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鷹
那一刻的來臨令人心碎。盡管,父親與死亡的最后進攻抗爭了兩個星期。
這些年來,我們有過多少次在近乎絕望中又化險為夷的慶幸。可這次,醫(yī)生的暗示使我們本能地感到恐懼。就在那一刻,父親突然平靜了,他的臉龐浮現出歷盡劫波后的安寧;就在那一刻,樓下的醫(yī)護人員全都沖上來圍在父親的身旁;可就在那一刻,他還是與我們永別了。守在父親的床前,我默默無淚,但心痛得無法呼吸。我們詛咒生離死別,可終究無力回天。
在生命的最后歷程中,父親基本上已無法言語了。清醒時,當我們來看望,他會露出像孩子一樣喜悅的笑容,點頭或搖頭應答我們的問候。保姆和醫(yī)護人員喜歡和父親開開玩笑,他則報以狡黠而可愛的神態(tài)。糊涂時,父親甚至連我都不認識,一副茫然而可憐的神情讓我們心疼。可我分明看出,在父親的眼中,還不時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在他的記憶深處,七十多年波瀾壯闊的革命生涯片段,如簇簇火苗不時迸現。“有時候,爺爺的腦筋真清爽(楚)呢!”保姆小茅如是說。
父親是一個低調的人,脾氣謙和,不喜多言。網絡近幾年才流行一個詞“淡定”,在我看來,早幾十年就是他性格的寫照。政治上,無論順境還是逆境,他總能泰然處之。“文化大革命”期間,先是有人策劃將他作為漏網右傾分子揪斗,后又作為下放對象發(fā)送農村勞動,無論怎么折騰,他都保持著高貴的沉默,甚至看上去有些“窩囊”,脾氣急躁的母親對此常有微詞。很久以后,我們才體會到,這是經歷了太多大風大雨才修煉來的不動聲色。直到父親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步,他仍然保持著從容和低調:沒有隆重的追悼儀式,沒有刻意的喪事操辦,只是簡樸的喪事完畢后才通知了單位。有朋友覺得我們讓他走得“太冷清”,殊不知,這正是父親的遺愿:生前,不愿因為個人麻煩組織,身后,更沒有驚動組織的必要。
父親其實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參加革命后改名“莎群”,意喻要成為莎士比亞一樣的文豪,為人民群眾寫作。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年代,作為記者,他用文字和照片真實記錄了那個血與火的年代里中華民族可歌可泣的歷史瞬間。而新中國成立初期,在新聞出版單位工作的他,用飽含對黨忠誠的筆,謳歌社會主義建設,傳達黨的建設工作指導思想,對黨的事業(yè)傾注了滿腔的工作熱情。
父親和母親伉儷情深,南京解放之初,初識了小十歲的母親。他曾笑言拒絕了一些女大學生的示愛,從此和母親結為秦晉之好,相濡以沫幾十年,連做飯都是他的職責。當母親十多年前因腦溢血癱瘓在床后,已多次中風的父親,還親手照料母親,噓寒噓暖,給予安慰。而母親的去世是對他最沉重的打擊。父親的腦萎縮病癥發(fā)展加速,那些日子,他常常忘了母親已離去,不停地叮囑我“去媽媽房間看看她有沒有吃飯”。
父親是一個堅定的老“布爾什維克”,對黨的忠誠發(fā)自內心。20世紀30年代末,當他義無反顧地從家鄉(xiāng)出發(fā),投身于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運動時,他的生命就和民族命運、革命事業(yè)榮辱與共。寶塔山下,作為抗大第四期學員,父親聆聽過毛澤東等領導人的報告和講課;反掃蕩斗爭中,他奉命和新四軍將士一起開赴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淮海戰(zhàn)役中,父親在炮火和死尸堆中奔跑和采訪;百萬雄師過大江的號角中,他隨著三野的洪流沖進了南京和上海,見證了“六朝古都”和“十里洋場”的反動政權統(tǒng)治歷史的終結。
父親始終懷著對黨、軍隊和人民深深的愛。他曾多次回憶說,在抗日戰(zhàn)爭年代和敵人的一次周旋中,是老百姓的一塊救命干糧,讓饑寒交迫、差點爬不起來的他活了下來。我也記得,每當《黃河大合唱》那氣勢磅礴音樂聲響起時,他的臉上神采立現,輕聲和唱,仿佛駕著音符回到了那鐵與血的年代。母親告訴我,他曾在革命戰(zhàn)爭題材的電視劇播映中,無聲地淌著熱淚,想起了許多熟悉戰(zhàn)友的離去,感傷不已。
有著七十多年黨齡的父親,具有清醒的政治見解和高尚的政治操守。愛默生說,“最偉大的人是始終能在嘈雜的人群中保持獨立思考的人”。20世紀50年代后期,由于眾所周知的政治原因,社會和經濟領域浮夸風盛行,人民的利益受到了嚴重的損害。時任省委整社工作團副組長的父親,本著一個共產黨員的政治覺悟和對組織的忠誠,在輿論一邊倒的嘈雜聲中,既不唱高調,更不說假話,而是為農民的利益仗義執(zhí)言,對當時的失誤袒露出了真誠的擔憂,不料從此遭受到不公正對待,直至“文革”結束。盡管如此,他還是一輩子堅信黨組織,堅信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一次,當時還在讀大學的我,因為受到社會思潮影響,說了幾句政治上不成熟的話,竟引起了一向慈祥的父親雷霆之怒和斥罵。在他的意識里,黨是畢生信念追求的神圣寄托,黨的偉大不容許有絲毫的懷疑和褻瀆。
父親終究是高齡了。自住院后,每年正月初二,病區(qū)的楊主任都會為他送來賀壽的蛋糕。楊主任對我們說,真希望能一直送下去,在他一百歲生日時送一個大大的蛋糕。而我逢年過節(jié)都會陪伴在父親的病房盡些孝心,雖然辛苦,卻感到天倫之樂的欣慰。父親,我們真希望能一直這樣陪伴他走下去。可惜天不假年,父親生命的鐘擺瞬間停頓在了那個早晨的一刻。那一天,離父親九十五歲的生日僅差幾天。在護送父親的遺體去殯儀館的途中,冬日里少見的大雨如注。妻子流著眼淚對我說,天都哭了。
父親走了,一縷青煙帶走了忠魂。我們把父親的骨灰安放在七年前去世的母親身旁,默默地獻上一束鮮花。這時哥哥的手機響了,是在外地因故不能來的嫂子的短信:“爸爸和媽媽終于團聚了。”
父親走了,好多天,我仍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在夢里見到了父親的第二天,我又獨自來到了兩位老人的墓前,長久地凝視著墓碑上二老的肖像,那音容笑貌一如生前。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幼時的北京,紫禁城的九龍壁前,父母抱著我和哥哥留影,笑得那么燦爛;在父親南京曾經的工作單位,我和哥哥在后花園太平湖的石舫上嬉戲,父親慈祥地坐在一旁……人說,父愛大如山,母愛深似海,此情此景還歷歷在目,而我們之間竟已天人永隔,這怎不叫人惆悵!
(上海人大人科學發(fā)展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