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玉竹
歲末年初,在南京舉辦的第三屆中國歌劇節上,我有幸觀看了十幾部風格、色彩、樣式、門類各不相同的歌劇。畢生從事聲樂藝術演唱的我,在為我國歌劇事業蓬勃發展感到欣慰的同時,也為每部戲中迅速成長起來的青年演員們所感動:為他們的成功而欣喜,也為他們在舞臺上顯露出來的缺憾而惋惜。每場演出看下來浮想聯翩、夜不能寐,產生了許多聯想,感到不吐不快。此時,恰巧遇到《歌劇》雜志主編游眸之,閑談之余她鼓勵我將心中的想法寫成文字,于是便有了這篇小文。
西方歌劇已經有了400多年的歷史,而我國歌劇的歷史還不到百年。但在這段不長的時間里,中國的民族歌劇,如《白毛女》《小二黑結婚》《江姐》《洪湖赤衛隊》等,以它們出色的藝術實踐,逐漸形成了合乎中國人審美習慣的藝術樣式、具有了自己獨特的演唱與表演的審美藝術特征。
在此次歌劇節我所看過的劇目中,絕大多數一號人物都是由女演員擔任的,女聲演員的演唱水平甚至能直接影響一部歌劇受歡迎的程度(當然這是在作品本體具備一定水準的前提之下而言)。毋庸諱言,這些在舞臺上擔任主要角色的演員們大都是從全國各個音樂院校畢業的佼佼者,他們在舞臺上的演唱展現著我國音樂藝術教育的成果,也顯露出我國民族聲樂教學中存在的一些普遍問題和誤區。
我1962年畢業于北京藝術學院(現中國音樂學院)音樂系民族演唱專業,因此,對近些年來民族唱法女聲演唱“千人一面、千人同聲”的問題有過較多的思考。某些老師的教學就像做整容手術一樣,“制造”出許許多多似乎是批量生產出來的半成品:在舞臺上同樣的高鼻梁、大眼睛、高發髻,同樣的音色、運腔,同樣的藝術趣味,同樣的“嗨高音”,讓人難分彼此。生活的經驗告訴我們,平時我們能很容易地分辨出身邊每個人講話的聲音和音色,不會把甲聽成乙,也不會把乙聽成丙或丁,那么,為什么受過專業聲樂訓練之后的民族聲樂女演員唱起歌來卻會出現難分彼此的現象呢?這不得不說是我們的民族聲樂教學中存在的問題,或者可以說,是我們的某些音樂院校并沒有完成對一個聲樂演員從演唱到表演的完整的藝術教育。
稍稍年長一些的人應會記得,當年上海音樂學院的王品素老師,她教出的學生才旦卓瑪、何繼光、常留柱等,個個具有極其鮮明的個性色彩和感人的藝術魅力。現在“千人一面”的問題,癥結究竟在哪里呢?我以為,問題出在對學生真聲色彩的保留,與恰當處理真聲與混聲使用的比例上。換言之,即老師在為學生拓展音域、訓練混聲發聲技巧和演唱能力的同時,要特別注意對其聲音中真聲色彩的保留。因為,最能表現一個歌唱家與眾不同之處的,恰恰就是存在于他原本生命中最本質的聲音本源——真聲。
在我們的聲樂教學中,老師教導學生扎穩氣息、拓展音域、尋找共鳴、訓練混聲,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果把解決這些問題當作培養聲樂人才的終極目標的話,無疑是有失偏頗的。因為藝術貴在個性,唯因有了個性才造就了“梅、尚、程、茍”四大名旦:唯因有了個性才形成了千姿百態的藝術流派和諸多各具風采的藝術家。作為聲樂演員,體現個性最真實、最根本的因素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獨特的真聲,就像人的指紋一樣,它是生命的賜予,是上天賦予一個歌唱家有別其他任何人的藝術基因,是人生無與倫比的財富。我以為,某些民族聲樂教學中以既定模式和既定審美取向培養人才,“以共性泯滅個性”的做法,正是形成所謂“千人一面、千人同聲”現象的根源之所在。這是不爭的現實,也是今后民族聲樂教學中應該致力改進的方面。珍視并保留每個學生獨特的真聲色彩,并在此基礎上挖掘學生的潛能,因材施教,在他們身上尋找出共性與個性的契合點,有針對性地教與學。至于如何去做?用什么方法與手段?我想,每位從事聲樂教學的老師都會見仁見智有著自己不同的方式。
此次歌劇節的舞臺上出現了許多令人難忘的優秀演員,當然也有一些演員的演唱并不那么盡如人意。那么,什么是衡量一個歌劇演員演唱藝術的準繩呢?我以為,是符合于人物角色的歌唱。這是一個看似簡單、籠統,實則對演員要求很高、很嚴酷的標準。它包括的不僅是對演員演唱技術層面的要求,更多的是對一個演員全面藝術素養與藝術追求的考量。歌劇是音樂的戲劇,而戲劇以塑造人物為目的;歌劇演員的任務,就是要以自己的歌唱與表演塑造人物、創造藝術形象——在這里,歌唱是手段、是工具,塑造人物才是目的。譬如,我們若要在劇中塑造一個從青年到老年的人物,就要使演員的歌聲與人物的年齡跨度和戲劇中的情境相符——年輕時聲音的運用可較演唱者本身聲音素質稍顯稚嫩、清純,年邁時注入滄桑、渾厚的成分。因為每個演唱者的聲音都具有某種程度的可望性,在表現時光流轉的戲劇情境中,一成不變的聲音使用是不可取的。
我很贊賞歌劇《檀香刑》中扮演劊子手趙甲的那位男低音演員。在劇中,他執掌生殺大權,威風凜凜、不可一世,他的歌聲自然也八面威風、氣勢驚天。然而,當他唱到與老佛爺慈禧太后有關的樂句的時候,突然跪倒在地,把聲音從渾厚的男低音變成了類似女人的假聲,一副奴顏婢膝的奴才相,把一個為維護王朝末日不惜殺害無辜的劊子手的內心世界刻畫得入木三分。此刻,在舞臺上觀眾通過他的歌聲與表演看到了一個鮮活的戲劇人物,他色厲內荏、殘忍兇惡而又奴顏媚骨。特別值得稱贊的是,這位演員為了刻畫戲劇中的人物,沒有被歌唱的規范所束縛,沒有堅持使用最能展現男低音威力的歌聲和音色,而是使用了男低音并不擅長的假聲,來揭示這個人物人性中最卑劣無恥的一面,讓人看后耳目為之一新!可以說,這位男低音歌者的演唱是演員的用心之作,他的歌唱是“人物的歌唱”,而不是歌者“自我的歌唱”。這個并不符合男低音發聲規范的藝術處理,恰恰是戲劇人物內心世界的升華,是歌劇演員藝術創造的點睛之筆。
歌劇演員的歌聲與技巧固然重要,但還需要有更多知識和修養的儲備,需要在演唱之外做更多不為人知的功課。人們常說“戲比天大”,“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這些都是前輩藝術家經過一代代實踐、積淀得來的客觀認知。我想,如今年輕一代的藝術家也應把它當作自己從藝做人的座右銘。
以上所言,只是個人觀劇后的感受和一家之言,謬誤之處在所難免。愿借第三屆中國歌劇節的東風,與音樂界的朋友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