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健群
摘 要: 姑溪詞的離愁之情始于分別,又將離愁延伸到相思難逢、托鴻雁傳書不得。離愁是姑溪詞的基本情調之一,但姑溪詞不像傳統的花間詞,將愁寫得濃重纏綿,而是輕描淡寫,最后轉化成看破浮沉的豁達。
關鍵詞: 李之儀 姑溪詞 離愁
一
北宋,詞超越詩歌成為一代之秀,詞壇蔚起,李之儀突破蘇軾“自成一家”的詞論,提出“自有一種風格”,開李清照“詞別是一家”的先聲。《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之儀以尺牘擅名,而其詞亦工,小令尤清婉峭蒨,殆不減秦觀”。馮煦評“姑溪詞長調近柳,短調近秦”。李之儀以不同的方式表達離別難逢、相思難圓、托鴻雁不到的愁情,并將之轉化成“縱酒狂歌,消遣閑煩惱”的豪情。
李之儀一生的仕途并不通達,沉淪下僚,因被視為蘇門之人,多次為元祐黨爭所累,入獄、被貶、流放。晚年摯友、愛妻相繼離世,從生離到死別,李之儀的筆下少不了離愁。姑溪詞離愁的表現方式是多樣化的,以離別、相思、寄信等情節寄寓思緒。因離別而思念,因思念而盼信寄。思念斷人腸,將諸般牽掛都付與信紙,又恐征鴻失音信。相對于花間情濃,李之儀偏于愁清,相對于婉約纏綿,他傾于輕放。
二
在姑溪詞中,寫離愁的詞不下三十首,占總數的三分之一。著名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江水象征長恨綿綿不絕,離愁脈脈不斷,不在一處,不見君,獨思念,又恐君心變。“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以襯字“定”,強調伊人癡心,加大全詞的情感力度,與《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有異曲同工之妙,表達對愛情的堅定。分則恐生變,李之儀在《減字木蘭花·堤長春晚》“猶待歸來留一餉。何事遲遲。直恐游絲惹住伊”,寫婦人留飯待君歸,遲遲不見君。“游絲”即“野花”,恐怕愛人心易變。
李之儀將離愁相思之情表達得活靈活現,塑造了一個渴望回歸故鄉的可憐人。“學書只寫鴛鴦。卻應無奈愁腸。安得一雙飛去。春風芳草池塘”(《清平樂·蕭蕭風葉》)。一副心腸,學寫鴛鴦,“安得”便是不得,徒有芳草池塘,縱十里春風,也湊不成一雙鴛鴦。“擁衾不比尋常。天涯無限思量”(《清平樂·仙家庭院》)。梅花落枕,孤衾難眠,分隔千里害相思,嗅花念故人,故人又不來。“縹緲云間應好在,盈盈淚濕征衣。背人偷拗向東枝”(《臨江仙·初破曉寒無限思》)。“征衣”點出離鄉別井,“向東枝”喻指歸家的方向,“背人偷拗”證明歸意未許,縱拗得枝頭向東,亦不得歸,唯有愁情淚落濕征衣。在此引用“向東枝”的典故,唐僧西天取經之前和僧徒約定,寺中樹東向之時,即歸來之日。李之儀以此暗喻故鄉難回。
《蝶戀花·簾外飛花湖上語》“簾外飛花湖上語。不恨花飛,只恨人難駐”,以翻轉句“撇去一層,另轉一層”①,“不恨”、“只恨”強調恨難團聚,惆悵之感倍增。花開花落,終有重開日,人離人別,何日是重逢。“憑誰說與,潘鬢轉添霜,飛隴首。云將皺,應念相思久”(《驀山溪·神仙院宇》)。多年熬成白首,相思成老,終不似舊時,有歡有酒,相思使人瘦、使人愁。“爭知這里,沒個人言語……憑誰仔細,說與此時情,歡暫歇,酒微醺,還解相思否”(《驀山溪·晚來寒甚》)。孤單伶仃,默默無人言語,有恨難訴,酒醉難解相思。“誰謂正歡時,把相思、番成紅豆。千言萬語,畢竟總成虛。章臺柳。青青否”(《驀山溪·青樓薄倖》)。望紅豆相思,千言萬語說不盡。想問當年章臺柳,如今青青否。在此用了章臺柳的典故,唐代韓翃與舞姬柳氏相戀,因事失散,多年后佳人已為他人婦。
從上述可以看出,李之儀表達情感不用固定的實物,不用特定的形象。他運筆成詞,描摹不同的事物,渲染愁情。無論是白發、紅豆還是鴛鴦,訴不盡的都是離愁之苦。如《西江月·念念欲歸未得》“念念欲歸未得,迢迢此去何求。都緣一點在心頭……要見有時有夢,相思無處無愁”,詞人心頭念歸,卻又歸不得,相見只能在夢中。利用雙重否定句,說明處處相思處處愁。李之儀的離愁不是單純的情愁,部分人分類姑溪詞時會將大部分的詞作歸為愛情詞。實際上李之儀的思念是廣義的,包括愛人、友人、家人等。《采桑子·相逢未幾還相別》是李之儀送秦觀有感而作,“相逢未幾還相別,此恨難同”,與少游相逢還未敘盡又要分別,醉眼離愁,從今往后,云霄路遠,只怕欲見無從。
三
愁不相逢,“不見又思量,見了還依舊。為問頻相見,何似長相守。天不老,人未偶。且將此恨,分付庭前柳”(《謝池春·殘寒銷盡》),恨天不許情長久。“流落天涯頭白也,難得是,再相逢。十年南北感征鴻。恨應同。苦重重”(《江城子·今宵莫惜醉顏紅》),相隔天涯,怕是白頭也再難逢,十年南北遷,愁懷落蒿蓬。“須知最難得處,雙雙鳳翼,一對和鳴。造化無私,誰教特地多情”(《萬年歡·暖律才中》),既然雙雙和鳴不得,又何必叫人多情,既然路遠難逢,又何必求比翼情長。
別而不見,思而不得,唯望魚雁傳信。在離別、相思之后,李之儀開始寄信。李之儀的用心委婉曲折,寄信,寄著了,恨不能會面;寄不著,恨魚雁無能,最怕音信全無。原以為寄信可以寬慰孤獨的心,思念日緊,來信日無,憂慮愁眉。“欲寄明珰非為怯。夢斷蘭舟桂楫”(《清平樂·蕭蕭風葉》),欲以明珰為信物,怕分離萬里,劃斷桂楫,蘭舟不到,有心無力,有分無合。“雁來書不到。人靜重門悄。一陣落花風,云山千萬重”(《菩薩蠻·五云深處蓬山杳》),恐春風太強,恐歸路太長,恐鴻雁遺落書信。在千萬重云山外,在一陣陣落花前,等來空雁,等不來故人思念。“密封書錦字,巧綰香囊結。芳信絕。東風半落梅梢雪”(《千秋歲·柔腸寸折》),詞人在這邊密密寄錦書,細綰情結,怕香囊太巧小,裝不下千般情意。那邊的故人芳信絕,等到春風吹融梅花雪,等不到殷勤消息,空一場念想。
或已知寄信的結果,但還是心存僥幸想試試。“沉沉音信斷,冉冉光陰改。紅日晚,仙山路隔空云海”(《千秋歲·深秋庭院》),處地甚偏,人煙罕跡,風嘶嘶不斷,衣衫薄穿,書山信海總不至,不怪山隔云海,怪光陰常改。“遠雁不傳家信,空能嘹唳云間”(《朝中措·暮山環翠》),暮山層翠,蒼顏歲殘,客程盼歸,無人相與忘年,看盡千帆,聽老雁嘶鳴不傳信。“滿袂仙風,空托雙鳧作信鴻”(《采桑子·相逢未幾還相別》),分別太久,相逢太遠,說不盡的話如何了,一時糊涂,錯將野鴨當鴻雁。
但哪怕信寄到了,也不能把酒言歡。“寄聲雖有雁,會面難同酒”(《千秋歲·萬紅喧晝》),萬紅開遍,不想獨占秀色,畫不得、繡不得,怎寄與共賞。有雁寄書,捎帶不得半枝紅。不會面怎斟酌個遍,怎杯中同看花艷。“昨夜十分霜重,曉來千里書傳”(《西江月·昨夜十分霜重》),夜里霜重星滿,盼明日來書,寄來禪侶相伴,寄來琴仙共奏。“月窗何處想歸鴻。與誰同。意千重”(《江城子·闌干拍遍等新紅》),憑欄望月,想歸鴻何時來。魚雁不知情,怠慢千里信。
四
姑溪詞有不少在題序中點明為佳人楊姝、為朋友秦少游等而作。李之儀約二十歲娶胡氏為妻,至六十歲,其妻病故,期間四十年的風雨與陪伴,最后匯成喪妻之痛的一擊,真是“要見有時有夢,相思無處無愁”。李之儀對妻子胡文柔甚是懷念,在《姑溪居士全集·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銘》②對其妻的評價是:“上自六經司馬氏,更及諸纂集,多所終識。于佛書則終一大藏。作小詩歌詞禪頌,皆有師法,而尤精于算數。”由此看出文柔是見識與學識俱備的女子。除了胡文柔外,李之儀還有一個紅顏知己——楊姝。據傳楊姝本是歌姬,擅操琴,其貌不詳,后嫁李之儀為小妾。那些情愁切切的詞,或許正是為離別的愛人所寫。
傳統的花間詞風格纏綿,大抵多用女性視角,“男子作閨音”,使婉約詞含有一種“雙性人格”美,展示“一種深隱于男性之心靈中的女性化的情思”③。姑溪詞中也有描摹女性形象,但為避免花間濃艷風情,雅化了情詞,李之儀在姑溪詞中用了不少的愛情典故。“璀璨寄來光欲溜。正值文君病酒”(《清平樂·西江霜后》),“彈到當時留意處,誰是相如。魂斷酒家壚”(《浪淘沙·霞卷與云舒》),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換得文君當壚。“應念長門賦罷,消渴甚、無物堪酬。情無盡,金扉玉榜,何日許重游”(《滿庭芳·花陌千條》),漢武帝金屋藏嬌,陳皇后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風輕雨細更愁人,高唐何在空朝暮”(《踏莎行·綠遍東山》),神女有心,襄王無夢。
五
李之儀的離愁與政治遭遇有關,但姑溪詞全然不見半點廟堂之憂,這與李之儀看破浮塵世事的心態有很大的關系。姑溪詞多次提到陶潛的武陵桃花源,“難回巫峽夢,空恨武陵桃”(《臨江仙·九十日春都過了》),“腸斷武陵村。骨冷難同月下樽”(《南鄉子·淚眼轉天昏》),“從今認得歸田樂,何必桃源是故鄉”(《鷓鴣天·收盡微風不見江》),多年浮沉,最后還不如歸田自樂。
在姑溪詞中,詞人不止一次地表現放達的情懷。“觸涂是礙。一任浮沉何必改”(《減字木蘭花·觸涂是礙》),“萬事都歸一夢了。曾向邯鄲,枕上教知道……無事且頻開口笑。縱酒狂歌,消遣閑煩惱”(《蝶戀花·萬事都歸一夢了》),“功名何在,文章漫與空嘆”(《朝中措·臘窮天際》),“平生志氣,消磨盡也,留得蒼顏”(《朝中措·敗荷枯葦夕陽天》),“富貴功名雖有味,畢竟因誰守。看取刀頭切藕。厚薄都隨他手。趁取日中歸去好,莫待黃昏后”(《雨中花令·休把身心撋就》),“人生彈指事成空,斷魂惆悵無尋處”(《踏莎行·一別芳容》)。李之儀浮浮沉沉,在離愁中參透了功名富貴轉頭空的道理。
注釋:
①唐圭璋.詞學論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49.
②李之儀.姑溪居士全集·姑溪居士妻胡氏文柔墓志銘[M].北京:中華書局,1985:371-375.
③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96.
參考文獻:
[1]四庫全書總目·姑溪居士集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馮煦.蒿庵論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李之儀.姑溪居士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姑溪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7]王兆鵬.唐宋詞史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8]唐圭璋.詞學論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