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格瑞
深秋。
她坐在咖啡廳靠窗的角落,一襲修身小黑裙,肩部鏤空蕾絲將性感的鎖骨隱隱藏了起來。交疊的雙腿筆直修長,高跟鞋是酒紅色,只見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晃動著小腳,若有若無地撩撥著我的心弦。
她的妝容精致,幽幽的風鈴草香水味,混合著苦澀的咖啡香,在她的周身形成了獨特的氛圍,優雅,神秘。
每天總是陸陸續續地有人來找她,他們會對著她出示工作證,都是警察。
待到日暮時分,我走到她身前的座位坐下,桌上攤放著《犯罪心理學》《九型人格》《精神分析案例解析》等等書籍。
她抬頭,眼神里充滿了警惕與疏離,但還是彬彬有禮地沖我點點頭:“這位先生,您有事?”
“9月6月,月庵街。9月8日,錦繡坊。9月18日,恒嘉路。9月19日,集慶門大街……”
她打斷我:“你跟蹤我?”
我微微一笑:“小姐,您誤會了,到10月28日為止,也就是迄今為止,您總共遭到過16次伏擊,只不過,在殺手們動手之前,已被我清理了。”
她沒有流露出絲毫驚訝的神色,反而平靜地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這正說明,我離震驚全國的‘血霧連環殺人案的真相,更近了一步。”
我低聲道:“政法大學博士高材生,放棄了高薪的律師職業,反而做起了警方的犯罪顧問,你不會不知道,這是個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職業。”
她面色平靜無波,拿起銀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拌著草莓醬,隨后慢條斯理地涂上蛋糕,紅唇輕啟露出貝齒,輕輕咬下去,蛋糕沾上了她的口紅唇印,而她的紅唇留下了蛋糕的碎屑。
“這個世界上,總需要有人站出來,去保護別人的明天。”
“那你的明天呢?”
她將最后一口蛋糕咽下,用餐巾紙將嘴角的奶油擦拭干凈,淡淡道:“我是個沒有明天的人。”
她的舉手投足,無一不優雅,甚至連她的呼吸,都讓周遭的空氣溫和。
可是,了無生趣。
機械的工作,機械的對答,機械的咀嚼。
我想起暗中保護她的這兩個月,她就像一臺精致的機器,沒有一點“人”應有的喜怒哀樂。到底經歷過什么,才能像一縷幽魂一樣,游蕩在這偌大空蕩的世間。
她繼續在筆記本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敲打:“你的雇主是誰?”
“不能泄露雇主信息,這是干我們這行的職業操守。”
“我父母早逝,男朋友因公殉職,我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誰會惦記我。”
我的心臟微微泛疼。過去的兩個月中,她除了辦公的這家咖啡廳,去過最多的地方就是城南的墓園,冰冷的三座墓碑,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后的想念。
這一次露面后,我又回歸暗處。為了挽救她,我不惜暴露真身勸說她,可是,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是無法勸服的,那就是抱著必死決心的人。
每天,她都會在臨睡前給她的男朋友寫一封信,盡管,那是一封不再有收件人的信。每個周末,她會換上素凈的白長裙,去墓地為三座墓碑獻上嬌艷欲滴的鮮花。
我偷看過她的手機,里面除了與工作有關的聯系人,沒有朋友。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她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其余時間都在忘我地查案,我知道,她離最終的答案越來越近了,因為最近的襲擊愈發頻繁,我常常措手不及,上一次交鋒中我疲于應付,不慎中了一槍——不過,這一切她都不知道,這樣,也好。
12月3日晚上,師兄給我打了個電話,因為這一天是我被師父帶出孤兒院的日子,勉強可以當做我的生日。
師兄說:“委托人的傭金只夠護那個女人一個月的,現在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你在想些什么?”
我無言以對。
我到底在期盼著什么?一個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竟然荒誕地渴望起白日下的美好。不,不是的,我不是愛上她了,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有“愛”這樣純真的情感。雙手上的鮮血淋漓,早已注定我與黑暗融為一體。我有什么資格觸摸美好如她……
12月9日,她一如既往地在咖啡廳里辦公,只不過,這一次,她點了兩杯咖啡,一杯獨自飲盡,一杯放在了她對面的空座位上。
暮色四合,她結束了工作,出咖啡廳門前回頭看了一眼,那杯多余的咖啡面前,并沒有多出一個人來。
目送著她走遠,我才現身,將她多點的那一杯咖啡一飲而盡。沒加糖的摩卡咖啡,苦得讓人心煩意亂。
無論如何祈禱,該來的一天,總會到來。
次日,歹徒們被逼上了絕境,采取同歸于盡的自殺式毀滅。那天,十余公里的繞城公路連帶著過江隧道一起沉入深淵。百丈高的火光映紅了整座城市,硝煙彌漫中,我親眼看著她在火海中笑靨如花,優雅風姿,宛如昨日。她以身作餌,與“血霧”連環殺人案的劊子手們,一同飛灰湮滅。
我在新聞上看到,她的追悼會上,錦旗、花圈琳瑯滿目,穿制服的人們向她默哀致敬,受害者的家屬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鞠躬。
窗外開始飄雪,稀稀落落,冷冷清清。
殺手的愛,就像雪一樣,看起來籠罩了全世界,一旦觸碰到陽光,便立刻消融得干干凈凈,躲藏進了地下。
師兄陪我一同看了新聞,冷不丁道:“你告訴她雇主就是她那個警察男朋友了嗎?”
“……沒有。”
“想保護自己的女人,卻只有那么一點可憐的積蓄當做傭金。”
“至少,”我低聲道:“他為她傾其所有。”
其實,她應該猜到是他了。
所以,信他的信仰,以生命報償。
所以,走他的足印,行人間正道。
我是個沒有明天的人。她說。
這個世界上,總需要有人站出來,去保護別人的明天。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