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芳琳
談到印度文學,必然要提到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素有“小說之王”之稱的大文學家普列姆昌德。他一生創作了15部中篇和長篇小說(包括未完兩部)、約300篇短篇小說,另外還創作了一些論著、電影劇本、兒童文學及翻譯作品等。代表作有《服務院》《博愛新村》《妮摩拉》《舞臺》《圣潔的土地》《戈丹》等,他的作品反映了真實的印度社會狀況,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精神,深受人民的喜愛。可以說,普列姆昌德不僅在印度,甚至在整個世界都享有非常高的聲譽,可就是這樣一位享譽世界的文學家,人們卻時常能在報紙、電視上看到有人通過焚燒他的作品、雕像、畫像等來表達對他的抵制。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對普列姆昌德如此厭惡?這還得從印度達利特與達利特文學說起。
達利特,由印地語音譯而來,原意為“被踐踏的”“被壓迫的”,現多用來代指“印度賤民”。“賤民”是印度種姓制度中不屬于任何四種種姓的人,他們被認為是低于其他任何四種種姓的。在傳統的印度社會,他們只允許從事被認為是非常卑賤的行業,如清潔工、苦力、鞋匠和洗衣工等。他們處于印度社會的最底層,備受欺壓和剝削。達利特文學又稱賤民文學,是印度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相對較為年輕的、還未完全成熟的文學流派。關于賤民文學的界定,即什么是達利特文學,什么樣的作品才能算作達利特文學作品,一直以來都是眾說紛紜,未有定論。其中,關于是否應將普列姆昌德的作品納入達利特文學范疇的爭論,更是激烈。部分賤民作家甚至采用焚燒普列姆昌德作品、毀壞普列姆昌德肖像等過激行為來表達對普列姆昌德及其作品的堅決抵制。
達利特文學中關于普列姆昌德及其作品的爭議,即普列姆昌德是否能被稱為達利特文學作家,他的作品是否能被稱為達利特文學作品,答案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筆者則認為,普列姆昌德雖然并非達利特出身,但他的那些描寫賤民生活的作品,真實生動且意義深刻,不僅可以被稱為達利特文學作品,還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僅以作者的種姓來劃分文學流派,是一種狹隘的種姓主義
不看作品的中心內容,僅僅以作者的種姓來劃分文學流派,實際上是一種狹隘的種姓主義表現,是不合理的,是應該摒棄的。
那些反對普列姆昌德這類非達利特出身的作家的人堅持認為只有由那些達利特寫出來的作品才能被稱為達利特文學作品,也就是說,他們劃分文學類別的基礎不是作品的內涵而是作者的種姓。這就意味著無論那些非達利特作家以達利特生活為題材寫出如何真實而感人肺腑的作品都不能被算作達利特文學作品,這顯然是不合理的,事實上這是一種狹隘的種姓主義,對那些非達利特出身的作家來說是不公平的。可以說,那些反對普列姆昌德的賤民作家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并不是出于對文學的追求。這樣非常不利于文學的發展,也正是因為這樣,達利特文學的發展一直受到很大限制。
二、以缺少親身經歷為由將普列姆昌德擋在達利特文學的大門之外,明顯缺乏說服力
首先,是否具有親身經歷不是劃分作品流派的標準。那些達利特出身的作家們所寫出的作品,不可能全部都是他們親身經歷的,他們也可能把從父輩、朋友、鄰居那聽來的故事,稍作加工后放入自己的作品中。如果所有的作家只能基于自身的親身經歷來創作,那文學將失去它的生命力和無限的可能性。如果按照某些達利特作家的邏輯,把是否有親身經歷作為劃分作品流派的標準,那么兒童文學就只能由兒童來寫,動物文學就只能由動物來寫,這顯然是荒謬的。
再者,許多反對普列姆昌德的達利特作家認為達利特人的經歷是非達利特作家無法體會的,因此斷定他們不能寫出好的達利特文學作品。這個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實際上,普利姆昌德雖然不是達利特出身,但他早年的生活過得也非常凄苦。普列姆昌德出生于印度貝拿勒斯旁的一個小村莊,八歲時母親去世,十歲父親續弦,十五歲時由父親與繼母包辦,娶了一個脾氣、長相都欠佳的妻子。婚后不到一年,普列姆昌德的父親就去世,家中本就為數不多的積蓄全都花在了給父親治病以及辦喪禮上。此時,普列姆昌德年僅十六歲,卻不得不承擔起全家的重擔,在與貧窮做斗爭的同時,還要忍受家中妻子與繼母的無理取鬧。他在一篇名為《我的人生》的短文中寫道:“綁在我腳上的不是普通的鐵鏈,而是由八種金屬制成的鐐銬,我背負著它向山頂爬去。”由此可見普列姆昌德生活之困苦,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普列姆昌德可以深刻體會到貧苦人民生活的不易,并且將這種體會運用到他
的作品中。
三、普列姆昌德深刻描繪出達利特人最真實的生活狀態,是底層人民的代言人
普列姆昌德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農村生活為題材的,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成功塑造了許許多多典型的賤民形象,如《戈丹》中的何利和塔尼亞、《裹尸布》中的吉蘇和馬托夫、《地主的水井》中的甘吉等。
《戈丹》也譯作《獻牛》,被認為是普列姆昌德最杰出的代表作,沒讀過《戈丹》就不能說讀過普列姆昌德的作品。何利就是這部杰出作品的主角,他是一個被貧窮所困、飽受欺壓的農民。他生平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擁有一頭奶牛,為了實現這個看似簡單的愿望,他非常勤奮地工作,終于他的心愿達成,得到了一頭牛,當他憧憬著從此能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生活卻給了他當頭一棒。他的兄弟是一個善妒的人,看到他得到一頭牛后非常嫉妒,于是毒死何利的奶牛后逃之夭夭。村里有些人想以此敲詐何利,幸好在他妻子的頑強抵抗下,那些人只得無功而返。但何利又走上了掙錢買牛的漫漫長路,直到死也沒能再實現心愿。何利與成千上萬的印度農民一樣,老實善良,面對欺壓,絲毫沒有反抗的意識。塔尼亞是何利的妻子,不同于何利的怯懦,塔尼亞勇敢正直,她和許多的印度農村婦女一樣飽受痛苦,但不同的是,她擁有反抗壓迫、反對不公的勇氣。當村里的人來敲詐何利時,她堅決反抗才沒讓小人得逞,當孤立無助的寡婦向她尋求幫助時,她不顧流言蜚語將寡婦收留,給了她生的希望。塔尼亞深愛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拼盡全力守護著自己的家,從不放棄任何一個反抗壓迫、不公的機會。普列姆昌德利用何利和塔尼亞成功塑造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不僅表達出對何利和塔尼亞的深切同情,也通過其故事鼓勵那些同樣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們,勇敢反抗壓迫。
吉蘇和他的兒子馬托夫是普列姆昌德的小說《裹尸布》中的主角,父子倆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兒子馬托夫干一天活要休息三天,父親吉蘇則工作半個小時就要抽一小時的水煙,也沒人愿意請他們工作。父子倆不僅懶惰,而且自私至極。小說的開頭描述了這樣一個場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父子倆沉默地坐在火爐前,屋內馬托夫即將生產的妻子正在痛苦地掙扎,父子倆卻誰都不愿意進屋去照料,因為害怕另一人會將火爐中烤熟的土豆吃掉,奄奄一息的妻子、兒媳竟不如一顆土豆重要,他們甚至期待著她快點死去,這樣他們就可以安心去睡了。而當他們的心愿達成,可憐的女人終于死去,這對父子的厚顏無恥愈發顯現,他們將從鄉親們那募捐來買裹尸布的錢揮霍一空,并撒謊說錢丟了。這對父子可恨卻也可憐,普列姆昌德一方面批判了吉蘇和馬托夫的自私自利、好吃懶做,另一方面也通過《裹尸布》這部小說引發人們這樣的思考:吉蘇和馬托夫父子的自私和無情是天生的,還是這個無情的社會所致?
甘吉是小說《地主的水井》中的主要人物,來自社會最底層的一個達利特婦女。甘吉的丈夫病了很長時間,為了給他喝上一口干凈的水,甘吉不得不來到地主的水井打水。她小心翼翼,生怕被地主發現,可剛把水從井里打上來,地主便出現了,甘吉只得落荒而逃。普列姆昌德把甘吉取水過程中的害怕和窘迫描寫得生動形象,很多達利特作家卻認為這是他對達利特人的丑化和貶低,雖然普列姆昌德的描寫確實略帶夸張,但他的目的不是為了丑化達利特,而是想更多地引發讀者對達利特的同情,以及對種姓制度的深刻反思。“為何我們是低賤的,他們卻是高貴的?”小說中的甘吉如是問,實際上這也是普列姆昌德向社會發出的質問,為何人生而不平等,種姓制度的意義何在?
通過對普列姆昌德作品中達利特形象的分析,人們可以看出他從贊揚、同情、批判等各個角度,深刻描繪出達利特人最真實的生活,反映出印度社會底層人民最迫切的訴求。普列姆昌德是達利特的代言人,理應被與達利特緊密關聯的達利特文學所接受。
四、結語
有人說,文學是社會的一面鏡子。如果文學不能展現出占社會大多數民眾的思想情感和現實生活,那這面鏡子則是模糊不清的,它并不能反映真實的社會。普列姆昌德的作品突出展現了達利特人的思想情感和現實生活,他的作品不僅是社會的一面鏡子,更是一盞明燈,指引著包括達利特在內的印度廣大底層人民勇敢反抗壓迫、尋求平等。普列姆昌德讓千百年來備受壓迫和蹂躪的達利特人第一次以主人公的身份走進了印地語文學,說他是印地語達利特文學的開拓者、啟蒙人也不為過。筆者認為,文學的價值就在于反映社會現狀,揭露社會問題,引發社會反思,引領社會思潮,普列姆昌德的作品集中體現了這樣的價值,達利特文學應該接受他,整個印度文學界也應始終銘記他的杰出貢獻。
(西安外國語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7年西安外國語大學研究生科研立項一般項目“普列姆昌德與達利特文學”(項目編號:syjs20175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