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軍近作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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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振亞,南開大學穆旦新詩研究中心主任,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副院長。出版有《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史》《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與先鋒對話》等著作十余種,詩集《揮手浪漫》《一株幸福的麥子》兩部詩集;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刊物發表文章三百余篇。
王君長軍成名于1980年代,是我的故鄉詩人李琦、張曙光、龐壯國、潘洗塵、馮晏那一拔中的佼佼者。他們的詩,我幾乎每年都在密切關注,并不時加以評論。那個時候,正處于中國詩壇風起云涌、欣欣向榮的歲月。長軍兄的黑土魂系列組詩、仙鶴系列組詩以及中國首屆處女詩集出版大賽獲獎詩集《太陽相思癥》,均在詩壇引起了不同程度的震動和反響。其中的仙鶴系列組詩還得到過詩界泰斗謝冕先生的褒獎。
不知何故,正值創作上升期的長軍兄,在詩壇有了一個漂亮定格后,卻在1990年代初戛然停止其歌唱,決然擱筆二十余載。這種變故令人生出許多感慨,如同生活本身一樣,一個詩人的心路歷程中同樣充滿了無數個意外。2017年,年近古稀的他又不顯山不露水地復出,并迅速在《人民文學》、《詩刊》等國內有影響的幾大刊物亮相,老樹萌出金枝玉葉。還是當年那個王者,還是當年那個虎虎有生氣的詩人,懷揣一腔春意,復歸詩壇,朋友們無不為之欣喜。詩,原本就不該沉默,也無法沉默。
長軍兄的這組近作,可以說完全顛覆了我對他早年詩歌的認知,那種古澀、冷艷、生疏的朦朧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朗潤、雋雅和曉暢。詩,首先要遣詞,要造句,然后才是語言。語言須承載情思。情,為詩命名,思,為詩造血。詩,常常在哲學的枝椏上筑巢。攜靜入思,“人的最大尊嚴就在于思想”(帕斯卡爾語)。詩,要彰顯人性和人的尊嚴,詩又要摒棄圖解人性和人的尊嚴的陳詞濫調。長軍兄在處理這些關系時,完全革新了他以往的表達方式,在語感、語態、語境上,同那些千人一面的風頭詩,同那些語言稀釋再稀釋的口水語,同那些東拼西湊、東拉西扯的偽詩,同那些故作高深、唯舶來為上的死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在詩的文本架構上,做出了獨標一格的探索。
如反復閱讀只有八行的小詩《從此岸到彼岸》,若咀嚼干果,品味香茗,深感大有言外之意,“從此岸到彼岸/猶如葵花,從根部到頭頂的距離/猶如草芽到春風的距離/猶如云彩到天空的距離/猶如我和你,肝和膽/嘴唇到嘴唇的距離//從此岸到彼岸/比生活長,比死亡短”。詩題本身就氤氳著濃郁的哲學與宗教意味,人的生命過程,如流星劃過天際,轉瞬即逝。此岸是虛無,彼岸才是自在。生活不長,死亡不短,疲憊的人類,有的是時間睡眠。除了對人的命運與出路的觀照,聰明的讀者,還可以從這首小詩里讀到愛,讀到心與心、生與死之間由于距離和時間的壓迫而產生的美。在長軍兄這里,對生命的了悟和開啟,乃至對靈魂的召喚,無疑是其詩美架構的不二法門。而對生命中的萬水千山,詩人嘆道:“人這一輩子,無論走過多遠的路/也不過是從眼睛到心臟的距離”(《小寒,吊兩位亡兄》)。人總是離開心,跑到心外面招搖,人可能一輩子也走不回自己的心。面對生命的無常和死亡的如影隨形,詩人慷慨放歌:“這就是生命,生死糾纏,像兩條戀愛的蛇/永遠不遠,未來已來/是死是活,就在此刻/此刻,一朵花跌跌撞撞地走進墓地/此刻,一位新娘從墓地回來再度開花”(《永遠不遠》)。詩的結尾兩句緊繃的張力,蒼涼而凄美。
再看兩首不長的詩,即可發現詩人狡黠的心機所在。“你走了,金子就不亮了/你走了,梨花就不白了/你走了,烏鴉就黑了/你走了,鐵就涼了//你走了,我還能要什么/我只要水,把石頭鑿穿的水/要云,一朵一朵懷孕的云/要你的眼睛,淚的倉庫/要湖面上蕩漾的秋波/要你的心,要深潭,要大海/要你給我美夢的含露的花蕊//你走了,大地已失水多日/有一個樵夫,用烈酒把自己烘成了干柴/在九月,你能否踩著蓮花回來/藕在下面,已經欲哭無淚”(《藕在下面,已經欲哭無淚》)。如果你把這首詩僅僅解讀為男歡女愛的情歌,那說明你還只是站在思維的淺水里,你要再往前走幾步,到了深水區,你可能就會驀然領悟,和愛情一起流失的,也有諸如真理、正義、自由和信仰等寶貴的東西。事實上,你不論承認與否,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承受著巨大的生存困擾,并且無處可逃。你只有像西西弗斯滾石上山那樣,含淚帶笑地安撫自己,這就是人類的宿命。《桃花開了》亦有異曲同工之妙。“桃花開了/那個叫桃花的女子也開了/她因何挽著桃樹在河邊垂淚/誰的心被風撕碎/泛濫起滿河桃花水//她是在母牛胎死腹中時開的/她是在子夜雄雞亂唱時開的/她是在打樁機深入田野/驚醒泥土中睡眠人時開的/她是在萬物蘇醒,春蠶死亡時開的//桃花開了/開得多么疼痛/開得多么無可奈何//桃花開了,繁華褪盡/這大地,有沒有一顆桃子/有沒有一顆心,如倦鳥歸巢/呼喚那個叫桃花的女子?”(《桃花開了》)無論是桃花還是那個叫桃花的女子,都是神的棄嬰,都是這大地上的一塊心病。開得疼痛也罷,開得無可奈何也罷,繁華褪盡,肯定有一顆心,有一顆桃子在流血。她們的美,這大地僅剩的貞操,誰來認領?那個叫桃花的女子,是不是因美招禍的美杜莎?此刻,只有詩人,敢于正視那個叫桃花的女子,而不憚于化作石頭。
王長軍詩歌的另一特色,便是具有強烈的自省、自斂意識,這種向內的自我救贖和洗禮,無疑是人走向道德高地的必經之路。在草原,詩人借一頭奶牛的口說道:“嚼著苦難,我有了奶水/被無情的手指,吮吸/我被贊美,他們以為,只有奶水能夠灌溉春天/而我的交配,疾病和睡眠,卻被忽略/在草原,眾生守常又無常/一只螞蟻,一只鷹,甚至一只狼/都常常被幸福麻痹”(《在草原》)。這是牛,也是人的覺醒,從渾渾噩噩的常態中掙脫出來,生命才可能別有洞天。另一首《面對草和螞蟻》,幾乎飽具顛覆人們慣性思維的力量,能夠把人們從潛意識中解放出來:“我至今不解,父親說愛國就是愛母親/國是國,母親是母親/國是牛,母親是草/國是高山大河,母親是一只小小的螞蟻//面對草和螞蟻/誰能用草葉里的火焰點亮自己/誰能撼動螞蟻馱著的萬水千山……//在母親墳頭,我看見草和草尖上的螞蟻/我明白了,我的國為什么值得熱愛/母親,對著草和草尖上的螞蟻/我愿長跪不起,我愛了一輩子的國/卻沒有好好地愛我的母親一回/在母親面前,我是一個潛在的罪犯”。詩人直抒胸臆的道白,刺痛了我們麻木的神經。“國是國,母親是母親/國是牛,母親是草/國是高山大河,母親是一只小小的螞蟻。”牛是草喂養的,萬水千山是螞蟻馱著的,這才是事物的本來邏輯。把國和母親單論,更加人性化。思維的扭曲是可怕的,所以詩人才大聲吁請人性出場。通常的情形是,我們因為愛母親才懂得了愛國。反過來,一個只愛國疏于愛母親的人則是不可思議的。想想看,在我們周圍,這樣的只愛國而疏于愛母親的“潛在的罪犯”何止一二。整首詩能夠打動我們的,正是這種強烈的自省、懺悔和道德批判意味。
長軍兄詩歌最顯著的烙印,便是這種對人性的張揚,自省、自斂、甚至自嘲和懺悔,乃至對人的尊嚴的尊重。這些小詩,倘使進一步吮吸關于活著的意義,關于生命的自由,關于人性的真相,關于人類的命運和出路這些營養,是完全可以發育成大詩的。王長軍似乎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我們來看這《一捆麥子,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即會清楚詩人是如何在外在世界和內在世界墾殖的。我以為,這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詩,詩人的技術乃至藝術手法幾乎臻于完美“你們看不見我開花/所以我孤芳自賞/所以我隨遇而安/命運使我自花傳粉/我體內孕成的另一個我/是一捆麥子//風,在我的光芒上抖動/像一朵孤獨的云/從一塊麥田,到另一塊麥田/我跋涉了三十個春秋/我把三十個春秋捆在一起/我的腰桿就粗壯了//一捆麥子,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麥子深知泥土的味道/所以我愛我的身體/這是我愛這世界的唯一理由//但是麥子,你因何看見土地就流淚?/但是麥子,鹽跟著你,你因何總是傷痕累累?/但是麥子,你寧為玉碎,誰的頌詞比玉易碎?//我和麥子久久對視/驀然,我恍惚看見一個拾穗者/裊裊娜娜,像一棵柳樹/像一座穿著云彩的山峰/當她彎下腰,再直起的時候/整個麥田,瞬間空空蕩蕩//而后,一捆麥子,變成一場大雪/清白,潔凈,不再融化”。讀罷此詩,我們不禁要問,“你們看不見我開花”的麥子,為什么“深知泥土的味道”?麥子為什么“看見土地就流淚”?為什么鹽總是跟著它的傷?為什么它“寧為玉碎”,對它的“頌詞比玉易碎”?那個“拾穗者”是誰,為什么把大地拾掇得如此“空空蕩蕩”?麥子粉碎自己,變成一場大雪,變成清白、潔凈的面粉,這清白、潔凈的面粉,是不是麥子的骨灰?而這場大雪,將“不再融化”,是不是一種昂揚不屈精神的隱喻?我們可以不斷設問下去,直到驀然頓悟,原來我們自己及父輩的一生,就是麥子的一生,自律、隱忍,隨遇而安。麥子的光芒,在大雪之上,“不再融化”。
通讀長軍兄這組近作,覺得幾乎每一首都品質良好,擲地有聲。他的天資、學養、修行、情懷和格調成就了他獨具一格的寫作。他寫詩,同時也是一個出色的詩歌編輯家,當年發表在《青年文學家》上的許多優秀作品,都是經他遴選的。寫詩,編詩,與詩繾綣無隙,他甄別百家,最終修煉出獨屬自己的寫作內功。在中國新詩三十多年的歷史嬗變中,他經歷過朦朧詩、第三代寫作、精英寫作、民間寫作、口語詩、網絡詩等潮流,他在這些潮流中以自己的泳姿游泳,雖然潛入水下二十多年,但一冒出來,還是那熟悉的泳姿,只是又多了些成熟和穩健,功力和招法愈加深厚精湛。從2017年至今,他創作并發表了大量詩作,讀來令人耳目一新。他的詩總是蓬勃著一股新鮮的生命活力,甚至涂改了他的生理年齡,使他這樣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看上去卻更像一個青春少年,他的詩的氣脈和品相中,總是充滿一些不安分的分子。可以不夸張地說,像他這種年齡仍在詩壇葆有創作活力者,已屬鳳毛麟角。所以我愿意將他的復出詩壇稱為“王者歸來”,這實在是對長軍兄不服老精神的一種贊嘆。在我看來,長軍兄永遠是他自己的山,永遠是他自己的山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