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瓦爾·赫拉利 林俊宏
今天出生的嬰兒,到2050年才30出頭。如果一切順利,這個嬰兒可能到2100年還活著,甚至到22世紀還是個積極公民。
我們到底該教這個嬰兒什么,才能幫助他在2050年或者22世紀的世界里存活,甚至大顯身手?他需要什么樣的技能才能找到工作,了解周圍的一切,走出生命的迷宮?
目前有太多學校的教學重點仍然是灌輸信息。這在過去說得通,因為過去信息量本來就不大。
比如,如果你住在1800年墨西哥的某個偏僻小鎮上,就很難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畢竟,那時既沒有收音機、電視機,也沒有報紙或公共圖書館。
現代學校的出現,使絕大部分孩子都能學到讀寫技能,了解地理、歷史和生物的基本知識,這其實是個極大的進步。
但是,在21世紀,我們被大量的信息淹沒。如果你現在住在墨西哥的一個偏僻小鎮上,只要有一部智能手機,光是看維基百科、TED演講、免費在線課程,就需要花費大把的時間。一方面,現在沒有任何政府有能力隱藏信息;另一方面,現在如果想用各種互相矛盾的報道、無關緊要的話題來影響大眾,也是輕而易舉的。
在這樣的世界里,老師最不需要教的就是更多的信息。學生手上已經有太多信息,他們需要的是理解信息,判斷哪些信息重要、哪些不重要,而最重要的是能夠結合這點點滴滴的信息,形成一套完整的世界觀。
除了太強調提供信息,大多數學校也過于強調讓學生學習一套既有的技能。然而,我們并不知道2050年的世界和就業市場會是什么模樣,所以我們也不會知道人類到時需要哪些特定的技能。
我們可能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教孩子如何用C++語言編程、學說中文,但到了2050年,人工智能可能比人類更會寫程序,谷歌翻譯應用也能讓只會說“你好”的外國人,近乎完美地用普通話、粵語或客家話來交談。
那我們該教什么呢?許多教育專家認為,學校現在該教的是,批判性思考、溝通、合作和創意。說得寬泛一點兒,學校不應該太看重特定的工作技能,而要強調通用的生活技能。最重要的是能夠隨機應變,認識新事物,在不熟悉的環境里仍然保持心態平衡。想跟上2050年的時代步伐,人類不只需要新的想法和新的發明,更重要的是得一次又一次地重塑自己。
這么做的原因在于,隨著改變的步伐加速,除了經濟會改變,就連“作為一個人”的意義也可能不同。
1848年,幾百萬人失去了鄉間農場的工作,到大城市的工廠里上班。但他們到了大城市之后,性別并不會改變,也不會忽然多個第六感。而且只要在某家紡織廠找到工作,就能在這個行業待上一輩子。
但到2048年,人類可能要面臨的就是遷移到網絡空間、流動的性別認同,以及計算機植入裝置所帶來的新感官體驗。就算他們找到一份有意義的新工作,如為3D虛擬現實游戲設計最新的流行趨勢,但可能在短短10年內,不僅是這個職業,幾乎所有需要類似藝術創意的工作都會被人工智能取代。
所以,你在25歲的時候,交友網站上的自我介紹如果是“25歲的異性戀女生,住在倫敦,從事時尚工作”,到了35歲,就可能變成“年齡調整中,非特定性別,新大腦皮層活動主要發生在‘新宇宙虛擬世界,人生的使命是要前往其他時尚設計師未曾踏足的領域”。到了45歲,就連“約會”和“自我定義”都成了過時的概念,只要等待算法幫你找到(或創造)完美的另一半就行了。
上面這個例子當然只是個假設。沒有人真正知道未來將如何變化,而且任何假設都可能與真正的未來相去甚遠。
如果某個人向你描述21世紀中葉的世界,聽起來像是一部科幻小說,那么他很可能是錯的。但如果某個人向你描述21世紀中葉的世界,聽起來一點兒都沒有科幻小說的意思,那他肯定是錯的。雖然我們無法確定細節,但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一切都會改變。
未來的重大改變,很有可能改變人生的基本架構,讓“不連續性”成為最顯著的特征。
從遠古時代開始,人的一生分為兩個階段:學習階段和工作階段。
你在第一階段累積各種信息,發展各種技能,建構起自己世界觀的同時,也建立了穩定的身份認同。就算在15歲的時候沒去上學,而是在自家田地里工作,你仍然是在學習:學習怎樣讓水稻長得更好,怎么和大城市貪婪的米商談判,以及怎樣解決和其他稻農之間搶水搶地的問題。
在人生的第二階段,你依靠累積下來的技能闖蕩世界,謀取生計,貢獻社會。當然,就算到了50歲,你還是會在種稻、談判、處理沖突這些事情上學到新知,但都只是對已然千錘百煉的能力做點微調而已。
但到21世紀中葉,由于改變的速度加快、人的壽命延長,這種傳統模式將無以為繼。人一生之中的各個接縫處可能出現裂痕,不同時期的人生也不再緊緊相連。“我是誰”會變成一個比以往更加復雜的問題。
一切都在改變,一切都如此新奇。人們都忙著自我重塑。對大多數青少年來說,這有點兒嚇人,但也令人興奮。
但到50歲的時候,你不想改變了,大多數人也都放棄了征服世界的夢想。這輩子能看的、能做的、能買的,好像也就那樣。這時的你更喜歡穩定。然而在21世紀,“穩定”會是我們無福消受的奢侈品。如果還想死守著穩定的身份、工作或世界觀,世界只會從你身邊“嗖”的一聲飛過,把你遠遠拋在后面。因為人類的壽命會更長,有可能你有幾十年的時間,只能活得像一塊無知的化石。想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點兒用(不只是在經濟上,更重要的是在社會上),就需要不斷學習,重塑自我。而且到時候,50歲可能還算年輕。
等到改變成為新常態,個體或人類整體過去經歷的參考標準都只會慢慢降低。無論是作為個體或整體,人類都將越來越多地面對以前從未遇到過的事物,比如超高智能的機器、基因工程改造的身體、能夠精確操控自己情緒的精妙算法、急速襲來的人工氣候災難,以及每10年就得換個職業的需求。
面對前所未有的局面,到底該怎么做?被大量信息淹沒,絕無可能全部吸收和分析,該如何應對?如果“不確定性”已經不再是例外,而是常態,又要怎么過下去?
想在這樣的世界過得順風順水,需要心思非常靈活,情感極度平衡。人類將不得不一再放棄某些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并學會與未知和平相處。但麻煩的是,教孩子擁抱未知、保持心態平衡,比教他們物理公式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要困難許多。
工業革命讓我們對教育的實踐就像一條生產線。有人會告訴你地球是什么形狀,另一個人告訴你人類的過去如何,還有一個人告訴你人體是什么樣的。我們很容易對這種模式嗤之以鼻,而且很多人都認為,就算這種教育模式在過去取得了一些成就,現在也已經過時。
但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找出可行的替代方案。至少,這種替代方案不能只適用于加州市郊富人區,而要能夠擴大規模,即使在墨西哥鄉村也可以實行。
如果有個15歲的孩子被困在墨西哥、印度或亞拉巴馬州某所觀念過時的學校,我能給他的最好建議就是:不要太依賴大人。多數大人都是一片好意,但他們不太懂現在這個世界。
過去,聽大人的話是個相對安全的選項,因為在當時,他們確實懂那個世界,而且世界變化的速度并不快。但在21世紀就不一樣了。變化的腳步越來越快,你永遠無法知道,大人告訴你的到底是永恒的智慧,還是過時的偏見。
所以,你到底可以依賴什么呢?也許是技術?這個選項更冒險。技術可以帶來許多幫助,但如果技術在你的生活里掌握太多權力,它就可能把你當作人質,走向它想達到的目標。
幾千年前,人類發明了農業技術,但這只讓一小群精英富了起來,大多數人反而淪為奴隸。
技術本身并不壞。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技術就能幫助你達成目標。但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它就很容易為你塑造目標,控制你的生活。特別是隨著技術越來越了解人類,你可能會發現,好像是自己在為技術服務,而不是技術在為你服務。有沒有見過街上的行人像僵尸一樣游蕩,臉幾乎貼在手機屏幕上?你覺得是他們控制了技術,還是技術控制了他們呢?
那么,你該依賴自己嗎?
大多數人就像《頭腦特工隊》里的萊莉,其實并不了解自己,打算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時,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
隨著生物技術和機器學習能力的不斷進步,要操控人類最深層的情緒和欲望只會變得更簡單,于是“跟著感覺走”就會越來越危險。
面對這項令人生畏的任務,你必須下定決心,了解自己這套操作系統,要知道自己是什么、希望在人生中達到什么目標。
幾千年來,先知和哲人諄諄教誨,要人們認識自己。而到了21世紀,這個建議的迫切性更是前所未見,因為現在已經不是老子或蘇格拉底的時代,人類已經有了強大的競爭對手。
可口可樂、亞馬遜等爭先恐后,都想非法侵入你。不是侵入你的手機、計算機,也不是侵入你的銀行賬戶,它們想“黑”進的就是“你”,以及你的生物操作系統。你可能聽過,有人說這是個非法攻擊計算機的時代,但事實并非如此。事實上,現在已經是非法攻擊人類的時代。
算法現在正看著你,看著你去了哪里、買了什么、遇見了誰。再過不久,算法就會監視你走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憑借大數據和機器學習,算法對你的了解只會越來越深。等到這些算法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就能控制你、操縱你,而且讓你無力抵抗。你會住在母體里,或是活在楚門的世界里。到頭來,這就是個簡單的經驗問題:如果算法確實比你更了解你身體內部發生的一切,決定權就會轉到它的手上。
當然,也有可能你很高興把所有的決定權都交給算法,相信它們會為你和世界做出最好的決定。
但是,如果你還想為自己的存在、為人生的未來保留一點兒控制權,就得跑得比算法快,在它了解你之前認識你自己。如果想跑得更快,就要輕裝上陣,把過去的所有幻想都放下,它們是相當沉重的負擔。
(李金鋒摘自中信出版集團《今日簡史:人類命運大議題》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