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強
“爺叔”,是上海話。一般而言,上海人把比自己父親小的男性長輩統稱為“爺叔”。
常州人不這么叫,常州人就叫“叔叔(音sō-so)”。然而,曾幾何時,常州文化系統上上下下把一個人叫作老“爺叔”,一直叫到他離開人世。這個人,就是文化局的老局長:錢泳林。
老“爺叔”是怎么叫起來的?源于常州滑稽劇團的一出戲《土裁縫與洋小姐》。戲里的小裁縫整天形影不離地跟著師傅老裁縫,師傅對徒弟耳提面命,徒弟對師傅言聽計從,嘴里還整天嘟嚕著一句話:跟牢爺叔。
當時我已奉調文化局,之前,老錢已經從局長崗位上退了下來,任督導員。受局里委托,我和老錢,還有原分管領導戴林海,一起到滑稽劇團參與這個戲的組織和創作。
滑稽劇團是個充滿笑聲的地方,戲里戲外,臺上臺下,幽默叢生。有一次排練間歇時,老錢對剛剛的排練提出了一些建議,我緊跟了一句:“聽老爺叔格?!贝蠹议_始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對,對,聽老爺叔格!”這個稱呼就從那一刻起傳開了,傳了很久。
錢泳林,筆名金戈,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1950年起就在常州市文聯和文化藝術科分管專業劇團工作,那年他21歲。以后,寒來暑往,風里雨里,在文化界干了一輩子,是個老文化人。
1958年起,歷任常州市滬劇團、滑稽劇團、京劇團、錫劇團、歌舞團、評彈團黨支部書記、團長等職,對劇團工作和演員了如指掌?!拔母铩敝?,理所當然地受到沖擊,并下放煤礦勞動。撥亂反正后,于1981年任文化局副局長,1983年任局長。1990年起,作為《常州文化志》編纂委員會主任,用了將近10年的時間,留下了一部《常州文化志》。
他熱情、樂觀、知足、認真,他是文化系統的活字典,而且記憶力驚人。他坦言:“我文化不高,再不認真,真佬混勿下去。”
他酷愛戲曲,尤愛京劇,是個“戲簍子”。市里的劇團他幾乎走了個遍,大半輩子,南來北往,主要目的也是看戲。什么劇種有什么代表劇目,誰演的,有什么活,有什么特點,一提起來他立刻眉飛色舞,如數家珍。
很多次,我和他坐在一起看戲,特別是看京劇,臺上演員唱什么,他輕輕跟著哼什么,手指還在大腿上打著鼓點,分毫不差,使我暗暗佩服不已。更令人佩服的是,看完戲他會告訴我,哪個演員今天情緒不高,不興奮,戲“蔫”了;哪個演員太巴結了,過了,搶戲。你說神不神?他說這是在劇團“學生意”學來的,演員的所有情緒都會在舞臺上表現出來。天天晚上他在側幕看戲,時間久了,就慢慢懂得了其中的門道。
與老爺叔相處近20年,他曾給了我幾次重要的教誨。
剛到文化局,老爺叔對我說:“你年輕,容易有情緒,撥你兩句話:甜言蜜語勿要笑,流言蜚語勿要跳。文化系統格人夸張,夸你夸到天上,臭你臭到糞坑,勿要太在意,僅供參考?!?/p>
得知黨委分工讓我負責藝術工作,老爺叔又給了我幾句話:“藝術工作劇團是主體,復雜、艱苦、歷史遺留問題多,欠賬多,窮。要多聽、多看、多冷靜。撥你四句話,有個思想準備:早起有人催,路上有人追,吃飯有人陪,看戲勿能推。”意思是: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反映各種問題、訴說各種情況的人特別多,早上還沒起床,有人上門了;騎自行車上班,路上有人堵住了;剛回家吃飯,又有人進門了;劇團演出請看戲,不管喜歡不喜歡,都絕對要去,去了還要認真看,不能打瞌睡、打哈欠,要熱烈鼓掌。
老爺叔還交代:“劇團跑碼頭,最辛苦。劇團出發時,天上落鐵也要送;劇團家來時,工作再忙也要接;在外時間長,無論如何要去看一趟?!?/p>
劇團主要演員鬧矛盾,老爺叔深有體會:“當領導的,拿一塊木頭鑿啊挖啊雕啊磨啊,終于雕成一個菩薩,往臺當中一放,我們卻要跪下來了。如果這樣,就不可收拾了。要特別注意培養人格品格,既要肯定,又不能遷就?!?/p>
關于使用干部,老爺叔也有高見:“要用格人,先放到劇團鍛煉兩年,把劇團工作搞好格人,才能使用,才能提拔。”
這些經驗之談,確實管用。
老爺叔還有一個癖好:燙腳。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到上海京劇院看望兩個常州送去的學員,晚上在天蟾舞臺看戲,然后在天蟾舞臺招待所住下,免不了倆人天南海北地神聊一番。
深夜,要睡了,他拿個腳盆開始認認真真燙腳。一熱水瓶開水,一點冷水都不加,三個手指捏住毛巾一角,一個腳丫一個腳丫地來回搓燙。只見他齜牙咧嘴,嘴里吸氣吐氣滋滋有聲,酣暢淋漓。
我笑了:“這么舒服?”
他回答:“比吃肉還要愜意!”
燙過腳,他倒掉水,又打了一熱水瓶開水,拿著空盆進來,放在床邊。
我好奇:“怎么,還要燙?”
他笑笑:“睏到半夜,作興還要來一次。”
等他舒舒服服躺進被窩,我忍不住問他怎么這么喜歡燙腳。他說:“我這個是我老子帶出來的習慣。我老子年輕時挑駱駝擔,每天要走街串巷走勿少路,夜頭家來就要燙腳,跟樣學樣,我就開始燙腳。這個東西跟吃鴉片一樣,會上癮,就戒勿落咧?!?/p>
說完,兩人各自睡覺。突然,他坐起來對我說:“將來有一天我要‘走落,你別樣一樣也勿要送,就送我一塊汰腳布,燙腳用格。”
“勿要瞎七搭八,早勒?!?/p>
“真佬真佬,勿是尋開心,拜托拜托?!?/p>
說完,他倒頭就睡了。
他特意“拜托”的那句話,在以后的閑聊中,又不經意地提到過兩回,我一直認為那就是個笑話,并沒有放在心上。
我調離文化局后,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但經常打電話保持聯系。一般是每星期一次,最多也不會超過10天。
有一次,老爺叔很長時間沒來電話,我因為工作忙,當時也沒太在意。
他終于來電話了:“對勿起,先報個到。前一陣大概是感冒了,一直咳嗽,實在屏勿住咧,到醫院一看,說是肺炎咧,勿沒辦法,住院十幾天,現在好了,出院了。”但他的聲音仍然沙啞,無力,還有間歇性咳嗽,分明沒有痊愈。
通完電話,我隱約感覺不對,立刻打電話給他兒子雙大核實情況。雙大告訴我,他父親得了肺癌,且屬晚期,無法手術。所以沒有對他明說,只說是肺炎。
我和時任常州市政協秘書長、文化局原局長陳東期一起到老爺叔家去探望,他很高興,詼諧幽默依舊,只是明顯氣短,中氣不足,乏力。家里還隱瞞著病情,但他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心里有數。我們告別出門時,他堅持送我們出門。臨走,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湊近我輕輕說了三個字:“汰腳布!”一瞬間,我蒙了,不知該如何回答,趕緊揮手告別,匆匆離開。
他病情發展很快。不久,他女兒午萍告訴我,老爺叔住進了腫瘤醫院,來日無多了。偏偏第二天我要隨一個政府代表團出國考察,需半個月時間,于是我趕緊去了醫院。
老爺叔半倚在床上,與平時恍若兩人。我寬慰他幾句,然后告訴他我要出差半月,等回來再和他好好敘談。他微微一笑:“恐怕等不到了?!?/p>
出了病房,我從包里拿出一條雪白的毛巾,交給午萍:“如果……如果真不行了,我回不來,這塊汰腳布給老爺叔帶走,這是我跟他的約定。千萬記得,現在不要給他看見。”
慶幸,我匆匆趕回,還來得及再見老爺叔一面。然天命難違,最終他還是走了。
向老爺叔遺體告別時,我深深三鞠躬。
起身,看見那條毛巾靜靜地安放在他的身邊,心里,總算感到一絲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