盡管金冬心會撇著嘴嘲諷幾句這個“子才”。
肖美人,并不是純然玩笑的話吧,應該有幾分姿色的。美人手下,必有不凡的點心。不然,不會出手。誰見過哪個真正的美人,不齊整不好看的?美人天賦,上天必定有它自己的意思。在京城見一個人,容貌、發式、衣衫、談吐、氣息,無一處不合適。這樣人在過去,若做飯,必定是一手好飯菜,若做衣裳,也必定是一手好裁剪。
除非,是慵懶懶,病懨懨的,可是那樣的美人,已然不是美人了。所謂西施,無非是無意間得度罷了。
現在,很難想象那樣一個美人,像《詩經》里“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那樣的一個美人,是如何十指纖纖做點心的。
早年,一定是肖美人自己一個人做。也許是有家傳的,祖父、父親,一代代傳下來,到肖美人這兒,沒有男丁,只能委屈肖美人了。委屈下來,倒是做點心出了名,甚至因為是一個女子,一個美人,有如文君當壚賣酒那樣,名聲在外。后來的店鋪應該是頗大的,從袁枚某年在肖美人處定制兩千只各式樣點心送人看,肖美人是開著不小一個店的。
肖美人在儀征。儀征今在。可儀征現如今還有肖美人這個招牌嗎?
哪個儀征美人有閑情開這樣一個店呢?小一點兒的,全然的古法,只當是弄著玩兒。可是那樣的青石板的小街,吳儂軟語的叫賣聲,梆子的聲音,微風里搖曳的燈籠,柔軟精巧的繡花鞋,還有里弄里不知誰的幽幽的簫聲,還有嗎?
也許,還是沒有的好。已經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了吧。勉強留不得的。
這世界,是要過去的。所謂新與舊,滿世界都匆匆忙忙的,忙也忙,閑也忙,有時候說說確也是有些矯情的。悄聲說說罷了,不敢大聲。不是嗎?噓……
醋摟魚
制作出好的菜肴很不容易。難怪寫了《隨園食單》的袁枚要大發牢騷,和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一樣憤懣,“一代不如一代”。
其實醋摟魚的制法簡單。活青魚切成大塊,油炸過,加醬、醋、酒噴了,然后入湯煨。可就是這么簡單,卻叫袁枚老抱怨:“(醋摟魚)這種食品以杭州西湖上五柳居做的最有名。如今則醬臭了,魚也腐敗了。而且還臭、腐敗得厲害。宋嫂魚羹也徒有其名。”
醋摟魚,即現在的西湖醋魚。江南水鄉民間菜,不用油,純靠火候和調汁。三四分鐘之內,將一條活魚燒制得肉質細嫩,酸甜得度,入口有蟹味。
前幾年去杭州,游了西湖。湖上泛舟無事,跟船夫聊造船。船夫告訴我,這小舟因弧度大,是用特殊的彎釘將兩塊船板釘起來的。低頭細看了,果然。心下是有些驚訝的。想到西湖醋魚,其實就是水火上的一點巧,加上得度的調汁。晚飯時朋友叫了西湖醋魚,自覺不錯。說這話也是虛的,因為從前并未在西湖吃過,別處的不當算。想想嘴太刁的人,怎么活呢?袁枚發那樣牢騷,桌上的醋摟魚,必然比我眼前的要好得多,可是他為什么還要發牢騷呢?
這個袁枚,怪不得灑脫的金冬心看不上他。
茄二法
寫了《隨園食單》的袁枚實在是好吃的。他的一些朋友也是這樣。不知道他為什么有那么多好吃的朋友。
袁枚曾經記載了他的兩位朋友家廚的兩種茄子做法。
一位朋友叫吳小咎。吳家的廚子做茄子,是將整個的茄子削皮,用開水泡去茄子的苦味,晾干后,涂上豬油在木炭上烤。然后再用甜醬煨制。《紅樓夢》里的王熙鳳給鄉下人劉姥姥搛的茄子,是用雞油炸了,再加上各樣鮮味,悶在壇子里的。吃的時候再加料炒。這樣做法,無非是去除茄子本身的苦味,增加鮮味。茄子去皮是為了嫩,要口感好,再用熱水浸去苦味。豬油味厚,經烤炙后香味濃郁。再入甜醬,味道一定不錯。以袁枚這樣的名士,天下好吃的應該是吃盡了,卻感慨他沒有朋友吳小咎家這樣的好廚子,想必這茄子非同凡響。
另一位朋友叫盧八太爺。廚子的做法是把茄子切成小塊,用油在炭火上烤黃,加醬油爆炒。這種作法,和吳小咎的廚子略有不同,應該是略略清淡一些。
兩樣茄子,袁枚去兩位朋友家里吃過后,大約是仔細問了做法,回來叫自家廚子模仿過,但都沒有成功。袁枚也由此感慨:“這兩種方法,都是學而達不到它們那樣的妙處。”
也許是廚子并沒有真正告訴袁枚烹制的秘密,也許那種玄妙,是難以道人的,只是一點心手之感。
民間也有這樣的說法,完全一樣的材料,一樣的做法,就是兩種味道。真是沒有辦法!這里面的秘密不是我們這些俗人所能知曉的。
袁枚也是會請客的。大約高興起來,自己也是會下廚的。他曾經說:“云林(元代大畫家倪瓚)集中記載食品很多,只這種方法(一種鵝的制法)試用最為有效,其余都是牽強附會。”
袁枚除了詩文外,頗善書法。曾為人書對聯:“總持掩雅劉公是,批抹云霞李義山。”并題:“蕉園世兄同年出紙索書聯句,予素不能書,且尤不能作,苦不敢辭,勉強應命,殊自愧耳!嘉慶元年清和月,隨園老人袁枚,時年八十有一。”
人評價他的書法:淡雅如幽花,秀逸如美士。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別人的求字,皺著眉頭說:“予素不能書,且尤不能作,苦不敢辭,勉強應命,殊自愧耳!”但他對于美食卻是貪婪得很。
古代文人對烹飪是十分感興趣的。明代的大文人劉基,散文寫得如此好,但是也會寫《多能鄙事》這樣的書。甚至連漢代班固這樣的人也會在《漢書·貨殖列傳》里記載一些食物的做法。
如此說來,袁枚也并不討厭,甚至還有幾分叫人喜歡。雖然,有人不喜歡他。
素 面
在《隨園食單》里寫下素面的袁枚是吃過這樣東西的。
這是帶鮮湯的面。先把不加清洗的沾著些許須泥沙的蘑菇熬湯,然后澄清待用。據說,洗凈的蘑菇再煮湯就不鮮了。然后是熬制筍湯。兩樣湯和在一起,用來煮制湯面。
袁枚說,這種素面揚州定慧庵僧人做得最好,但守口如瓶,不肯外傳。湯極其鮮,為純黑色,有人猜疑僧人私下里用了蝦汁。
可也不過是猜測罷了。僧人自有僧人的規矩,戒律是破不得的。尤其素面也是寺里供香客的,香客各樣人都有,百樣的嘴,難保沒有嘴刁的。
做素面的定慧庵僧人還會做一樣東西:冬瓜。袁枚沒有細說,看來他并沒有親眼見過,更不用說吃過了。在袁枚的描述里,大約是用燴的方法。奇怪的是,冬瓜色如琥珀。
色如琥珀,究竟是放了什么呢?
廚者王小余
袁枚家廚,前后有名者三。前有招姐,后有楊二。最為袁枚看重的家廚是王小余。袁枚在其死后,曾寫過一篇《廚者王小余傳》:“小余治具,必親市場,曰:‘物各有天。其天良,我乃治。既得,泔之,奧之,脫之,作之。”現在的廚師已經不去菜市場了。散文和小說的大師汪曾祺下廚的時候,菜必定是要自己去買的。選什么菜的時候,心里是要琢磨弄成什么菜的。菜的產地、老嫩、滋味,心里都是要掂量的。
王小余的菜肴上來,總有令人驚愕之處,色味俱全,要食客按捺不住,因之才有“食客嘈嘈然,屬饜而舞,欲吞其器者屢矣。”老饕們吃不夠啊。“然其簋不過六七,過亦不治。”這也是妙法,近乎用兵了。
小余做菜有十分定力,靜亦動,動亦靜。且看“又其倚灶時,雀立不轉目,釜中瞠也,呼張吸之,寂如無聞。”火候功夫亦十分了得,加薪減薪,毫厘不爽。菜肴火候已達,“曰:‘羹定,則侍者急以器受。或稍忤及弛期,必仇怒叫噪,若稍縱即逝者。”對味道的品評,全是感覺,“未嘗見其染指試也”。
菜做完了,并不歇息。“畢,乃沃手坐,滌磨其鉗铦刀削笮帚之屬,凡三十余種,庋而置之滿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余的做法,真是儼然兵家。
有人“或請授教,曰:‘難言也。作廚如作醫。吾以一心診百物之宜,而謹審其水火之齊,則萬口之甘如一口。”
小余高妙處,遠不止此。他對客人味覺的把握簡直是到了精微的程度:“問其目,曰:‘濃者先之,清者后之,正者主之,奇者雜之。視其舌倦,辛以震之;待其胃盈,酸以厄之。”若干年前,看陸文夫《美食家》,感覺驚訝。里面講到鹽的用法。廚師講鹽,由于食客在前面的菜肴里不斷吃到鹽,味覺已經不再微妙了,到最后一道湯已經幾乎不需要放鹽了。人們用的時候,還是會感覺到微微的鹽的味道。以為陸文夫獨創,原來根子早在這里。
對烹飪的技藝,也近乎藝術。“曰:‘八珍七熬,貴品也,子能之,宜矣。嗛嗛二卵之餐,子必異于族凡,何耶?曰:‘能大而不能小者,氣粗也;能嗇而不能華者,才弱也。且味固不在大小、華嗇間也。能,則一芹一菹皆珍怪;不能,則雖黃雀鲊三楹,無益也。”。
小余似乎也是一位哲人。“曰:‘子之術誠工矣。然多所炮炙宰割,大殘物命,毋乃為孽歟?曰:‘庖犧氏至今,所炮炙宰割者萬萬世矣。烏在其孽庖犧也?雖然,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彼不能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而徒使之枉死于鼎鑊間,是則孽之尤者也。吾能盡《詩》之吉蠲、《易》之《鼎》烹、《尚書》之藁飫,以得先王所以成物之意,而又不肯戕杞柳以為巧,殄天物以斗奢,是固司勛者之所策功也。而何孽焉?”
小余為袁枚廚,死后袁枚為之寫傳,并非全然是袁枚嘴饞,兩人也實在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有人問小余,說:“以子之才,不供刀匕于朱門,而終老隨園,何耶?”小余曰:“知己難,知味尤難。吾苦思殫力以食人,一肴上,則吾之心腹腎腸亦與俱上;而世之嗿聲流歠者,方與庮敗同飫也。是難奇賞吾,而吾伎且日退矣。且所謂知己者,非徒知其長之謂,兼知其短之謂。今主人未嘗不斥我、難我、掉磬我,而皆刺吾心之所隱疚,是則美譽之苦,不如嚴訓之甘也。吾日進矣,休矣,終于此矣。”
袁枚似乎也并未將小余僅僅看作是廚人。小余“未十年卒。余每食必為之泣,且思其言,有可治民者焉,有可治文者焉。為之傳以詠其人”。贊譽之高,真可以彪炳千古了。
碧綠的飯
荷葉飯,何其清爽,甚至是清雅。聲音入耳,幾乎是有荷葉碧綠意味的。可是看做法,是要心生怨氣的。
明末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記載:“東莞以香粳雜魚肉諸味,包荷葉蒸之,表里香透,名曰荷葉飯。制法要領,將豬瘦肉丁、鮮蝦肉粘濕淀粉后以熱油泡熟,再與鮮菇、熟蝦肉用油同炒,烹紹酒,加湯、精鹽、淺色醬油、芝麻油、白糖、蠔油炒勻,濕淀勾芡,再加油炒勻,晾涼后加烤鴨片、叉燒肉片、煎雞蛋片、蟹肉拌勻,分成適量小分,夾在涼的飯團中,用熱水燙軟的荷葉包上,放入蒸籠蒸熟即成。”
真的需要這么復雜嗎?新鮮的大米,清水浸透了,裹了荷葉在籠上蒸就是了。新新鮮鮮的,微微帶著點碧綠,本色的米香撲鼻,不好嗎?
尤其一生并不順遂的屈大均,該不是這樣的吧?屈大均詩文多毀于雍正、乾隆兩朝。一生跋涉山川,冀求恢復。“六十六年之中……險阻艱難,備嘗其苦”(《生壙自志》)。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記載了如此復雜近乎自戀一樣的荷葉飯。“六十六年之中”他可有多少閑暇慢慢品味呢?
他也寫過這樣的詩句:花前小立影徘徊,風解羅衣百褶開。已有淚光同白露,不須明月上衣來(《花前》)。
這樣一個人,據說詩風近于屈原、李白的人,多半生的沉郁,也是透著寂寞的吧?
他在故里辭世的時候,也是知道,自己是不能安然入土的。
東華鲊
此菜出自北宋人周輝所撰《清波別志》。據記載:東京(今開封)宮城東華門外的市場上,有何、吳兩家制作此菜,聞名天下。詩人梅圣俞曾寫有:
客從都下來,
遠遺東華鲊。
荷香開新苞,
玉臠識舊把。
原來他也是一個貪吃的人啊。
菜的做法,將鯉魚洗凈后切厚片,用精鹽腌入味,搌盡水分,將花椒、碎桂皮、料酒糟、蔥姜絲放入魚片拌勻,盛入瓷壇,用荷葉密封。腌制三五天后,將魚片取出,用料酒和清水各半將魚片洗凈,再用桂皮末、蔥姜絲、鹽、胡椒粉拌勻,涂抹在魚片上。每三四片魚用新鮮荷葉一張裹上,上籠蒸透,取出裝盤即成。
這道菜似乎也是容易的,可難在沒有本色味道的鯉魚。人的飼養,鯉魚已經徹底廢了。何況,哪里有那樣鮮美的荷葉呢?
好的鯉魚,且是黃河鯉魚,許多年前在黃河九曲的藏區瑪曲吃過一次,烹調極為簡單,尋常的紅燒而已,但肥美鮮嫩。
瑪曲那條街上,是可以站在街心說話的。汽車來了,幾個藏人挪開幾步,汽車過去,依舊圍攏在街心,說不完的閑話。
一邊,另外幾個藏人趕著馱著貨物的牦牛,徑直進了某家客棧。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想想,恍若隔世一樣。
邀 約
所謂季節,只在古時候。現在,什么叫季節呢,早沒了。
幾月,有什么,幾月,又有什么,都是有數的。好東西下來的時候,尤其是極難得的,也有如薛蟠興奮得不會形容,好容易得了的比著胳膊那么長的藕之類,都會想著和最投緣的朋友一起享用。
現在,是飯館,早沒了那一層濃濃意思。
現在也不會如此給朋友寫請柬,即便有也是白話:已經是九月了,秋風即起,蟹也正肥,請于某日某時來家里喝一杯。
請柬寫好了,著一小僮,執了帖子登門拜訪。紫銅的門環啪啪響了,朋友的家僮開門,接了帖子進去。朋友看了,請柬上也是列了菜單的,口水就下來了,真是好呀!家僮早備了蘸好墨的筆,朋友在請柬空白處寫上“忝列末座”,小僮就又攜了請柬回去復命了。
而像李笠翁這樣的名士則會更為講究,在秋月升起之前,選一個好處,邀幾個朋友在中秋浪月之下,或菊花叢中,持蟹對飲。甚至這之前,而與好友機密相商,如何從端方太守那里弄到他的窖藏善釀。這家伙,家里藏了太多好酒,吝嗇著呢!
那酒最終李笠翁弄到手沒有,請了誰,笠翁沒寫下文,不得而知。估計還是得著了,幾個人得意的呀!
古時候揚州太守宴請,更有別趣。太守家的花圃中杏樹數十株,每至花開荼蘼,太守盛宴,每株杏樹令一美色女子立于一側,以美人與杏花爭艷。
這情調,簡直。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