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石街

張翠森

陽光穿過樹葉，灑落在路上，變成不規則的光影。沏好的茶放在木桌上，茶香裊裊。我從抽屜里拿出相冊，翻開另外一個世界。那是一張被插在相冊右上角的照片，每每看到這張照片我總是忍不住笑起來。照片里的我還是一個小孩，在樹蔭底下坐在小木椅上，看著鏡頭粲然一笑。一笑，便想起了過往。想起了那時四處奔跑的我，想起了不想做作業而把作業藏起來的那個幼稚小孩，也想起了那條充滿了回憶的麻石街。

記得小時候，在巷子里有一戶人家是賣早餐的。天才剛剛亮，阿姨便開始做腸粉了。順滑的米漿和打散的雞蛋鋪勻了蒸盤，新鮮的豆漿氣息在空氣里彌漫。巷子里擺放了兩張桌子和幾張椅子，吃早餐的人換了一輪又一輪，是背著書包去上學的孩子，是趕著去上班的人們，也是去趕早市買新鮮菜的師奶。他們低頭喝著豆漿，偏愛那滑嫩的肉片，腸粉淋上秘制的醬汁。在煙氣氤氳中，預示著新的一天拉開了序幕。

我最愛和住在同一條巷子里面的小孩在家門前的那條麻石街上玩。在悶熱的夏天里面，不穿鞋子的腳丫在石板上跑來跑去，陣陣令人舒適的涼意從腳底傳來。夏日的陽光就這樣灑在了屋頂的瓦片上，灑在了媽媽剛剛洗好晾起來的衣服上，灑在了我們的身上，也灑在了麻石上。

廣州夏天總是多雨的。雨猝不及防而來時，大人們便從屋里跑了出來，又大聲相互叫嚷著，“收衫啦！落大雨啦！水浸街啦！（收衣服啦！下大雨啦！水要漫到街上來啦！）”。我坐在門檻上，癡癡地看著豆粒大的雨滴快速墜落，滴答打在麻石上，隨即濺開一朵美麗的水花。每一顆水珠里好像也有一條麻石街。雨后的麻石上堆積著大小不一的水洼，水里倒映著腳門和趟攏。風輕輕吹過，陽光在雨水里搖晃，像是夜空里的星光。雨一停，小孩子們光著腳丫又跑到麻石上玩了。孩子們肆無忌憚地奔跑著，相互打鬧間的悅耳的笑聲竟是引得坐在門前的老人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又叮囑我們不要跑得太快。

猶記那時喜歡玩捉迷藏。可是因為每次玩的時候，躲在大樹背后的我總是第一個被找到。現在想起來也覺得自己笨，但細細一想，也算是童稚的一種吧。捉迷藏玩得不好，于是乎，我便喜歡上了拍公仔紙，公仔紙上面印著各式各樣的小人。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想要湊成一套《西游記》系列的。我趴在麻石上，雙手在牌上輕輕一拍，牌便翻過來了。我總是輕易地從其他小孩子手中贏得厚厚一沓的公仔紙。那時候拿著一沓公仔紙，總是帶著一種莫名的自豪與驕傲。相比于現在，總覺得那時那么容易滿足，那么容易就感覺自己獲得了全世界。

夜幕降臨，各家飯菜的香味從各家飄出，麻石街被飯菜的香味所縈繞。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一邊吃飯一邊看著電視機里播放的新聞，時而又傳來了哪家的孩子淘氣不愿吃飯引來的責罵聲，又或許是老爺爺家里收音機里傳來的粵曲。

晚飯過后，躺在麻石上，我看著明朗的天空點綴著點點星光，還有金黃的月亮。溫柔的月光柔柔地灑落在麻石上，為麻石平添了一份涼意。媽媽會在門前擺上小椅子和隔壁家的阿姨坐著，討論今天哪里又發生了什么事，菜價有沒有漲之類的瑣事。老人在路燈下擺上一棋局，四周便又圍起一圈人。偶爾是激烈的爭論聲，偶爾又是樂呵呵的笑聲。這時，我正和麻石訴說著今天我又贏回多少公仔紙，只差一張孫悟空就能湊成一套《西游記》了。膾炙人口的粵曲從老奶奶家里的收音機中傳出，抬頭只見老奶奶閉眼細耳聆聽，時而輕搖蒲扇。還有一只小貓，臥著聽。

那時候啊，每一條巷子有每一條巷子的風景，每一塊麻石有每一塊麻石的回憶。

無憂無慮嬉笑打鬧的少年漸漸長大，各家也漸漸搬離了麻石街，或許住進了高樓里。不知道還有沒有孩子會趴在麻石上向麻石訴說，也不知道麻石上還會不會再響起清脆的腳步聲。在那些四下無人的夜里，麻石會不會偷偷哭泣，偷偷想念。

在某一天晚上，我坐上公交車，車外霓虹燈閃爍。我再次回到了麻石街，回到了那條巷子。巷子里很安靜，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四處張望，沒有老爺爺在路燈下下棋，也沒有叔叔阿姨在門前閑談。我抬頭，卻發現麻石街的天空早已發生了改變。天空尋不見一顆星星，厚厚的云層遮擋住一輪明月。接著我又發現，四周早已高樓林立，五彩的燈光裝飾著這座城市。小時候在傍晚常常聽到的三姑六婆的談話聲也已經消失，細細傾聽，只聽見外面柏油馬路上行駛的汽車的鳴笛聲和嘈雜喧鬧的流行音樂。那不是小時候在隔離老公公家里的收音機中傳來的粵曲。有一只貓躲在黑暗處看我，我看得心下一驚。它“喵”了一聲，匿入了黑暗。不知它是不是那時臥著聽粵曲的貓咪呢。

麻石街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安靜。我蹲下身子，細細撫摸著腳下的麻石。描繪著它的紋路，抹掉那層灰塵，指尖依舊是那熟悉的涼意。耳邊又回響起幼時光著腳在上面奔跑發出的清脆的響聲，拍公仔紙時發出的笑聲，玩捉迷藏發出的叫聲，阿姨問我們要吃牛肉腸還是豬肉腸的聲音……麻石街見證了一代人的成長，見證了這座城市的發展。正當我慶幸著在這座喧鬧的城市中還存在著這條麻石街時，抬頭一望，卻看見了在昏黃的燈光下有關這條麻石街即將被拆除的文件通知。

麻石街，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