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黃昏

展翼

那個黃昏，距今天已經過去四十多個年頭了。可是，至今仍然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那是一個夕陽變得殷紅，又像燒紅的炭火似的黃昏。剛剛穿上綠色軍裝的我，踽踽獨行在一條鄉間的土路上。

上午，我們被批準入伍的農村青年們，在公社大院內，脫下了身上的粗布棉衣，統一換上了軍服。帶兵人員召開了一個大會，中午吃了頓“憶苦飯”：曬干的紅薯葉子，摻點雜面蒸熟，放在一個大大的鋁盆里，每個人必須吃掉一大碗。下午又是集中訓話，然后各人回到各自的家里，幾天后等候通知再整隊出發。

我肩上背著自己的一身舊衣裳，離開了公社所在地，不緊不慢地向自己的村子走著。這時，天邊有一片淡淡的霧云，輕宛如煙。夕暮的落霞，余暉斜照。一只鳥兒在暮色里斜劃一線翔跡，振翼翱翔。我望著遠處的田野，想到幾天后就要離開這片故土，奔赴迢迢千里的邊疆，從此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心潮一陣激動，不免憧憬著未來。

是的，我已經成為一名軍人，在軍營里要接受嚴格的訓練，摸爬滾打，錘煉磨練鍛煉，奮斗成材。要時刻牢記戰士的職責，保家衛國，服從組織上的安排，聽從國家的召喚，做一名合格的軍人，對得起自己的家鄉，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及親人們——想到此，耳畔還仿佛響起了嘹亮的軍歌軍號聲……

懷著一時壯闊的心緒，路過一個村口。房舍低矮簡陋，黃昏靜默地網在樹梢，一只小鳥寂靜地棲在樹杈上。樹下站著一位白發老人，佝僂的脊梁，蒼老土黃的臉。在他的身后，幾個天真活潑的孩童正在那兒玩耍嬉戲。一位中年婦女走過去，其中一個孩子呼喚一聲“娘”，便緊跑幾步撲到那位婦女的懷抱里。

我目睹著眼前的一幕，不禁聯想起自己的父母及家人。在家里兄妹中我是排行老大，父母辛辛苦苦把自己剛剛拉扯大，眼看就能下地干活勞動，分擔父母的辛勞，卻要遠走高飛，把父母的一腔思念留在了家里……這雖說只是一閃念，可是，多年后，我曾為自己當時的年輕幼稚，在心里留下了一個永久的愧歉。

出了這個村莊，我繼續走在蜿蜒著的鄉間小路上。這時候，晚霞余映，天際邊飄浮著一片溫情的云彩。放眼田疇，是青青的冬小麥。夕陽追光，把我的影子越拉越長。不知怎地，看到這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到自己即將羈旅他鄉，禁不住心原拂動，飄曳的情緒搖搖擺擺。

是的，能夠參軍入伍，到部隊大熔爐里鍛煉成長，這固然是一件光榮的事。但是，不利的因素也同樣存在著。做一名戰士，應該說是崇高的，可崇高既意味著拼搏與淬煉，又同時意味著奉獻與犧牲。軍人的天職不但是服從命令，更重要的是要隨時隨地走向戰場。也許，這一走，就有可能戰死沙場；也許，這一走，或許青山埋忠骨；也許，會遇到千難和萬險；也許，一腔青春的熱血會化為烏有；也許，這一走，就意味著再也不能回來……

這些，應該在自己的意料之內，也要有意料之外的各種思想準備。既然穿上了這身綠色的軍裝，就不要再猶猶豫豫，前怕狼后怕虎。只能大膽去闖，勇敢地面對人生的挑戰。常言道，好男兒志在四方。要把這次的“出征”看作一次人生的機遇，是一個新的起跑線，一個良好的開端。人在旅途，長路迢迢。時光不能虛擲，人生不能枉度。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要心中有條路，腳步就會追隨著夢想的方向。

這時刻，夕陽已經沉沉墜入地平線。我看到了自己的村莊。薄暮淡籠，炊煙升起。那是誰站在村口的大道上向我這兒翹首盼望？是一年四季艱辛勞碌的父母嗎？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妹嗎？看到他們，我的心鳥一陣撲撲騰騰，絲縷牽浮中，不禁放懷長吁，一腔悵然。一路上紛飛的思緒揉在暮色中，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上心窗。為了那個綠色的夢幻，再見吧家鄉，再見吧故土，再見吧爹娘……

那個黃昏，距今天已經過去四十多個年頭了。可是，至今仍然留存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