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洛佩茲 張建國
巴里·洛佩茲 (BarryLopez 1945—)是美國當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極夢》1986年榮獲美國全國圖書獎非虛構作品獎。他在文學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極夢》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與人的故事》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提名獎和美國自然散文的最高獎項“約翰·巴勒斯獎章”。其他4部散文作品是:《穿越開闊地》《重新發現北美》《生活往事》《辯解文》。他還著有10部虛構作品,其中《冬日故事》《烏鴉與鼬鼠》《野外筆記》《抵制》也屢屢獲獎。
一天早上,我們離開賓格克島的營地;我們知道,暴風雪將從西南襲來,但并不擔心。我們計劃去海灘與浮冰群邊緣之間的開闊水面考察,從20英尺長的敞艙船向下放置水底拖網。這片水域離海岸只有幾英里。我們四人像往常一樣,穿著厚重的衣服和防護服。
在這種境況中,死亡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我們必須做好準備,然后把死亡拋在腦后。除了我們的所有科考設備,我們攜帶了緊急援救設備和救生設備——信號彈、救生衣、帳篷;而且,我們每人都帶了一個大包,里面裝著額外的衣服、睡袋和一周的食物。每天早晨,我們都檢查船只,填寫安全清單,向遠處的大本營發電,匯報我們當日的計劃。我們離開賓格克島時,在棚屋的桌子上留下一張手寫紙條,寫上我們離開的時間,我們的羅盤方位,以及我們預計什么時候回來。
我的同伴都是科學家,在這方面非常認真,但并不陰郁或沉悶。他們未雨綢繆,對考察中固有的危險加以防備,卻不因此縮手縮腳。和這些人一起旅行是一種快樂。在各行各業,我們都不希望接觸這樣的人:他們刻意夸大危險還覺得理所應當;或者,他們自鳴得意或急不可耐地展示其生存技能。
我們的同志情誼源自我們對相關考察的熱忱,對北極景觀的陶醉,以及每天共同去面對海鳥、海豹和魚類。這一切我們彼此間很少用言語表達出來;但在這極其潮濕寒冷的環境中艱苦作業時,我們每一句相互鼓勵或諒解的話語,都體現了我們的感情。我們的彼此尊重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體現了出來,這種尊重就像安裝在操舵臺前方藍盒子里的應急設備一樣,對我們的生存至關重要。
我們忙了一個上午,整理水底拖網和垂直拖拉浮游生物網里的生物。中午時分,我們吃午餐時關掉了引擎,讓船在陰沉的天空下隨意漂浮。波濤開始拍打船體,但幾個小時后波浪才會漲到三四英尺高——那才是我們的勁敵;在此之前,我們還可以舒服地在海面上作業。于是,我們決定在返回前到冰崖旁尋找海豹。由于浮冰不知不覺地移動,一小時后,等我們明白過來為時已晚——我們與無冰海面之間的通道全被阻斷。在風的吹拂下,浮冰封堵了我們之前經過的靜謐冰間水道。我們與無冰水面之間突然出現了200碼的障礙,而且,一塊巨大的浮冰脫離了西南風的吹拂,轉了個彎從西邊徑直漂來,似乎要把我們的小船封堵得離無冰水面更遠。我們已經失去舵效航速——此刻,小船四周的水道都被浮冰堵死了。
剛開始的幾個小時,我們沉默無言,仍在不停努力,以擺脫困境。我們都明白面臨的危險。即使有人收到我們發出的無線電求救信號,我們也不能準確地告知我們在哪兒,因為我們的小船隨浮冰群向東漂移。為期三天的暴風就要來臨。浮冰很有可能把小船擠碎,使其沉入海底,或者把船擠出水面,使我們失去以厚冰作為遮擋所形成的狹小避風處。
只要浮冰群中有暫時開口,我們就盡力向無冰水面移動;我們四個人用冰鑿拓寬開口,船上兩臺90馬力的引擎同時開動加力時,我們就在船尾和船舷喘息。至此,我們周圍已出現一小片水域。上到冰面上步行向前迅速勘察后,我們發現,從這里似乎有可能突出去到達無冰水面。離我們所在小片水域不到30英尺,有一大塊特殊的風化擠壓冰擋住了通道,我們覺得用冰鑿去鑿是不明智的。因為那塊冰的斷裂方向不合適,如果我們去鑿,其重心偏離導致翻轉,很可能會把我們的船打翻。因此,繞過它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艘重達3000磅的船完全從水里拉出來。用冰錨、繩索、滑輪臨時組合成拖拉設備,懷著強烈渴望脫險的信念,我們開始把船拉上浮冰,拖過冰面,然后再放回水中。
如果這就是無冰水面的話,我們一定會歡呼雀躍。現實卻是,我們只能迅速交流一下目光,暫時保持適度樂觀。就在我們用臨時拖拉設備把船拖過冰層時,我們把船放進去的小片水域又被浮冰堵住了通道。仍有一大塊浮冰將我們和無冰水面隔開。在無冰水面一側,海浪拍擊著這塊浮冰,但該浮冰塊的這一側較厚,其表面離海面有4英尺高。即使我們能把船拖上這塊浮冰,也不能從這么高的頂部把它放入無冰水域。
兩人留在船上。我和另一人沿著這一大塊浮冰向相反方向走。向東幾百碼,我找到了一個通道;迅速核實之后,我高舉冰鑿桿向其他人發出信號。我們不由分說,馬上開動小船,就在我們花幾分鐘使船靠近通道時,通道卻閉合了。我們把船頭對緊臨著無冰水面的浮冰,把兩個引擎都開足馬力,試圖使這塊浮冰頂風不動。這塊浮冰旁的其他冰塊繼續向東移動。通道開始出現。引擎在隆隆作響,通道變得有六英尺寬。我們在默契中果斷采取行動。掌舵人調轉方向,把船側轉過來,沖向通道。我們飛快前進了20英尺,船體傾斜著,轉了個120度的彎。我們中有一個人跑到船首,迅速用冰鑿大力砍劈靠近的浮冰。我與另外一個人氣喘吁吁,跳出船外,又跳進來,清除黏附到船體推進器上的冰塊。剩下一個人駕駛小船;他猛加油門,使右邊的推進器脫離浮冰。船首的那個人將他的冰鑿扔到船上,跳過來幫忙抬高左船舷。我們感到了無冰水面已在近旁。船的右舷先滑離浮冰,進入開闊水域。整個小船又能在無冰海面上昂首前進了。我們再也不需用腿奔波。我們掙扎著翻過船舷,一屁股坐到船上,雙腿如灌了鉛一樣沉重乏力、精疲力盡。我們出來了。
我們終于出來了,海浪已高達6英尺。現在看不到海岸,它離我們有數英里遠。我們被困于浮冰群的幾個小時里,風力已變得很強,我們不知道隨浮冰向東飄了多遠。海浪高度達到了我們的船能承受的極限,船無法斜對著浪頭行駛,只好迎著浪頭行駛。我們匆匆地向浪頭后方望了望,什么也沒看到。迎著席卷而來的雨夾雪和浪花,我們看不了多遠,而且,這一帶的北極海岸也太低了。我們只能希望,我們處在數個屏障島嶼最西邊的島嶼——賓格克島的東部,而不是在其西部——駛向哈里森灣,因為那里的風更大,離海岸更遠。
我們把船頭的水排出去,在狂風的怒吼聲和引擎的轟鳴聲中大聲商量對策,船只的推進器在海水里依稀可見。我們在船首搭起帆布帳篷,以遮擋蕩起的海水,并把所有重物從船首挪走。船體終于變得平穩,并向前進發。我們也安全了。如果我們不是側面迎向風浪,而且是在賓格克島東部很遠的地方,我們會駛到某一處背風海岸,在那兒等待暴風雪過去。
小船破浪前行。我們三人背對著風雪弓身站著。
在持續穩定的境況中,我開始感受到另一種平靜感,或解脫感。我的身體和思緒之間的距離慢慢拉長,這段距離內極其靜謐,宛如鋪著地毯的黑暗走廊。我感覺到了冷,冷得直打哆嗦。我感受到衣服干燥部分帶來的溫暖,與之相對,我也能感受到一陣陣寒氣直襲胸口上方。我如在夢中那樣平靜地意識到,我整個身體的右上側全濕透了。我的防護服的肩縫開裂了。
我意識到必須得去找干衣服換上,但我的意識控制不了手腳。衣服放得離我太遠。我盯著一個人看,然后機械地動了動;他把我的濕衣服換了下來。我凍得什么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好像懸浮在地下的某個豎井里,又覺得自己仿佛獨自一人坐在光禿禿的地面上。我感覺自己又像是船底的一個木箱,被晃來晃去,但這種感覺隨即就消失了。
穿著干燥的毛料衣服,防水帆布遮擋了海浪,我意識到自己沒有大礙,但記不清時間是如何流逝的。眼前的任何東西我都分辨不清。我集中精力感受船的存在,感受自己的肌肉有節奏地緊張和放松。我一直保持著這一狀態,這樣才知道時間的流逝。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聲呼叫。我自己試著叫了一聲,隨即聽見了一聲回應,這才知道自己又回到時間的邊緣,又回到時間王國里。我記得自己坐了起來,勉強支撐著去看波濤洶涌的海面。
同伴興奮的呼喊是因為看到了海岸。我們看到了賓格克島。
我們把船停在背風岸,走進小木屋,換了衣服,開始做飯。我們就這次出行中各自的狼狽狀態,喋喋不休地開彼此的玩笑。靜靜地吃完飯,我們開始睡覺,睡得像熊冬眠一樣安穩。
暴風狂吼了兩天。狂風把小船的錨索吹開了,差點兒把船卷走,費力把錨索重新束緊又讓我們衣服變濕,直打哆嗦;但這似乎只不過是我們選擇來這兒必須要面對的挑戰之一。第二天下午,暴風減弱為陣風,云層較低,但卻不厚,陽光幾乎就要顯露出來,我走出小屋漫步,走了很長時間。
頃刻之間,身強力壯的我就變得不省人事,進入恍惚狀態,這讓我一直覺得很尷尬。但我不再多想這件事。海浪落下去后,我們還要出海。我們還要進入浮冰區。我們會更加仔細地觀察;但其實什么都沒有變化。
這一經歷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沿海灘漫步,聯想到愛爾蘭的“卡爾羅”和挪威的“克納爾”等弱小、敞艙船只,迎著隨東格陵蘭洋流源源不斷地飄來的浮冰,運載人們橫跨大西洋。我的天啊,是什么力量在驅動著他們?我們所知道的,都是從早期歷史學家的記錄推斷出來的。這些歷史學家對其古典時期的前輩托勒密、索林諾斯和伊西多爾的承襲,他們自己的民族特性和宗教信仰,他們的虛榮心,他們那個年代的具體理念——這一切都影響了他們記錄的內容。他們的這些記錄經人翻譯,或者他們自己翻譯他人的文獻,使相關歷史記錄中出現了更多的增添、改寫和明顯錯誤。因而北極探險的早期記錄有待澄清。這些經過潤飾的歷史,比起我們不久前在小船上親身經歷,就不是那么真實,不是那么悲慘。那不過是些經過潤色和增刪過的記錄。
我想沿著賓格克島沿海一側的沙灘走到頭,心里明白風暴正在消失。我冥思著那些早期移民的命運,他們的名字不為人知,他們乘的船沒有文字描述,也沒有圖畫描繪,他們所穿越的浮冰和風暴和我們經歷的相似——但他們離海岸更遙遠,他們的意圖和夢想我只能想象。
最早的北極航行記錄在冰島的家族故事和愛爾蘭的冒險故事中。但這些故事并不是航行的親歷者所寫,而是幾百年后聽說這些故事的人記錄的。北極探險家和歷史學家弗里德約夫·南森寫道,挪威人的《詩集》和冰島家族故事 “是帶有些許歷史傳奇色彩的敘事,基于民間傳說和多少有些不確定的口述故事”。這一看法同樣適用于愛爾蘭的冒險故事和圣·布蘭登航海記錄,盡管從筆調和所描述的事件來看,這兩者與冰島的家族故事有所不同。
在下文的內容中,通往中國之路的概念——西北航道,開始出現了,最早出現時間早于冰島的家族故事出現的時間。這條通道是通往財富之道,必須通過充滿危險的地區,對這一通道的探尋,是數個時代的夢想。這種探尋是人類最古老的一個渴望的根源,這個渴望是,發現存在于人類爭斗區域之外的物質財富,找到所期盼的和平。
我要強調兩點。很少有原始文獻記錄當時參與北極探險的人們的本色性格和本真情感。而且,對于這些探險航行,人們最常用的比喻是,這些航行猶如宇航員的太空航行,但該比喻是不恰當的。宇航員工作時著裝得體,受過專業訓練,航天過程中受到精心呵護,贏得全民敬重。他們擁有最先進的導航、觀測工具。但是,最早來到北極探險的人們,出發前沒有北極海岸的照片。他們搭乘簡陋船只,使用原始導航工具,所帶的地圖又不權威。他們的船經常發生海難,但很難找到他們的死亡記錄,因為海難和死亡在當時是再尋常不過。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不受歡迎,也沒有經濟資助。他們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和死亡威脅:嚴酷的天氣,致命的壞血病,饑渴難耐,還有因紐特人的敵意。在一些情況下,他們的勇氣和決心過于極端,顯得怪異、獨特,但絕非英雄主義。對成就的憧憬驅動著他們。在最艱難困苦的時候,他們通過相互尊重、堅持不懈、嚴守航海紀律而團結一致。一批年輕的愛爾蘭修士乘坐“卡爾羅”船,開始橫跨大西洋的信仰之旅。16世紀,一批世俗水手與約翰·戴維斯一起探險,1819年到1820年,威廉·帕里在梅爾維爾島舒適營地里度過冬季。在這些人中,在這些地方,都會發現這種機智勇敢的精神,這是人類的優秀品質。
在我讀過的關于這些航行的日志和歷史記錄中,有關人類精神的描述有一種明顯傾向讓我印象深刻:那就是純粹的欲望——具體地說,是錯綜復雜的人類激情和貪求。例如,總會有人資助這些北極航行,而且他們期盼著航行會帶來更大的物質回報。增加人類地理知識的目的,很少有像北極航行的目的這樣自私的。北極航行的目的是為了探尋未知財富,或探尋通往已知財富的新通道。這些航行對投資來說意味著有形財富,對船長或操舵手來說意味著名譽和社會地位。而對于普通水手來說,這些航行的回報也許僅僅意味著見識異域風情,或有機會獲得財富——最起碼意味著得知好的故事,很可能是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有這些就足夠讓人們簽約接受雇傭。
讀著這些材料,我努力去想象人們對那些東西的渴望,想象那些人如何僅僅靠著心中的渴望,駛入這片恐怖的海洋。實現渴望的目標,能夠透露出人們內心的道德觀,也顯示了個人生活的渴求和方向,以及時代的主旋律。從這個角度,我們更容易理解一些人在北極精神崩潰的原因。比如,1728年,白令在楚科奇海精神崩潰的原因是——他只不過是沒有彼得大帝拓展俄羅斯東部邊疆那樣的強烈欲望。我們也更容易理解,在北極探險的人們為何如此看重他們自己取得的成就——他們極不情愿提及因紐特人、不知名的同伴以及不知疲倦的狗所給予的幫助。
在我看來,北極歷史給后人留下的遺產是渴望。首先,個人渴望實現其目標。同時,它還是這樣一種渴望:超越嘩眾取寵的豪言壯語,但許多人卻心知肚明——探尋一條安全可靠、聲譽卓著的世界航道。
沿著海灘走,我不時地停下,在飽受風暴侵襲的堅硬海岸上撿拾一些東西:鯨魚椎骨的碎片,浸滿水的羽毛,無處不在的奇怪塑料片——這些東西絲毫沒有浪漫氣息。
那天下午,我一直想著歷史上的北極探險故事,并不是因為這些故事記錄了地理發現成就,也不是因為它們可以用來證實尚存爭議的兩種觀點中的一方——比如,是弗雷德里克·庫克,還是羅伯特·皮里最先到達北極點。這些故事讓我難以忘懷,是因為它們體現了人類為了夢想竭力而為的精神。英國海軍軍官文雅、簡短的航海日志中,闖勁十足的探險家充滿自我意識的散文中,都體現人們的生活勇敢堅強,迷茫困惑,充滿夢想。一些航海記錄顯示,當時人們勇敢航行的許多動機有其合理性。這些記錄表明,因為北極探險行為本身有時在有些人看來是極不理智的,這些人竭力在其北極地區的所作所為中找出一些意義。他們努力使自己相信,他們的所作所為很有必要,如果不是為了一己私利的話,也是為了國家,為了全人類。
北極探險文獻通常被視為探險者面對充滿危險的環境時表現出的堅強意志的記錄。我想,最好應摒棄下述觀念:這片土地只是人類失敗的推手,來往于此的人們在與其做斗爭中或成功或失敗。最好多想想探險者渴望獲得有重要意義的東西的記錄,以及渴望擺脫其生活中一些負面因素的影響的記錄。這些因素包括愚昧無知、精神空虛、好逸惡勞以及對貧困和默默無聞的恐懼。這片嚴酷的土地集中體現了探險者渴望遠離并克服這些負面因素。這樣看來,北極探險敘事中包含著對我們所有人都有益處的夢想。
羅伯特·斯科特的同伴阿普斯利·徹里-加勒德曾說過,探險是心智激情的具體體現。他這一言論的背景是維多利亞時代,當時,皇家學會和政府部門出于責任感、好奇心和正統觀念,承擔了大部分探險費用。截止那個時代,探險活動更多是受商業、戰爭和宗教等因素驅動,目的是為了商業利益、民族征服或宗教征服,當然,人們同時也獲取了更多的地理知識。盡管如此,徹里-加勒德的言論簡明扼要,具有理想主義色彩,因而值得銘記。這一言論突出了辛勞和信仰的關系,暗示了進入未知世界的主要驅動因素是希望得到精神報償。乍一看,這似乎不是好幻想的伊麗莎白時代商人的口號,也不能解釋愛爾蘭修士多次探尋“圣徒應許之地”的航行;“圣徒應許之地”是一個傳說中的神佑圣地,來到這個地方,人們就跨越了世俗和神圣之間的黑暗深淵。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徹里-加勒德的概括性言論適用于所有北極旅行,因為心智激情涵蓋了人們能想象到、會在北極出現的所有情況。
對物質財富、精神或情感陶醉狀態以及名譽地位的向往,這三個方面幾乎是所有北極探險的驅動力。然而,從一開始,對經濟回報的承諾就無疑是最持久的驅動力。1911年,南森指出,所有北極探險只不過證明了,未知世界對人心有很強的影響力。他寫道:“在其他任何地方,我們的進展都不會如此緩慢;在其他任何地方,我們每前進一步都不會這么麻煩,這么困窘,這么痛苦;在任何地方,我們最后獲得的物質利益肯定都不會少得如此可憐。”
暫且不論愛爾蘭精神游歷者和古挪威人,早期的歐洲探險家很快就明白,除了亞北極地區的動物毛皮和北極周邊地區的漁業,這片土地根本不會產出其他有形財富。卡迪亞對拉布拉多南部地區的評論,代表著人們對整個北極地區的指責:它就像是“上帝給該隱的土地。”一位早期探險家寫道:“我在此只看到了荒涼之地。”然而,在一次次重大海難之后,在一個個資助者破產之后,新的探險者還是抱著最渺茫的希望,懷著最樂觀的期待,不斷地揚帆啟程。品格高尚的人因為他人的貪婪不斷地踏上不歸路。各類肆無忌憚的贊助機構和好大喜功的個人,繼續操弄和利用任何可能的新發現去推動探險活動。
人們對這種熱衷探險的舉動無法做出合理解釋——無論如何,北極探險好像意義不大,這就好像皮薩羅前去尋找理想中的黃金國,或者科羅納多以離奇的方式在西南部大草原上漫游。對這些西班牙人來說,他們的征服之旅至少還發現了金銀——這是些史無前例的高品位礦石。沿著賓格克島空曠的海灘漫步,我的腦海中涌現出了哈克盧特的“航海全書”,塞繆爾·艾略特·莫里森淵博的航海著述,約翰·戴維斯和威廉·帕里的個人敘事;這些著述總讓我感到不安:西方對新大陸每一個角落的探險史,都包含著遙遠地方的財富的形象。黃金、動物毛皮、木材、鯨魚、“極樂世界”以及對通往東方貿易通道的掌控——這些利益必須得到確認,必須被獲得、處理、分配,必須被捍衛。這些分布很廣的事業一定要有利可圖,一定要被宣傳得有利可圖,或一定要被資助,直到盈利。這一任務有違常理,且異乎尋常。使問題更為復雜的是,在我們到達之前,北美就有人居住;我們的到來,必須使他們失去對原有財富的所有權。
我想,從哲理角度來看,我們入侵新大陸遇到的最麻煩的問題,源自于我們對“財富”的認知——如何獲取財富,何種財富可以被真正地擁有和轉讓。全新的景觀會讓我們產生敬畏,萌發欲望,出現疑慮。但像北美這樣的未開發地區,也會在我們心中激發一種模糊不清的情感,那就是,我在這里可能會使自己的生活變得輝煌,也可能一無所獲,而這完全取決于我們的所作所為。當然,我們和當地原初居民的對話并未結束。我們仍在問自己:這里有哪些值得獲取的東西?
在下文中,我要表明的,不僅僅包括一些人對不同類型財富的欲求,而且包括這樣的想法——北美給予人們的不僅僅是物質財富。該地區給予人們的財富,有的不是可以被個人獨占的,比如干凈清新的空氣,以及30萬只雪雁在庫克約亞克大平原上安靜地覓食這一風光。我們不能改變的歷史事實是,波托西市附近大山里的銀礦開采已進入第五個世紀,當地人生活在絕望和窮困的城市氛圍中,一些地方的空氣不再清新,在庫克約亞克河沿岸地區覓食的雪雁數量也不再眾多;而且,土著居民一直遭受虐待。
我們對這些事情的憂慮是發自內心的,而且讓人非常難以理解。我想,我們的困難部分地是由于,我們堅持給新發現的財富有關的術語下全方位的定義。我們不愿在相關概念的界定上讓步,而讓一些東西恢復其本來面目。如果讓我們轉而相信,像暴風雪一樣從巴芬島飛起的一群雪雁,對人類來說,比玻利維亞安第斯山脈波托西附近挖出來的銀、錫、銅有同樣價值,或更有價值,我們似乎會隱約地感到有些不安。這些疑慮不是現代才有;在北美洲,它們可以被追溯到哥倫布和約翰·卡伯特時期。
每一種文化最終必須決定——經過激烈辯論后做出決定:它所有的有形環境和無形環境,哪些可以被利用,從而轉化成物質財富;它的文化財富——從在寧靜的山坡找到平靜心態的傳統,到為企業合并而融資的知識,哪些需要努力去維護。
那天,沿著賓格克島長長的海灘漫步,有關我們與北美的相遇,我還明白了其他一些道理,這些道理我一時不知用哪些言詞來表達。它是與寬容有關的道理。我明顯地感覺到,在生活中,我們需要寬容不同類型的感知;島上的不同動物對其生存環境有不同感知,這對我們是個提醒。而且,我們需要寬容地對待未經改造和未被占有的景觀。但我也明白,我們需要理解寬容和不同類財富之間的關系,理解對地球上未被改變之物的寬容和真正富足的生活是如何相互聯系的。
古希臘地理學家皮西亞斯從馬賽起航,穿過赫拉克勒斯通道(直布羅陀海峽),轉而向北,去探尋錫和琥珀。他可能不是向北極地區航行的第一人,迦太基人的航行可能比他早。他的航海日志和地圖都佚失了。后來,羅馬歷史學家出于嫉妒,貶低他的成就,但他的航行很可能是一次環不列顛島航行,而且他很可能發現了奧克尼群島。他的航行遠至挪威北海岸,甚至可能遠至冰島,這兩地在他的日志中均被稱為“圖勒”。皮西亞斯的航行(公元前330—公元前325年)通常被視為北極探險史的開端,但這是以地中海為中心的歷史觀。在同一時期,北歐凱爾特人的祖先和挪威人的祖先,無疑也在皮西亞斯在西北歐經由的水域航行過。
一直到伊麗莎白時期,地中海中心論者對北極的看法包含著兩種有些許對立的傾向,那就是,北極既象征著威脅,又象 征著救贖。在傳統觀念中,即在中世紀大多數有學問的歐洲人心中,入侵和破壞都來自北方的游牧好戰民族,諸如,公元前800年前后,鮮為人知的西米里族人就開始南侵,后來,日耳曼各部落與羅馬人作戰,在隨后幾個世紀,挪威人、撒克遜人又曾南侵。北方地區遍布兇猛、不可思議的野蠻人,他們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阿瑪棕人和狗頭人身之人。那兒是野蠻的塞西亞人(Sythians)的領地,緊臨陰冷凄涼的“北部海洋”。人們會去那里獲取錫、琥珀、馬匹或毛皮,但是這些“旋轉眾星之下”的土地,受控于“魯莽和脾氣極壞的種族”,他們有著“熊一般的本性”。他們吃生肉、生脂肪以及“沼澤飛禽”(珩鳥、海鷗和鵝)的蛋,其好奇心和危險性猶如夢魘。
“北部海洋”本身遍布紛亂的大漩渦和回卷流(地中海的水手離開內海才發現潮汐)。六世紀,一位修士寫道,北極海洋“只有創造它的上帝真正了解它”。地圖上都標著,這一海洋無法通航。它是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冰封海洋。然而,在北部海洋彼岸,在各路北風之神居所的另一邊,在“暴雪肆虐”的利派昂山脈的另一側,是一片美麗的樂土,比任何人知道的好地方都更為平和、富饒。那里牧草茂盛,“如果讓牛每天多吃一點兒,它就會被撐爆”。流水聲宛如一曲美妙的弦樂四重奏那樣動聽。葡萄藤一年結果12次;土地上直接產出面包。人們的生活一派祥和,“遠離暴政和戰爭”。一群群白云般的天鵝籠罩著他們的祈禱之所。
這片“極北樂土”位于惡毒的野蠻人的領地之外,以數種不同的形式存在著,包括“西部海洋”里各式各樣的“神佑島嶼”,古挪威人的“葡萄酒之鄉”,后者是西方人想象中最美好的地方之一。“沒有戰亂紛爭”的土地(比如極樂世界、金蘋果園、西方樂土島、黃金國、愛爾蘭傳說中的巴西島)所體現的相關理念,也是早期北極探險追求的夢想之一。
愛爾蘭人的航海傳奇,敘述了修士探尋“神佑島嶼”的航行,這些航行事實上是去尋找“凄涼的海洋”中更適合冥想的荒涼、偏遠之地。這些傳奇中最廣為人知的,是寫于九世紀到十世紀的某個時段的《修道院院長圣·布蘭登航行記》;這本書描述了修道院院長圣·布蘭登與十七名修士,乘坐“卡爾羅”船在海上航行7年的故事。公元489年左右,布蘭登出生在克里郡,后來在東戈爾韋的克朗弗特修道院擔任修道院院長,在此期間,他開始了他的航行(或一系列航行)。
他們的“卡爾羅”船形狀狹長,敞艙,但適于航海,整體框架像個柳條籃,外表覆以深棕色牛皮,接縫處用動物油密封完好。布蘭登和修士們帶著葡萄酒和冰冷的食物,睡在歐石楠墊子上,靠船槳劃動和單桅桿揚帆前進,靠岸探險時在海灣拋下石錨。他們的航程是一部異乎尋常的史詩,遇到了眾多使人心醉神迷的景象,也充滿了令人震驚的事件。他們遇上異鄉人會禮貌地打招呼,也會用醫術為他們治病。他們很少提及自己面臨的困難。該書的主題是同情、奇妙和尊重(與此截然不同的是,稍晚出現的冰島家族故事的明顯主題是財產、家世、流血和放逐)。
慢慢地閱讀,我們不難想象,布蘭登一行到過法羅群島和冰島,甚至可能看到了揚馬延島東端貝倫火山高聳的山頂。在某一時刻,修士們發現前方有一座冰山,但他們奮力劃槳,劃了整整三天時間,才到達跟前。美麗的冰山讓他們深深震撼;冰山上有個大洞,在夜光下看起來就像“上帝之眼”,布蘭登建議他們的船從這個冰洞里穿越過去。
必須承認,布蘭登等人沒有過錯,慷慨大度,心底純真,樂意助人,不失為優秀旅行者。
五、六世紀,愛爾蘭是歐洲高雅文化的中心。其部族修道院是學識思考和精神修煉的凈土。然而,羅馬教廷欲使這些修士改信正統的基督教,而野蠻的北歐海盜也常來襲擾,出于無奈,這些修士像狂熱的艾賽尼派信徒一樣,開始遷移到北方的法羅群島和西北方向的冰島,在面臨西部海洋的海角和平原,建造了修行小屋和修道院。傳統上認為,他們先于挪威人到達格陵蘭島,并由此前往拉布拉多半島、紐芬蘭和圣勞倫斯河流域,但這些說法缺乏可靠的歷史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