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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電波

2018-11-07 23:20:32金少凡
神劍 2018年5期

金少凡

廢棄的電話機

一定得趕在大嘴頭里!

下課鈴“叮鈴鈴”響起來的時候,我朝小山子快速地閃了個眼神。小山子心領神會,就從課桌里頭趕緊把書包抽了出來,扣上扣,朝背后一掄,挎在了肩膀頭上。我的眼神和小山子的動作,被大嘴瞧見了,他那倆大眼珠子,燈泡似的,不干別的,整天就賊咕溜丟地盯著我倆不放,我倆干什么,他就學著也干什么。只見他也麻利地把帽子扣在腦瓜頂上,之后也把書包從課桌里抽了出來。或許是為了比我倆更快,他沒跨書包,沒按照老師要求的像解放軍叔叔那樣“左肩右斜”,而是把書包直接掛在了脖頸子上。

跟老子較勁了!

小山子朝我回望了一下,又瞥了大嘴一眼,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態。

小山子的座位在教室的緊里頭,我的座位在中當間,大嘴的則靠近門口,要說下課鈴一響就朝外頭沖,他一準兒得跑到我們的前頭去,可是我早就盤算好了,只要一下課,我立馬就從桌子上跳過去,抄近趕在他的頭里。小山子就更甭說了,他連跳兩三張桌子,跟體育課跳山羊似的,那可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的事!

我們都在焦急地等著蘇老師說下課。可是蘇老師卻拖堂了。沒完沒了地說開了什么義務勞動,什么到郊外幫著解放軍叔叔挖“八一湖”,說什么義務勞動完了之后,還要安排個小活動,讓大家娛樂娛樂,他說你們男同學不是都稀罕打彈弓子嗎?瞧好吧,一準兒給你們一個用武之地!這要是擱在以往,蘇老師這么一說,我跟小山子準得一蹦老高,興奮無比地舉手問蘇老師是什么娛樂活動,因為蘇老師能在公開場合讓我們打彈弓子,可是破天荒的事,我的彈弓子,因為在校園里玩,打碎了一塊玻璃,現在還在蘇老師的抽屜里頭鎖著呢。可是這個時候,我一心盼著的,是蘇老師能趕緊停嘴,趕緊放我們走。我跟小山子必須沖出教室去,在大嘴前頭里趕到古廟。

蘇老師依舊不急不慌,他沒完沒了地問同學們準備好了沒有?能不能守紀律?能不能按照老師的要求去做?而同學們呢,還磨磨唧唧地回答好好好,能能能,保證保證保證,哎呀,您瞧這個急人吶!瞅著蘇老師嘴皮子不停地動換,我跟小山子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沒著沒落。那個憋得難忍的勁就甭提了,有心喊聲老師我憋不住尿了,又不敢。

終于,蘇老師講完了。

我跟小山子立馬就跟孫猴子被解除了緊箍咒似的躥起身來。大嘴也緊隨之后。課桌椅十分討厭地唧里咣當一陣子響,就把蘇老師本已扭向教室門口的腦袋拽了過來。“都去排放學隊!”他用眼神把我們按住,喊:“各路隊長,負起責任來!”我們只得很順溜地走出教室,來到地上標著“西路隊”的橫線邊上,規規矩矩地站起了放學隊。

放學隊在小鹿子“一二一”的帶領下,穿過了長安街,走進了石碑胡同。在他還沒喊出“立定!3號院的同學出列,排隊回家”的口令時,我跟小山子便抽個愣子,一躥身,朝胡同外跑去。小鹿子急了,追著喊:“你們站住,站住,我報告蘇老師信不信?!”

隨著我們跑出去的,自然還有大嘴。

此時,他落在了我跟小山子的后邊。就跟體育課上練習跑步一個樣,他總是要比別人慢半拍,老師每回伸著胳膊喊“預備——跑!”胳膊落下去了,我們都跑出去好幾米了,他才反應過來躥出去。老師為此沒少幫著他,讓他看手勢,老師說,我把手舉起來,喊預備的時候,你趕緊倆腿繃上勁,瞅見我的胳膊稍一動換,你立馬就箭頭子似的朝前躥。可是大嘴無論怎么練,也練不成,不是老師的胳膊還沒揮,他就躥了出去,就是老師的胳膊都落了,貼在了大腿邊上,他才反應過來。

我跟小山子很快就來到了長安街,順著大街經過天安門,朝前跑兩站地,就是古廟。您要是問我倆這么著急忙慌地跑到那座破廟里頭去干嗎,偷偷地告訴您啊,我倆要去那淘換件東西。什么東西?自然是好東西了,甭問了,到時候,您一準兒的就知道啦!

古廟已經不遠了。它那琉璃瓦的尖頂,已經能真真地瞅見了。

我跟小山子早已在那里頭踅摸好了。一部黑膠木的老式電話機,就在古廟院子里的那堆廢品中。我倆這兩天,撿了倆牙膏皮,撿了一把橘子皮,還從老墻縫里摳出來了四只土鱉(橘子皮和土鱉能入藥),估摸著已經攢得差不離了,就待把它們交給營業員,她在手心里頭掂量掂量,收了,把電話機換給我們了。得到電話機后,把它的聽筒擰下來,里頭有一個能發聲的小喇叭。我們只要那個小喇叭,得了這個小喇叭,我倆實驗已久,期盼已久的那個稀罕東西,可就能大功告成了!

我跟小山子無比興奮地跑向了古廟。廢品收購站的大門就在眼巴前。

可是,我倆的腿,像是忽然被勒住了,像是忽然被灌滿了鉛水,再動彈不得了。

怎么當子事呢?

大嘴!大嘴怎么會變戲法似的站在了古廟的院子里!?怎么會已經把那部黑膠木的老式電話機抱在了懷里?!

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

不是嗎?

真的不是!

那真是大嘴!

他真真地就抱著那部電話機!

就在我跟小山子無比驚訝地用眨巴著眼睛相互詢問時,大嘴撲哧一下樂了:“你們地,真正地軍人地不是!”他瞅著我倆,學著電影里日本鬼子的臺詞,搖著手指頭說:“戰術地不懂!”

我跟小山子恍然間明白了,日本鬼子狡猾狡猾地有——

大嘴他坐了兩站電車!

神奇的無線電

您一定是憋不住了,一準兒的要問我,要那個老式電話機里頭的小喇叭干什么呀?

甭急。往后頭瞧您就知道了。

大概是怕我倆人搶他的電話機,大嘴又坐上了回家的電車。我和小山子跟在電車后身追了陣子,見車越跑越遠了,就把腳步收了,站定了,擰著眉毛想辦法,想怎么才能把電話機再給弄回來。其實,我倆先是想怎么再弄一個小喇叭來,可是思來想去,沒處去淘換,就商量著要自己個兒動手,制作一個。我在《無線電知識》那本書上,讀到過怎么制作小喇叭,大概方法是:用寫大楷的墨盒,當小喇叭的外殼,在上面鉆個綠豆大小的窟窿眼,再圍繞著大窟窿眼鉆幾個小米粒大的小眼,以便聲音能傳遞出來。墨盒里面的發聲部分由磁鐵、線圈、碳墨棒和震動片組成。這其中,磁鐵、線圈和碳棒都比較好找,基本上都是現成的,唯獨震動片要自己個兒制作。震動片是小喇叭發聲的關鍵部件,就好比人的舌頭。可是它的制作卻最為麻煩,最有難度,不僅需要很好的技巧,還要找那種很薄的鐵片當原料,我跟小山子思來想去,我們眼巴前,只能找到寫大楷的墨盒、廢舊電池中的碳棒、磁鐵等東西,可卻沒處去找做震動片用的,如蟬翼般的薄鐵片!

秋天的涼風,一陣一陣地吹了過來。衣裳被風打透了,原本罩著一層汗水的身上,肉皮子一緊,激靈了一下,就涌起一身雞皮疙瘩來。也就是這股子風和這一個激靈,讓我的腦瓜子里吱溜一下,就冒出來了個好主意。

跟小山子嘀咕了幾句,我倆就拐進了附近的一條胡同,把原先準備換電話機的牙膏皮、橘子皮和四個土鱉送進了一個雜貨鋪子,換了四本小人書。

回到家的時候,天也擦黑了。家家戶戶都在攏煤火爐子,大嘴他家親戚馬叔正在當院里頭熬藥,濃重的中藥味和層層疊疊的煙霧攪和在一起,在院子里繞著、爬著、盤著、卷著四下里彌漫。

大嘴正在忙活,房上房下地在煙里鉆著,還不時地抬手抹下腦門子上頭的汗珠子。他先是把家里撈面條用的笊籬綁在房頂上的一根桿子上面,從房上下來,緊忙著就扎進屋里。過了陣子,又從屋里躥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大銅盆,他手腳并用地再爬上房去,用大銅盆,替代了笊籬。他家親戚馬叔站在藥鍋子旁邊,猶豫了一下后,問他你這是干嗎?那大銅盆可是輕易動不得的。可是大嘴卻說您甭管。從房上下來,扎進屋,沒待多大工夫,就又躥了出來,然后站在院里頭,仰望著房頂子上那個大銅盆皺眉頭,還伴著長吁短嘆。“怎么檔子事?怎么就沒聲呢?”他不停地嘟囔著。“要說笊籬做天線,接收的能力不夠,可是我已經按照書上說,使銅做了天線了,怎么就還不成呢?見了鬼了!”

我跟小山子相互瞅了一眼,就偷著樂。心說,根本就不是笊籬和銅盆的事,他不是線圈沒纏對,就是把線頭接反了,那樣,沒個響!

樂罷,我高聲問:“小山子,瞧小人書不?”

小山子聞聽了,緊忙著湊過來,高喊著:“什么名,帶勁不?”

大嘴也被吸引過來,嘬著手指頭說:“要不介這樣,你們讓我瞧小人書,我讓你們聽無線電。”

我跟小山子立馬就樂了,我說:“省省吧,你的無線電?你剛才房上房下地折騰了個溜夠,又是笊籬又是銅盆的,響了嗎?有聲嗎?還讓我們聽,你自己個兒都聽不了!”

大嘴聽我這么一說,就不言語了。把手指頭從嘴里拿了出來。不過,他很快就想出了新辦法,就說:“你們不是都想瞧我的絕活嗎?我這就給你們表演,表演完了,你們給我瞧小書,成不?”

大嘴這么一說,我跟小山子還真有些心動了。因為他的那個絕活,我們誰也沒親眼瞧見過,都是耳聞。據傳說,大嘴外號的來由,還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嘴大,而是他的嘴張開了,能把攥著的拳頭吞進去!我們曾經按照這個傳說試驗過無數次,可是無論把拳頭攥得再緊,把嘴張得再大,也沒能做到。大概是怕外號越傳越廣,越叫越響,大嘴的絕活從不示人。大嘴媽也不止一次地找我們這幫孩子囑咐說:“往后誰也不準再叫我們‘大嘴了。我們有名字,‘王貴才,往后,你們都叫他‘貴才,乖啊,聽見沒有?往后誰要是叫我們‘貴才阿姨就給誰糖吃!”我們為了糖,當著她,都管著大嘴叫貴才。

我跟小山子就很有些要見識一下大嘴絕活的沖動了。想瞅他怎么把拳頭塞進嘴里頭去。就要點頭答應的瞬間,我忽然改了主意,我說:“你那絕活有什么瞧頭?還趕不上我們小人書的一個小手指頭呢!”

小山子也說:“就是!就是!沒個瞧頭,拳頭塞嘴里,哈喇子啷興的。你不嫌膩歪,我們還嫌膩歪呢!小鷹子,走,上我家去,咱們瞧咱們的。”說著話,就拉著我要走。大嘴終于忍不住了,連聲喊道:“你們不就是想要我那個小喇叭嗎?就是不給!就是不給!怎么著?不就一本破小人書嗎?仨瓜倆棗的事,趕明兒個,我從我爸的書包里拿一盒‘大前門(香煙)出來,我換十本小人書,也不讓你們瞧!”我們聽了,就反駁,說:“那不叫本事,拿你爸的‘大前門,還不如直接拿你爸的錢呢!你還不如直接去買個無線電呢!”大嘴把倆大眼珠子在我們身上瞪了幾下,又喊:“行,不拿我爸的東西,我也能換來小人書,你們能,我也能。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誰怕誰呀?今個一場風,明個再來一場,銀杏樹一落葉,滿樹上都是銀杏果,一抬手就能弄一兜子,換十本八本的小人書,嘁,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朝我倆喊完了,大嘴就一甩手回屋了。

我跟小山子傻了眼。原本是要使個計策,把小喇叭給換過來,可是沒承想,大嘴沒入套。

馬叔的藥熬好了,他把藥鍋子從火上端下來,瞟了我們一眼,就也進了屋。

院里頭空了,我跟小山子的心也空了,很失落地垂著倆手,無可奈何地也進了屋。

這是小山子的家。在大嘴家的隔壁。小山子的姥姥病了,他爸他媽急慌慌地回了老家。屋里頭很亂,桌子上,鋪板上,滿世界都是電線、銅絲、鐵片,一屋子的松香焊油味。我們倆把桌子上的零散東西一一扒拉了,把沒用的線頭、螺絲釘、紙片子歸置到一邊去,當中間就只留下那個焊接上了不少零件的木頭板。瞧眼木頭板,您一準兒的就能明白了。那上頭有個紙卷,紙卷上纏繞著漆包線,漆包線伸出兩個線頭來,分別連在一支特殊的礦石上,礦石上又伸出了線頭,分別連著兩根線,其中一條線順著窗戶出去,被拉到了房頂上,房頂上,跟大嘴家的一樣,也有一根竹竿子,竹竿子的頂頭上,是一個十字架,有鐵絲在上頭里一圈外一圈地盤著,蜘蛛網似的,另外一根線,則從窗戶伸出去,連接在了一根鐵釬子上,鐵釬子被牢牢地釘入了地下。而木頭板上頭,還當啷著兩個線頭,那就是專一為那個小喇叭留著的,把這兩個線頭跟小喇叭接在一起,這就是一個完整的無線電,是個礦石收音機。您可別小瞧了這個模樣不怎么樣的小玩意,它的能耐可大了去了,天空上瞅不見摸不著的無線電波,就能順著房頂上的那個大“蜘蛛網”傳進來,通過那個特殊的礦石,變成聲音,從小喇叭里傳出來。可惜的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那個小喇叭,被大嘴搶先一步弄走了。我跟小山子做的這個無線電,就只能還是個半成品,我倆滿心的期盼,還沒法實現。

拿著木頭板,我跟小山子琢磨了陣子,覺得只能自己個兒做個小喇叭了,要等到古廟里再有廢舊的電話機,不知道要猴年馬月呢。小山子嘆了口氣,沒說話,就從抽屜里掏出來了把剪子,把一個罐頭盒拿起來,轉著圈地瞅了幾眼,“咔嚓咔嚓”地鉸下一條子來,之后又去廚房取來了磨刀石。我倆開始嘗試著在磨刀石上磨那一小窄條鐵皮。它必須被磨得非常薄非常薄,跟紙一個樣,才能用來做小喇叭的震動片,有了震動片,小喇叭才能出聲。可鐵皮太窄太小了,攥不住,捏不牢,沒磨幾下,鐵皮沒被磨薄,我倆的手指頭卻已經被磨去了皮,露了鮮肉,血“唰”地就流出來了。

只能作罷。找了塊破布把手指頭包扎了,瞅著半成品的無線電,我跟小山子的心里,比手指頭被磨破了還要難受。

院里有了響動。一陣自行車鈴響。想是大嘴媽下班回來了。他媽新買了輛鳳頭車(很高級的自行車),每回進院子都要把車鈴鐺按得山響。小山子就準備熬粥。問我在不在他家吃。我正要說不在,只聽大嘴媽高喊:“貴才,怎么沒攏火啊!散學大半天了,干嗎去了!”喊聲剛落,還沒聽見屋里的大嘴回應,就聽大嘴媽又急火火地嚷上了,“盆呢?大銅盆呢?你給折騰到哪去了?”

聽見喊,我跟小山子忙跑到窗戶跟前去瞧。只見大嘴手里拿著電烙鐵從屋里跑出來,三下兩下爬到房頂子上頭去,把他家那只大銅盆從木頭桿上卸下來,交到了他媽手里。大嘴媽瞅了一眼銅盆,立即就蹦了高:“好不樣的,你怎么把盆給鉆了個眼,這盆還能使喚嗎?你個敗家失業的東西!”說著話,就低頭踅摸,終于找見了一根木頭棍子。見媽瞪著火辣辣的眼睛,舉著棍子要打,大嘴便連忙扔了電烙鐵,在院子里轉著圈地躲。

大嘴終于還是挨了打。是他爸回來后被打的。他媽把棍子狠狠地掄在了他屁股蛋子上,他殺豬似的好一番嚎叫。他爸也殺豬似的嚎叫,仿佛被打的是自己個兒,而不是兒子。大嘴媽家是旗人,旗人家里都很有講究,很有禮數和規矩,比方每天洗手洗臉就是其中之一。他家的那個大銅盆,是祖傳的寶貝,和銅盆配套的,還有一只大銅水舀子,老大個的,把溜長的,兩個物件經過了上百年的摩擦,锃光瓦亮,誰人見了都稀罕不已。旗人在大銅盆的使用上最為講究。那是一個家庭或是一個家族權威的象征:每天早起,必得有輩分最低的女人把盆洗凈,倒進去清水,端至輩分最高的男性跟前,等他洗完了手臉,再按照長幼、男女依次洗涮,中途不換水。大嘴把大銅盆給鉆了窟窿,不僅是毀壞了祖上流傳下來的寶貝,也等于是挑戰了權威,破壞了規矩。這就又讓我想起了蘇老師教給過的另一個成語:犯上作亂。這樣一來,他只被打了屁股應該還算是輕的。

在大嘴的嚎叫聲中,我跟小山子忙不迭地跑出了院子,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大嘴媽倒掉的那些東西。細細地捧起來一瞅,嘿,小喇叭當啷在兩根電線頭上,好好的呢!

轉身的工夫,猛不丁地見一個人影,嚇了我們一跳。仔細再瞧,原來馬叔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倆跟前。他朝我倆伸出了手,說讓我們把那些東西交給他。我倆不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有心要給,又舍不得。正遲疑著,可巧的,派出所的李叔推著自行車朝我們走了過來。我一瞅見李叔,心里不自覺地就開始撲騰。因為在醫院里出了那檔子事之后,我從心里不樂意再瞅見他。那天我在掛號處的地下撿了十塊錢,正在找失主,可是卻有人說我是小偷。李叔當時正從外頭走進來,二話沒說,就把我拿著錢的手給攥住了。

李叔似乎并沒有要找我的意思,他直接走向了馬叔,說國慶節要到了,外地來京人員要到派出所登記一下,于是馬叔就跟著李叔一堆去了派出所。我跟小山子朝著他的后身說了聲李叔回見您吶,之后撒丫子就跑走了。

回屋把那些東西放在桌子上仔細一瞧,原來大嘴把礦石的兩極給接反了,難怪他的無線電不能響,沒有聲。把那個小喇叭從大嘴的無線電上卸下來,細心地跟我們那個無線電上的線頭焊接在一堆,然后把它緊緊地貼在了耳朵上。

小喇叭里非常神奇地傳來了吱吱啦啦的聲音。盡管是噪音,可是我跟小山子還是一蹦老高地歡呼了起來。“成了!有信號了!太棒了!”蹦了幾下,小山子忙跑出屋子,手腳并用地爬上了房頂。房頂上立著的那個蜘蛛網似的東西,是個接收天線。小山子開始轉動天線的方向,一面轉一面問我怎么樣?

貼著耳朵的小喇叭里,吱吱啦啦的噪音一會強一會弱,一會弱又一會強,我指揮著小山子左挪,右轉,右挪,再左轉。忽然,小喇叭安靜了下來,一切噪音都停止了。我心里這時咯噔了一下!壞了,沒聲了!莫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線圈沒纏好?礦石質量有問題?焊點虛化了?正待扔下小喇叭,下手去檢查,就在這當口上,一陣悅耳的音樂響了起來——答滴答,答滴答,答滴滴答答——一陣動聽的號角過后,廣播員開始說話了:我是小叮當,工作特別忙,小朋友的事情我都管,我給小朋友們開信箱!我老爺子!成了,成了,無線電出聲了!一股浪潮從心底涌了出來!我忙朝外頭喊:“成了,成了!小喇叭開始廣播了!”

一直期待著的小山子連蹦帶跳地從房頂上躥下來,腳崴了一下,也沒顧上疼,拐著腿,跑進了屋子。

我們制作的是簡易的礦石收音機,由于簡易,不需要電源,所以它的音量就很小,只有把小喇叭貼在耳朵上才能聽得真著。我跟小山子就臉貼著臉,把小喇叭夾在了我倆的耳朵當間。“小朋友們啊,今天我給大家講瓦特的故事。大家都見過火車吧,嗯對,有的小朋友說了,孫爺爺,我還乘坐過火車呢,太好了,咱們就來講講火車上的蒸汽機——”孫敬修老爺爺的聲音就在我倆的耳畔響了起來!

一股子甜水就灌進了我跟小山子的心里頭,那個美啊,就甭提了,比期末考試得了雙百,當著全班的面受到蘇老師的表揚還要美!

大嘴家的親戚馬叔

既然已經提到了大嘴的爸,那就再說說他爸。他爸王叔是個大個子,身材魁梧不說,肚子還特別大。在那個年代,家家糧食定量,都不夠吃,所以胖人不多見,可著我們胡同,也就王叔的大肚子瞧著讓大家伙稀罕。王叔身上胖,臉也胖,肉嘟嚕嘟嚕的,顯得腮幫子特別肥厚,有點像老鴰翹起來的翅膀,這就又讓我想起來蘇老師教給的一句成語:腦滿腸肥。再加上他總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所以,我們在背地里,都跟他叫翻譯官。這取自電影《小兵張嘎》,里面的翻譯官不僅胖,正可好的,也姓王。

不過,王叔每天干的差事可不是做翻譯,而是搞設計。他有個極響亮的頭銜——工程師。起先,他搞什么設計,當什么工程師我們胡同的人都不知道,就只從他整天介中山裝筆挺,和上衣左口袋里頭不離身的鋼筆上瞅,覺得他一定是做大學問的。這里特別要提的是他那兩支筆。一般來說,在自己個兒胸前別一支鋼筆的,都是些個學生,而在胸前別兩支鋼筆的,那可就得是大學教授或者是工程師了。全胡同的人都覺乎著,王叔一定有很大的學問,不是一般的人物,后來,有關王叔是有大學問的這一猜測果然就得到了印證。天安門城樓子邊上搞地下修繕,據聽說是要搞地下排水系統,好些光著脊梁的工人吭哧吭哧地下大力氣干活,汗珠子掉在地上,一摔八瓣,可是王叔卻在一個大洋傘下頭拿著圖紙乘涼。他二郎腿翹著,煙斗叼著,茶水喝著,還不時對著身邊的人指手畫腳。而身邊上的人呢,則點頭哈腰地給他賠著笑臉,不住地叫著“王工”。這個工程之后,胡同里的人知道了王叔的真實身份:市政設計院的首席工程師。

王叔是工程師,被大嘴當作了資本。他動不動就提他爸,說他爸經常出去吃好的,喝好的。什么雞鴨魚肉,海參魚翅,什么茅臺汾酒二鍋頭,什么好的都吃過,什么好的都喝過。大嘴提他爸,我們就只能聽,不愛聽也得聽,因為他爸每回出差都坐飛機,坐飛機回來,就給他帶回飛機上發的好玩意,什么洋火(火柴)了,什么口香糖了,什么小鑰匙墜了等等,都讓我們羨慕不已。大嘴吹完他爸,又吹他自己個兒,說他爸會在他表現好了的時候,帶上他,一堆去吃。問他具體都吃過什么,他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問他都去哪吃,他還是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后來,被我們這幫孩子給逼問急了,就說,他家小黑屋里,有個秘密通道,直通中南海里頭,每回他考試數學語文都上了八十分,他爸就會帶著他,走地下通道,去中南海吃飯。

大嘴說的他家里那條地下通道,和扔菜時的動作以及那清脆的一聲“啪”,給我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們經常在私下里琢磨他家那條地下的秘密通道會是什么樣?他爸王叔跟我們說過,人家法國巴黎的地底下,有十幾尺高的下水道,在那里面,能跑開一輛大馬車。他家的地下通道呢?也有十幾尺高嗎?能跑開一輛大馬車嗎?能,肯定能。我們都十分肯定。他爸是誰啊?市政設計院的工程師,能不把自己個兒家的地下通道設計得好好的嗎?

我們全胡同的孩子都羨慕大嘴的,還有就是他爸特能慣著他。他爸王叔好脾氣,在我們胡同是出了名的。我們這幫孩子沒事,就瞎比。其中一項就是比誰一個禮拜挨打挨得最少。每回都是大嘴贏,因為他爸從來就不動他一個手指頭。除此之外,他爸還有句口頭語叫我們特羨慕,也都特別喜歡聽。那就是他爸喊他。他爸喊他的時候,從來都是和聲細語,喊了“貴才,”還要綴上一句“我的孩子!”說“孩子”的時候,把“子”字拖得特別長,他會把一口氣都拖完了為止。

那天,大嘴找上門來的時候,要是他爸王叔在就好了,我們之間的問題一準兒的就解決了,他爸準保會說,貴才,我的孩子,得了得了,給你兩塊錢,再去買一個,理想不理想?大嘴的爸除了愛說“貴才,我的孩子!”之外,還最愛說“理想”倆字。有次我們跟大嘴因為吹煙盒打架,他爸就是這么說的。吹煙盒,就是把大人們抽煙剩下的煙盒疊成方形的“元寶”,之后放在地上跺兩腳,踩瓷實了,再劃石頭剪子布,誰猜贏了誰先趴在地上,貼著地皮吹,“元寶”被吹翻過來的,就算贏到了手里。那天大嘴點背,怎么也吹不過我跟小山子,眼瞅著全部的元寶就要輸光了,便開始耍賴,要把輸掉的從我倆手里搶回去,這時,他爸王叔就走了過來,說:“貴才,我的孩子,別搶別搶,你們別打架,給你,我這有個大前門的煙盒,理想不理想?”

可是大嘴找來的那天,他爸王叔正可好的又坐飛機出差了。就是大嘴媽把他的那堆東西扔到垃圾堆之后的第二天。

聽完了孫敬修爺爺講的故事,說瓦特受到壺里面的水被火燒開后,壺蓋被水蒸氣噴起來了的啟發,發明了蒸汽機,于是,我跟小山子就打算也實驗一下,做一個小火車。火車的蒸汽機是一個罐頭盒,里頭灌滿了水,在罐頭盒的一側,捅上個黃豆大小的窟窿眼,罐頭盒下面,放一盞煤油燈,點著煤油燈,燒上面的罐頭盒,等罐頭盒里頭的水被燒開了,產生了蒸汽,再從那個窟窿眼里噴出來,這樣,按照我們的想象,蒸汽朝后噴,小火車就能呼呼地跑起來。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就待點火實驗了,小山子家的房門被大嘴一把給推開了。他一進來就嚷嚷著“還我東西,還我東西!”聲老高的,再大點,就能把房頂子給震塌了。

大嘴一進來,其實我們就明白了,他是來要那個小喇叭的。但是我們就裝傻,只把我們撿到的礦石和線圈交給了他。大嘴不饒,還伸著手,嚷嚷著“還給我,還給我!把小喇叭還給我!”我跟小山子好不容易得到了它,怎么舍得再還給他?就不給,說沒見過有誰把水潑在地上,還能收回去的。大嘴就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個的,喊:“不是我扔的,是我媽愣給我扔的,那不算是扔,不算是潑出去的水!”我們立即就用蘇老師教給的話反唇相譏:“就是扔,就是扔,不扔它怎么到垃圾堆里去了?再說了,你怎么就知道我們撿的就是你的呢?上頭有你的名嗎?”大嘴喊:“就是我的,就是我的,給不給?不給我就報告警察,對了,小鷹子,你甭美,你都被警察抓過一回了,這回我讓你來個二進宮,瞅蘇老師不把你的紅領巾給抹了!”我一聽他說我被警察給抓過一回,就躥起來了,喊:“誰被警察抓了,你造謠!造謠犯法!”大嘴用更大的聲音把我蓋了過去:“沒造謠,沒造謠,全胡同的人都瞅見了,你那天就是被警察李叔給帶回來的!”我倆嚷著,就都急了,見我們不給他小喇叭,大嘴被氣得渾身哆嗦,只見他倆眼珠子在屋地下踅摸了兩圈,沒見著小喇叭的影,就抬起腿來,一腳下去,把我們剛制作好的小火車給踏癟了。

我們三個人立即就擰巴在了一堆。

我們三個的扭打聲,驚動了一個人。他在我們都不經意間,走進了屋子,并伸出大手來,把我們給拽開了。

誰呀?

馬叔。

大嘴媽家的親戚,來北京治病,修養,住在他家的耳房(正房旁邊的偏房)里,有些日子了。馬叔大概有五十多歲的模樣。之所以跟他叫叔而不叫馬爺爺,是因為他跟大嘴媽平輩。馬叔平時不多言,不多語,也很少管人家的閑事,只一門心思地看書,就連熬藥的時候也看,看著看著,就入了神,有五六回我們聽見大嘴媽風風火火地喊:“著火了著火了”,之后是噼里啪啦地抽打,原本以為是大嘴弄什么幺蛾子,惹了禍,卻沒想到是馬叔看書忘了火上的藥鍋子,時間長久了,被燒著了。

馬叔把我們拽開之后,就問緣由。再之后,就幫著我們做調解。他說:“你們都是紅領巾,要團結。再說你們做的都是好事,愛學習,愛思考,這多好啊?可是一打架就不好了。紅領巾怎么能夠打架呢?可別因為一個小喇叭,讓好事變成了壞事。”說完了,就給我們出主意:“愛好科學,動手制作,再能加上相互學習,相互促進就更好了。你們老師要是知道了,一準兒得表揚你們。”一說到老師的表揚,我心里頭就有些活動,心想蘇老師不是總說讓我們結對子,相互幫助嗎?況且大嘴腦瓜子笨,幫助了他,讓他制作出無線電來,蘇老師還不得更表揚我們呢?眼瞅著,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國慶節就要到了,每年的國慶節,學校都要挑優秀的學生參加慶祝活動,不管是游行還是在天安門廣場上頭組花邊,那蘇老師還不得挑我跟小山子啊?那可是再光榮不過的任務了!這么一想,我就示意小山子把小喇叭還給大嘴。小山子自然不樂意,他支支吾吾的,不動彈。

我說:“給他吧。”

他說:“不!他先得賠了咱們的小火車再說!”

馬叔聽了,這才注意到了地上被踩扁了的東西,就蹲在了地上,把我們制作的小火車撿起來。瞅了眼小火車,就摸著我跟小山子的腦瓜頂連聲稱贊,說不錯不錯,有想法!不過,他覺得單憑煤油燈的火力,恐怕燒不開罐頭盒里的那么些水,即便是燒開了,罐頭盒里也噴不出供火車跑起來的那么些蒸汽來。他給我倆的建議是要想讓小火車跑起來,就得增強火力,火力增強了還不行,還得增強罐頭盒的耐壓能力,要不介,水一開,蒸汽膨脹的力量,還不得把薄鐵片做的罐頭盒給炸飛了?“嘣!像個炸彈一樣!”馬叔說著,就做了個爆炸的手勢。還做了一個被炸得直個勁躲閃的姿勢。這就又讓我想起了蘇老師教給我們的一句成語:膽戰心驚。馬叔把我們都逗樂了。大嘴眼里不噴火了,我跟小山子的心也平靜了下來。有心要講和,但又有些個不好意思的。馬叔當然是瞧出來了,就讓我們把手伸出來,拉一拉,他說了句古語:化干戈為玉帛。

馬叔給我們做了裁定,也不說這小喇叭到底是誰的,就說讓我們仨人兩方倒換著使用,遇到技術問題相互交流,取長補短。馬叔說,一三五小喇叭歸我跟小山子。二四六歸大嘴。當然了,他說的是歸 “貴才”。我們都覺得公平。小喇叭是大嘴出錢買的,可是若沒有我跟小山子幫忙,他的無線電即便是有了小喇叭也永遠都不會出聲。然而就在大嘴準備把小喇叭拿走時,小山子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就問了一句:“星期天呢?歸誰啊?”馬叔嘴一咧,說:“星期天歸我。這無線電你們愛聽,我也愛聽啊!但是,你們的勞動成果,我也不白享受,作為回報,我給你們講故事,成不?”

我們一聽馬叔要給我們講故事,自然高興,連忙蹦起來拍手,竟然都忘了禮數,忘了跟他說客氣話——馬叔,您請聽我們的無線電——只顧上興奮地高喊:“太好了!”

馬叔曾經是偵察兵

我跟小山子一直就想瞅一眼大嘴家小黑屋里那個地下通道。倒不是非要證明一下,它到底是不是真的直通中南海,大嘴他是不是真的從這里走到中南海里去吃過宴會。我們只要瞅一眼,它是不是跟法國巴黎地底下那個排水溝一樣,能跑開一輛大馬車。因為,他家里頭,有個地下通道,已經是無疑的了。我跟小山子都瞅見過。準確地說,我跟小山子都瞅見過這個地下通道的地表部分。有回我們玩躲貓貓,大嘴為了讓所有人都找不見他,就藏在了他家的小黑屋里頭。所謂的小黑屋,實際上是他家正房套著的臥室。據我爸講,早先有錢的人家,都住大北房。北房還必得是一明兩暗。一明是客廳,兩暗是書房和臥室。那天大嘴就躲在了臥室的床底下。我跟小山子繞世界找不見大嘴,就琢磨著他會不會躲在了家里。我們于是就進到他家尋找,一面找,還一面詐唬:“嘿,大嘴,出來吧,瞅見你了!”可是在他家客廳里拽拽柜子,一把大銅鎖鎖得結結實實;捅捅箱子,里邊空空蕩蕩,沒有大嘴的影,估摸著他鉆進了小黑屋,我們就挑開門簾子走了進去。進了屋,我倆就直奔了墻犄角里的那張八仙桌,八仙桌上鋪著一塊繡著藍花邊的白布,白布垂下來,一直耷拉到了地面上。“大嘴,出來吧!”我跟小山子忽然喊了一聲,并迅即將白布一把掀開。大嘴沒在里面,這讓我們很奇怪,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處,他沒在這,能在哪呢?可是之后我們又發現了更加奇怪的事,怎么呢?什么更奇怪呢?就在我倆正要放下白布簾,扭頭要走時,小山子的眼尖,他發現了問題。他讓我瞅,“地上是什么?”我這才注意到了地面:一塊跟八仙桌大小差不多的水泥板,平鋪在地面上。它被八仙桌和從桌子上垂下來的白布簾嚴嚴實實地遮擋著。若不把白布簾掀開,根本就瞅不見。定睛細瞧那塊水泥板呢,正正方方,和地面齊平,若不是四周邊有些灰土的痕跡,根本也瞧不出它是獨立存在的。并且,蓋板上還有個鐵環,鐵環呢,是活動的,此時正倒臥著,貼在水泥板上。“我在這呢!沒找見吧?!”大嘴猛地一聲喊,把我跟小山子嚇了一個激靈,慌忙把桌布撂下。大嘴從我倆的神態上瞧出了端倪,就走過來,待我們問他這是什么時,他忙把白布簾用手抹了抹,抻了抻,把沒蓋嚴實的地面重新蓋好。他說了倆字“通道!”之后又說了倆字“保密!”就把我倆拽出了屋。

馬叔的故事講得的確是好。

第一個故事是偵察兵抓“舌頭”。

解放軍某部在一次突襲行動中之前,為了獲得敵方的兵力部署情報,決定先派偵察排孫排長帶領兩個小戰士,小張和小柳,潛入敵軍陣地,伺機行動,活捉一個敵方的作戰指揮人員。夜幕降臨之后,我方偵察兵出發了。很快,他們就悄無聲息地接近了敵方陣地。瞭望了一陣,沒發現異常,孫排長就揮揮手,示意小張和小柳繼續前行。他們必須快,要迅速抓一個“舌頭”,然后迅速撤離,否則,不僅夜長夢多,暴露目標,而且,月亮就要出來了,月亮一出來,大地上可就被照得什么也都藏不住了。可是剛要剪掉鐵絲網,鉆進敵方陣地,忽然“嗖”的一下,一道電光掃射了過來。巡邏兵!孫排長立即做了手勢,命令隱藏。然而,就在這緊要關頭,咱們的戰士小張由于慌亂,在臥倒時,不慎碰到了身邊的一棵蒿草!蒿草呢,不僅立即就使勁地晃動了起來,還不住閑地發出了“唰啦唰啦”的響聲。在寂靜的夜里,響聲顯得格外刺耳,簡直就是驚天動地!敵方的巡邏兵立即就警覺了起來,只見他們“嘩啦”一聲,就都拉開了槍栓,并立即散開,擺起作戰隊形,一面高喊:“誰,誰在那里?出來,舉起手來!”一面就貓著腰,槍口對準了咱們的偵察兵,迅速包圍了過來!

我們的心一時間就都提到了嗓子眼。都開始為解放軍們捏上了一把汗。

“怎么著了?被敵人發現了嗎?”大嘴急得腦門上直冒汗,首先發問。

我跟小山子也心里頭慌慌的,怦怦直跳,就緊盯著馬叔不松眼。

千鈞一發之際,戰士小張忙伸手要按住蒿草,停止它的晃動,停止它的聲音。可是孫排長瞅見了,立即伸手止住了他,不僅止住了他,并且還親自攥住了蒿草,按照它搖晃的節奏,繼續晃動了起來!

“怎么?還晃悠?那不是更讓敵人起疑心了嗎?”小山子終于也按捺不住了,站起來問馬叔。

坐在爐子上的藥鍋,這時候不合時宜地咕嘟咕嘟地開了,馬叔呢,就站起了身,走到爐子跟前,拿起藥鍋上橫著的那只筷子,掀開鍋蓋,認真地攪拌了起來。

“這么著,”他扭頭瞅了我們仨人一眼,說,“咱們今個就先說到這,且聽下回分解!”他不厭其煩地攪和著鍋里的藥說,“下周咱們再說!”

我們自然不干,立即圍上去,小山子拽胳膊,大嘴抱大腿,要把馬叔拽回來,繼續講。可是馬叔呢,任憑我們怎么拉拽,用蘇老師教給的成語說,巋然不動。

馬叔問:“孫排長為什么要讓蒿草繼續搖晃呢?下周日故事咱們接茬再講,可是到時候,你們可要先回答我的問題才行!”他說:“誰要是回答對了,我獎勵他!”我們忙問:“獎勵什么?”他想了想,問:“你們想不想當偵察兵?”我們齊聲回答:“偵察兵?我們當然樂意!”馬叔說:“那好,誰要是能回答出問題來,我就培養誰當偵察兵!”

這時候,有個問題就吱溜一下冒進了我的腦瓜子里——馬叔,從前是干什么的?他會不會就是那個偵察兵呢?

空中飄蕩著的信號

您還甭說,蘇老師還真真地表揚了我們。當然是我們仨了。他先在班務會上說,今天要對王貴才同學提出表揚。他鉆研不止,歷經了制作、失敗,再制作、再失敗的痛苦,終于親手制作成了一臺礦石收音機!我要用兩個成語對他的這種精神做形容,那就是堅忍不拔和苦盡甘來。讓我們大家對他表示祝賀!蘇老師說罷,同學們就啪啪地鼓掌。同學們鼓完掌,蘇老師就又說到了我跟小山子,表揚了我倆無私幫助同學等等,并請大家用成語來形容。有同學舉手說人道主義,有同學說是活雷鋒,蘇老師就擺手,說這雖然是贊美,但不是成語。大嘴就說大公無私。蘇老師連忙點頭。有同學接下去說不遺余力。蘇老師咂摸了一下,說好像是不大恰當。有同學說祝他們再接再厲。蘇老師立即就抓住了這句成語,說:“對,對,希望他們再接再厲!”

小山子的爸媽回了老家,我便一直陪著他一堆兒住,這是他爸媽臨走時,去我家跟我爸媽商量好了的。我爸媽瞧著他們一臉的愁容,很是憐惜,就說你們安心地回去伺候老人吧,這有我們呢,放心,鷹子過去跟山子就伴,不會有問題的。但是,盡管我爸媽話是這么說的,可心里頭還是不大放心。倆半大小子整天窩在一堆,他們是怕我們惹出什么婁子來。于是,他們就輪番地,過來瞅我們,檢查作業,也檢查我們晚上到底都做些什么,并不住地囑咐,可別淘氣什么的。還特別囑咐說,大嘴媽厲害,全胡同的人誰也惹不起,你倆可別招擺她!

無線電是我爸來的那天發現的。

起初,他不知道我倆鼓搗的那是個什么玩意。一塊木頭板上纏著一堆爛線,架著一塊爛石頭,還有個拖著線頭子的小喇叭,被我跟小山子耳朵對耳朵地夾著,就問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都哪淘換來的?我跟他說是從古廟淘換來的,他就皺眉頭,問我怎么沒事往收破爛的地界跑?又爛又破的,往后可別去了。可是,當湊近了,聽見從小喇叭里傳出來的聲音之后,立馬就被吸引了,他把我跟小山子扒拉開,一把攥住了小喇叭,就把它貼在了耳朵上。電臺里頭正播著的是侯寶林的相聲《夜行記》,我跟小山子正聽得樂不可支,就伸手要跟他搶,可是小孩終歸搶不過大人,我爸大手一推,就把我倆給推得不能近身了,之后,他便一個人獨享了后尾一段。

大嘴家都迷上了無線電。大嘴的爸王叔為了自己家能天天聽上礦石收音機,就不想再跟我們合用一只小喇叭了,他拍拍大肚皮,從手提包里掏出錢來,讓大嘴去買一個耳機,能掛在耳朵邊上的那種真正的耳機,國營商店里有,要五六塊錢一副。大嘴拿上錢,一蹦老高地來跟我們顯擺,說他爸給了錢,他要去買一副耳機,倆耳朵同時都能聽的那種耳機,那個小喇叭,你倆留著用吧!再沒人跟你們掙糾了!不過,讓我倆有了好小人書,得給他瞧,否則小喇叭他隨時收回,他讓我倆記好了,那可是他花錢買回來的。朝我倆顯擺完了錢,他就又跑去把好消息告訴了馬叔,之后攥著錢一躥一蹦地跑了。身后他爸追上了一聲喊:“貴才,我的孩子,理想不理想?”大嘴沒回話,可我卻在心里說,理想!當然理想!說完了,心里便涌起了無限的羨慕。我當時想,要是我爸這么好,這么慷慨就好了。

就是在這天晚上,我跟小山子做完了功課之后,開始獨享那個小喇叭。

就在這天晚上,礦石收音機里,傳出了一股子奇怪的信號。

滴滴,滴滴答答。滴答,答答,答答滴滴答答……

奇怪的信號,激起了我倆的好奇心,于是,就把原本想上房調整天線角度,收聽孫敬修爺爺講故事節目的打算放棄了,專一地收聽起了那滴滴答答的聲音。這聲音盡管單調,還伴隨著吱吱啦啦的噪音,可是它卻引發了我跟小山子的無限遐想。很明顯,飄蕩在空中的這些信號,是無線電發報電鍵敲擊出來的節奏。滴滴答答就是莫爾斯碼的組合。

信號,忽然間就讓我們興奮了起來!

忙找來了紙和筆。我倆嘗試著把收聽到的信號記錄下來。在無線電的科普書上,有莫爾斯碼知識的介紹,莫爾斯碼由阿拉伯數字組成。“滴”是短音,專業術語叫“點”。“答”是長音,專業術語叫“劃”。阿拉伯數字是由點和劃組成的。不同的點和劃,就是不同的數字。四個阿拉伯數字為一組,一組阿拉伯數字便是一個漢字。

很快,我們就記錄下了一組組的數字。

1322,9700,8533,4681……

莫爾斯碼,是國際通用的。《明碼電報本》在新華書店里就能見到。焦急地等到第二天一早,書店還沒開門,我跟小山子就跑到了門口去等待。終于熬到營業員來卸門板,門剛被打開一道小縫時,我們便立即擠了進去。找到了《明碼電報本》,捧起來,屏住呼吸趕緊查看。可是結果卻令我們十分失望。按《明碼電報本》翻譯電文,結果根本就不成句子。在我們記錄下來的一堆數字當中,只對應上了幾個詞:呼叫、應答、等待、重發。

后來,我們終于知道了,這是國際通用的用語,無須加密。

偵察兵的訓練

每年一到秋天,學校就會來一次大掃除,清除垃圾,順帶把瘋長在校園里的蒿草拔干凈,以防結籽,來年繼續瘋長。

經過一夏天的生長,蒿草已經長成了小樹的模樣,枝干有大拇哥那么粗,個頭有半人高,清除它們時,鐵鍬下去,它們便立即晃悠了起來,還伴隨了稀里嘩啦的響聲。我立即就想起了馬叔講的偵察兵的故事。瞅著蒿草,在它的下邊蹲了蹲,正可好的,就能隱蔽了。可是,偵察排長在小張要把搖晃著的蒿草按住時,為什么會反其道而行,繼續搖晃它,讓它發出聲音來呢?這時,一陣風掃了過來。風從蒿草的頭頂上吹了過去。蒿草隨著風搖曳了起來。

我忽然就弄明白了!

馬叔胡摟(撫摸的意思)著我的腦瓜子說:“行,鷹子真行!”

小山子還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大嘴就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馬叔就讓我給他倆解釋。我說:“記得蘇老師給咱們講過的那個成語‘欲蓋彌彰吧?”他倆忙點頭說“知道”。我說:“咱們的偵察兵在敵人的陣地前忽然臥倒,小張碰到了一棵蒿草,蒿草立即就搖晃了起來,并且還發出了聲響,晃動和聲響就把敵人的巡邏兵給吸引了過來,這時候,如果要是愣把蒿草按住,讓它立即停止晃動,反而倒暴露了目標,而讓它繼續晃悠,就產生了一個錯覺,讓敵人的巡邏兵們感覺是風在吹著它,它才會不停地晃動。”

接下來,我便問馬叔是不是當過偵察兵?馬叔只是微笑,并不做答。大嘴便開始顯擺地說,馬叔從前就是偵察兵。他身上的病,就是當兵的時候,爬冰臥雪、潛伏、埋伏時落下的。我跟小山子立即就對馬叔肅然起敬,扯著他的手,讓他教我們,說我們也想學當偵察兵。深入敵后,探龍潭虎穴,抓“舌頭”,搞情報,多神氣!我說:“您答應了的,誰要是揭開了謎底,是要培養誰當偵察兵的!”小山子說:“也不能光教給一個人啊,要教就連我一塊堆的,人家偵察兵出去執行任務,可是要講究配合的,沒有我,你跟誰配合?”大嘴聽了,也急了,說:“馬叔是我家親戚,誰薄誰厚他是知道的,哪有不教自家人,先教外人的道理?馬叔,您先教我當偵察兵!”

被我們輪番地扯著,馬叔大概是被磨不過,就答應找個晚上,我們的功課都做完了,教給我們真本事。教給我們怎么當偵察兵。嗷!我們仨人,立即就把帽子朝天上一扔,歡呼雀躍了起來!

終于等到了那個晚上。

馬叔領著我們三個,悄沒聲地來到了一處荒蕪地界。一個大場院,老大老大的個,空空蕩蕩的。場院里,蒿草遍布,一座廢棄的樓房,幾堆破爛雜物,幾堆雜草,地面上還有幾個深淺不一的大坑。幾株大樹高高聳立,老鴰窩里趴滿了老鴰,它們不住地朝我們探著腦袋,一瞧究竟。

大場院里,寂靜、神秘。寂靜得讓人心里頭發虛,神秘得叫人心里發瘆。老鴰忽然驚叫了起來,聲音劃破了夜空,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隨著那叫聲,我渾身上下嗖地就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馬叔問我們害怕不?我們強打精神說不怕!說的時候,心里頭直打戰。

我們接受的第一個科目是走路。馬叔說咱們得從最簡單的走路學起。他問我們怎樣才能在走路時不發出聲響來呢?我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之后又都在地上走了兩趟,但是都搖頭,都沒做到走路沒聲。馬叔就讓我們把肚子里的氣都繃住了,盡量輕緩地呼吸,然后輕抬腳,慢慢朝下落,要先腳后跟著地,再過渡到腳尖。我們按照他說的練了,結果真的就再沒發出聲響,腳底下就跟踩在地毯上似的寂靜。

練了陣子腳步,馬叔發給我們每人一把電棒。讓我們各自找地方去潛伏,之后相互尋找,先被發現者即被俘虜,在尋找過程中可以使用電棒和土塊,被電棒照射到和被土塊擊中即為犧牲。我們迅速散開,各自尋找有利地形隱蔽。黑暗空曠的場院,立即把我們小小的身子給吞噬掉了。

我躲藏在了一個雜貨堆后面,雜貨堆里什么都有,各類雜物支棱著,縫隙和孔洞遍布,敞著口的破箱子和爛柜子,就如同鬼怪張開的大嘴,隨時都會把我給吞進肚子里。忽然,一直臥在空洞里頭睡覺的貓,被我給驚著了,它惡狠狠“嗷”地大叫了一聲,之后嗖地一下,踏著我的肩膀頭,飛跑了出去。呼一下,我渾身一個激靈,立即有一層白毛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

我強力讓自己鎮靜了下來。不去想那只貓,不去瞅身邊那些神秘莫測的空洞。按照馬叔的提示,我盡量趴在地上,以減小目標。

馬叔在安排這個科目時,是有限時的,讓我們在五分鐘之內結束戰斗。他說可以數著自己個兒的心跳,人每分鐘心臟跳動六十下,遇到緊張,心跳會加快,一分鐘可以跳到七十下。

五分鐘,心臟跳動三百五十下。

抓俘虜,擊斃對方,速戰速決!

我在數著自己的心跳。心臟已經在緊張和恐慌當中怦怦地跳動二百多下了。用來出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必須行動了。我先學著電影里演的那樣,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來,找根棍子挑起來,朝外晃,結果,一塊土塊迅即就打了過來。我暗喜,隨即從地上躥身起來。

這時,場院里已經有了兩個亮點,雖然分不清哪個是大嘴,哪個是小山子,我只要朝著一個亮點按亮電棒,我就贏了。

最后的結果有些混亂。我的電棒雖然是照在了大嘴身上,可是大嘴和小山子卻相互照著。如果是小山子的電棒先照到了大嘴,大嘴先犧牲了,那么我的成績則無效。

小山子和大嘴的身上,都被射過來的光束,很強烈的照射著。他倆各執一詞,互不相讓,都說自己先按亮的電棒。應該是把對方擊斃了。

馬叔瞅了瞅手表,過來評判,他說時間你們都掌握得不錯,都在五分鐘之內主動出擊,并找準了目標。可是你們三個卻都沒動腦子。馬叔說他安排這個科目其實是為了檢測我們的智慧,而不只是誰勇敢,果斷,能在瞬間擊斃對方。

我們不解其意,問他怎樣才是智慧?馬叔先表揚了我,說我能想出先把帽子挑起來吸引目標的法子,可是我們三個人卻都忽略了電棒的使用。他說,偵察兵在使用電棒時,一定牢記的是,不能讓它緊貼著身子,“知道這是為什么嗎?”我豁然開朗了,“那樣敵人會朝你開搶!”我的回答,馬叔不是很滿意,他說,“準確地說,是敵人會照著亮光開槍!”說完,就把我的電棒接過去,教給我們如何使用。

他把胳膊伸開,把電棒舉到遠離身體的一側!

小山子受到了啟發,把電棒舉得高高的,高過了腦瓜定,馬叔又點頭,并問我們:“當時你們要是這樣使用電棒,是不是就都不會‘犧牲了呢?”我們趕緊點頭。“當偵察兵不簡單吧?”結束了科目訓練,馬叔問我們。我們忙慨嘆,說:“不簡單,太不簡單了,連使用個電棒都有講究。”馬叔又問:“往后還想練嗎?”我們說:“當然想了,下一個科目是什么?”馬叔瞅瞅表,說:“該休息了,明天你們還要上課。”我們便有些戀戀不舍,還想繼續練習。大嘴說:“明天沒有正課,在操場上練習國慶十周年的節目。”小山子插嘴說:“練習折扇子,組花。”馬叔問:“那,你們國慶節,是要在廣場上組花了?”我說:“對!”馬叔說:“那就更不能不休息好了,國慶排演,比什么都重要!走,回家,改天再練習新科目!”

回家的路上,小山子問馬叔:“我們要是練好了,能當偵察兵嗎?”馬叔說:“當然了。我在部隊有不少戰友呢,他們有的就是負責挑兵的,你們練好了,我管保負責推薦!”

馬叔的話,把我們說得心花怒放。

當兵,當偵察兵,像電影里的英雄人物一樣,那可是我們心里頭最大最大的夢想啊!

泰山,廬山呼叫

我們剛聽上癮頭,可那個神奇的電波竟然就悄然消失了!

這讓我跟小山子心里有股子說不出來的別扭。怎么形容呢?這么說吧,就好比好不容易攢錢買了根冰棍,可剛咬了一口,剛咂么出點味來,卻被太陽曬化了,吧唧一下,掉在了地上。

小喇叭里靜悄悄的,除了幾聲吱吱啦啦的噪音偶爾冒出來,像我們淘氣的時候一樣,隨意在大街上喊兩嗓子,扔塊磚頭,摔倆廢燈泡,折騰幾下過后,就都散去了,沒了聲響。

小山子放下筆,瞅了眼紙上記錄下來的莫爾斯碼,就躥身出了屋子,手腳并用地爬上了房頂。他開始轉悠天線。我們的礦石收音機,是無線電家族里最為簡單的設備,不能隨意調臺,若是追蹤電臺的信號,就只能轉動天線,追蹤它的方位。可是,畢竟設備簡陋,操縱性能差,有可能毫厘之間轉瞬即逝的波段,小山子的手稍微一哆嗦,就被忽略掉了。

還是什么也沒有,小山子折騰得順脖子流汗的,也沒再找見那個信號。

瞅著紙上的那些數字,我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要是能做一個放大電路就好了”。小山子沒接話茬。誰都知道要是能做一個放大電路,再配上一個手動調節器,我們的礦石收音機就成了一臺真正的高級的無線電,可是我倆口袋里空空的,拿什么買原材料呢?小山子的父母走的時候,給他嚴格地規定了一天只許可花八毛錢和一斤糧票的量,橫是不能讓他三天五天,一個禮拜的不吃不喝吧?我家里頭呢?我媽甭說了,用我家親戚的話說,日子過得十分仔細,是屬于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的主。

我爸知道了我有了要做一個放大電路的想法后,表示非常支持。不過,我覺得他也就能在嘴上說說,他在我們家不掌大權,每月的工資,都是我媽到他單位去直接領取,領過工資,就去一趟商店,給他買兩條大生產牌香煙,其余的,除了寄給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各家五塊錢之外,就都存進了銀行。她的一句口頭禪是,存著,必須存著。我為了誰呀?還不是為了你們這倆白眼狼?!

我爸圍著我們的礦石收音機轉了兩圈之后,就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來。他遞給了我一個方方正正的紙包。我忽然明白了,卻忽閃著眼睛,明知故問地問他這是干嗎?我爸就說讓我拿去,換零件。

拿著我爸給的紙包,我心里一陣陣地朝外翻著熱浪。那是他一個月的煙,沒有了它,我都能想象到他往后三十天里的模樣,定是抓耳撓腮地沒著沒落。定是咬牙跺腳,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難忍難熬。

放大電路很快就做好了,再加上一個調節器,除了包裝不大像樣之外,我們的無線電簡直就跟商店里頭賣的收音機不差兩樣。唯一的缺陷是它要用電。小山子說不礙的,咱們聽無線電的時候,不開燈,一準兒的就能把電省回來。

仔仔細細地又檢查了一遍,覺得萬無一失了,我就示意小山子按下了電門。無線電的燈立即就亮了。把手放在調節器上,微微扭動,吱吱啦啦的噪音一番緊接一番地響了起來。再細細地擰動,忽然我的手抖動了一下。

廬山呼叫,廬山呼叫,泰山,泰山,請注意!有報,請抄收!

無線電的聲音大大的,震得屋子里都起了回音。

敵臺?!

我跟小山子被嚇得心里慌慌的,立即關了電門。并且趴在窗戶上,緊張地朝院子里張望。

漆黑一片的院子里,很安靜。大嘴家門口搭著的倭瓜架子下,更是黑得嚇人。

忽然,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仿若是一道白光,又仿若是一陣白煙,就在大嘴家倭瓜架底下。

白色的東西越來越大!

越來越近!

朝著窗戶就過來了!

天吶——我跟小山子慌忙地就撂下了窗戶簾子,趕緊蹲到了桌子底下去。

神奇的收發電報

這回我跟小山子可是有得玩了。

我們一下子就擁有了兩臺無線電!

怎么呢?哪來的呢?

甭急,您聽我給您慢慢說。

有天下午放學,蘇老師把我跟小山子叫住了,說先別走,跟他去趟辦公室。起先,聽老師說讓我們去辦公室,又是一臉的嚴肅,心里頭就直個勁打鼓。怎么檔子事呢?我們做錯了什么嗎?因為玩彈弓子?可那是蘇老師讓我們這幾天私下里練準的呀?不是說好了要在參加完義務勞動,之后要搞個小活動的嗎?要讓我們過足了癮,打彈弓子的嗎?要么就是因為黑板報?我是跟小山子淘氣,在上頭畫了幾個粉筆道,在一個女生頭像的嘴唇上添了兩筆胡子,可是班長批評了之后,我們主動給擦了呀!隨著蘇老師吧唧吧唧的大步子,走向辦公室的路上,我跟小山子低著頭,不住地偷偷交換著眼神,不斷地在心里嘀咕著,不知道蘇老師這是為了什么。但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是大事,不然他不會不讓我倆回家。

忐忑不安地走進辦公室,我倆緊忙著瞅蘇老師。可是蘇老師卻瞅著我倆不開口。他越是不開口,我們心里就越是發毛。我們越是發毛,而蘇老師呢,就越是抻著,不開口。不開口還不要緊呢,他忽然還一咧嘴,樂了。他這一樂,簡直是把我倆就生生地給樂得由打后脊梁上竄涼氣!這時,我就把最壞的結果想到了蘇老師會不會是要撤了我倆參加國慶節慶典的資格上,他這么抻著,不開口,一定是不好張嘴,所以呀,就先樂一下。想到這,我心里頓時咯噔了一下,如果真的是那樣,可就真的是土地爺掏耳朵——崴泥了!參加國慶活動,那可是我溜溜地盼了一年的啊!況且,我們倆人,為了能爭取參加這次國慶活動,可是在學習上和組織紀律上,都十分努力了呀!

蘇老師樂了一下,就拉開了抽屜。我跟小山子忙斜眼朝著抽屜里頭瞟。抽屜里,放著一張紅紙,紅紙上有些字,因為距離稍遠一些,我一時沒瞅清楚上頭都寫的是什么。只瞅見了一個大紅章十分顯眼地在上頭扣著。

蘇老師就拿起了那張紙,瞅了瞅,把它遞給了我。

這之后,我們便得到了一臺無線電。

怎么個茬啊?嘿嘿,說起來有點意思。那張紅紙是一個通知書。通知書上說,北京市少年文化宮要舉辦一次無線電比賽,報名者需得有自己個兒的作品。由于我跟小山子不僅自己個兒動手制作了礦石收音機,還進行了升級,改造成了高級別的無線電,所以,蘇老師決定,給我倆報名,參加了這次市里的無線電制作比賽。我跟小山子呢,也沒辜負了蘇老師的期望,給班里爭了光,給學校爭了光,我們自己個兒還獲得了獎品——一臺跟我們倆升級后一模一樣的無線電!

很快,我倆就在兩臺無線電上鼓搗出了新花樣。

實際上,我們改造后的和獲獎的那種無線電,學名叫“交流再生式收音機”(當時所有的收音機都被統稱為無線電),能變換頻道,收聽許多電臺。

一開始,我們倆是各抱著一臺,收聽自己喜歡的節目。聽了陣子,就發現了這種無線電的不足,怎么不足呢?這種無線電的過濾性能太差,我們不論收聽哪個頻道,怎么也濾不去一個發射功率強大的電臺。聽哪個臺,這個電臺都在旁邊說話,就跟胡同口上賣冰棍的高老太太似的,碎嘴子嘮叨。我們便開始恨那個電臺,想有沒有什么好辦法,把我們的無線電過濾功能增強,濾掉那個臺。這就又牽扯到了錢。我媽知道我們獲了獎,自然很高興,于是,在我伸手跟她要錢時,盡管心疼得跟從她身上割肉似的一百個不樂意,可還是在我爸保證一個禮拜不抽煙后,掏給了我兩塊錢。給我錢的第二天早起,她叫我去買油餅,平時我都是買四個,我媽吃一個,我跟我爸一人一個半,可是那天她卻在我出門時囑咐我就買仨,我問她怎么就買仨?她說,“我胃口這兩天不大老好的,就不吃了。”

得了錢,買了元件,我們就改造起了無線電。

新玩法就是那時候,被我跟小山子琢磨出來的。

在改造無線電的過程中,我倆要不斷地對它進行調節,以把它的收音功能調節到最佳狀態。就在這么手持著調節鈕,左轉右轉,右轉再左轉的功夫里,我們獲得了新的知識。原來,無線電發出的尖利刺耳的噪音,竟然是一種跟電報一樣的電波,電波能被附近的無線電接收到!太神奇了!這一發一收,不就是電報局里的收發報嗎?

有了這個發現,我們就再次嘗試,瞧瞧這個干擾的范圍會有多大,也就是噪音的電波能傳到多遠的地界。于是,我便把一臺無線電抱回了家。晚上做完了功課,在跟小山子約好了的時間里,同時打開了無線電。我擰調解鈕,讓無線電發出尖利刺耳的噪音,他接收。結果相當神奇,遠隔幾百米的距離,小山子那臺無線電依然能接收到噪音的電波,這讓我倆興奮不已。于是整個晚上,我們就發電報玩,不是他用尖利刺耳的噪音“吱啦吱啦”我,就是我“吱啦吱啦”他。我倆一來一回地玩著,一會是他“吱啦”我兩下,一會是我“吱啦”他三聲,一會是他“吱啦”過來兩長一短的噪音,一會是我回復他兩短一長的噪音,就跟蘇老師教給我們的成語一樣,樂不可支,樂此不疲。

這么玩了兩宿,我們已經能熟練地操縱無線電的調節鈕,把它當作發報機的電鍵,相互收發電報了。

但是,要想交流,讓對方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們還要有電報的語言,我們還必須擁有自己的密碼。莫爾斯碼我們是早已接觸過的,“滴滴”和“答答”分別是長音和短音,長短音不同的組合,就是不同的阿拉伯數字,一個漢字對應四個阿拉伯數字。這樣,我們就約定,用四角號碼(把字的四個角編上數字的一種查閱字典的方法)字典當作“說話”的秘碼本。

一切準備就緒!

晚上,還是做完了功課之后,我們準備進行第一次說話的試驗。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倆同時都打開了無線電。先相互制造出了幾聲噪音,算是打個招呼,表示準備好了,之后,小山子便控制著尖利刺耳噪音的長短,“吱吱啦啦、啦吱、吱啦”地把密碼發了過來。我呢,嚴陣以待,手拿鉛筆抄報,就像電影里八路軍的地下工作者一樣緊張專注,等我抄好了電文,翻開手邊的四角號碼字典一翻譯,是他在問我“今天的數學題你會做嗎?”我趕緊把“我會做”仨字編了密碼,擰動調節鈕,長音短音,短音長音地發了出去。過了一陣,噪音再次響起,小山子發來了密碼,問我:“第二題的答案是什么?”我再次把“得數是23546”編了秘密,發給了小山子。過了一會,我家房門被擂得山響,我媽慌慌地披著衣裳下地去開,門就只開到剛能鉆進一個人來那么一道小縫的時候,只見小山子興沖沖地就閃身鉆了進來。

“成功了!”

小山子進屋之后高興地把電文朝空中一舉,一聲大喊,把我爸我媽給弄了個莫名其妙!忙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腦門,要瞧瞧這孩子是不是發高燒了!

孩子一個人在家,可憐見的!

可疑的電臺

我們經常能收到那個電臺的信號。

總是那個女聲。總是那個不緊不慢的腔調。

廬山呼叫,廬山呼叫,泰山,泰山,請注意!有報,請抄收!

它是發給誰的呢?

那個收聽的人,在哪呢?

說的又是什么呢?

一股子神秘感,油然而生。

我跟小山子每個人有了臺無線電后,也把大嘴饞得夠嗆。

我不是說過了嗎,大嘴就跟塊年糕似的,總貼著我跟小山子,我們倆干什么,他一準兒也要干什么。我們做礦石收音機,他也做,我們把礦石收音機升級了,他也要升級。可是他又不會,于是就整天地纏著我倆。特別是我倆獲了獎之后,他還非要一臺我們那樣的無線電不可了,就找他爸要了錢,去買零件。他爸給他錢之后,在他身后頭喊,“貴才,我的孩子,這回理想不理想?”大嘴沒顧上回話,緊忙著跑去了商店,把零件買了回來。

我跟小山子利用噪音“說話”成功的第二天,大嘴找了過來,說他爸請我們上他家去一趟。

他爸王叔說,貴才的水平跟不上我和小山子,或許是哪沒弄好,所以他家的無線電聲音總是不那么清亮,噪音大得厲害,讓我們給他瞅瞅是怎么檔子事。其實,這要是在早先,他家有什么問題,都是馬叔主動幫著解決,我不知道馬叔是不是懂得無線電,但是我知道,即便是他懂得,王叔這會也不會用他,因為前幾天,他們倆吵了架,從來都好脾氣的王叔那天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馬叔的鼻子罵他是寄生蟲,賴在他家不走,還說:“你不是當過偵察兵嗎,你但凡要是有點當兵的骨氣,你麻利地給我走人!”

大嘴的無線電確實是有問題。經過檢查,問題出在電子管上。估計應該是管子的質量有問題,過濾功能不好,所以造成了串臺,噪音也不斷。于是,我就建議王叔再換一只電子管。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就讓小山子去把我們無線電上的電子管拔下來,插在他家的無線電上,結果他家的無線電立即發出了清亮悅耳的響聲。

王叔說:“嘿,可是真有你倆的,神了!三下五除二,問題找著了!”他拍拍大嘴的腦瓜子,“貴才,我的孩子,換個管子理想不理想?”

大嘴忙說:“理想,理想!”

王叔說:“但是,也不能夠就把這只管子給浪費了,咱們先湊合著使,湊合著聽行不?凡是都要講究個節約你說對不對?”

大嘴就把嘴撅起來,不高興。

接下來的事,就蹊蹺了,就讓我跟小山子感覺有些奇怪了。

王叔讓我們給他家的無線電做了檢查之后,我跟小山子就不再敢玩“噪音”了,因為自打我倆鼓搗無線電以來,街道上的吳大媽就來找過兩次,一次是檢查我們裝的無線電有幾個燈(電子管),說是兩個燈以上的要登記(兩個電子管以上的收音機可以收到短波,短波中有敵臺),瞅了瞅我們的東西很簡陋,只有一個礦石收音機,就放心地走了,一次是我倆獲獎之后,她知道我們的無線電高級了。就來囑咐,讓我倆一定要學好,可不興收聽不該聽的玩意。我倆知道,吳大媽說的不該聽的玩意就是敵臺。所以,我跟小山子就很是注意,害怕“噪音”被吳大媽聽見了,說我倆瞎鼓搗,又來檢查。

我跟小山子每天做完了功課,就憋在屋里頭聽廣播。擰著擰著頻道,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不自覺地,就擰到了那個女聲那。說實話,我們已經對她著了迷。她不僅播報的聲音特別甜潤,很吸引人,想象著,像我們的音樂老師,而且,每回我們都要記錄她播報的密碼,盡管沒辦法把它翻譯出來。也或許可以這么說,越是破譯不出來,我們才越是對她的播報感興趣,才覺得她的播報越發神秘,越發深奧,越發神奇。她的播報,和她本人,用蘇老師教給的成語形容,讓我們浮想聯翩。我們甚至想象著能不能見到她,瞅瞅她長什么樣,是不是跟我們的音樂老師差不離?問問她是誰在接收她的信號?天天播報要干什么?

準時準點,她又開始播報了。

廬山呼叫,廬山呼叫,泰山,泰山,請注意!有報,請抄收!

拿起筆來記錄時,我忽然就想,也有人在這個時候跟我一樣,也手里拿著筆,倆眼直瞪著無線電。

可這個人是誰呢?在哪?

正收聽著,就聽見無線電里傳來了干擾聲,嗚嗚的,跟飛機從腦瓜頂上飛過去一個樣。播報的那個女聲瞬間就在干擾聲中消失了。

我趕緊關上了無線電的電門。心里有些緊張。干擾聲讓我忽然明白了,這個頻道一定是敵臺。要不介,怎么會干擾它呢?況且,她的播報也確實十分神秘、詭異。這么一想,心里便開始有些后怕。覺得不應當收聽那玩意。要是讓街道上的吳大媽知道了,還了得了?她非找我媽和蘇老師不行。只要是她一找,我跟小山子參加國慶活動的事,就一準兒泡湯了!

關了無線電還是有些不放心,我就把窗簾的一角給掀開了,朝院子里頭瞅,總覺得吳大媽就在窗戶底下支棱著耳朵監聽著。

院子里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一只白色的野貓,在暗黑里,躡著四只腳,正在地上悄沒聲地走。它的腳輕輕的,腳底下呢,軟軟的,就像是踩在了棉花上。野貓行走得很慢,東瞧瞧西瞅瞅,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么可心的東西,或許是耗子,又像是吃飽喝足之后在散步。把腦袋伸出窗戶,瞅著它走過小山子家門口,漸漸地接近了馬叔的門口,并貼近了門檻。它就不走了,朝門檻探探,又朝門縫聞聞,正不知什么東西吸引了它,讓它把鼻子貼在了房門上時,只見它忽然就弓起了身子,立住了,倆耳朵一縱,渾身的毛一乍,眼珠子倏地瞪了起來,隨著一股綠光唰的一閃,緊接著就躥起身子,喵一聲嚎叫,驚著了一樣,迅速跑走了。

我也像驚了一樣,立即把腦袋縮了回來。

馬叔屋里頭怎么了呢?

野貓怎么就驚著了呢?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那么,還有更奇怪的嗎?對,還有。什么呢?您甭急,我說出來,您就知道了。

可是,小山子卻并不以為然。他問我:“白貓嗎?”我說:“嗯,忽然就跑開了,跟有人踩了他的尾巴似的。”他說:“那有什么稀奇的,那只大白貓我知道,常到我家院子里頭來溜達。”他這么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它是常來,并且也不害怕人,我們給它東西吃,它就吃,想逮它,也不躲。有回我們逗它,把一個絨球拴在了它的尾巴上,它以為是什么好吃的,就使爪子抓,可是卻怎么也抓不住,它越是朝前探身子,尾巴就越是往后跑,它抓,尾巴跑,于是就原地轉開了圈,轉著轉著,您猜怎么著?它忽然就立住了,倆耳朵唰地支棱了起來,眼珠子也老大個地瞪著,緊接著就是弓身一跳,就跟剛才從馬叔門前跑走時的動作一個樣。

不過,我還總是覺得貓的動作蹊蹺。還有那喵的一聲嚎叫。不像是在玩。盡管它經常自顧自地那么耍巴。跳起來,落下去的;跑走了,再跑回來。

我們是在不經意間,忽然捕捉到那個聲音的!

把不解的大白貓的奇怪動作放下,我跟小山子就擰開了無線電。立時,尖銳刺耳的噪音就響了起來!

吱吱、啦啦!

吱啦啦、吱吱吱啦!

吱、吱、啦、啦!

節奏分明!

您知道是怎么蹊蹺、奇怪了吧?

噪音!

有人在用噪音!

誰在用噪音收發報

用蘇老師教給的成語不知所措,來形容那一刻最合適不過的了。在剛收聽到那個噪音時,我跟小山子一度都有些緊張,也有些驚慌。因為我們絕沒有想到,除了我倆沒事瞎玩,傳遞消息找樂子之外,竟然也有人在利用這噪音。因為,那吱吱啦啦的聲音,絕不僅僅是調換波段時的固有發音,而其中是充滿了節奏的。那節奏,我跟小山子已經再熟悉不過的了,有長有短,長短相間,標準的莫爾斯碼。

好一陣子,我跟小山子才從緊張、驚慌當中反應過來。誰在用噪音呢?正要琢磨,可那噪音卻一下子消失了。蘇老師講過一個成語叫戛然而止。

噪音消失之后沒多大工夫,就聽隔壁吵了起來。大嘴開始跟他爸王叔嚷嚷,說家里的無線電聲音不好,要換電子管。可是他爸就是偏不讓,說國家號召厲行節約,你是紅領巾,不懂得嗎?無線電聲音不好,就不能湊合著聽了嗎?這時候,就聽馬叔進來勸解,并且哄著大嘴說,別著急,別委屈,馬叔給你錢,你去買個電子管成不?可是大嘴爸王叔立即就急了,說讓他別管閑事,趕緊搬走,這比什么都強!

接下去的幾天,我們一直都留意著。紙和筆就放在無線電邊上,預備著隨時有動靜,隨時記錄。

其實,在這幾天里,我跟小山子也沒只停留在干等著的狀態里。我們也不斷地進行著分析。我們收聽到的那個噪音說明,在我們附近,有兩個人在頻繁地收發報。可他們是誰呢?具體是怎么排除的?您甭急,待我稍后再說。

就在那幾天里,我們在一個固定的時間,也就是每天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都能收聽到那個噪音。長音和短音很分明,很有節奏。每四個數字一組。無疑了,定是用莫爾斯碼在收發報。

我們對噪音做了記錄。

從記錄上瞅,有個很明顯的特點。每次這個噪音發出去的電報都很簡短。我們數了數,最少的,一次就只有兩個字,最多的,也不超過十五個字。可是盡管字少,瞅著很簡單,但是我們查了明碼電報本,又查了四角號碼字典,都沒能將那些簡單的數字變成文字。

那個女聲仍在繼續,時間不變。

廬山呼叫,廬山呼叫,泰山,泰山,請注意!有報,請抄收!

這個臺的女聲起來之后,干擾聲隨即便也起來了,嗡嗡地轟響。但好像是這個電臺的功率增大了,干擾聲一時也奈何不了它了,無法完全把它壓制下去,覆蓋也覆蓋不全。

任憑有飛機一樣的聲音轟響,可是她的聲音依舊不急不緩,依舊很甜潤委婉。

那么,那個收聽的人是誰呢?

會不會就是我們收聽到的那個用噪音發報的人呢?

忽然之間,就有這么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冒了出來!

馬叔的奇怪舉動

之所以把小鹿子的嫌疑給排除了,是因為我跟小山子做了一個實驗。

我們先是在少年宮無線電輔導老師那得到了一個知識,我們使用的這種學名叫“交流再生式收音機”的噪音,的確是一種電波,不過,由于無線電本身的功率不大,因此這種電波的傳播距離有限。老師說大概也就能在半徑約計500米的范圍造成干擾。也就是說,如果兩個人之間用噪音的方法收發電報,他們之間不能離得過遠,超過一里地,就收不到信號了。于是,我跟小山子就做了個實驗,他抱著一臺無線電,我抱著一臺無線電,各奔東西,在相距電車兩站地的地方各找一座公共廁所,接上電源,果真就收聽不到對方發過來的干擾聲,直至我們走到了兩站地之內,我才收聽到由他無線電里傳過來的噪音。

小鹿子之所以能當上我們班西路放學隊的隊長,不是因為他跟人家吹噓的那樣,什么學習好,什么守紀律,什么有組織能力,而是因為他家離學校最遠,遠在三站地之外,他能舉著小旗子,一路上把所有家在學校西面住的同學都送到家。

這樣呢,小鹿子發報的嫌疑,就自動被排除了。

馬叔一直也沒教給我們新的偵察兵科目。自打把我們帶出去在野地里訓練之后,他一直就沒提新科目的事,又趕上他跟大嘴爸王叔越來越不對付,甚至公開吵了架,王叔拿馬叔當過偵察兵當說辭,指著鼻子說,要是還有點當兵的骨氣,就立馬走人,所以我們也就不敢再提訓練的事了。

這些天,據聽說馬叔就要走了,而大嘴媽卻攔著。倆人是在水管子旁邊說的那番話。早上起來,馬叔手里頭拿著牙缸子,接著水,大嘴媽手里頭拿著瓢,也在接水。馬叔一邊刷牙一邊說要走。大嘴媽把瓢里的水澆在她家門前種著的那架老倭瓜根底下,說:“再怎么著,也要過了國慶節再走。十年大慶,白天游行慶祝,晚上還有焰火、演出,正可好的地趕上,不容易的,十年才那么一回!”大嘴爸王叔這會就在屋里頭使勁地咳嗽。馬叔朝屋里瞅了兩眼,就把嘴漱了,說要立即走,說不能再讓你們家起隔閡了。大嘴媽想了想,就把手里的瓢使勁朝地上一撂,瞥了一眼屋里頭,說:“也好,我也就不死乞白賴地攔著了,但聽姐姐一句勸,再吃最后一個療程的藥,錢都交了,糟踐了可惜了的!”

馬叔就去取最后一個療程的藥。

您猜怎么著?就是從他這回去取藥上,我跟小山子瞅出來了點端倪。

什么端倪呢?

按常理說,馬叔去取藥,是不是得上醫院?

是得上醫院。

可是您知道他是上哪取的藥嗎?

哪啊?

告訴您說,聽了您就會覺得蹊蹺了。他取藥,沒去醫院,而是在馬路上,一條很偏僻的小馬路上。

聽著是新鮮!

新鮮?您不覺得這事很不正常嗎?

那天正可好的,我跟小山子在西郊八一湖邊上的小樹林里頭練彈弓子。蘇老師不是說了嗎,要在義務勞動的時候,讓我們放開了打一回彈弓子,還要進行比賽。雖然我們不知道比賽的內容是什么,可是必定要有個目標。于是,我倆就把一棵樹上的老鴰窩當作了假想的那個目標,輪番用小山子的彈弓子打,瞅誰能打中。我的彈弓子您是知道的,被蘇老師沒收了,鎖在他辦公桌的抽屜里。剛預備要打的工夫,小山子一扭臉,瞅見一輛黑色的大汽車慢慢悠悠地開了過來。小山子驚奇地喊了一聲“轎車!”我倆不約而同就改變了主意,要先跑過去聞汽油味。轎車是我們很難遇上的玩意,一個禮拜也不見得能遇上一輛,它屁股后頭冒出來的黑煙當中,含混著淡淡的汽油味,那股味道,在我們聞起來,就好比我媽做疙瘩湯時放的香油那么好聞、金貴,因此,凡是有轎車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這幫孩子就會一擁而上,追著它的屁股聞出二里地去。

可剛跑出去兩步,我跟小山子忽然就都止住了步子。

怎么呢?

馬叔!

他不知是什么時候接近了汽車。

汽車就緩緩地停了。停在了幾棵大樹后頭。我們都注意到了,汽車在停的過程中,后尾燈居然沒有亮!

還有更加蹊蹺的事呢!車停穩了,沒下來人,馬叔也沒上車里頭去,車窗戶被搖了下來了小半截,就只小半截!之后一只手從車里頭伸了出來,把一大堆藥包快速地塞了馬叔,再之后,汽車忽然轟的一下啟動,飛一樣地跑了。

我跟小山子當時下,有些發蒙。這是怎么個茬呢?就知道取藥得上醫院,也有去藥鋪的,可怎么馬叔取藥取到馬路上來了呢?車上頭的人還沒跟他說一句話,車窗戶也只開了那么一丁點,里頭的人瞅不見,并且把藥遞出來,車就麻利地開走了,怎么像是特務接頭呢?那是藥嗎?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馬叔是當過偵察兵的,隱蔽是必修功課,就跟我們天天演算數學題是一個樣的,那么他為什么要到這么個荒郊野地里來取藥呢?他要隱蔽什么呢?

沒顧上再打彈弓子,我跟小山子立即回了家。一路上我們就琢磨好了,要瞅瞅馬叔回來干什么,熬藥不熬藥。他要是不熬藥,就說明他取回來的真有可能并不是藥。即便他取回來的是藥,那么他去荒郊野外的八一湖,也必定是要做一件背人的事,而取藥也只不過是個幌子。這件背人的事,讓我們立即和無線電里那個女聲,和那兩個用噪音收發報的人聯系在了一起。

神秘和恐慌,立時就籠罩在了我倆的心里。

馬叔自然要比我們早回來一些。他居然并沒有攏火,更沒有熬藥。一個人在屋里,坐在他慣常坐著的那把椅子上,手里捧著什么在悶頭瞧。

我跟小山子心里的疑惑,就更加濃重了。他不是要吃最后一個療程的藥嗎?

到了晚上,還是那個時間,那個女聲又開始播報了。我們趕緊記錄,跟以往一樣的,這份電報的字數依然不多。

就只有十個字!

終于破譯了密碼

我抄報時,小山子就悄悄地潛在院里窺視、竊聽,瞅瞅是不是馬叔在收發報。即便是瞅不見,聽一耳朵,他屋里有沒有噪音也行。但是小山子回來跟我說,馬叔的門和窗戶都遮得嚴嚴實實的,屋里什么也瞅不見。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也聽不出屋里有任何聲響。

可是,那怎么大白貓在他的門口忽然驚跳起來了呢?

嗷,想起來了,蘇老師說過,有些動物的聽覺要比人的靈,比方說蝙蝠、海豚,就能聽到超聲波,而超聲波是人類根本就聽不到的聲音。

第二天早起,我跟小山子商量,要不要趕緊把這些情況報告派出所。畢竟國慶十周年快要到了,防奸防特保安全,學校不斷地在講,尤其是在參加國慶訓練之后,蘇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強調過。可是派出所能聽我們倆小孩子的話嗎?尤其是那個李叔,自打在醫院里發生了那件事之后,可是不怎么愛搭理我了,走路走個對面,頭都不偏一下,就好像根本沒瞅見我一樣。正猶豫著,大嘴忽然跑了過來,喊:“走哇,跟我溜達一趟!”我們問他干嗎去?他說上趟郵政局。問他上郵政局干嗎?他說替他爸寄信。小山子說:“扔在門口的信筒子里不就得了嗎?”大嘴說:“不行,要航空掛號。再說,信筒子的口小,也塞不進去。”于是,就拿出信來讓我們瞧。果然老厚的,信封也老大的個。

我倆因為心里頭擱著事,就沒陪大嘴去郵政局。

我突發奇想,倒要瞧瞧馬叔整天不離手的那些書都是什么。小山子聽了我這個想法眼珠子立時就亮了,說:“對呀,那些書里,會不會就有噪音收發報的密碼本呢?咱們總在找那個發報的人,找無線電,怎么就沒想到要從密碼本上著手呢?”

依著小山子的主意,要是直接去找馬叔,以借書為名,瞅瞅他都有那些書,目的過于明顯,弄不好怕是會引起馬叔的警覺,再說,我們小孩子家家的,也不會裝假,什么都寫在臉上,最容易暴露。他說要上房鬧出點動靜來,比方把大嘴媽種的那棵老倭瓜爬到房頂上結的瓜給摘了,大嘴媽聽見動靜,瞅見有人抱走了她的老倭瓜,準保會跟心肝肺被摘了似的哭喊,接著就追趕。她一追趕,馬叔一定幫忙追趕,這樣,我就溜進馬叔的屋,瞅瞅他到底都有哪些書。可是我一想,摘了瓜,大嘴媽也未必會攆出來追,怎么呢?現在全院的人都對大嘴媽有意見,私下里說她種瓜不要緊的,您可是用廢水澆地啊,可是不能用大家伙公用的自來水澆地啊,造成浪費不說,也損害鄰居們的利益。這樣,發現有人摘瓜,她未必就敢追,為這事要是嚷嚷起來,她不是往街坊們嘴里送浪費水的口實嗎?

最后,我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上手功課時,老師教給我們做了一樣東西,什么呢?“飛去來!”什么是“飛去來”呢?待會您就知道了,瞧好吧您吶。

天黑了下來。我跟小山子各自埋伏好。我爬到了馬叔那屋對面房子的房頂上,小山子藏在了大嘴媽種的老倭瓜的棚架底下。我從腰間掏出了那個“飛去來”,一揚手,把它使勁扔了出去。只見它嗡嗡地叫喚了起來,直直地朝著馬叔的房門飛了過去,待到要碰著房門的玻璃了,就忽然停住,再一轉身,又朝回飛了過來。飛到房頂上,我一伸手,就把它給抓住了。接著,我又一使勁,把它扔了出去。它再次飛到了馬叔房門口,幾乎就要碰著玻璃了,就又嗡嗡地飛了回來。嗡嗡的響聲,馬叔聽見了,覺得奇怪,就麻利地出來觀瞧。并且還順著“飛去來”的返回方向追了過來。他站在了我所在的房下,瞅著房頂子發愣。小山子就貓一樣地鉆進了他的屋里。

用蘇老師教給的成語說,我們沒找出任何蛛絲馬跡。小山子記錄了馬叔屋里書的目錄,我們到了新華書店,把書一一找出來核對,它們都不是密碼本。我們記錄的所有噪音發報的莫爾斯碼,都不能根據那些書翻譯成句子。

這就讓我們很有些奇怪了。

我跟小山子心里都沒來由地充滿了沮喪。因為,原本想象著,我們已經接近了那個發報人,可是事情卻又跟我們預想的一點也不一樣。就好比什么呢?就好比那年期末考試,瞅見別的同學提前交卷子了,老師當場給判,一百分!一百分!幾個同學都得了滿分,就連小山子和大嘴都得了一百分。我也一時來了沖動,也趕忙著交了,可是數學老師忽然朝我喊:“鷹子,你驗算了嗎?檢查了嗎?你不及格!”滿心以為一百分沒跑的我,當時下就如同掉進了冰窖里。

小孩子家,什么都來得快去得也快。學校要求參加國慶訓練的同學每天放學后都要加練。我們的任務是站在天安門廣場的西南面組花組字。每個同學發好幾把扇子,打開不同的扇子,組成的就是不同的圖案。我們必須練熟,記牢,老師趴在地上喊一,我們就舉起一號扇子,喊二,就舉二號扇子,動作不僅要整齊劃一,還絕不能出差!并且,蘇老師說,到了國慶節那天,他會帶一只望遠鏡,他保證在舉扇子的間隙,讓同學們都能瞅一眼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但是,只要有一個同學出了差錯,咱們全班的同學,可就都沒資格瞅毛主席了!

訓練完回到家里,天就已經發黑了。吃完飯,走到小山子家,正要收聽無線電,大嘴來了,他說馬叔等你們好半天了。問他什么事?大嘴說,馬叔要走了,準備在走之前,再教咱們最后一個偵察兵的科目。

馬叔屋里已經布置好了。每個人一張凳子,每個人一張紙一支筆。我們坐在凳子上后,他說:“先問個問題,你們誰給我描述一下自己的教室?”大嘴就搶著說:“教室里兩塊黑板。前邊一塊,后邊一塊。”小山子就說:“教室里有四十二張桌子,四十二張椅子,一個講臺桌。”馬叔再問:“你們的教師是平房嗎?”我們說:“是。”問:“從東到西,你們的教室在那排房子的第幾間呢?”我們就都愣住了,左思右想,說不出來,雖然每天自然而然都能準確地進入自己的教室,可是你要問到底是第幾間,卻還真說不上來。大嘴說是第四間。小山子說是第五間。我說好像是第六間。馬叔就說:“這就是咱們今天要練習的科目,叫記憶訓練。”他讓我們每人自己在他屋里找一件東西,隨便什么都行,認真觀察,之后他提問,我們寫答案。我們立即起身在他屋里找可以用來觀察的東西。小山子走到了他的衣帽架邊上,查看起了衣服;大嘴走到床邊瞅他的被子和枕頭,我正要在他那間不大的屋里踅摸個什么翻看,卻見大嘴翻動了馬叔的枕頭,露出了壓在下面的一本包著書皮的書。

這書,讓我心里頭怦然一動!我忙順手把書翻開,瞅了一眼書名。

第二天,我跟小山子趕忙來到新華書店,從小說書架上找到了那本書——《紅巖》。

奇跡就此出現了!

這竟然是一個密碼本!

我們很順利地就把那天記錄的十組莫爾斯碼翻譯了出來——

國慶\十點鐘\請做好準備!

緊急報案

譯出了電文,我跟小山子先很是興奮了一小陣。怎么說呢?終于破解了別人的電報密碼,自然是件不得了的事,是我倆在無線電上的一大突破和進步,要不是在新華書店里頭,要不是身邊還有不少人在靜靜地捧著書讀,我們非大喊一聲“成功了!”,緊接著就摟抱著跳起來不可。可是,再細細地瞅一眼電文的意思,就一下又傻了。準確地說,是電文把我倆給嚇著了。因為,緊接著,我們倆又翻譯出了角度46和距離567米的文字。原本是為了玩,為了滿足好奇,可是一旦真的把那些密碼給翻譯了出來,又是那樣一串充滿了未知和神秘的文字,這就讓我倆一時便手足無措了起來。瞅著記錄在紙上的那十多個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個兒的眼睛。他們在說什么?于是心里頭慌慌的,手指頭顫著,再譯一遍。讓小山子再校對一遍。

國慶\十點鐘\請做好準備!

沒錯!

角度46\距離567米!

也沒錯!

就是這些個字!

國慶!?十點鐘!?電報里提國慶節,提十點鐘干什么呀?啊——想起來了,蘇老師說過,國慶大典十點鐘準時開始,毛主席十點鐘準時登上天安門城樓!

想到這,我們立即警覺了起來!角度46\距離567米!難道說,難道說,是有人……要……

請做好準備!想到國慶節毛主席十點鐘要登上天安門城樓,再瞧這五個字,便覺得事關重大了。如果說它代表有人要做好準備,實施破壞,那可就太可怕了!

我立即把所有的事就都串聯在了一起——

那女聲是敵臺在指揮;

那么抄報的就是特務;

無線電里用噪音收發報的人呢?也定是一伙的,也是特務;

馬叔呢?也應該是特務,《紅巖》那本書,就是最好的證據!再說他還那么隱蔽地到那樣一個偏僻的地界去取藥!并且取回來藥還不熬!最可怕的是,他取回來的很可能不是藥,而是炸藥!

想到這,我便開始擔心起來,若馬叔真的是特務,他十點鐘要做什么呢?偵察兵出身的他,身上的本領有九九八十一樣,若是做好了準備,還有,要是他取回來的那些不是藥,而是炸藥的話,還有什么能防得住他呢?

許多問題一下子就都涌進了腦子里,攪和在了一堆,越攪越亂!越攪越膽寒,越攪越恐慌!最后,我的心,被恐懼占滿了!

拽上小山子我們就跑出了新華書店。

我想,憑著我們倆小孩子,問題是再解決不了了。不管派出所的李叔對我冷淡與否,這回一定要報案了——角度46\距離567米!國慶\十點鐘\請做好準備——若是特務們在做準備,那簡直是太可怕了!

跑出新華書店時,小山子忽然問我,這些電文會不會是什么部門為了保障國慶節的安全做出的相關通知呢?我問他,你見過有這么發通知的嗎?不明不白,跟打啞謎似的。蘇老師通知咱們國慶那天要八點準時到校,九點之前準時進入天安門廣場的指定地點,說得多么明白?不僅事說得明白,蘇老師還發了一張紙,把通知印在了上頭,說讓交給家長。不過,小山子還有疑問,他問我要不要先跟蘇老師說一聲,讓他來幫著咱們再判斷一下?我說來不及了!

我倆快速朝派出所跑著,在經過我們3號院大門時,大嘴手里頭拿著什么朝我們喊叫,我們沒顧上搭理他。也沒聽清楚他喊的是什么,就只聽到了郵政局仨字。因為我們的耳朵里,灌滿了呼嘯的風聲。

沒想到派出所里,就只有李叔一個人在值班。

這是我最不樂意見到的。他瞅見我,一定會再糾纏那件事。

果不其然,我們氣喘吁吁地還沒站定,他就把倆手擺了擺,問:“是不是想明白了,那件事,早就跟你說過,主動點對你有好處,什么叫坦白從寬呢?道理你是懂得的,紅領巾嘛,想明白了?”

見他好不容易把話說完了,我趕緊說:“不是那事。有,有其他的事!我們發現了特……”

李叔沒容我把特務倆字說出來,就截住了我,說“這會,我不想聽你說其他的事,就只想聽你說上回在醫院里頭那件事。”

我急得倆腿直哆嗦,說:“李叔,十萬火急,真有事,我們發現有特……”

他還是沒讓我把特務那倆字說出來,他伸手很武斷地把我的話給壓住了 :“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這事呢,也要一件一件地辦。”他說:“說吧,上回在醫院里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偷沒偷人家的東西?當場可是有人瞅見了,那十塊錢,你不是從地上撿的,而是——”他伸出了兩根手指頭,做了一個掏包的動作。“你可是紅領巾,這事你要是再不自己個兒坦白了,我可就要告訴你們蘇老師了。”

瞅著他沒結沒完的樣,一個勁地糾纏著我在醫院里那件事不放,急得我心火直個勁地朝上撞。我想強忍著,可是電文里那些神秘可怕的字眼又讓我急不可待地要把它說出來,或許,再晚了,一切就來不及了。國慶,十點鐘,毛主席可是要登上天安門城樓的!這可怎么好呢?你急他不急,急癥偏遇上慢郎中,這可怎么好呢?

李叔依舊盯著我,兩只手,不緊不慢地在桌上彈動著,很悠閑地等著我跟他說那天在醫院里頭發生的事。

您說我心里頭那份急火啊,噌噌地朝上冒啊,那火,早已把我的胸腔燎著了,這會,已然燎到了臉上,我感覺我的臉火炭似的在發燙。我再按捺不住了,“特務!特務!特務!”我語無倫次地喊,“你告蘇老師就告吧!特務再不抓就晚了!”

我喊的同時,小山子忙把手里攥著的我們翻譯的那張紙遞給了李叔。

李叔一把抓過來,皺著眉頭緊瞅。

好一陣,他才抬起頭來。“這是什么?”他問我們。

我說:“電文!特務的電文!”

“怎么發現的?”他接著問。

我這才想起來其他的事,就咽了口唾沫,把怎么收聽到了那個女聲播報,我跟小山子怎么發明了玩噪音收發報,怎么又發現了有其他人用噪音收發報,還又怎么發現的《紅巖》那本書,又怎么根據這本書翻譯出來了電文,一股腦地都說給了李叔。我還說了馬叔取藥的事,并且補充了一句:“他取回來的八成不是藥,是炸藥!”

李叔立馬就站起了身,倆手倒背著,在屋里走開了溜。走著走著,忽然停住了,讓我們再給他講講怎么發現噪音是可以用來收發報的。我跟小山子就跟在了他的身后,再一次詳細地跟他講解了起來。李叔聽著,還伴隨著粗聲的喘氣。

待了一會,李叔的氣喘定了,就坐了下來。沒再提醫院里那檔子事,而是滿臉上堆著笑。他表揚了我倆,說我們不愧是紅領巾,有覺悟,有警惕性,這很好,回去吧,今天不是還要進行國慶節的排練嗎?回去吧。好好排練!

他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讓我跟小山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檔子事?不再說我醫院里那件事到罷了,怎么特務那么大的事也黑不提白不提的了呢?我趕緊問他特務怎么辦?

李叔聽了,就問我:“你的邏輯是,馬叔家有《紅巖》那本書,而電文又是根據那本書翻譯出來的,那么馬叔就是特務,對吧?”

我說:“對,最起碼他有嫌疑!”

李叔就開始微笑了,“鷹子,你知道這本書,到目前為止,發行量多少冊嗎?我告訴你,100多萬冊!”

我并沒有被他說出的100多萬冊的數字給說服,我說:“無線電的噪音,只能傳出去500米的距離!而您說的那100萬的讀者,分散在全國各地!”

李叔的微笑立即變成了哈哈大笑,“你小子是有點聰明勁,500米的距離之內,這樣,嫌疑人的范圍就縮小了,或者說,就有了唯一性,對吧鷹子?”

我趕緊點頭,小山子也趕緊點頭。我們都期盼著他認同我倆的分析,甚至覺得他已經這么認同了。瞧,他不再樂了,很認真,很嚴肅地再一次拿起了那張紙。我們開始等待著他下命令,去抓捕馬叔。瞧啊,他使勁拉開了抽屜!他一定是要掏槍了!

李叔快速地把右手伸進了抽屜里。我跟小山子倆眼直愣愣地緊瞅。可是,我們沒瞅見手槍,卻在抽屜里瞅見了一本書。

李叔把它拿出來,舉起來,放在我跟小山子眼前。

《紅巖》!

“怎么,愣什么呢?我這也有本《紅巖》,依照你的邏輯,我也有可能是特務,不是嗎?”說罷,李叔就把雙手伸給了我,做了一個要讓我把他抓起來的動作。

我跟小山子就有些傻了!

馬叔是特務

今天是彩排。參加國慶活動的全體人員,全部拉到天安門廣場進行最后一次集體排練。廣場西南側,我們組花的位置上,畫好了方格,我們每個同學對應一個方格坐好,聽蘇老師的命令。蘇老師就坐在我們的當中間,他還真拿來了一只望遠鏡,在舉扇子的空隙,望遠鏡被同學傳過來,每人十秒鐘,也就是數自己個兒的心跳十下,朝天安門城樓上望,然后再趕緊下傳。我們當時,就跟瞅見了毛主席一個樣的興奮!

彩排回來,還真有些累得慌,就跑進小山子家,要躺會。

大嘴跟在我倆身后進的院。進來就高聲大喊馬叔,他說作業完成了!馬叔就把他請進了他那屋。我跟小山子一下就沒了睡意。怎么個茬?作業?馬叔給大嘴布置作業了?什么作業呢?不會是偵察兵的科目吧?上回讓我們練習觀察,怎么沒下文了?莫不是他只給大嘴一個人訓練了嗎?不要我倆了嗎?

這么胡思亂想的工夫,房門被推開了。

大嘴興高采烈地沖了進來,他一邊朝我倆揚著手,招展他手里的紙,一邊嚷嚷著馬叔表揚他了。

原來,馬叔提前給他布置的作業真的是觀察記憶訓練。馬叔要他注意觀察,從天安門回來,要把天安門慶祝活動的流程以及群眾團體方陣和所在的位置標注出來。

大嘴拿的那張紙,就是位置的標注。我一眼就瞧見他標注了我們組花方陣的位置,他在那個位置上畫了一把扇子。我還瞅見紙上有馬叔用紅筆畫的一個對勾,和在右上角批注的一個5分。5字下面,還畫著兩道老長的橫線。

大嘴舉著紙,興高采烈地說:“馬叔說了,我夠格當偵察兵了,他說適當的時候,會舉薦我的!”

我本想反擊他,因為嫉妒而反擊,說他平足,不僅平足還腳氣,還臭胳肢窩,當兵誰要?可是卻沒有那個心思。這張紙,在強烈地吸引著我。

馬叔讓大嘴記憶這些個干什么呢?這和那些電文有沒有聯系呢?

霍地一下,電文就又出現在了我的腦子里。

國慶\十點鐘\請做好準備!

角度46\距離567米!

不好!電影里頭,凡是特務搞破壞活動時,不是都要先搞到一張地圖嗎?那么,大嘴畫的,不正是特務們要搞到的國慶活動方位圖嗎?

沒容再多想,我拽起小山子便跑向了派出所。

又是李叔一個人在值班。可是真怪了。更怪的事還有呢,他沒聽完我倆的報告,就朝我倆擺了手。他問我們:“讓大嘴,不對,是貴才。馬叔讓他畫一張國慶活動各個方陣的方位圖,就一定是要搞破壞嗎?單憑這一點,就能判斷他是特務嗎?”

我跟小山子說當然了!不然他要那玩意干嘛呢?

李叔又問:“咱們反回來說,難道你們的父母在你們彩排回來,不問你們這些嗎?”

我想了想,沒敢回答他的話。我想,我只要一說:“他們一準的要問”,李叔立馬就會跟一句,“那么他們也是特務了?”可還是心有不甘,就又說了這兩天監視馬叔的事,一個是那個噪音收發電報還在繼續,一個是馬叔自打把藥開回來之后,就沒吃過一服。李叔就樂了,說開了官話:“都是好小子,都是合格的紅領巾!好了,稍息,立正,向后轉,齊步走!回學校,上課!”我說:“今兒個,現在,沒課。”他說:“沒課溫習功課!稍息,立正,向后轉,目標,石碑胡同3號院,齊步走!”

很無奈地被李叔推著腦袋送出了派出所,我跟小山子就只能渾身軟不啦嗒地回了家。

往后的日子,沒別的,上學放學,上課下課,做功課交作業。

可是我跟小山子也并沒有灰心。既然已經監視上了馬叔,那就要堅持到底。倒是瞅瞅他國慶節的時候,要干什么。

說國慶節,國慶節就到了。

十月一號那天,早上我早早地就起來了。打整好了,就去叫大嘴。蘇老師做事很嚴謹,他讓我跟小山子、大嘴組成了一個小組,國慶日那天要相互提醒,不要遲到,要一起到校。我就出門,去叫大嘴。敲門,他家屋里頭沒人應答,再敲,還是沒人應答。覺乎著時間差不離了,再不走就遲到了,便一把將房門推開,邁步走了進去。

大嘴家里,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奇了怪了。怎么檔子事呢?都哪去了?人呢?猛然間,一張壓在書包下面的紙被我發現了。忙抽出來瞧,我老爺子,上頭的字一時間把我給嚇死了!

怎么呢?什么字呢?大嘴在紙上寫了這么一句話:馬叔是特務!我慌了,慌得手足無措、手腳哆嗦、頭皮發麻!

老天爺啊,馬叔是特務!這可怎么好呢?

我把麻木哆嗦著的雙腿在地上跺了跺,找回了點平時的感覺,立即朝派出所跑去。

我的親奶奶啊,怎么那么巧的,就又趕上李叔一個人在值班!

我沖進屋,朝著他吐著粗氣。

他瞧見是我,就又是見多不怪的模樣。“怎么著,又發現特務了?”

我唰地把大嘴壓在書包底下的那張紙甩給了他!

李叔拿過去,瞅一眼,立即又樂了。“馬叔是特務!”他把眉毛朝上挑了一下,問我:“他說馬叔是特務,就是特務了嗎?要是他在紙上寫‘鷹子是特務怎么辦?那你小鷹子就是特務了嗎?我就能把你給銬起來了嗎?”說著,他把一副手銬子在手上掂了掂,朝我樂。

我第三次被李叔請出了派出所。

不過,這回我的犟勁可是被擊發出來了。

一定是發生過什么,要不然大嘴怎么會寫下那么一句話?

我決計非找著大嘴不可!

我又回到了大嘴家屋里。小山子也在我的身邊。我們倆,四只眼睛在他家里細細地尋找著,我叮囑小山子絕不能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很快,我們就找到了他家小黑屋,找到了那張八仙桌下。臺布在上頭鋪著,鋪得好好的。可是再細細一瞧,有些異常,臺布垂下來的部分過于多了一些,以至于都耷拉到了地面上。一定是有人動過。依照大嘴媽的細致勁,她是絕不會讓臺布拖到地上的。地上有土,蹭臟了怎么辦?這么想著,就順著臺布再往地面上瞅。忽然,問題出現了!

臺布被八仙桌下面那個蓋子給壓住了!我不是說過了嗎?大嘴家,有個地下通道,通道上,蓋著一個蓋子,水泥的,上頭還有個鐵環,記得吧?

一定是有人挪動過水泥蓋子!

我跟小山子拽著鐵環,一點點地開始挪動水泥蓋子。

“鷹子,山子,我在這!”水泥蓋子剛挪開了一道縫,就聽底下傳來了大嘴悶聲悶氣的喊聲!

大嘴的喊聲嚇了我倆一大跳,忙掀開蓋子,就見大嘴的手腳都被捆著,趕緊跳下去,才瞅清楚了,原本他的嘴里是塞著爛布的,剛被吐出來。

我們剛要問他這是誰干的?他卻先說:“馬叔,馬叔是特務,他把我塞在了這!還搶走了我爸的圖紙!”問他可是地下工程的圖紙?他連忙點頭。

剩下的問題是怎么辦?

怎么辦?

時間快到了,我們要趕緊到學校去。蘇老師強調過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遲到!

可是馬叔,特務怎么辦!?他拿著王叔設計的地下排水系統的圖紙,那上頭一定標記著天安門的位置!他一定是要去那里搞破壞了!他取回來的那些個藥,或許就真是炸藥!不去逮他嗎?再不去可是就來不及了!

“去報告!”小山子的話提醒了我。

我趕緊讓小山子跟大嘴去派出所報告,囑咐他報告完了,立即去學校。

“那你呢?”他倆問我。

我說去追!

他倆焦急地說,“你不去學校?耽誤了國慶活動,蘇老師是要處分你的!”

我喊了句顧不了那些了,就問大嘴,馬叔是不是順著他家的地下通道朝著中南海的方向跑去的?可是大嘴卻說了一句讓我想扇他一千個一萬個大嘴巴的話,他說他家根本就沒有那樣一條通道,這只不過是一個放蘿卜白菜的地窖。地窖哪也不通!

跟蹤追擊

街道上的吳大媽正可好地和跑出院的小山子倆人撞了個滿懷。吳大媽捂著胸口罵他倆冒失鬼,他倆沒顧上賠不是,就趕緊報告了特務的事。吳大媽一聽,被嚇壞了,她本就是來叮囑各家各戶大節來臨,要注意防奸防特保安全的,就忙擰起小腳來去派出所報告,并囑咐他倆一切有她呢,趕緊去學校,國慶大事可是耽誤不得!

可是,他倆并沒有去學校,而是在下水道里追上了我。我問他們不怕蘇老師處分嗎?他倆說了句《水滸》里頭英雄好漢的詞“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把我當時感動得不行。幸虧下水道里誰也瞅不見誰,要不介,我倆眼里頭閃出的淚光,定是叫他倆瞅見了。

下水道里漆黑一片!

腳下是污水!

腐臭的味道涌滿了鼻腔子!

這是我早就估計到了的。我到街上,搬開一個井蓋準備鉆下去時,心里頭是有準備的。一,我記著特務電文里說的那個角度46!我當時一瞄,我們石碑胡同和天安門的夾角,差不多就是這個角度。二,就是地下的黑暗,瞧不見東西不要緊,馬叔在前頭跑,一定會有響動,聲音被攏住了,跑不出去,一準兒的會順著地下通道由打前面傳過來,只要有響動,我就能找準他的方向,就能追上他。

我、小山子和大嘴互相瞅著,盡管就能瞅見對方的白眼珠,而白眼珠這會更像是鬼魂,但是我們仨人顧不上恐慌了,摸索著朝前頭走。

下水道對我們相當有利,它并不是我早先想象的,跟巴黎地下通道似的,能跑開一輛大馬車,而是窄窄的,低低的,我們小孩子勉強能在里面站起身來,不過,也得低著腦袋,哈著腰。可以想象,馬叔在里面行走一定相當困難。不是爬著,就是跪著。他絕對跑不快!

追出幾步去,大嘴忽然站住了,他說正可好的,口袋里有電棒!是預備著晚上聯歡時用的,就掏了出來。那是他爸從飛機上帶回來的,很小巧。

拿電棒照著亮朝前輕輕地邁著步,我們側耳細聽,可卻沒聽見前方有任何響動。疑惑是不是追錯了方向時,小山子有了發現,地下通道的壁上,有濕印。我們判斷,這是人的手印,馬叔定是從這經過了,于是便堅定了信心,繼續朝前追去。

正追著,忽然前方傳來了嘩啦一陣水聲!

有人!

我們悄聲相互提醒!

緊接著,又是嘩啦一聲響動!

再不需要提醒了,馬叔就在前面!我們按照他教給的方法,盡量不讓腳在接觸污水時發出聲響。我們必須出其不意,以巧制勝,就好比是神兵天將似的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否則,我們仨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照準了前方追出一陣了,卻又什么也沒見著。怎么檔子事呢?水聲也一下子沒了,就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讓大嘴把電棒擰開照照,墻壁上什么也沒有,腳底下呢,也瞅不出什么,只有腳面深的污水,在底下流淌著。

沒發現什么,大嘴就拿著電棒朝前方照了照,晃動之間,就見一股賊光迎面閃了一下。這股賊光里夾帶著的藍色,讓人發瘆,瘆得渾身發冷,正要乍著膽子,想弄明白那股賊光是怎么回事時,就聽一聲慘烈的嚎叫,嗷的一下,撕心裂肺,就覺得腦瓜頂上有陣陰風扇過,緊接著幾只野貓就抓撓著我們的肩膀,躥騰了過去!我們就全都被它們給抓傷了。

忍著傷痛再往前,壞了,出現了岔道。該往哪邊走呢?馬叔去了哪個方向?細細地聽聽,照照,沒有任何跡象,兩邊都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腳底下的污水在流淌時,發出了微弱的響聲。

我的腦袋不知是怎么了,就開始有些個發暈了,并且眼皮也不聽使喚了,開始一陣陣地要往一塊堆粘。

我努力要克制暈眩,克制眼皮的粘黏。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特務的電文——距離567米!

“壞了!”我掙扎著把眼睛睜開,跟小山子和大嘴說,“壞了,咱們忽略了距離——567米!”

我感覺自己個兒撲通一下,木頭樁子似的栽倒在了污水里,可是奇怪,卻沒感覺到疼。之后,不知道過了多久,就感覺有人背上了我,再之后就被背上了地面,還被放在了床上。床很軟乎,顫顫悠悠的。咦,我怎么忽然聞見了一股子藥水味呢?跟我撿到10塊錢那次聞到的一個樣!

我一直感覺很困,很乏,就跟那次從天安門彩排回來一樣。我就昏昏地睡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是白天還是晚上,反正我就一遍一遍地做著一個夢——我仿佛是又瞅見了那張圖。圖上有所房子,不是普通的房子,像是天安門城樓,城樓的西北角呢,有一個水車,水車上有一門消防隊救火時用的大水炮,城樓并沒有著火,可是水炮卻正在噴水滅火。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水炮噴出去的水,被畫了下來,它在空中有著彩虹樣的弧度。弧形下方標注著數字,數字是567米!

我忽然醒了!

我是呼喊著從床上蹦起來的!

角度46\距離567米!

我的大聲喊叫或許是把人們都嚇著了,只聽一陣雜亂的腳步響,之后便有一堆人朝我圍了過來。

角度46\距離567米!

我又呼喊了一聲,之后喊抓特務!抓特務!

在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我又按回到床上之后,我才漸漸地從睡夢當中醒了過來。

我媽原來就守在我邊上,她開始摟著我哭,眼淚都粘在我臉上了。我睜開了眼睛。

但猛不丁地瞅見一個人后,就又被嚇昏了過去!

特務和所有的疑問

我昏過去之前,又高喊了一句——抓特務!他是特務!

又過了陣子,我耳邊突然響起了爆炸聲。

嗵嗵嗵!

我渾身一陣激靈!

我徹底地醒了。“炮聲?!”我喊,“是天安門嗎?!”

有人回答說:“是炮聲!是天安門!”

我心里頓感驚慌,真的是炮?真的有特務炸了天安門?“現在幾點了?”

那人告訴我說“十點!”

“是十點鐘嗎?是十點鐘嗎?”我更慌了,喊道,“可千萬不要是十點鐘啊,十點鐘毛主席可是要登上城樓的呀!”我慌忙要下地,可是炮聲接著又震耳欲聾地傳過來。

嗵嗵嗵!

我趕緊雙手把臉捂住,“特務!炸了!”

“是炸了,但那不是特務炸的。”跟我說話的人摟住了我,“是咱們炸的,是國慶節的禮炮!”

嗵嗵嗵!

“鷹子,聽見了沒?一共32響!”他說。

我忙扭臉瞅,原來摟著我的,竟然是李叔。便要掙脫他,可是他卻摟著我不撒手。

“鷹子,你不是最擔心那個特務嗎?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當然想知道!”我這才想起了剛才的那一幕,我怎么像是瞅見了馬叔?他怎么還沒被抓起來?李叔是不是被蒙騙了?我忙問:“你們,你們沒抓馬叔?他是特務嗎!是他把大嘴綁了,塞進了地窖里!”

“我們當然沒抓馬叔!”李叔說,“因為他并不是特務!也沒把大嘴塞進地窖!”

“不是?沒有?”我很吃驚,忙問,“他不是特務?那特務是誰?”

李叔回答之后,我震驚得不亞于剛才聽到炮聲。

特務是誰呀?

就是讓你溜溜地猜一千遍,一萬遍,我管保你也猜不出來!

特務是誰呀?

我管保你聽了也會驚訝得把下巴頦掉在地上。

李叔說,特務是大嘴爸——王國昌!

李叔說他受某國派遣潛伏在國內多年了!當然了,這次還抓到了他的同伙!

我的天吶,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個兒的耳朵。怎么會是王叔?“貴才,我的孩子,理想不理想?”他的這句非常綿軟的口頭禪,可怎么也跟特務連接不上。

大夫來了。我這才知道我在醫院里,原因是我在地下通道里,被污水釋放出來的毒氣給熏暈了。

李叔告訴了我特務是王叔之后,我就把夢里夢見的那張圖再次給翻騰到了腦子里。我確實是見過那么一張圖。那天,我去找大嘴,沒敲門就進了他家,屋里,他爸王叔正趴在桌子上畫著什么,瞅見我,被嚇了一跳,忙收了手,并迅速把鋪在桌上的那張紙給卷了起來。一面卷,還一面說這是他給設計院設計的天安門防火圖,是要保密的。

李叔說,那個水炮其實就是一門迫擊炮。它被架在南河沿的一個院內。那個院子距離天安門正好是567米,夾角是46度。

迫擊炮我見過,在軍事博物館,它的射程是2000米!一發炮彈的威力,就能把天安門城樓炸掉半拉!

我忽然又想起了大嘴替他爸寄送的那些信。老厚的信封,不會里頭就裝的那圖紙吧?李叔說正是那圖紙。寄到國外特務總部去的。得到我跟小山子的報告,就被截獲了。李叔問我:“沒想到吧?”我說:“沒想到。”可是又有疑問,那迫擊炮是怎么運進來的呢?還有炮彈?李叔告訴我,那些信截獲了之后,又原封地,按部就班地被寄了出去,這樣,特務總部就收到了信,就把特務們需要的東西經過偽裝運送了進來。咱們呢,就給他們來了個將計就計,放行了!

正說著,有人走了過來,一瞅,竟然是馬叔,我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他給我帶來了好些好吃的,其中有我最愛吃的香蕉。馬叔走過來,就坐在了我的床邊上,細心地扒開一只香蕉,遞給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去接?就躲,嘴里還說著什么,可是聲很小,小得連我自己個兒都聽不見。

李叔就解圍,說:“你倆剛才的問題,就讓馬叔給你們解釋一下吧。”

馬叔就說:“還用我說嗎?就憑鷹子那么樣的聰明,還分析不出來嗎?”

我想了想,說:“一定是為了更好地隱藏了!”我這樣分析,是基于馬叔曾經交給過我們的那個偵察兵的科目。您也一定記得他講的那個故事吧?偵察兵小張在臥倒時不小心碰了身邊的蒿草,正要把它按住,不讓它晃動、發出聲響時,排長立即止住了小戰士。

“對!”馬叔對我的分析進行了肯定,說:“讓你倆去查看無線電,他是為了跟眾人說自己沒有什么秘密。而不更換電子管,就能為他每天發‘噪音找借口了!”馬叔把香蕉再次遞給我,說“可是百密一疏,他也有失誤的時候,比如他幾次三番地轟我走。”

李叔這時,就給我們介紹了馬叔的身份,他其實是公安局派的臥底!

他這么一說,我就更不敢抬眼瞅馬叔了。臥底?我怎么那么笨,竟然把自己的臥底當了特務?我想抬手扇自己個兒一巴掌,可是手卻被馬叔給抓住了,他示意我吃香蕉,說:“我們鷹子也是個大英雄啊!抓特務,奮不顧身,誰比得了啊?”

我的臉就開始燃燒了,我說:“您快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幸虧李叔沒聽我的,要是聽了我的,去抓您,那真特務王叔,還不把天安門給真炸了啊!?”

我的話,引得李叔和馬叔一陣樂。樂完了,李叔就說:“馬叔說你是大英雄也是一點不假的。”

我紅著臉,說:“我三番兩次地去給您找麻煩,沒誤導了您,耽誤了正事就不錯了,還什么大英雄啊!”

李叔說:“怎么不是大英雄呢?要不是你跟小山子發現了噪音,不是你們發明了用噪音來收發報,怎么能發現得了特務的密碼?我們怎么會截獲敵人的電報呢?還有大嘴寄的信?”

馬叔說:“可不是嗎?我臥底那么長時間,都沒有掌握特務們聯絡的秘密,這一點啊,還真不如你倆小孩子呢!”

經馬叔的解釋我才知道,原來特務太狡猾了,就連遞送圖紙,他們都用了最原始的寄信的辦法,他們如此狡猾,陰謀險些就要得逞了!

不過,我跟小山子還有疑問,怎么好不樣的,馬叔要去那么一個荒郊野外的取藥呢?

這時李叔就走了過來,說:“你倆忘了蘇老師講作文,說結尾要怎么著?”

我想了想,說:“要留有懸念!”

李叔說:“那就別把什么都說盡了,留個懸念吧!”

后記·大嘴家搬走了

一周后,李叔、馬叔,還有街道上的吳大媽一堆來到了我們學校。

蘇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這些人,都在里面等著我跟小山子呢!

蘇老師拉開抽屜,把先前沒收的那把彈弓子還給了我。我接過彈弓子正高興的時候,馬叔悄悄地走近了我,不出聲地遞給了我幾根嶄新的軍用牛皮筋,那可是我們這幫孩子做夢都想的,再新鮮、稀奇不過的玩意了!就連小鹿子見了,也得流哈喇子的東西!試試彈力,嘿,甭提多帶勁了!蘇老師說的娛樂項目是在參加完八一湖的義務勞動之后,在河堤上立一個靶子,靶子是日本鬼子的側面頭像,太陽穴的位置上貼一些砸炮,同學們用彈弓子打,只要打準了日本鬼子的太陽穴,砸炮就會爆炸!馬叔說,換上這副新皮筋,一準兒的穩準狠!

收了彈弓子,李叔把一封感謝信交給了蘇老師,蘇老師就念,一位曾經在醫院里丟失了10塊錢的大爺在信里說,曾經誤會過一個誠實、善良,拾金不昧的好少年,他在信里要說句對不起!

國慶節過后不多日子,大嘴家就搬走了。搬去了哪,沒人知道。

他搬家前,蘇老師讓全班的同學都去送送。蘇老師說,還是那句話,不能歧視任何一個同學。所以,那天全班人就都去了。小鹿子送給了大嘴一副萬向輪,說用來做滑輪車沒治了!還可以把它綁在腳上,當冰鞋使。我跟小山子把無線電上的電子管拔下來,送給了他。大嘴臨走時,眼淚汪汪的,和所有同學都拉了手。在拉住我跟小山子時,半天不撒開。

我和小山子又被獎勵了。自然因為是我倆為破獲特務組織,出了那么一丁點力氣的事。用蘇老師教給的成語說是綿薄之力。北京市少年宮獎勵了我倆一部真正的電臺,就像大家伙在電影里瞅見過的一模一樣。電臺通身綠漆,有電鍵,還有樹葉一樣的天線。我們收發報,再不用忍受那些吱吱啦啦的刺耳的噪音了。

我們同時還加入了無線電協會,擁有了仰慕已久的會員證。

大概是一個多月之后吧,我跟小山子忽然在空中飄蕩著的無線電電波里聽出了異常。

怎么呢?

又是那個女聲嗎?

您別緊張,甭害怕。不是。

盡管不是,但也十分奇怪。奇怪就奇怪在它很短,且依舊只有十個字!

那個信號每天準時響起,每天都是同一個內容,十個字!

我們就總想著要把它翻譯出來,可惜他卻被加了密。

后來,我跟小山子是同時想到了那本書的——《紅巖》!

電文很快就被翻譯了出來:

小鷹子,小山子,你們在嗎?

是大嘴?

是!

是他嗎?

定是他!

我們就發報回復,問他,貴才,你還好嗎?

無線電!

看不見的電波!

太神奇了,我們終于又有了大嘴的消息!

很快,大嘴的電報就又來了,他說要跟我們坦白一件事。

“還記得我說過的,是馬叔把我塞在了地下通道里的嗎?”

我們說:“記得。”

他說:“其實是我爸把我塞進去的。”

我們問:“他干嗎要那樣做?”

他說:“我當時很恨他,他還教我撒謊,說馬叔搶走了他的圖紙,可現在我終于鬧明白了,那是他愛我,不想讓我死在他的炮彈下!”

聽見他這話,我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復。正遲疑著,就聽見有抽泣聲,扭臉一瞅,媽呀,小山子眼淚汪汪的。

問他:“您老人家這是怎么了?”

他抽著鼻子說“我想我爸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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