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盼盼
《雨霖鈴·寒蟬凄切》一詞可說是柳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提到柳永多會想起這首《雨霖鈴》。《雨霖鈴》一詞寫離別,上闋交代離別的時間、地點,描寫離別的場景,抒發離別之情;下闋展開聯想側重摹寫離別后的凄楚。“清和朗暢,語不求奇,而意致綿密,自爾穩愜”(清·黃氏《蓼園詞評》)。清人王又華將柳永的這首《雨霖鈴》與蘇軾《水調歌頭》并論,謂“‘曉風殘月“大江東去,體制雖殊,讀之皆若身歷其境,惝恍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王又華《古今詞論》)。認為二者皆是極致好文。何以一首百余字的詞篇得以如此凄婉動人,傳唱古今?現試從以下幾方面加以分析。
一、長調慢詞《雨霖鈴》
《雨霖鈴》一調的來源與唐明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有關。《明皇雜錄》記載,“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彌旬,于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時梨園弟子惟張野狐一人,善篳篥,因吹之,遂傳于世”。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同楊貴妃等出逃,行至馬嵬驛時,隨行將士饑餓困頓,怨憤滿腹,處死宰相楊國忠,并強迫楊貴妃自盡。叛亂平定后,玄宗北還,一路上凄雨連綿,雨水打在玄宗皇鑾金鈴上,玄宗聞鈴思人,于是創制了一首《雨霖鈴》曲以寄托哀思,悼念愛妃楊玉環。當時在場的一位擅長篳篥的歌伶張野狐吹奏了這支曲子,于是這支曲子得以流傳后世。《雨霖鈴》這一詞調便來源于唐明皇因悼念楊貴妃而作的《雨霖鈴》曲。王灼《碧雞漫志》引入《雜錄》的這一記載并云,“今雙調《雨霖鈴慢》,頗極哀怨,真本曲遺聲”。也即是說,《雨霖鈴》一調,無論是曲調還是詞調,均適宜抒發凄婉之情。
另外,上引王灼《碧雞漫志》提及“今雙調《雨霖鈴慢》云云”,其中,《雨霖鈴慢》即《雨霖鈴》,《雨霖鈴》一調又名《雨淋玲》《雨霖鈴慢》。所謂“雙調”是就《雨霖鈴》的分段情況而言,即詞篇共分兩段,又稱“雙疊”。詞除雙調外另有“單調”“三疊”“四疊”等。所謂“慢”是就《雨霖鈴》的曲調樣式而言,與“令”相對,前者調長拍緩,后者節奏明快。雖說單調的詞一般短小,但雙調的詞卻并非都是長調慢詞,它們大多長短不一,懸殊很大。王灼的這句“雙調《雨霖鈴慢》”告訴我們,《雨霖鈴》不僅是雙調詞,更是雙調慢詞。顯然,緊要的是這一“慢”字,抓住了這一點,便不難看到《雨霖鈴》詞調的抒情特色,調長拍緩自然是便于抒發哀婉凄惻之情的了。
至此,不難看出無論是從《雨霖鈴》詞調產生的背景上來看還是從它的曲調樣式上來看,柳永選用這一詞調來寫離別無疑在未著筆之前便已經將凄婉之情渲染三分,可謂收到了先聲奪人之效。
二、秋下一心合成愁
除長調慢詞外,不得不說《雨霖鈴》的凄婉動人還在于離別的時節:秋。南朝梁江淹《別賦》中說:“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離別這件事本身已足夠令人黯然神傷,倘若這場離別發生在秋天又會如何呢?
讀柳永的這首《雨霖鈴》我們不難發現離別在深秋時節。過片“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直接點明離別的時間:清秋,即深秋。此外,上闋開篇“寒蟬凄切”的“寒蟬”也是一個很好的佐證。“寒蟬”是蟬的一種,也叫寒蜩、寒蟄。《禮記·月令》有言,“孟秋之月,寒蜩鳴”。秋季的第一個月寒蟬即開始鳴叫。
當然,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秋并非秋高氣爽之秋而是“冷”“落”的清秋。注意到這一點還不夠。“秋”是我們從季節層面看到的離別之時,如果從一天的角度來看,離別在傍晚,“驟雨初歇”的傍晚。當秋染上了冷、落之色,有了雨后傍晚的點綴,那么它將不再是別處的秋,而只能是柳永筆下《雨霖鈴》的秋。既如此,我們來看秋下的意象。蟬是叫得急切凄婉的蟬,天著暮靄沉沉之色,楊柳岸、曉風、殘月,等等無不黯然神傷。所謂以我觀物,則物皆著我之色彩,物已如此,情何以堪?吳文英的一句“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不知能否道出其中一二。無論如何,由此我們已不難體會這份秋下離別的凄婉哀傷。
本來一場深秋雨后傍晚的離別已足以讓人“黯然銷魂”,然而更有甚者,柳永還將這份離情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加以拓展延伸。一個“念”字將空間從當下的都門、長亭拓展至千里之外的楚天、楊柳岸;將時間從此時的雨后傍晚延伸至彼時曉風殘月的未來。這一場秋別的時間和空間既立足當下,更指向未來,是封閉的也是開放的。然而,無論是當下的還是未來的卻都無不在冷落清秋的籠罩之下。時空在秋下延展,秋因時空的延展更加冷清、凄涼,在無休止的時空長河中緊緊地將人攫住,無法掙脫。一場發生在秋天雨后傍晚時分的離別,其黯然神傷便又更增了幾分。
三、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好的作品以情動人,好的作品打動的必定不是某一個人,而一定是大部分人,一定切合了大部分人的心理。《雨霖鈴》傳唱古今,詞寫離別,打動我們的自然少不了那一份離別之情。然倘若我們對這份離別情做一番深究的話,不難發現這份情之所以感人與其背后流露出的對知音的渴求不無關系。
自古以來歌詠知音的聲音便不絕于耳。《古詩十九首》里唱,“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陶淵明說,“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王勃認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文天祥有感,“高山流水,非知音不能聽”,等等莫不是世人對知音求之、惜之、嘆之的心聲。太史公一部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的《史記》也時或流露對知音的渴求。侯生有魏公子賞識,管仲交鮑叔牙知己,豫讓得智伯國士遇之。司馬遷呢?豈能否認一句“士為知己者死”實是司馬遷借豫讓之口說出自己心中所想。對知音的渴求實可謂千古同心,無怪乎魯迅感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一首《雨霖鈴》,一句“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吟唱出歷來多少人對知音的呼喚。何以能如此?我們得來看看與柳永“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人。關于這里執手送別之人究竟為何人,相信通覽詞篇我們便已有了一個最基本的判斷:是一個女子。而關于這個女子和柳永的關系至少有這樣兩種觀點,一說為戀人。“此乃別京都戀人之詞,當是出為屯田員外郎時所作。”(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一說是妻子。咸平六年(1003年)成婚已經三年的柳永向父母提出“以文會友”的游學計劃,并于當年七月離家,臨行與愛妻相別,作此《雨霖鈴》,記錄當時離別情形。送別柳永之人究竟是戀人還是妻子,抑或戀人即是妻子,這里不作考證,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戀人還是妻子,我們都可以認她作一類人:知音。此一去,良辰好景形同虛設,是因為不再有那個能和自己一同欣賞的人;千種風情無處訴說,是因為不再有真正懂得自己的人。柳永這一別,別的不單單是戀人或愛人這個女子,別的是知音。“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一別,再也沒有懂自己的人了;這一別,也再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了;這一別,撥動了古今多少人渴求知音的心弦?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雨真的歇了嗎?那一場寫離別、訴相思、尋覓知音的雨將會一直下下去,落在柳永的心里,落在每一個讀者的心里。秋不去,知音不在,雨霖鈴聲不絕。
學法指導
一般認為,詞濫觴于隋唐之際,發展于唐五代,昌盛于兩宋,衰微于元明,中興于清。如今,對于詞這一從隋唐走來的文體,我們讀得少了,填得更是少之又少。我們讀得少,或許倒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更多的是因為讀不懂,尤其是對于我們中學生來說。因為讀不懂,自然就敬而遠之。讀尚且讀不懂,更不用說填詞了。為了能更好地讀懂一首詞(以柳永的這首《雨霖鈴》為例),從以下幾方面入手對我們應該有所幫助。
一、了解確切可考的調名由來
詞起初是可以合樂而歌的,所依之樂譜即詞調,詞調的名稱即詞牌。“詞調最初創制的時候,應該都有意義,而且和內容有密切關聯,大多數調名也就是詞的題目。例如《摸魚子》寫摸魚,《卜算子》寫賣卜,《訴衷情》寫愛情,《祝英臺近》寫梁祝故事,《鵲橋仙》寫牛郎織女相會。”(宛敏灝《詞學概論》)雖然后來不乏只管依調填詞,不管原來創調意義的作者,甚至很多調名的原意已經不可考證,但是對那些詞調命名確切可考的,我們還是應該搞清楚,這將可作為我們理解這首詞的參考。好比柳永的這首《雨霖鈴》,倘若我們知道《雨霖鈴》曲是唐明皇因悼念楊貴妃,聞雨打鑾鈴聲而作,那么相信對于詞中的那份凄婉哀傷之情自是能多體會三分。
二、了解本事或寫作背景
本事與寫作背景可說是一回事,前者相當于后者的縮略,后者相當于前者的擴充。無論是本事還是背景,搞清楚了,對我們理解一首詞都將有很大的幫助。欲了解一首詞的本事,《詞林紀事》《本事詞》《宋詞紀事》以及詞話、筆記等可以查閱參考。然而并非每首詞都有本事,即便有本事也并非均便于查閱。不要緊,我們還可以查閱寫作背景。例如讀簡雪齋《曉風殘月柳永傳》,我們能夠從中讀到《雨霖鈴》的相關寫作背景。雖然如上文所說,妻子與戀人的關系尚有待進一步考證,但是了解到了這一背景,對我們理解詞中那份難解難分的離情無疑是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