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五法

于先龍

一切文學藝術(shù)都是社會生活直接或間接的反映，詩詞當然也不例外。豐厚的生活閱歷，獨特的觀察和深刻的理解，一旦被靈感點燃，就有可能“意隨筆生，興不可遏”，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所謂“長期積累，偶然得之”。如果與社會生活完全隔離，躲在象牙塔中，單純乞靈于詩詞的作法，無異于舍本逐末、緣木求魚。魯迅先生說不要相信小說作法之類，也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那么，方法就毫不重要嗎？也不盡然，關(guān)鍵是要擺正“生活”與“方法”的位置，處理好“本”與“末”的關(guān)系。筆者不揣冒昧在閱讀積累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摸索中，簡要地概括出六種常見的方法。作為引玉之磚，求教于各方專家和廣大詩詞愛好者，為共襄詩詞創(chuàng)作和研究之盛舉、繁榮和發(fā)展社會主義文化略盡綿薄之力。

直抒胸臆，詩詞創(chuàng)作的基本方法

詩詞區(qū)別于其他文學樣式的顯著特征之一就是抒情性。無論傳統(tǒng)詩還是自由詩，抒情詩還是敘事詩，都是受自然或社會現(xiàn)象觸動，在心潮起落波滾浪翻、想象馳騁天馬行空的狀態(tài)下?lián)]寫出來的，有人干脆說“詩歌是幻想和感情的白熱化”。正因為是“白熱化”，詩人無暇敘述生活感受和社會事件過程，往往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進行感情宣泄。既沒有生動曲折的情節(jié)，又缺少激烈復雜的戲劇沖突，僅憑直抒胸臆何以打動人心呢？恐怕這就離不開“真、濃、巧、新”四個字了。

南宋愛國詩人陸游“六十年間萬首詩”，但最為世人稱道的還要首推絕筆詩《示兒》。八十五歲，病榻彌留之際，他仍以“北定中原”為唯一愿望，留下了“家祭無忘告乃翁”的最后遺囑。賀貽孫在《詩筏》中稱贊這首詩，“率意直書，悲壯沉痛……可泣鬼神！”“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與《示兒》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抗日英雄吉鴻昌的刑場絕唱，表現(xiàn)了共產(chǎn)黨人的浩然正氣。今天讀來，仍令人熱血沸騰，激動不已。兩首詩都是“真情告白”，不虛飾、不做作，這正是中國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孔老夫子曾把《詩經(jīng)》的特點概括為“思無邪”，宋朝理學家程頤解釋說：“思無邪者，誠也?！薄罢\”是詩詞的生命之源。由此可見，只要做到情真意切，就不一定用華麗詞藻和表現(xiàn)技巧進行包裝，洗盡鉛華，不假雕飾，直接訴諸讀者的心靈，反而更具沖擊效果和藝術(shù)張力。真實和濃烈是孿生的。感情越真實，往往就愈濃烈；而愈濃烈則愈強化了真實。請看漢樂府的《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是一位北方少女對其心儀男子的愛情宣言！全詩凝練質(zhì)樸，多用短語，一句一頓，少女熱烈表白時心旌激蕩的神態(tài)活靈活現(xiàn)。真實濃烈不等于淺薄直白，這首詩的巧妙之處在于從反面設誓、正話反說。正常情況下，山不可能無陵，江水不可能干涸，冬天不可能打雷，夏天不可能下雪，天地也不可能重合，因之“乃敢與君絕”是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正因為這首詩巧妙地表達了濃烈的情感，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敦煌曲子詞有一首《菩薩蠻》藝術(shù)構(gòu)思與之如出一轍。詞云：“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平心而論這首詞寫得也不錯，表達了對堅貞愛情的追求與堅守。同是直抒胸臆，但有《上邪》在前，其藝術(shù)感染力就大打折扣了，這就涉及到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新”字。沒有創(chuàng)新便沒有藝術(shù)，一切有作為的詩人都應在繼承前人傳統(tǒng)的基礎上大膽創(chuàng)造，無論思想內(nèi)容還是技巧方法都應有所發(fā)展與突破。一味模仿、亦步亦趨是難以寫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名篇佳作的。綜上所述，所謂直抒胸臆就是以強烈的抒情方式，將詩人的所思所感，直接訴諸讀者的感情世界，與之碰撞，引起共鳴，從而產(chǎn)生或崇高或堅貞的詩意美。這種方法以思想和感情取勝，多用白描，通常不過多倚重修辭手段，也不一定追求情景交融，但“真、濃、巧、新”是必備條件，否則便易流于平直和淺白。

虛實轉(zhuǎn)化，催生詩意的孵化場

詩詞創(chuàng)作是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絕非照相機，機械地模擬和照搬生活。詩意往往存在于似與不似、是與不是之間。寫得太實，過于板滯，流于標語口號，不是詩；寫得太虛，類似謎語，不知所云，也不是詩。優(yōu)秀的詩人就像一個高明的魔術(shù)師，化實為虛、變虛為實，努力捕捉生活中的美，通過激情和想象的淬火，創(chuàng)造出或壯美或空靈或恬淡或豪邁或閑適或激昂的種種詩意來，給讀者以愉悅和啟迪，從而反映作者的情懷和社會生活。虛虛實實、虛實轉(zhuǎn)化是催生詩意的孵化場，歷史上的詩家已經(jīng)為我們進行了成功的示范。

晚唐的唐溫如或許不是一位著名的詩人，史籍上沒有片言只語的記載。然而，他卻留下了一首傳世的名作《題龍陽青草湖》：“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fā)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鼻皟删浒焉裨拏髡f與眼前景色巧妙結(jié)合，在蕭瑟秋風之中，美麗的湘君瞬間“老”出了一頭銀發(fā)，詩人的悲秋之情寓于其間。后兩句說，風息浪靜的夜晚，耿耿星河倒映湖中，詩人醉酒，酣然入夢，仿佛是在銀河泛舟。四周星光燦爛，美妙無比，而現(xiàn)實卻是如此不堪，正與上兩句的“悲秋”暗合?！扒鍓簟辈磺?，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感慨反而在空靈浪漫的意境中越發(fā)突現(xiàn)出來。夢境本是睡眠中出現(xiàn)的一種生理現(xiàn)象，空妄虛無，但詩人用“滿船”狀之，便使其具有形態(tài)之美，而“壓”字則又讓“清夢”有了重量，讀者好像看到了吃水較深的船舷。于是虛無縹緲的“清夢”便有了質(zhì)感，形象而具體。“滿船清夢壓星河”頓使詩意陡增，整首詩便活了起來，詩人的情懷也在惝恍迷離之中得到充分的表達?；摓閷?，固然可以變無形為有形，使看不見、摸不著的思想意緒具體可感而詩味勃發(fā)，但化實為虛則更能催生詩意，境界全出而另辟一番天地。唐詩人李商隱離京去梓州赴任，他的故交和連襟韓瞻設宴送行?！袄浠覛垹T”，宴席已近尾聲，在慘淡的惜別氛圍中，韓瞻年僅10歲的兒子韓偓吟出贈詩，語驚四座，詩人不僅發(fā)出贊嘆。他預測，這孩子的詩才必將超過其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這是實情，也是實話，若干年后韓偓果然在詩壇上名聲大噪。這實情和實話若如實地、抽象地說出便索然無味，不成其為詩。李商隱不愧是詩壇高手，他巧用比喻，馳騁想象，寫出“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的妙句來。試想，在桐花爛漫的丹山道上，于香氣濃郁的花叢之中，一聲聲清脆圓潤的雛鳳鳴聲，應和著老鳳蒼涼的啼叫，該是何等悅耳、何等動人！韓偓少年英俊、詩才橫溢的形象也呼之欲出，這就是化實為虛的神奇魅力！張開想象的翅膀，把實事實情，虛化為生動的畫面，構(gòu)成令人神往的意境，催生了虛實相生、意與境諧的詩意美。境越鮮明、意越含蓄，詩味則越濃。讀者一旦通過詩中之境，領悟到詩人之意，就會獲得極大的審美滿足，所謂詩意便不期而至。在唐詩宋詞中，這樣成功的范例不勝枚舉。

縱觀當代詩詞，詩味醇厚令人拍案叫絕的作品還是太少。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僅就方法和技巧而言，寫得太實、太虛，不熟悉虛實轉(zhuǎn)化之道恐怕要居首位。太實易直，直則無味；太虛易浮，浮則無根。有感于斯，我們才把虛實轉(zhuǎn)化定位為催生詩意的孵化場，愿與朋友們共勉，在提高思想水準、開闊生活視野的同時，沉下心來，努力鉆研與實踐，創(chuàng)造出無愧于偉大時代的美好篇章。

細節(jié)點睛，以少勝多的超強表現(xiàn)力

好的細節(jié)勝過千言萬語，詩詞創(chuàng)作當然不能拒絕采用。七絕28個字，五絕僅20個字，在細節(jié)選擇上應極其審慎，需十分重視其典型性，即細節(jié)的含金量和語言的凝練美。這樣才能把細節(jié)的魅力發(fā)揮到極致，拓展詩意的廣度和情感抒發(fā)的張力。元稹和白居易都是唐詩的代表人物，兩人相互唱和情深誼厚。元和四年，元稹奉旨去東川，白居易思念日切，寫了一首七絕，后兩句云：“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边@里就用了一個典型的細節(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或許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親人或摯友遠去，我們就會掐著指頭算計此人此時是否已到目的地或已至途中的某處，這是思念之深的常態(tài)。詩人信手拈來，似不經(jīng)意卻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極其深厚、真摯的情誼。白居易的計算是十分準確的，當時元稹就在梁州，也寫了一首七絕《梁州夢》，結(jié)句云：“忽驚身在古梁州?！痹∵€寫過一首十分奇特的七絕《得樂天書》，幾乎句句都是典型細節(jié)，短短四行甚至寫出了情節(jié)和場面，他和白居易（字樂天）之間憂樂與共的情態(tài)也躍然紙上。不妨抄錄如下：“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痹娎镉凶x信時的激動，也有妻女的反應和猜測：誰的來信讓他如此傷心，肯定是老朋友白樂天了！句句大白話、平常語，但“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劉熙載《藝概》）。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上面引述的兩首詩所用細節(jié)常常伴有畫面感。俄國文學批評家別林斯基曾經(jīng)講過：“詩的本質(zhì)就在于給不具形的思想以生動的、感性的、美麗的形象。”這就告訴我們要使詩詞中的細節(jié)產(chǎn)生“點睛”作用，必須具備鮮明的形象性特點。南宋詩人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千百年來傳誦不已，“一枝紅杏出墻來”，尤為后人稱道。奧秘何在？這就是細節(jié)的“點睛”作用了，“一枝紅杏”就是“滿園春色”細節(jié)式的集中表現(xiàn)！探墻而出的一枝紅杏，形象地透露出園內(nèi)萬紫千紅的春的信息和主人的操守。他“門雖設而常關(guān)”，無心利祿，懶于應酬，更不屑于“跑官買官”，但其恬淡的情志、高雅的品行卻像滿園春色一樣因“關(guān)不住”而傳之久遠。這些“不具形的思想”都通過“出墻紅杏”這一“生動的、感性的、美麗的形象”集中而詩意地表現(xiàn)出來，真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同為宋人，王禹偁寫過一首七絕《清明》，值得再三品味：“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边@是清貧士子的勵志詩。清明的前一天為寒食節(jié)，民間習俗禁煙冷食，第二天才可以鉆木取火，詩中“新火”即指此。清明人們都去飲酒觀花踏青，詩人卻無花無酒，像野廟里的僧人一樣孤寂，但并不消沉。他以苦為樂，徹夜攻讀直到天明，鄰人來“乞新火”，才知道過節(jié)這回事。于是，欣然起身“曉窗分與讀書燈”，暗含著窮而不失其志，達則兼濟天下的情懷。這一細節(jié)運用自如，好像是唱出來的，具有強烈的抒情性，頗富內(nèi)涵且充滿生活情趣?！盁o趣不成詩”，把充滿情趣的細節(jié)寫入詩詞就可以跨過平庸和枯燥，走進美的藝術(shù)殿堂。唐人王建的《新嫁娘》，質(zhì)樸清新，頗具人情美?！叭杖霃N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币勒债敃r習俗，“新嫁娘”第三天就要展示廚藝，首次上桌的飯菜是否適合婆婆口味就十分關(guān)鍵了。詩中只用了一個細節(jié)“先遣小姑嘗”，就把“新嫁娘”勤勞、聰慧、細心和頗有幾分心機的特點活畫出來。誠如清人沈德潛評論說：“詩到真處，一字不可易。”

細節(jié)是文學作品的最小組成單位。在凝練含蓄的詩詞中，這個“單位”應小而又小，要更具典型性、形象性、抒情性和趣味性，通過具體可感的畫面和情緒流動，反映社會生活。一般說來，絕句中的細節(jié)，發(fā)軔于“轉(zhuǎn)句”，生成于“合句”?！捌鹁洹焙汀俺芯洹睉骱贸渥愕臍夥珍秩竞颓楦行顒?，使之整體和諧而不顯突兀。愛好詩詞的朋友們，不妨留心嘗試、重視和發(fā)揮細節(jié)的“點睛”作用，努力寫出生動活潑、富有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的優(yōu)秀作品。

時空穿越，詩意生成的特殊方式

相聲大師侯寶林有一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經(jīng)典段子——《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兩個不同朝代的人物怎么可能在舞臺上比武較量？于是，笑料和嘲諷就出現(xiàn)了。然而在詩詞里，關(guān)公和秦瓊倒是不妨一戰(zhàn)的，這是由詩詞藝術(shù)特點決定的。詩人一旦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就浮想聯(lián)翩不能自已，感情活動十分強烈，有時“全身都有點作寒作冷，連牙關(guān)都在打戰(zhàn)”（郭沫若語）。此時，宇宙萬物都會因詩人感情和思緒的“白熱化”而聯(lián)系在一起，穿越時空紛紛奔涌到詩人的筆端?！按┰健币坏┰谝饬现舛衷谇槔碇校`動的詩意便噴薄而出，飛騰起來。

南宋劉過的《沁園春》寫得怪譎而奇特。詞壇泰斗辛棄疾邀他到紹興見面，但因事不能赴約，便填此詞作答。他說，本來要“斗酒彘肩，風雨渡江”，卻在西湖被唐朝詩人白居易、北宋詩人蘇東坡和林逋攔住同去流連山水、吟詩唱和……劉詞充滿大膽神奇的想象，不然南宋人如何同白居易等已逝先賢同吟共樂呢？可見沒有豐富的想象是不可能穿越古今思接千載的。豐富的想象往往和充沛的激情是相伴產(chǎn)生的。心理學告訴我們，激情是迅猛爆發(fā)的情緒狀態(tài)，通常由個人或社會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矛盾愿望的沖突、過度壓抑或興奮所引起的，往往伴隨著激烈的思想活動和明顯的、爆發(fā)性的外部表現(xiàn)。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浪漫主義的詩人們在作品里表現(xiàn)出來的與眾不同的“怪譎而奇特”。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把崇高的理想和滿腔的義憤全部凝注于《離騷》之中。在傾訴無門、無可奈何的激情驅(qū)使下，他甚至“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于縣圃”，駕乘鸞凰、鳳鳥去見天帝。他的車隊中有月神、風神、雷神等，浩浩蕩蕩聲勢煊赫。但詩人最后還是絕望了，天帝的守門之神“倚閶闔而望予”，笑而不理，他只好“結(jié)幽蘭而延佇”……類似這樣激情飛揚的浪漫橋段在作品中還有多處。美人香草、神話人物、大地天上、先賢今人，宇宙間的綺麗景象和紛繁萬物都因詩人的激情而集結(jié)，隨時為抒發(fā)詩人的愛國情懷和忠而見疑的憤懣服務，可以說《離騷》就是詩人激情燃燒的“外部表現(xiàn)”和藝術(shù)結(jié)晶。無論是充沛的激情還是豐富的想象都不是無緣無故產(chǎn)生的，而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矛盾在詩人頭腦中的間接反映，與詩人所處的時代和人民有千絲萬縷或明或暗的聯(lián)系。因此，植根歷史和現(xiàn)實的土壤，便成為“時空穿越”的堅實基礎，否則這種“穿越”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基礎越堅實，“穿越”則越可信，詩意生成便水到渠成了。毛澤東的《送瘟神》為我們提供了光輝的范例?！白厝招邪巳f里，巡天遙看一千河”，撲面而來的詩意令人應接不暇。詩人的“穿越”源自對人民生活的深切關(guān)懷，詩前小序道出了個中緣由。瘟神送走了，那么像血吸蟲一樣“為害甚烈”的其他丑惡事物也一定會被徹底掃除，廣大的“牛郎”們也會“一樣悲歡逐逝波”的。這首詞的深層題旨似乎就在這里，這也是“時空穿越”的終極目標。

“時空穿越”對詩意生成的重要作用如上所述，但此種非常規(guī)方式，要視抒寫的內(nèi)容和具體情況而定，而且要十分注意“穿越”的合理性及相關(guān)要求。當代詩詞一般說來，大都寫得過于實在、過于直白，缺少必要的奇思妙想，“穿越”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真正實現(xiàn)完美的“穿越”絕非易事，豐富的想象是“穿越”的翅膀，充沛的激情是“穿越”的動力，扎根現(xiàn)實是“穿越”的基礎，強化題旨是“穿越”的目的，以上要素幾乎是缺一不可。如果故作驚人之語，為“穿越”而“穿越”，一味追求“新穎”和“獨特”，弄不好就真成為侯寶林口中的“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而貽笑大方了。

點化借用，提升感染力的輔助手段

前文我們曾提到南宋詩人葉紹翁的名作《游園不值》。其中的“一枝紅杏出墻來”千百年間萬口傳誦，其實這個名句是脫胎于陸游的《馬上作》。化用前人的意境或經(jīng)典句子，加以改造和拓展，與自己的作品渾然一體，進而追求詩意的最大化，這就是點化借用方法。歷史上許多詩詞大家，都是此中高手。他們或承繼意趣而加以變化；或借用內(nèi)容而加以豐富；或直接拿來而加以融合；或受其觸發(fā)而賦予新意，都無一例外地提升了自己作品的思想品位，強化了詩意表達。當代詩詞雖然不乏佳作，但總體上說，無論思想深度還是藝術(shù)水準還都不能盡如人意。因此，作為輔助手段，我們不妨學學先賢，點化借用，提升詩詞作品的感染力，更好地為推動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服務。

情境和意緒的相近性和趨同點是點化借用的基礎。《馬上作》云：“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陸詩和葉詩都是描繪早春景色，又不約而同地推出“一枝紅杏”作特寫式的細節(jié)展示和擬人化的生動表述。葉紹翁把陸游的經(jīng)典句子幾乎照搬，但巧妙地用“關(guān)不住”和“出墻來”加以呼應，便把雨后的“一枝紅杏”寫得更加鮮活。何況，葉詩景中寓理，詩中有人，雖點化借用，實則略勝一籌。假如兩首詩在情境和意緒上毫不搭界，點化借用便風馬牛不相及了。點化借用關(guān)鍵在“化”，即把前人的思想情緒、抒情方式和“詩眼”，融化成自己作品的血肉，創(chuàng)作出新的風格和境界來。毛澤東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以雄健的筆觸描繪了推翻蔣家王朝偉大勝利的生動畫卷，詩的最后兩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毙蜗蟮亟沂玖松鐣兏锏谋厝灰?guī)律。其中“天若有情天亦老”，就是點化借用了唐朝詩人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名句，但兩者有很大的不同。李賀仕途無望，金銅仙人之愁其實是詩人之愁，“寄其悲于金銅仙人耳”，交織著濃重的家國身世之情。毛澤東化用此句而翻出新意，抒發(fā)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遵循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改天換地的雄偉氣魄和偉大抱負。非此句無以表其情達其意，故信手拈來而境界頓出。一般說來，凡是點化都要借用前人的奇思妙句，這就有一個如何使其成為自己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并和諧統(tǒng)一的問題了，不覺其借用而借用的點化才是最高明的點化。王安石有一首《夜直》云：“金爐香燼漏聲殘，翦翦清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桿?！薄耙怪薄本褪侵狄拱?。熙寧二年，宋神宗決定推行新法，王安石在學士院值夜班時歡欣鼓舞，百感交集而吟成此詩。夜色將盡，曙光在即，家事國事天下事一齊翻滾在心頭，如何睡得著呢！“月移花影”真是賞心悅目，無邊春色正款款走來，大展宏圖的時候終于到了！“春色惱人眠不得”恰如其分地抒發(fā)了詩人不可遏制的愉悅和著手改革的激情?！皭廊恕奔戳萌耍蓄}、切理、切情，這個核心句子與全詩渾然一體，天衣無縫。其實此句出自晚唐羅隱《春日葉秀才曲江》一詩，只不過是改“遮”為“眠”而已，而這一字之改則改出了王安石自己的風格和境界，《夜直》便更加和諧完整而耐人尋味了。

點化借用雖然可以提高詩詞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但它畢竟是一種輔助手段，不可多用和濫用。前人的“詩眼”名句都是行家里手千錘百煉始得，且歷經(jīng)歷史長河的淘洗，大多是藝術(shù)珍珠，璀璨無比；自家才力不濟，為裝點門面而多用濫用，誠如把美麗的絲綢硬縫在破棉襖上，不僅不能增色反而愈見棉襖之破，實質(zhì)上與抄襲無異。點化借用應慎之又慎！

所述諸法不可能涵蓋詩詞創(chuàng)作的全部，選擇什么樣的方法要視內(nèi)容因人因事而異。方法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自然形成進而盡力發(fā)揮的，并不是事先設定某種方法之后再進行創(chuàng)作。在實踐中往往還多法并用，不局限于專用某法?？傊?，法在意后、因情選法、綜合用法，方法是為千變?nèi)f化的內(nèi)容服務的，無法而法才是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