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宇
隨著兩枚民營火箭的升天,在被業內人士稱作“商業航天解凍元年”的今年,資本、政策、技術、人才的競爭氣味暗潮涌動。
在北京東南五環的新興開發區亦莊,馬斯克的中國學徒們正繪制著各自的太空創業夢。
近期最惹人矚目的是零壹空間CEO舒暢。5月17日,零壹空間OS-X火箭“重慶兩江之星”成功點火升空,這艘一級固體探空火箭的發動機推力可達350kN,飛行高度為38.7千米。火箭在306秒飛行了273千米后,落入預定區域,實現了長時間的臨近空間有控飛行,獲取了大量真實飛行環境數據。
當時,坐在控制室里,零壹空間創始人舒暢哭得稀里嘩啦。幾個小時后,他和創業伙伴一起躊躇滿志地出現在新聞發布會上。舒暢對外聲稱,“這是中國首枚民營自研商用亞軌道火箭的首飛。”路透社也稱,這是中國太空探索計劃最新的里程碑。
但舒暢“首飛”二字不禁引來航空圈的好奇和困惑。就在一個多月前的4月6日,星際榮耀的固體探空火箭“雙曲線一號S”在海南發射成功,飛行高度為108千米。彼時,在多家媒體的文中,它是被稱作“國內首枚民營火箭”的香餑餑。
“首飛”一詞引發糾葛。對此,舒暢將重點聚焦在“自主研發”上。他回應說:“我們的火箭是完全自主研發的,零壹空間是我國首家成功發射自主研發火箭的民企。”
涼水河橫穿亦莊段,零壹空間與星際榮耀僅一河之隔。而距星際榮耀708米的地方,矗立著另一家巨頭民營火箭公司——藍箭空間。相較前者,藍箭把液態技術作為自己的護城河。藍箭品牌總監郭鑫介紹:“亦莊有著明顯的地緣優勢,這里是高精尖產業的集中地,有一定技術支持;此外,這里距離南五環的航天系統‘國家隊也比較近。”
于諸多航空愛好者而言,埃隆·馬斯克點燃了他們的夢想。
今年2月,太平洋彼岸的SpaceX(美國太空探索技術公司)“獵鷹”重型火箭成功發射,再次驗證了商業航空的可能性。在此之前,這家成立于2002年的公司在2017年戰績累累:發射衛星18次,占市場份額的45%。
馬斯克的商業邏輯主要有兩點:低成本和可靠性。低成本意味著企業使用工業級器件而非航天級器件,以及大膽投入研發火箭回收技術,企業回收后花上50萬美元的翻修費用就可以再次使用,成本遠低于花6000萬美元再造一枚火箭。可靠性則意味著軟件與算法能夠彌補器件上的劣勢。
成本的壓縮為利潤增長帶來了可能的空間。藍箭CEO張昌武介紹,“SpaceX目前的發射價格是6700萬美金,利潤率在30%到40%左右。”
近年來,商業微小衛星市場迅速發展,總規模超過百億美元,為民營航空提供了市場。“一直到2020年,全球大概有5000到6000顆待發射的低軌衛星。但真正服務于低軌發射的、大規模投入商用的火箭,現在市場上還沒有一款。這么多衛星其實都是在排隊,在找發射機會。火箭供不應求。”張昌武曾在采訪中解釋。
政策也是民營航空創業者們闖關的關卡。在過往數十年,航天衛星、運載火箭是完全由體制內機構把控的市場,由航天科技集團和航天科工集團兩大巨頭運作,所有產出都是依照計劃經濟指導的國家任務,并不以承擔商業訂單賺錢為目的。這也意味著,為了保證火箭發射的成功率,國家對資金和技術的投入不計代價。
轉折出現在2014年底,國家出臺政策鼓勵民營企業進入衛星市場。第二年兩會,強調把軍民融合發展上升為國家戰略。這些信號,意味著國家將接納民營資本參與商業航天市場,后續政策的出臺不遠了。
時勢造英雄,多家創業者們開始籌備民營火箭項目,他們躍躍欲試,看誰能成為中國版的SpaceX。
2015年6月,出身金融行業的張昌武找到了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士、曾在歐洲航天局任職15年的宇航系統高級工程師吳樹范等人,創建了藍箭空間。
春曉資本創始人何文介紹了舒暢早期創辦零壹空間的經歷。
“舒暢與我曾一同在聯想創投共事,那時候舒暢是聯想控股成長最快的投資經理,我們一起并肩作戰投過很多項目,我對他的人品與能力都有充分的認識。舒暢是北航飛行器設計相關專業畢業的,一直以來都有非常深的航天情節,他的諸多校友、師長都在這個領域,擁有大量業內的人脈資源。”
“最早對項目的結緣,回溯起來還是在融科資訊一條隱蔽的走廊上。當時我與舒暢都在大平臺積攢了一定的經驗,工作了一段時間,想到外面闖一闖,我們聊起各自未來的職業路徑與發展規劃。”
“當時舒暢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互金平臺做聯合創始人,一個就是自己創業做火箭。那是第一次真正聊起了零壹空間這一項目的雛形,其實第一次聽到時,這個項目還是令我很震驚,覺得有些遙不可及,但經過幾次深談,我逐漸打消了心中的疑慮,舒暢不僅系統解釋了為什么民營力量比體制內干火箭更有優勢,也用熱情與決心打動了我,再來我本身心中也對探索廣袤太空有向往與情節,因此在融科資訊的樓道里,我隨即承諾要做這個項目的天使投資人。”
2015年8月,零壹空間成立。舒暢盯上了自己在北航上學時期的老師Mark做技術合伙人,Mark在北航碩博連讀后進入中國運載火箭研究院航天一院,很年輕就成了技術骨干。
說服Mark這種人出來創業并不容易。從2015年夏天起,舒暢每天跑到Mark家附近的酒店大堂,點上兩杯牛奶和一碟花生米,一坐下就跟Mark聊到深夜。舒暢表示,“知識分子很講究邏輯的嚴密性,我必須從人才、政策、資本、技術、路線各個方面去跟他探討論證。一部火箭的造價要幾億,我要說服他為什么我可以從1000萬起步,做到5億。這一年冬天,Mark終于被打動了。
2016年,已經在體制內航天院所工作了24年的林衡,也拉著兩位聯合創始人出來成立了星際榮耀。
技術是商業火箭最可靠的定心丸,而發動機又是技術研發的最關鍵環節。
舒暢和林衡想從研發單機固體發動機起家,先做探空火箭。“我們產品做的是固體火箭運載。相對于液體來說,小型固體運載研制難度更低,投入也更小。”舒暢介紹。
一切進展得還算穩當。去年12月22日下午,由北京零壹空間科技有限公司自主研制的X系列火箭發動機整機試車在江西取得成功,這是中國第一臺“民營火箭”發動機試車。為了這36秒的試車,零壹做了一年的準備。
對于此次試車,舒暢說:“如果產品成功,就要準備投產;如果失敗,就要準備什么時候開始第二次試車,準備備份產品,還得考慮試車失敗會影響資本的信心,現有的資本能否支撐到第二次試車。”
藍箭團隊卻選擇了不一樣的路線,他們繞過了探空火箭,直接研發運載火箭。
藍箭管理團隊一位成員說:“每年國家都會發射很多枚探空火箭,我們不想做太過基礎和重復的工作。”
其市場總監郭鑫說:“我們選擇了固體運載火箭‘藍箭一號LS-1和研發液體運載火箭兩條路線齊頭并進。”在固體發動機上,藍箭碰了壁,已經談妥的體制內機構決定不面向民營公司出售固體發動機,拉慢了其固體運載火箭的發射進程。“藍箭被迫調整方案,2016年下半年,藍箭在彼時齊整的運載火箭總體團隊基礎上,開始組建液體發動機團隊。”
郭鑫介紹,2018年3月20日,民營火箭企業藍箭航天自主研發的“鳳凰”10噸級液氧甲烷發動機推力室試車成功。“液態火箭最核心的就是推力室的研發。”同時,他表示,液氧發動機的研發現在仍在進行中。“今年6、7月會對外公布研發時間表,預計2019年進行發動機量產。”
就發動機“固液之爭”,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宇航推進系一位不愿具名的教授表示:“液體火箭發動機和固體火箭發動機的區別主要是推力的控制上,液體好控制,而固體不好控制。但固體火箭發動機結構簡單,最重要的是它的燃料,也就是藥柱是提前加注在火箭內的,從點火到發射反應很快,但如何控制藥柱的燃燒是很困難的。液體火箭可以通過各種閥門調節燃料的供應,推力調節更方便,但平時為了安全,火箭并不加注燃料,直到發射前才加注。研發上固體會容易些,但具體時間還是要看方案成熟度了。”
據了解,在航天一院、航天八院研發的長征系列液體運載火箭中,“長征一號”于1970年首次發射“東方紅衛星一號”成功。截至2018年5月21日,我國長征系列運載火箭已飛行275次,發射成功率為94.91%。
有趣的是,零壹空間在首發成功的當天,也披上了“液態”的戰衣。零壹曾發消息稱,今年1月,中國首臺商用火箭液體姿控發動機整機試車成功。這位北航教授介紹,“液體姿控發動機和液氧甲烷發動機不是一個概念下的,不能進行簡單的對比。兩者都是液體發動機,但所表示的概念不一樣,前者側重于姿控,比如對衛星的姿態控制;后者側重于燃料,即液氧甲烷。”
從中國學徒身上,能看到馬斯克的影子。
SpaceX能起來,NASA(美國航空航天局)功不可沒。2008年底,SpaceX發射失敗了3次,馬斯克的錢用光了,甚至到了必須在SpaceX和特斯拉之間二擇一的地步。最絕望的時刻,NASA給了SpaceX一筆16億美金的訂單,讓其為國際空間站提供12次運輸服務。
而在藍箭和零壹身上,政府也發揮了必不可少的作用。郭鑫說:“2016年11月,藍箭曾獲得西安市高新區投資基金數千萬元的A+輪融資。2018年,浙江省湖州市還為其提供了超過2億元的軍民融合專項綜合投資。”
零壹空間也獲得政府的寵愛,其商業火箭項目落戶重慶兩江新區,并曾獲深圳哈工大的注資。
舒暢還學到了SpaceX商業模式的精髓。李云鵬舉例比較了成本上的差距:在過去,使用入軌火箭,成本最低在6000萬左右,而零壹空間的OS-X系列成本只有約1000萬。“相當于在商業模式上填補了這塊空白。”
然而,成為中國版SpaceX道阻且長。
隨著國內商業航天的萌芽,體制內也成立了科工火箭技術公司和中國長征火箭公司,在封閉的航天行業,對其進行技術、人力資源的圍剿。
業內專家表示,我國民營火箭發展勢頭強勁,但起步較晚。以SpaceX為代表的新興企業,近期已宣布將嘗試回收難度更高的第二級火箭。與之相比,我國民營火箭企業仍有較長的路要走。
與此同時,雖然商業火箭賽道變熱,但衛星應用行業現今還沒摸索出明確的商業模式。投資經理牛旼認為,相比美國,中國航天領域的創業者還比較保守。
比如,Obital Insight公司是用衛星監測諸如農作物的長勢,預測大豆期貨的走勢,甚至監測企業公司門前的供應商車輛的數量來預測股價,把這種數據賣給金融公司,該公司獲得了紅杉資本5000萬美元投資;美國Planetary Resources 公司將在2020年實現小行星采礦。當然,相對傳統的市場,比如衛星通信和商業遙感,依然會有很大的市場機會。
零壹空間OS-X火箭“重慶兩江之星”成功點火升空,當時,坐在控制室里的舒暢哭得稀里嘩啦。而舒暢自己說,上一次這樣哭得稀里嘩啦,是8年前從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畢業時,被時年80歲的經濟學家厲以寧的畢業贈言打動了。
“你們不能天天想著沙灘和美女,因為你們接受了中國最好的教育。”那位中國最早提出股份制改革理論的著名學者,給畢業生定了“兩個100萬”的目標:掙100萬的錢、寫100萬的字。
“掙100萬元是對家庭、對自己的責任,對你們來說太簡單。”厲以寧補充說,“要寫100萬字,就要追求不同,去做不同的事情,要不,有誰看?”
自此,如何做到“寫100萬字”成為舒暢的創業信條,“走不同的路”貫穿了他創業的各個階段。在他看來,這“100萬字”就是他的火箭事業。
舒暢試圖在民營航天領域創業,“此前都不敢動這個念頭。直到2014年,受到馬斯克和他的SpaceX的激勵,我才敢做這個夢!”
每個創業都充滿了未知的探險,航天行業尤甚。即便“鋼鐵俠”般強大的馬斯克,也伴隨著很多爭議。但是,科班出身并從業多年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在投入火箭事業之前,舒暢做過很多調研,“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中國和美國的國情不一樣,中國不可能有私營火箭公司。”但當時有三個理由讓他選擇堅持。
一是經費。“大家都認定這事很燒錢,但SpaceX從2002年創業到2008年首飛只用了1.5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0億元。”他說,“如果用10億元在中國打造一家一流的火箭公司,非常有社會價值,單純看投入,這個量級在中國并不罕見。”
二是技術。“大家擔心能否造出火箭。”舒暢大量走訪,“我的大學老師馬超做過火箭,他認為火箭技術已經比較成熟,‘十二五期間,我國發了100多發火箭,無一失敗。只要找到足夠的人才,技術并不是問題。”
三是政策。“民企在高度競爭的領域有優勢,航天領域也一樣,問題在于準入。”他發現,航天最發達的美國把探月等交給NASA(美國航空航天局),而將發衛星這種要靠成本、效率解決的問題交給商業公司。“我研究后,發現我國的航天相關政策并不拒絕民營企業,還有文件鼓勵社會資本進入衛星研制和發射領域。”
“我看好這個機會,認定商業航天是歷史潮流,所以不能等。我得勇敢地去蹚這條路,做先行者。做不成先驅,我也愿意做先烈。”他說,“只要我能說服自己,覺得我的邏輯認為這是OK的,就要堅持。”
“做不同的事情去寫100萬字”激勵他作出抉擇。“我對這話特別有感悟,也一直不走尋常路。”
“會嘗試讓中國人坐上你們的火箭去俯瞰祖國嗎?”有記者曾問。
舒暢回答:“我們眼下確實做不到。”頓了一下,他身體前傾,“以后,為什么不做呢?”
今年,舒暢33歲,他的團隊平均年齡僅30歲。
這是中國商業航天歷史性機遇,他,或者說所有馬斯克的中國學徒們,嗅到了夢想的味道。
(綜合摘編自《博客天下》《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