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彩云 王樂
摘 要:犯罪嫌疑人主動通知他人來到犯罪現場,知道他人應當會報警或可能已經報警了,這種情形可以通過刑事推定規則認定為“明知他人報警”,這符合刑法解釋的原則,符合自首制度設定的目的。
關鍵詞:明知他人報警;推定規則;刑法解釋
一、案件基本情況
2015年某日上午,被告人楊某林因不滿同居女友王某鳳與他人外出聚會,兩人在楊某林家中發生爭吵,后楊某林用水果刀扎刺王某鳳腹部兩刀,背部兩刀。王某鳳昏迷后,楊某林打電話給其單位副主任萬某平,告知自己扎傷了王某鳳的事實,并讓萬某平快來。萬某平馬上打電話給其單位主任許某靜。二人幾分鐘之后來到了案發現場,萬某平先問楊某林打120了沒有,楊某林稱沒有。萬某平打通999之后,到樓下去接救護車。楊某林和許某靜一起在客廳等候,期間許某靜撥打了派出所的電話報警。救護車來了之后,楊某林協助將王某鳳抬上擔架,之后一直在家里直至警察到來之后將其帶至派出所。楊某林到案之后,在偵查階段稱自己知道許某靜打電話報警了,但庭審時稱不知道,在二審期間稱自己記不清了。被害人王某鳳的傷情經鑒定為重傷二級。
二、主要問題
本案中主要問題為如何認定“明知他人報警在現場等待”,是否可以認定被告人楊某林構成自首。
三、分析意見
(一)分歧意見
一審檢察機關認為,被告人楊某某系自首。第一,楊某某系“明知他人報案而在現場等待”應該認定為自動投案;另外,楊某某在案發后給其單位領導萬某某打電話,應認定為司法解釋所規定的“犯罪嫌疑人向其所在單位、城鄉基層組織或者其他有關負責人員投案”,亦系自動投案。第二,被告人楊某某“如實供述了所犯罪行”。雖然楊某某在扎傷的順序、持刀的方式、扎傷后對被害人有無威脅等方面與在案證據有一定程度的出入,但楊某某到案后始終對持刀扎傷被害人的主要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應當認定為“如實供述”。且判決也認定了被告人楊某某“到案后如實供述主要的犯罪事實”。
一審法院認定,被告人楊某某不構成自首。第一,被告人楊某某當庭稱,自己沒有聽到證人許某某報警,不能認定為明知他人報警在現場等待。第二,被害人楊某某認罪態度不好,對于一些重要的犯罪細節未如實供述,不能認定為如實供述了主要犯罪事實。
(二)評析意見
筆者同意一審檢察機關的意見,認為楊某林構成自首。雖然本案中無法確切地認定楊某林確實知道他人報警,但在案證據可以推定楊某林已經預知了許某靜或萬某平到現場之后應該會報警,知道他人可能已經報警了。在此種情形,可以通過刑事推定來認定楊某林系“明知他人報警在現場等待”,這符合刑法解釋的要求,也符合自首制度設立的目的。
中國刑法確立了大量推定規則。其中,刑法典針對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特定構成要件事實,確立了以推定替代司法證明的事實認定方法。而最高人民法院自行頒布或者參與頒布的司法解釋,確定了越來越多的推定規范。法律推定可以分為事實推定和法律推定。[1]法律推定是指法律明確規定的,當某一事實確認存在時,就可以認定另一事實存在,而不需要再運用證據加以證明。法律推定是可以反駁的推定。事實推定則是指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司法人員在司法活動中根據社會的一般常識、經驗法則,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由某一事實的存在推定另一未知事實,從而認定犯罪事實的規則。盡管刑法理論界對推定的概念尚未完成達成一致,但普遍認同推定具有三個關鍵元素:基礎事實、推定事實和常態聯系。[2]通過一個案件的基礎事實,可以推定出未知的事實,但基礎事實和推定事實之間并非是確定的因果邏輯關系,而是一種常態關聯。在刑法中這種推定的結論由于其結果具有蓋然性和可辯駁性,刑事推定的運用應受到嚴格的限制,應遵循刑法基本原則。
其一,基礎事實是已經有證據證明的事實,基礎事實是前提。本案中已經有證據證明的基礎事實有:事實一,本案中楊某林平時為人老實,與被害人系多年同居男女關系、感情較深,楊某林此次系因瑣事爭吵后初次犯罪。事實二,在扎傷被害人之后,楊某林及時撥打了其領導萬某平的電話要求其來到現場,萬某平和許某靜來到現場后,楊某林和萬某平進行了正常的交流,之后協助將被害人抬到擔架上。事實三,許某靜報警時,楊某林和許某靜一起在客廳中,許某靜當著楊某林面撥打了報警電話,二人距離很近,許某靜打電話聲音較大。事實四,對于是否明知許某靜報警,楊某林在偵查階段稱自己知道許某靜報警了,但在開庭時,楊某林稱沒有聽到,后又稱記不清楚。
其二,推定事實是司法人員依據相關法律規定或是經驗法則,通過已經被證明的基礎事實推定出的法律事實。本案中依據前述基礎事實可以推定出如下法律事實:一是依據事實一和事實四,可以判斷楊某林在案發之后處于情緒激動狀態,對于許某靜是否當場報警細節記憶模糊。楊某林在初次犯罪,將自己的女友扎傷,產生了比較大的情緒波動,導致對事發時報警細節記憶不清,所以其供述對于此點前后有差異。二是依據事實二,可以判斷出楊某林當時處于意識清醒狀態,應當預見到了他人會報警。楊某林在案發后及時打電話,與萬某平正常交流,幫助抬被害人等行為反應出楊某林當時意識清醒。一個意識清醒,智力正常的人都能認識到在單位領導到現場之后應當會報警。三是,依據事實四,可以判斷出楊某林當時具有聽到許某靜報警的客觀條件。許某靜、楊某林二人均在客廳,距離較近且許某靜打電話聲音大,楊某林客觀上具有聽見許某靜打電話的可能性。
其三,基礎事實和推定事實之間并非必然的因果邏輯關系,而是一種常態關聯。通過前述基礎事實,司法工作人員可以推定出來“楊某林對報警事實的認知狀態是,預見到了許某靜她們會報警,知道許某靜可能報警了,但對報警的具體情形存在一定的記憶模糊”,但無法確定地推定出楊某林確實明知他人報警的事實。
其四,在本案中通過刑事推定規則推定出“楊某林預見到了他人會報警,知道他人可能已經報警了”的認知狀態之后,將楊某林此種情形解釋為刑法上的“明知他人報警在現場等待”符合刑法的解釋原則,符合自首制度設定的目的。一方面,用平義解釋的方法來分析,刑法上的明知,不僅包括確切地知道,在某些條款中也包括知道可能的事實。如強奸罪中奸淫幼女的明知,是構成要件要素,行為人對此必須有認識,或者明知女方一定是幼女,或者明知女方可能是幼女[3]。本案中,楊某林已經預知到了萬某平等人來了之后會報警,知道許某靜可能報警了,可以認定為刑法上的明知。當然,可能有人會認為“明知”的字義就應該是明確知道,而不包括可能知道或是比較模糊的認識,但這只是日常生活中從平義的角度來理解“明知”二字。平義本身就分為日常生活的平義和法律上的平義,在刑法的語境下,當然要從刑法規范出發做出刑法上的平義解釋。刑法上的明知可以做兩種解釋,一種是明確知道肯定是,如刑法中的直接故意,一般是指明確知道自己的行為必然會導致某種某些結果;另一種是明確知道可能是,如間接故意中的明知行為可能會導致某種后果。因此,刑法并不將行為人只是知道“可能是、可能會”這種存在一定模糊狀態的認知排除在“明知”范圍以外,而刑法中“明知”恰恰是包含了此種情形的。二是,從目的解釋的刑法解釋理由來看,將楊某林的行為解釋為自首中“明知他人報警”,符合自首制度設定的目的。目的解釋,是指根據刑法條文設定的目的,來發現刑法條文的真實含義。司法解釋之所以將明知他人報警在現場等待,認定為自首中的自動投案,就是因為在此種情形下,犯罪嫌疑人自動將自己置于司法機關控制之下,節約了司法資源;同時也體現了犯罪嫌疑人事后的悔過態度,刑法支持鼓勵犯罪嫌疑人這種在犯罪之后主動改過的行為;還可以起到更好地保護被害人、及時挽救和彌補被犯罪侵犯的法益之功效。本案中,楊某林預見了他人應當會報警,知道他人可能已經報警的情況下,仍然在現場等待,這使得被害人得到了及時救助,且楊某林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救助被害人。這比較成功地節約了司法資源,亦體現了楊某林的對于傷害他人真誠悔罪態度,還及時彌補了被侵害的法益,將楊某林的行為認定為“為明知他人報警”完全符合自首制度設定的三個方面的主要目的。因此將楊某林的行為解釋為自首中的“明知他人報警”,正是遵循了刑法設定自首制度的初衷。
需要說明有兩點:一是,案發之后,在無其他任何人知道犯罪事實發生的情況下,楊某林及時、主動打電話給自己單位的領導告知自己扎傷了被害人的事實,并讓領導到案發現場,可以認定為“犯罪嫌疑人向其所在單位、城鄉基層組織或者其他有關負責人員投案”。二是,楊某林在案發后有足夠的時間、條件逃跑而未逃跑,自愿在現場等待被抓捕,屬于“在現場等待”。在許某靜、萬某平送被害人王某鳳去醫院之后,楊某林獨自在家里,具有逃跑的時間和條件,但一直在家中等待,直至被公安機關帶走,屬于“在現場等待”。
綜上,楊某林在案發后,主動向其所在單位負責人員投案,且明知他人報警在現場等待,均系“自動投案”;且其到案后如實供述了主要犯罪事實,可以依法認定自首。雖然成文刑法是正義的文字表述,但并不意味著僅僅根據文字就可以發現刑法的全部真實含義。[4]刑事案件要求最嚴格的證明標準,但推定規范仍然有其存在的空間,司法實踐成為推動刑法推定規則合理適用的最大動因。
參考文獻:
[1]陳瑞華.《刑事證據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269
[2]薛思瑜.假冒偽劣煙草制品運輸者“主觀明知”之推定.《中國檢察官》,2017(11下):38-39
[3]張明楷.《刑法學(第五版)》,2016年7月第1版,第872
[4]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第二版)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5月第2版.
作者簡介:
姚彩云(1978~ ),女,江西萍鄉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法學碩士。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檢察官助理。研究方向:中國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