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薇
摘 要: 張愛玲與王安憶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壇上頗受關注的兩位女性作家。她們的都市小說在敘述視角和關注都市女性方面體現出了一定的傳承性。同時,王安憶的都市小說不是張愛玲都市小說的簡單復制,在人物塑造的具象和抽象、經驗性情節和邏輯性情節等方面二人的小說呈現出不同的特點。
關鍵詞: 張愛玲 王安憶 都市小說 傳承流變
張愛玲和王安憶是二十世紀頗有影響的兩位女性作家,她們分屬兩個不同的時代。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張愛玲和王安憶構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讀者置身于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長恨歌》之中,驚訝其縈繞著張愛玲的文字魔性,因此王安憶被很多讀者視為張愛玲“傳人譜系”里充滿張氏“韻味”頗為特別的一位。人們之所以把王安憶看成張愛玲的傳人,主要基于幾方面原因:一是她們都寫上海,都有上海情結;二是她們寫上海的作品都是寫實主義,寫作理想相近;三是她們都專注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文學趣味相近。
本文主要從敘述視角切入張愛玲和王安憶的都市小說。她們都是都市的書寫者,盡管分屬于不同時代,創作風格也迥然不同,但她們書寫都市的視角存在相似或一致性。當然,由于張、王二人所處的時代不同、世界觀不同,她們的都市小說存在一定的差異性。本文通過研究她們都市小說的敘述視角,探討她們的都市小說的傳承和流變。
一、張、王二人都市小說的傳承
(一)二人皆用邊緣的敘述視角書寫上海。中國真正的都市文學形成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當時的上海是中國多種文化的滲透、碰撞與融合的集中地,中國現代社會都市文明與物質追求的畸形發展狀態在這里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二三十年代中國都市文學其實就是描寫上海社會的文學。張愛玲和王安憶都是上海生活的親歷者,都涉獵過此類題材。上海,作為當時所有繁華景象的集中地,每個“記錄”者都能從中獲得滿滿的回憶、豐盈的語言和切身的體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張愛玲緊跟上海的脈搏,為這個充滿誘惑的十里洋場書寫著傳奇。王安憶是現代的著名作家,她試圖用獨特的筆觸,以一個穿越回歸的尋夢者,用深刻而獨特的文字表達她對這個繁華都市的再認識。在穿越時空的交匯里,王安憶和張愛玲用各自獨特的敘述視角和表達方式,串聯起關于上海這座繁華都市的所有片斷和記憶。
所謂邊緣,是相對于中心和主流而言的,社會主流“是由經濟、政治、歷史的規律形成的”。張愛玲和王安憶都對主流社會持觀望態度,與社會價值體系中心的一切保持距離,是無法融入其中的邊緣人。張王二人都用邊緣的敘述視角,放棄宏大的歷史敘述,轉向個人化的敘事立場。張愛玲在當時的上海租界出生和長大,這種所謂安全的三不管的生活環境滋長了她的個性主義者和自由主義。她認為現代都市人的主體都是那些軟弱卑微的具有灰色人生的凡人,人生所謂的生之樂趣全都在于那些不相關的事,在于世俗的煩瑣與日常。因而,她總是試圖反叛與超越,體驗真實世界的世俗人生。王安憶曾認為:“歷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個大事件構成的,歷史是日復一日、點點滴滴的生活的演變”、“小說這個心靈世界和現實世界是保持距離的,是獨立而存在的,所以我以為它的創造者往往是由邊緣人擔任的,他們很難立足于社會中心這樣的位置”。
張愛玲與王安憶兩位女性作家的敘述視角都卑微人物、微小故事、小背景、小格局的角度切入,以此為鑒,用小世界和小環境反映風云變幻的都市龐大畫面,如白流蘇、范柳原、王琦瑤、曹七巧、嚴師母、程先生等,他們都是平凡的小人物,他們的生活是城市的底蘊色彩,是這個城市的靈魂與精髓。兩位作家都善于用環境作為敘述背景,這些背景都是由一些微小的細節、小場景組合而成。如《茉莉香片》“我給你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點,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文字中的這些小場景與那些宏大的歷史或故事等大場面相比,更顯得女性細膩的一面。
盡管張愛玲和王安憶的上海小說展示了新舊上海不同的情韻風貌,但作為有著相似歷史觀的女作家,張王二人在上海小說的敘事中都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宏大的歷史敘事,轉向個人化的敘事立場,并且都抓攝停頓中的上海這一特寫鏡頭揭示現代都市生活的神秘性,同時以相同的敘述視角揭示出都市人物命運的無常性與多樣性,共同為讀者構建了一道豐富多彩、意蘊深厚的上海景觀。
(二)二人都把關注的焦點對準都市女性。張愛玲作品中的人物,多是世俗生活中普通凡婦俗女,她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為男性世界所苦惱、抽泣。這些典型的女性們,無論是具有新思想新風尚的新派人物,還是傳統如生命的舊派女性,通常都對婚姻與情感寄予強烈的厚望,蟄伏在男人的腳下甘愿做情感的奴隸,在千瘡百孔的情感世界里掙扎。王安憶的價值取向中也有關注和理解女性生存狀況和自我價值的一面,她通過親手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探討女性觀念和女性意識,以獨特的視角和筆觸確立在中國當代女性文學寫作者中的特殊位置。
張愛玲作品中的女性世界,不代表女性的全部,而是那個舊時代最后一代女性的縮影,她們內心掙扎的原罪狀態是張愛玲主要的關注和表現之所在。一部《傳奇》讓女性警醒:不能這樣活著。這種“呼喊”與狂熱的理念和西學的熏陶無關,而是一種彷徨和絕望之后的發自肺腑的吶喊。然而張愛玲的女性意識和她作品表現出來的女性意識有著細微的不同。毋庸置疑,張愛玲對作品中女性的心態是既否定又同情,體現了反叛的大膽和真誠。她對女性心態的審視和外露,相比其他作家,顯得更直接更徹底,不加掩飾地將其坦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她不囿于女性意識的表層和表象,而是直接深入意識女性意識的內核。正是這種不加修飾不造作地對女性自身真誠的審視和關注,使得張愛玲的小說在張揚女性意識上比其他女性作家的文字更多了一種感同身受的親切之感。
作為知青隊伍中的一員,王安憶有著切身的知青生活閱歷。在她知青小說創作初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多以清新可人示人。她們健康陽光,積極向上,充滿熱情與朝氣,對未來的人生充滿了理想主義的美好夢幻與憧憬。此時的女性形象只是充滿少女色彩的。隨著王安憶自身閱歷的增加和創作個性的不斷成熟,她作品中的女性開始走向自覺,變得沉穩成熟,由外向轉為內斂。她們面對現有的愛情、婚姻、家庭的狀態,面對自身的生活境遇,面對周遭的一切,開始有了沉思和反省。沉重的社會壓力,深遠的男權傳統被她們看作改變現實世界的一種對立和矛盾的力量。這一階段作品中的女性往往過于強化兩性力量的對比,并借助偉大的母愛的力量不斷強化女性在兩性斗爭中的優勢。在《蜀道難》和“三戀”小說等作品中,男性形象怯懦、軟弱和不成熟,對于婚姻與愛情,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妻子,似乎需要一個母親,以求庇護。他們“埋身”于女性的溫暖懷抱以獲取些許安全感和靈魂的滿足,從而在女性的愛撫下逐漸成熟起來,而女性則憑借著與生俱來的固有靈性,以俯視的視角強勢地扮演著一個個亦妻亦母的強悍角色。在《紀實與虛構》等作品中,女性的力量在與男性的對比中不斷得到了強化,在女性身上彰顯了更多的美德。此類小說標志著王安憶女性意識的覺醒。
在此之后,隨著評論界對其小說的熱烈討論,王安憶開始意識到自己以往認識上的偏頗,并通過一系列創作有意識地加以糾正?!断愀鄣那榕c愛》和《長恨歌》等作品都體現了這種改變。她放下女人的俯視之態,意識到女人首先是個體的人,在愛情、婚姻與家庭中,女性完全可以和男性一樣經營和主宰一切,這個過程公平且平等,不存在性別差異和歧視。當王琦瑤們在滾滾紅塵中奔走之時,作為女人的她們明艷而強勢,即使沒能最終成為一個成功的賢妻良母,但她們仍是最純粹的女人。這些沒有“女性氣”的作品拋卻了男女性別的負累,終能合理地看待女性的生存位置和人生境況。每一個生命個體都需要一個合理的生存位置,都要有一個目標定位,人只有確立了自己的生存坐標,才有進一步謀求成長和發展的可能。
二、張、王二人都市小說的流變
(一)都是上海的寫真者,但展現出不同的歷史畫卷。張愛玲時代的上海帶有濃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色彩。當時的上海是中國的商業中心,繁華的世界級大都會,有著濃重的時代色彩。大上海幾百年積累下來的富有和歷史文化積淀,帝國主義的盤踞,日寇的侵略,孤島的雜亂孤寂,形成了大都市畸形的繁榮和扭曲的意亂情迷。張愛玲的內心有著深厚的上海情結,她以上海普通小市民的生活為素材,以小見大,準確地描繪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市民的煩瑣日常與精神困境。在都市的懷抱里哺育成長的她有著一種都市人的優越感,加之與生俱來的聰慧及對上海都市生活的熟稔,使她能運用自如地用生花般的妙筆把破落衰敗的舊家族、低俗沒落的貴族女人、病態都市男女們的靈、肉及對他們的人性的關注與風云激蕩中的歷史變遷成功結合在一起,書寫著屬于上海的充滿殖民色彩的生活和文化,呈現出以往各派小說無法比擬的精神內核與審美意趣。在這一點上,張愛玲與上海是渾然一體的,對上海這座大都市的親和力與認同感使她的敘述語言呈現出濃郁的市井化氣息。她推心置腹般傾訴著上海的一切,是上海都市文學的真正書寫者。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深刻的觀察與領悟、天才的表現與想象,新舊意境相互雜糅,新舊場景交替出現,形成一幅幅靜謐的畫卷躍然紙上。在《封鎖》里是那個發生在電車上的轉瞬即逝的情感故事。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故事的地點是主人公的居室,繁雜的社會大環境只是這個“小”故事忽隱忽現的背景。《金鎖記》里,家族的沒落與封閉吞噬著長安脆弱的愛情。她作品中的人物處于無處不在的封閉性之中,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呈現普通人的命運。相比張愛玲,王安憶更像是一個城市的外來戶,一個夢幻城市的尋夢人,她以尋夢者的視角揣摩觀察上海的市井生活,這使王安憶的人物不僅具有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而且打破了書寫個人經驗的局限,有著更加開闊的視角。
作為都市尋夢者,王安憶的目光不僅僅停留在都市表面的燈紅酒綠,她試圖尋找都市男婦更深層次的靈魂內核,又因作為尋夢者天然的理想色彩,使其作品營造的往往是理想主義的平民世界。她不像張愛玲,善于給凡夫俗子披上一層傳奇的袍子,她的《長恨歌》、《上種紅菱下種藕》等作品中的人物都出身低微,個人經歷平淡,沒有任何傳奇色彩,但人物卻有著極強的生存韌性和強大的生活承受力,心靈世界豐盈而完美。
從小說人物的活動空間來看,張愛玲作品中一般只有單一的生活空間,各色人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穿梭于狹小的居室內。張愛玲的人物都置于虛擬的情境之中,作者有意強化了主人公活動范圍的封閉和狹窄。正是在這種封閉的地方,張愛玲剖析了上海人性中的丑惡和陰暗,令人窒息。王安憶小說中的人物活動空間比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活動空間更開闊,局域更寬廣,絕不囿于一居一室。作為城市的尋夢者,王安憶對大都市有著熱切的渴望與認同,對城市的敘述便能在一個流通和開放的空間全面展開。
(二)人物塑造的具象與抽象。張愛玲筆下的人物都是具象的,有血有肉,仿佛就是生活在讀者身邊的鄰家男女。在張愛玲看來,這些小人物身上體現的人性更具有典型性和普遍性,從這些具象人物身上更能折射市井百態和人生況味,是真實的存在,真實可信。張愛玲把自己的敘事稱之為“新傳奇”,她的新傳奇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尋找傳奇”。王安憶小說中的人物更多的具有歸納和概括色彩,每個人物都不盡相同,他們不是個別的存在,而是有規律性且理性化的人,他們都是作者經營意圖的象征和替身。王安憶關注和書寫的是經過高度歸納和概括的“一代”、“一群”、“一類”人,而不是個別的你、我、他。她筆下的人物,社會身份淡化,角色隨意,性格模糊,環境是生活化的,言和是瑣碎“無序”的,這些不貼任何標簽的人物是作者心中文化概念符號的集合,他與她是人,更是一種文化蘊含。在《長恨歌》中,王安憶“寫了一個女人的命運,事實上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寫的其實是一個城市的故事”,而不是一個女人。在《長恨歌》中,王安憶以王琦瑤為中心,試圖把真實人物的格局縮小,從而將他們定格為大時代洪流中最微弱的一閃而過。王琦瑤只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影子,是上海城市的象征。《叔叔的故事》是雙層敘事,表面敘寫叔叔的故事,暗中表達的卻是我與叔叔兩代人之間不同人生之路的映照。
(三)邏輯性情節和經驗性情節。與張愛玲不同,王安憶試圖通過一種“神話”理念的構建敘寫人性,她的創作理念凸顯“好小說就是好神話”,并努力加以營造。神話的本質是虛構,人類用這種虛構的自滿自足的話語系統闡釋世界,為了營造特有的“神話”意境,王安憶特別強調故事。張愛玲倚重切身經驗或完整的故事情節敘寫,而王安憶則是不斷尋找講故事的最好方式。她把講故事放在比故事本身敘述更重要的位置上。因為特殊的家庭背景,張愛玲自幼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染,對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技法情有獨鐘,也信手拈來。她的作品執著于故事本身的敘寫,作者經常以講故事人的身份全程介入,不僅使故事的呈現具有真實性,而且渲染了故事的氛圍。另外,張愛玲敘寫故事還特別注重故事情節的曲折性和完整性。她小說的故事情節都來自現實生活中的人間煙火,即為經驗性情節。《多少恨》講述的是一個身份高貴且對人生充滿倦意的中年男子鐘情于卑微貧寒的女子,這是許多通俗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的情節套路,但作者沒有給予作品那種“大團圓”的結局模式,而是出人意料地營造了一個悲情男女鏡花水月般的悲劇結局。作者在敘事中融入巧合、波折、懸念性開頭、開放性結尾等技巧,將故事的曲折性敘寫得淋漓盡致,把一對癡情男女和兩個家庭頭緒紛繁的矛盾糾葛細致綿密地交織融會,把情節的戲劇性推至高潮。
王安憶認為,邏輯是小說構成的物質性的存在。在小說的物質化打造過程中,王安憶注重小說的人工制作和技術加工?!艾F代小說非常具有操作性,它把現實整理、歸納、抽象出來,然后找到最具有表現力的情節再組織一個世界”。這種具有表現力的情節被王安憶稱之為“邏輯性情節”?!都o實與虛構》便運用了這種邏輯性情節。小說以相互交叉重疊的形式敘述了兩個虛構的世界,一個是縱向的歷史向度,描述了兩千年的家庭演變。一個是橫抽的社會關系向度,虛構了我安身立命的上海這個城市社會??v橫兩條故事情節的發展依靠嚴密的邏輯性發展和推動。王安憶的小說不像張愛玲那樣關注故事的完整性,也不專注于故事情節的打磨,而是著力強調小說的邏輯力量,追求小說的物質化過程。
回眸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淪陷區的上海文壇,張愛玲是一個獨特的異類存在,她以鮮明的個性視角和獨特的審美體驗為讀者書寫了一個個充滿迷夢色彩的故事。世易時移,張愛玲的傳奇之旅在異國孤獨終結,但她的特質與才情卻依然流淌在王安憶溫婉的筆端和文字里,在王安憶凝練沉郁的筆調中隱約涌動著張愛玲式的特異的迷夢氣息和百般情懷。這不是簡單的復制,而是個體創作基礎上穿越時空的天然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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