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夫
香港管弦樂團(下文簡稱為《港樂》)1月演出了聯篇樂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最后一部——《眾神的黃昏》(Gotterdammerung,港譯《諸神的黃昏》)。1月18日首場演出翌日,在廣州遇上英國倫敦《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特約評論家司馬勤(Ken smith),他對首演夜的演出大為贊賞。按常理估計,相隔三天后(21日)的第二場,亦是全套《指環》的最后一場,也就有更高的期待了——在積累了首場的演出經驗,加上演員們得到兩三天的充分休息后,正常情況會較首晚更上層樓。事實也的確如此。第二場演出于下午3時開場,晚上8時45分,最后一個音符在香港文化中心音樂廳落下后,Bravo的喝彩聲、熱烈的掌聲,以及陸陸續續站起來以standing Ovation(長時間起立鼓掌)致敬的觀眾,為筆者的這份預期提供了答案,亦為《港樂》連續四年打造的瓦格納全套《指環》四部制作(全部合共八場的演出)完滿落幕劃下句號。
《眾神的黃昏》結局,被下了詛咒的指環物歸萊茵河,諸神的瓦爾哈拉宮被火海吞噬。現在《港樂》將四只《指環》打造得金光燦爛,那么,香港的《指環》詛咒是否已沒有了?那就先要看看今年這只《最后指環》的演出情況。
四年間投入資源難計算
《港樂》打造的世界級水平的音樂會版《指環》,強調的是音樂的水準,就此而言,前后四年的四部制作要全部散發出燦爛光芒,那是要投入一定的資源的——除邀來具有世界級水平的瓦格納樂劇歌唱家主唱外,還要自歐美請來銅管樂手(特別演奏瓦格納大號的圓號手)以增強實力,才能成就其事。其實,以音樂會版本形式演出,樂團從樂池搬到舞臺上,樂團本身的實力便更重要,但這雖然是為了突出樂團實力的《設計》,在歌唱家的光芒映照下,不僅作為整場演出《舵手》的音樂總監梵志登(Jaap van Zweden)容易被忽略,樂團的表現也更容易被忽略。
《眾神的黃昏》其實是瓦格納寫《指環》時最早創作的一部,就手法形式和創作觀念來說,仍保留了不少傳統大歌劇的形態,這亦正是《眾神的黃昏》是《四只指環》中唯一要用上大型合唱團的原因。由拉脫維亞國家合唱團、班貝格交響樂團作為主力,加上香港管弦樂團合唱團的8位男歌手組成約80人、以男聲為主的合唱隊,在第二幕哈根(Hagen)吹響號角聲,召集吉比孔族(Gibichung Soeiety)時開始登場,同時采用了三支曾于第二部歌劇《女武神》中出現過的牧號(Steerhorns)。合唱團扮演了貢特爾(Gunther)的吉比孔族中的皇家仆人和士兵,由于合唱團的加入,第二幕開始,音樂的戲劇性和張力感亦明顯地增加了。
另一方面,《眾神的黃昏》悲劇性的基調,灰暗且壓迫性很強的色彩,甚至帶有令人感覺悚然的音樂,都突顯出瓦格納獨創的主導動機,永無休止的旋律和獨特的配器技巧的特色,但仍可以聽到傳統大歌劇的二重唱、三重唱手法。其中最突出的是在第二幕回歸人間的女武神布倫希爾德(Brunnhilde),與哈根及貢特爾的《復仇三重唱》(Revenge Trio),手法與效果仍有傳統大歌劇的影子,而這首三重唱在第一幕將氣氛鋪墊起來,掀起一個充滿震悚感的高潮,同時亦展示出在男主角齊格弗里德以外,三位主要角色的歌唱家的實力。德國女高音古恩-布利特·巴克敏(Gun-BritBarkmin),美國男低音歌唱家艾瑞克·哈夫維森(Eric Halfvarson)和中國的低男中音沈洋,三人都能憑著歌唱的聲音、面部的表情及有限的肢體動作,演活了頑強的布倫希爾德、陰險的哈根和懦弱的貢特爾三個不同性格的人物。
在《眾神的黃昏》中,這三個角色的戲份和唱段,分量最重的,仍是巴克敏所飾演的布倫希爾德。這位從未演唱過《眾神的黃昏》中布倫希爾德的女高音,外形纖瘦(與傳統瓦格納女高音的龐大體形大異其趣),但聲音的可塑性、力度感和穿透性卻很高。她那股罕有的、具有爆發力的歌聲,完全漠視了強大的樂隊音墻!這種強大效果,在她于全劇告終前所唱的、長達十四五分鐘的《自焚殉情場面》(Immolation Scene)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一氣呵成的唱段,結合強大的管弦樂,建構出宏大壯麗的景象,亦為瓦爾哈拉宮被火海吞噬、諸神消失的結局帶來震撼性。同時也為《港樂》連續四年的《指環》制作的最后一場演出劃下歷史性的句號。
要創造這一完滿的歷史紀錄,《港樂》在這四年間投入的資源,除了可以計算的金錢,更有大量難以計算的心力和壓力。以這次《最后一只指環》來說,不僅要自德國和拉脫維亞飛來共計七八+人的兩個合唱團;觀眾亦可在節目單的樂隊名單中發現額外增加了25位客席樂手,除來自香港本地的,還有十多位來自歐洲各大樂團。《眾神的黃昏》樂隊編制可真不小,單是圓號便要用上八把,其中四位樂手(三位來自德國)還要兼奏瓦格納大號(Wagner Tuba);豎琴更多達六架(主要在第三幕三位萊茵河仙子出場后發揮作用):定音鼓與打擊樂合共六人,若非有此強大實力的樂隊陣容,相信最后一幕,猶如一首交響曲的《葬禮進行曲》(Trauermarsch),從沉著到無比宏大的大幅度變化效果定會大打折扣。由此,亦通過澎湃的銅管音響、轟然而起的打擊樂和持續不斷的弦樂音流,為整個演出提升震撼效果,也為布倫希爾德的《自焚殉情》場景做出很好的鋪墊。
實力平均然欠英雄色彩
這次《眾神的黃昏》的歌唱家陣容,實力相當平均,更重要的是,采用的雖然只是音樂會版本,但各位歌唱家基本都有一定程度的眼神交流,亦有面部和肢體表情,這與去年《第三只指環》很不一樣,給觀眾帶來的感染力亦較強。開場序幕,飾演三位諾恩女神(Norns)的歌唱家——新西蘭女中音莎拉·喀斯特勒(Sarah Castle)、美國的女中音斯蒂芬妮·侯澤爾(Stephanie Houtzeel),和美國女高音耶奴發·格萊克(Jenufa Gleich)攜手合唱的《命運之繩》(Ropes of Fate),分量不輕,三人以強而有力的聲線表現,將觀眾帶入劇中氣氛。
第三幕登場的三位萊茵河仙子,正好是與序幕三位諾恩女神呼應的設計,這次邀來的三位歌唱家:日裔女高音中村惠理,是這次演唱陣容中沈洋以外的另一位亞洲歌手。她連同兩位女中音——法國的奧赫麗婭·娃拉克(Aurhelia Varak)和奧地利的赫敏·哈塞爾博克(Hermine Haselbock)攜手登場,中村惠理的聲音發揮著推進三重唱的作用,并沒有因為資歷相對較淺而失去了主導作用;至于三人合唱時,中村惠理的聲音顯得較為突出,是好是壞,則見仁見智了。
除了六位仙子,《眾神的黃昏》中還有三位重要的女配角,都有出色的表現。只在第一幕第三場登場的美國女中音米歇爾·迪揚(Michelle De Young)演唱的瓦爾特勞德(Waltraute),與同是女武神姐妹布倫希爾德的對手戲長達20多分鐘,既有充滿感情的獨唱,亦有一如傳統大歌劇般的二重唱,都能唱出富有戲劇性的張力:匈牙利低男中音彼得·卡爾曼(Peter Kalman)所唱的阿爾貝里希(Alberich,哈根之父),一段七八分鐘的對唱《我兒哈根,你已睡覺了嗎?》,唱出了深刻飽滿的情感:另一位美國女高音阿曼達·瑪潔斯琪(Amanda Maj-eski)飾演貢特爾的妹妹古特魯妮(Gutrune),這位在三幕戲中都要出場的公主,在不同場景中經歷了各種情感的變化,瑪潔斯琪都能以歌聲表達出復雜的情感,是位演唱歌劇的高手。
至于和布倫希爾德一樣,自序幕開始便要登場,直到終幕才落場的男主角大英雄齊格弗里德(Siegfried),擔綱演唱的美國男高音布倫納(Daniel Brenna),可說是13位歌唱家中唱段最為吃重的一位。盡管他并沒有布倫希爾德那樣的、壓軸式的《自焚殉情場景》唱段的重大壓力,但要持續唱出那股大英雄式氣概,也確實不容易——那已非音量、力度的問題,而是英雄男高音的色彩問題。就此而言,布倫納的表現仍有可提升的空間。但畢竟是《眾神的黃昏》如此大型的音樂會,現場表演難以十全十美。姑且待日后拿索斯(NAXOS)推出《指環》全集的現場錄音,看是否可以通過現代錄音科技對此有所《補救》了。
是時候打破《指環》魔咒了
無論如何,《港樂》在梵志登的帶領下,以世界級的音樂水平,完成了全套《指環》前后四年的旅程,為香港樂壇寫下了一段值得記錄的歷史,是值得大力鼓掌的事。瓦格納《指環》是較歌劇更強調音樂與戲劇結合的《樂劇》(Music Dramas),音樂會版本無疑更突顯樂團的實力水平,與全舞臺制作相較,對樂團甚至歌手的要求有過之而無不及(特別是樂團)。而對觀眾而言,雖然《指環》中另一重大的戲劇性元素完全被剔除了,但更能專注于音樂的表現。
所以,在《港樂》金光燦爛的《四只《指環》都已全部打造出來后,很自然便讓人聯想到:《指環》的詛咒在香港是否已消除?香港舞臺上,何日才會有完整的全套《指環》演出呢?
瓦格納的《指環》詛咒當然和維多利亞港無關,只因至今仍未能將完整的全套《指環》搬上香港舞臺。盡管曾有很大機會實現,但最終仍是《擦肩而過》。或許有人認為,香港遲遲難以將完整的全套《指環》搬上舞臺,并非詛咒的問題,而是因為香港的《指環》市場狹窄,加上制作成本太高所致。
事實上,這次壓軸的《眾神的黃昏》只在香港文化中心演出兩場,仍未能將門票售罄,似乎證明了香港沒有足夠的《指環》觀眾。但不可不知的是,純粹《棟篤唱》(編者注:獨棟,即一個人直直地站著不動)的音樂會版本,《每只《指環》的演出時間往往長達五六小時,在并無舞臺視覺效果的情況下,還要兼顧字幕,對觀眾而言挑戰性同樣很大,對不少人而言更是《花錢買難受》之事。那么,又有誰能說得準,如果是有豐富舞臺視覺效果的全舞臺版全套《指環》制作上演,香港的《指環》觀眾是否會大大增加呢?
當周邊城市都已先后將《指環》搬上舞臺,香港要打破《指環》詛咒,要突破《指環》的瓶頸,已并非《追求虛榮》之事。這四年來,《港樂》的《四只《指環》都配合出版了深入淺出、中英雙語的《導賞手冊》,與《周生生》合作推出的、特別配合《指環》設計的限量版戒指(收益全捐增《港樂》),還有一系列各種各樣用來《造勢》的紀念品,以及演出時在音樂廳大堂舉辦的小型展覽(展出瓦格納大號、《指環》的各種指揮手稿、分譜、總譜等),等等,這看來都是能聚合成打破《指環》魔咒的《正氣》!離香港上演具有國際級水平的舞臺版全套《指環》的日子應該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