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昊中
摘 要: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對于上海社會上流行的殉情自殺現象,市政府采取多種手段予以應對,具體措施包括責成家長監察子女、多派警士勤加梭巡、樹立木牌警醒世人、慎重記載自殺新聞四項。當時的上海市政府首次將預防自殺問題納入自身的職能和責任范圍之中,并結合具體的自殺原因采取針對性的預防策略,開創了政府應對自殺問題的歷史先聲,也為后世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驗。
關鍵詞:自殺;殉情;預防
自殺現象在我國史不絕書,但是較為系統的自殺預防和救助體系直到20世紀上半葉才初步形成。1928年上海特別市政府甫經成立,各類社會病態問題就困擾著城市的健康穩定發展,其中自殺問題因其嚴重程度引起了政府部門的格外重視。為了防止這種嚴重影響社會秩序的問題惡化下去,市政府將原本的農工商局改組成社會局,以社會局為主體部門,采取一系列措施予以應對,成為中國系統性自殺危機應對的歷史先聲。對于這一現象,目前已經有不少研究成果,然而都屬于整體性質的考察,具體的措施則基于自殺原因的不同,在預防的難度、策略上有所差異,所以仍有分別討論的需要。
上海市政府在編制自殺統計時,將自殺原因分為經濟壓迫、家庭事故、口角紛爭、失戀、失業、墮落、婚姻問題、營業失敗、情死、疾病、冤誣、羞憤、遭劫受騙、畏罪、被虐待、其他和不明共17類,其中失戀和情死可以統稱為殉情現象,在當時的上海社會頗為流行,而且預防難度較高。對于上海市社會局而言,他們認為經濟壓迫和失戀是“自殺問題中最難解決者”。至于因家庭婚姻問題而導致的情死案,“可以說沒有救濟的辦法”。不過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依然能看到社會局控制殉情自殺現象的努力和嘗試。1928年8月7日,上海市社會局在呈市長公函列出四條救濟投浦自殺的意見,后被市政府采納,責成社會局、教育局和公安局三個部門統籌應對自殺問題。本文以此為線索,分別敘述上海市政府為了控制殉情自殺現象采取的措施和成效。
一、責成家長監察子女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諸如“戀愛自由”“社交公開”之類的口號已經成為社會輿論的主流。就另一方面而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卻依然是主要的婚配模式。這種理念與現實之間的錯位必然會導致戀愛悲劇的頻繁發生。然而也有一部分的殉情自殺案件體現出“戀愛自由”觀念的濫用,引起社會局的重視。如社會局在分析一則情死案時指出:“我們承認社交公開是唯一的路徑,但是在這萬惡的社會中間,正有許多人借著社交公開、戀愛自由的名字來欺騙天真的、無知的女子們。青年女子在這種環境中間,應當如何鎮靜的、自愛的抵抗外來的誘惑?在久已社交公開的歐美各國,少女不能離其保護人而獨自外出,和不相識的男子成為朋友定須經過親長的介紹,女子和男友不能在沒有人的的房間里談話;反觀現在上海怎樣?這種過甚的效尤,給那些人面獸心的男子們增多接近的機會,也就是增加女子墮落的機會?!币虼?,社會局頒發布告責成家長,希望可以模仿歐美國家的一些模式,一方面要求家長隨時注意子女的交友,使不至于過分的自由而走入歧路,同時也不應當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強迫子女,這樣情死案件自然能夠逐漸減少。
二、多派警士勤加梭巡
社會局應對殉情自殺的第二項措施是函請公安局于每天下午8時起,加派警士巡邏,對形跡可疑、神色沮喪者詳細盤問,遇到意圖自殺者則送到相應的管區警署。之所以強調8點以后,是因為這段時間投浦自殺者較多的緣故。正常時間段的巡邏也一直在進行,并取得了一定效果。如1928年9月4日下午5點30分,南市一區一分所第十三守望崗警劉金生在董家渡碼頭附近,發現有青年男女兩人,愁容不展,挽手痛哭。劉金生情知有異,于是上前向二人查詢,豈料兩人均含糊以對。劉金生察其情景,必有不可吿人之隱,可能是要效仿投浦自殺的行為,遂向兩人好言勸慰,并為慎重起見,一并帶往警所由所長詢問。根據他們的訊詞,男名邱徽卿,年十九歲,寧波人。女名沈寶珠,年十八歲,上海人。今年春季,邱徽卿與沈寶珠發生戀愛,雙方私訂白頭,曾征得女方父母同意,不料邱徽卿父親堅持反對,所以雙方因婚姻無望,相約投浦自殺。所長因案情離奇,當即備文申解市公安局第三科,聽候發落。在這一過程中,巡警的作用不僅僅是搜尋意圖自殺者送往警署,也包括對他們進行“剴切勸導”,盡量減少他們再度自殺的可能。
三、樹立木牌警醒世人
市政府預防殉情自殺的另一項重要措施是樹立自殺警告牌。第一批警告牌主要豎立于沿江一帶,具體地點包括:大關橋、董家渡、久記木行前,開泰橋、南碼頭、制造局路、江邊碼頭及吳淞江邊之通濟路口、舢舨新橋、二十六號碼頭及永仁里口等處。警告牌由圖畫和標語兩部分組成,主要內容是一女子作投浦自盡狀,而水中亦橫一尸身,水面則現一骷髏。畫之下端,寫有八字為:“快回頭來,不要投浦?!边@一警告牌也在當時的國貨展覽會上展出,一位觀眾對此大加贊賞,認為:“諒黃浦同志見之,亦有畏縮不前,回頭是岸之效也?!?/p>
第二批警告牌主要配置于通衛大道之間,具體地點包括:中華路肇家路口、中華路黃家路口、中華路小東門、邑廟殿前路、光復路大統路口、寶山路界路口、物華路天寶路口、虬江路北四川路口、曹家渡路595號恒泰酒廠前、徐家匯鎮一帶。該牌繪各種服毒自殺之慘狀,中題“自殺是最痛苦的”,希望能夠喚醒因一時情感憤激而自殺的人,讓他們聯想到自殺的痛苦,艱苦奮斗。
此后,類似的警告牌陸續有所增設。如吳淞市政委員辦事處,鑒于一般無志青年,往往來淞投海自殺??疾炱湓?,不外乎經濟壓迫及失戀兩種,于是設法救濟,制作了勸告牌十塊,豎立于海濱一帶,自蘊藻浜橋起,至砲臺灣止。所用標語則結合自殺的具體原因,帶有較強的針對性。五條預防自殺的標語中有兩條與殉情自殺有直接關系,摘錄如下:
“惟有活著奮斗,才能解決你的困難?!?/p>
“失敗乃成功之母,自殺是懦弱之流?!?/p>
“薄情人戀他則甚,失戀正是你的幸福,何必要死呢?!?/p>
“你為他而死,他笑你是癡。你決不要死,且看他的癡?!?/p>
“你不要弄錯,尋死容易,尋活難,快快回頭罷?!?/p>
1929年2月28日的《民國日報》,登載了一件戀愛不遂要去自殺而回頭的事實,男的叫蘇稚英,女的名綺霞,住華德路壽品里,他們互相愛慕著,都希望能做終身的伴侶,但是女的父親堅決反對。下面就是節錄記載中的一節。
“……他走了不幾天,綺霞憔悴凄涼,自念婚姻不得自由,失去人生樂趣,不如一死了之!……一天下午,私自出門,向黃浦覓死,及至江邊,但見煙波滾滾,倍覺凄涼,而市政府社會局所懸的警告自殺牌,又恰被他瞧見,因此中心顫慄,無力前行!……一轉念間,猛想不如南京去覓情人,何必輕身自棄……?!?/p>
據此可以證明,警告牌有使人警惕而減少一部份自殺的可能。而且社會局成立不到半年,就接到因看見了警告牌而打消死念的信不下二十余件。
四、慎重記載自殺新聞
20世紀20年代晚期,自殺事件的新聞價值逐漸受到重視,導致其往往成為滬上各大報紙中“本埠新聞”的常客。由于這類新聞存在誘導市民自殺的可能性,引起了社會局的憂慮,為此要求報刊慎重記載自殺新聞。即使是所謂“必須刊載之稿”,也不能為死者下同情之按語,而需要以規勵之箴言作為代替,希望以此挽回自殺的風氣。然而各大報紙出于商業競爭的考慮,并未嚴格遵守有關指示,導致報紙上的自殺新聞依舊層出不窮。
直到1935年6月,上海市社會局局長吳醒亞在發表預防自殺的談話時特意強調:“本市各報此后凡遇自殺事件,只須陳述事實,萬不可索隱探密,過分煊染,一切驚心動魄,刺激情感之標題、攝影、書札等等悉宜屏棄,更須于記述事實之際,附加評論,就事言事:詳加細剖,繩愆糾謬,指示人生應循之途徑,使同病相憐者得所啟示,一念之差,回心轉意,不致如針吸鐵,再上自殺之路。……茍記者評論此事,亦復滿紙愁慘,毫無辦法,則抱有同感之人,愈覺求生無路,入死有門?!边@一談話雖然發表于6月,但具體的指示為時更早,也引發了滬上各大報紙的積極響應。以《申報》為例,首先是適當減少了自殺案件的曝光數量,其次是在報道自殺事件時也嘗試加入道德褒貶,樹立批判自殺、鼓勵奮斗的價值觀,在這段時期的新聞標題中直接得到體現,列舉如下:1935年4月8日13版《東方飯店男女雙服毒,有為青年不應自殺,犧牲婚姻尤所弗取》;1935年4月17日11版《青年無志氣,情場失意自殺,不知人生意義,愧對社會國家》;1935年4月18日10版《青年太無大志,為婚事自殺,大學畢業生不知努力,婚事不遂竟厭世服毒》;1935年6月6日11版《法學院學生王守成失戀自殺,大學生應努力讀書不必亟亟于戀愛,既失戀矣自殺何益愿一般青年猛省》;1935年6月11日10版《闞夢雄單戀女傭自殺,其愚誠不可及,雖死亦復何》;1935年12月21日10版《青年不長進,為婚姻而自殺,泰山鴻毛宜知輕重,大好前途豈可斷送》。1935年是戰前上海自殺問題最為嚴重的一年,吳局長值此時間發表談話,體現出社會局堅決防控自殺問題的決心。上海各大報紙積極配合社會局的指示,也有助于控制自殺趨勢的蔓延。
五、結語
總體而言,上海特別市社會局自成立以后,為了防治自殺采取了不少措施,也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也有批評者認為,自殺是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地方政府如果不能設法“根本救濟”,而惟以防范是務,恐怕將來市政府有防不勝防之一日。以殉情自殺為例,批評者認為:“所謂愛情的誤用,多是由于婚姻不自由以及不良社會制度、風俗、習慣等等而成的。”而這種不良的社會制度、風俗、習慣、禮教等往往“殺人于不知不覺之間”。如市政府的第一條辦法,必須責成有教養青年之責的父兄和教育當局,隨時監察、誥誡、鼓勵,“殊不知愛情是盲目的,愛到沸騰時,再也不會理性不理性的,世上只有性的要求,絕無愛的真實的存在。退一步說,愛至少也是一個玄之又玄的東西,性是天生成一種本能,故孟子有男女居室人之大欲的說話,我們如果要想使世界上因情而死的悲劇絕滅,只有讓性的要求絕對自由,這才是根本解決,光只講防范,而不從根本上著想,是無補于實際的。”所以如果能夠改造社會的組織,“把社會上一切致人于死的種種制度根本鏟除,然后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生活幸福了,性的要求自由了,一切需要都滿足了,那個還愿意自殺呢?”。
當然,也有人為之辯護道:“自殺原是很神秘而其原因又很復雜的,如果都要有積極的防范辦法,事實上是不可能的,為婚姻問題而想自殺的,故不能設法使他們或她們各遂所愿,為單戀而想自殺的,更不能使對方犧牲自身的幸福來滿足他或她的欲望,而去其死志?!笔聦嵓热蝗绱?,這種消極的防范辦法,自然也是不可缺少的。
這一爭論主要體現在自殺預防究竟是應該治標還是治本的問題上。雙方都同意,上海市政府所采取的自殺預防措施屬于“治標”而非“治本”,不可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但也需要注意到,作為一種社會事實,自殺率的升降往往反映出社會結構的變化,解決這一問題已經超出了單獨或者少數政府部門的職權領域。即使存在所謂“治本”的政策,其政策制定初衷也并非圍繞著自殺問題而產生。這就決定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上海市政府的自殺預防只可能以“治標”的形式存在,但這一局限性不會影響到它的歷史地位??偠灾?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市政府首次將預防自殺問題納入自身的職能和責任范圍之中,并結合具體的自殺原因采取針對性的預防策略,開創了政府應對自殺問題的歷史先聲,也為后世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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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