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院子

姚穎

北京，一直以來都是我喜歡的地方，或許是因為那里是我出生地的緣故.但我知道，其實是因為那里保存著我童年的記憶，因為那里有姥姥家的院子。

記憶中的北京并非是現在高樓林立、車輛川流不息的大都市。記憶中的北京是由數萬條胡同連接貫通而成的，既古老又隱藏著說不完的故事。

姥姥家住在北京西四北七條八號，一條深灰色胡同的深處，一處好大的四合院。其實這個四合院是由十幾戶人家組成的，住著姥姥、五姨、胖子、小彬彬……還有瞎老太太……

一進大院向左拐，往里第四家就住著我的姥姥。房子是一間坐西朝東、灰顏色的平房（當然整個院子里的房子幾乎都是以灰色調為主），有一段矮小的院墻包圍著兩級臺階，深棕色的屋門，進屋要向外拉。姥姥家只有這一間屋，屋內采光并不好，總給人黑漆漆的感覺，大概是房子老舊的緣故吧！印象中最清楚的是在姥姥家北面的墻，靠窗戶旁邊掛著一個10寸大小的相框，里面整整齊齊、一張挨一張擺著的全是黑白照片，尺寸、橫豎不一，多數都是合影，記錄著姥姥、姥爺跟他們的十一個孩子的生活和成長，而我的媽媽則是老十一。

大概因為媽媽是老十一吧，從我記事起，姥姥就是一個拄著拐棍、腿稍微有點羅圈、滿臉皺紋的胖老太太。或許是年頭過去太久了，我并不記得姥姥的說話聲音，卻只記得她做的拿手的白菜湯很好喝，綠綠的青麻葉，伴著濃濃的香油味兒，直往我的鼻子里鉆，可是每次姥姥只是做很少的一鍋底，盛出來在我碗里就只有半碗，于是小口小口地抿著，讓無盡的香味在口腔里回蕩，生怕一貪婪就一口喝完了。姥姥家的碗柜也是我無比渴望的地方，因為姥姥會經常從那里拿出來小孩兒喜歡的吃食，不是果干、杏干糖就是驢打滾什么的，每次從外面瘋跑回來，洗干凈手，就盼著姥姥打開柜子了。但也就是這個我最期盼的柜子，在我5歲的小心靈上投下了一道抹也抹不掉的陰影……一次我跟姥姥要零食吃，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自己伸手打開那珍愛的柜門，然而姥姥卻以最快的速度用手擋住了柜門，說是最近沒去菜市，柜子里已經沒有吃食了，我失望極了，垂頭喪氣地蹲在院子里摳螞蟻洞。這個時候姐姐從外面回來了，一頭扎進姥姥的屋子就沒出來，當我舉著兩只臟兮兮的小手出現在屋門口時，清楚地看見姐姐正大口地咬著一個紅紅的大蘋果，在一旁的姥姥正小聲地說著：“快點吃，別讓你妹妹看見了！”我瞪大了眼睛，胸口像堵住了什么，呼吸急促，淚水洶涌而至，于是滿院都聽到了我的哭聲。后來母親因為這件事跟姥姥吵了一架，認為她的偏心不該刺傷一顆幼小的心靈，即便是對姥姥從小看大的姐姐，也總該有所收斂。至于我，當時年齡小，很快就將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印象中我仿佛從沒有在姥姥家住過，每次到北京，都是住在五姨家。五姨家住在四合院東南角最里面的一間，屋子是個里外間，比姥姥家寬敞，里外屋各一張床，陳設簡單，但外屋有一個普遍家庭都沒有的三人沙發，這是我比較鐘愛的，每每爬上沙發，那綿綿軟軟的感覺比我家床舒服多了，便一頭扎進去，享受著。五姨家有一個我最懼怕的東西，那就是東墻上有一個高高的小窗戶，那個小窗戶總是黑乎乎的，可嚇人了，我從不知曉窗戶外面究竟是哪里，有什么，只知道姐姐在哄我睡覺的時候，就會指著那個黑乎乎的小窗戶說：“看，你快看呀！小窗戶上趴著一只‘老麻猴呢！你要是再不睡呀，那‘老麻猴就把你抓走了，‘老麻猴最愛抓小孩兒了！”每當聽到這話的時候，我就趕緊閉上眼睛，兩只手緊緊地抱住姐姐的胳膊，使勁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小窗戶一眼，仿佛稍微一睜眼，那個我想象中的禿頂、大眼仁、渾身光溜溜的老麻猴子真的就趴在窗戶上一樣。

在五姨家也有我最喜歡的，那就是擺在窗戶跟下面的兩口大水缸，這水缸并不是用來儲水為了供人們飲用的，而是養了兩缸漂亮的紅金魚，缸口是用兩個蓋簾蓋著的，我總是會踮著腳尖，輕輕推開蓋簾，睜大了欣喜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滿缸自由自在游來游去的紅金魚，看著它們美妙婀娜地擺動著美麗的大尾巴，我感覺簡直陶醉了，因此我在那里一站就是半天不動窩。可是有一次，我又到五姨家，推開缸口的蓋簾往里看的時候，竟然看到缸里就剩下寥寥無幾的三兩只紅金魚了，我傷心極了，問過五姨，她也不知道金魚都到哪兒去了，就是發現越來越少，眼看就要全沒了。我一聽，心里急死了，可是這碩大的水缸也不能搬回屋里去呀！難道就眼看著這么好的紅金魚全都被偷了？就在我又氣又急卻毫無辦法的時候，一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就被姐姐拎出了被窩，迷迷糊糊跟到院子里，突然眼前的一切立馬就讓我困意全無了。五姨家門前的房梁上吊著一只大網兜，里面裝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大花貓。原來姐姐前天晚上跟五姨家的表哥藏在屋門口等了一晚上，終于把這個偷魚的賊給等來了，就是這只大花貓。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它溜到五姨家的水缸邊，悄悄把蓋簾推開一個小縫，把爪子伸進水缸，神奇般的看都不用看，一把撈起一只紅金魚直接放進嘴了，然后掉頭跑掉了。五姨家的表哥相當聰明，是全市中考頭名狀元，他判斷這只花貓是每天晚上來偷吃一條金魚的，于是就在水缸附近設置了一個自己制作的夾子，這不，還真的把這只大花貓給逮到了。可是，讓人們發愁的是，貓是逮到了，要怎么做才能讓它再不能來偷魚呢？難不成要把貓給弄死嗎？后來還是五姨家的表哥想出了辦法，他把四個對半撬開的核桃殼，分別卡在大花貓的四個爪子上，然后就把它放走了，后來水缸里的紅金魚再也沒有少過了。過后的許多年我回想起這一段時，不免心生憐憫，貓失去了爪子，不就是任它自生自滅了嗎？但想想保住了那水缸里漂亮的紅金魚，也就此釋懷了。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兩個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住在東院墻的胖子哥哥，一個是南院墻的小彬彬。印象里胖子哥哥的年齡比我大許多，但是他特別會捉蜻蜓，于是我就常常跟在他后面跑來跑去的，看他怎么捉蜻蜓。他呢，也并不嫌我煩，還讓我給他打下手，提著一個小網兜，里面盡是他用一根小木棍兒不知怎么就能粘到的蜻蜓。當然我每次都是不白出工的，胖子哥哥總會在結束的時候，讓我從小網兜里挑選喜歡的蜻蜓送給我，每到那個時候，是我最開心的，每每端詳著屬于自己的小網兜里紅的、藍的、綠的、黑的蜻蜓時，心中的喜悅無以言表。小彬彬是院子里唯一跟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兒，她的個子比我高，腿修長，臉長得圓圓的，皮膚黝黑，笑起來有兩個大酒窩在臉頰上。她通常都是扎著兩條齊肩的麻花辮，穿著一條白色的確良連衣裙，一雙粉色的塑料涼鞋。她的這身扮相是典型的淑女裝，這與我的外形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反差，準確地說是我的問題，短發，制服式的衣褲，跑起來飛快，爬墻頭、上樹、玩土、和泥，這些都是我的最愛，但小彬彬也在我的熏陶下，跟我一起瘋著。當然，跳皮筋、打沙包、跳方格、過家家，我也是作為與她玩的交換條件都一一答應了。那會兒，我覺得小彬彬就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是絕對要一輩子在一起的。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一個我最怕的人，那就是住在最西面角落里的瞎老太太。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有這個瞎老太太的存在，是有一回我跟小彬彬去上廁所時候知道的。院子里就這么一個公共廁所，在一進院子大門向右轉的一個角落里，外面的一間是男廁所，一直往里走，要拐一個彎才能看到最里面的一處所在，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女”字。那天我和小彬彬手拉著手往廁所里跑，那里即使是白天光線也是昏暗的，地面潮濕并且長有綠苔，一不小心就會滑倒。我先跑進廁所，著急地就是占據了中間的一個坑小便，小彬彬緊跟著跑進來，卻突然定在了地當間不動了，我并不明白她演的究竟是哪一出，抬起頭看到她的臉時，不禁給嚇了一跳，只見她嘴張得老大，眼睛緊盯著我旁邊的那個坑，我順著她的目光轉頭側向里面看去，竟然失聲地喊了出來……“媽呀！”記不清我是怎樣提起褲子，又怎樣拉起呆立在那兒的小彬彬，只記得是沒了命一樣往外跑，這期間卻被滿世界的綠苔滑倒，但絲毫不敢怠慢，就這樣跟頭把式地逃出了廁所。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瞎老太太，她穿著黑黑的掩襟布襖，頭上戴一頂黑色的小圓帽，臉部左側的皮膚是皺在一起的，而左眼則是一個黑窟窿，這也是能把我真的要嚇死的黑窟窿，雖然只是模糊地看了一眼，就已經嚇得我魂飛魄散了，幸虧她是一個小腳，又拄著拐杖，不然估計早把我們捉了去，吃掉了也沒準兒。從那以后，廁所是我最不敢去的地方，因為總覺得那里有個瞎老太太。后來我跟五姨問起過這個瞎老太太，原來她年輕時候是個大美人呢，她也是有丈夫的，但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參軍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她還有一個兒子，也老早就去了臺灣，拋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而她的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卻誰也無從知曉，只因她容顏丑陋，人們都對她避而遠之。

這是我十歲之前的記憶。姥姥是在88歲那年過世的，之后我就再沒有回過姥姥家的院子……再后來西四北七條也被林立的高樓吞沒了，一切過往都永遠塵封在了我的記憶里，每每回想起來都恍若隔世，卻始終讓我留戀……

——選自呼和浩特局集團公司文聯《鐵馬》2017年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