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穎
摘 要:三郎與印空形象之特殊,均在于他們僧人身份與參與紅塵的矛盾。這種矛盾都使得他們的人物形象復雜而動人。他們在紅塵內,一個是深陷其中,糾結抑郁的參與者,一個則是淺嘗輒止,理性克制的觀察者。他們向佛,一為尋找世俗痛楚的解脫。一則為佛法的精進與圓滿。他們身上有佛性與人性的沖突與融合,一個性情敏感,優柔寡斷,一個平和淡然。他們都渴望通過佛教得到救贖,卻最終不得不承受個人選擇的因所帶來的不圓滿的果。
關鍵詞:情佛沖突;救贖;不圓滿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24-0-03
引言:
蘇曼殊是民國初年極具傳奇色彩的情僧,亦是奇僧。他在文學與藝術領域多有建樹。蘇曼殊的文學作品往往圍繞僧侶生涯,寫紅塵中一孤僧,多抒發飄零之嘆。《斷鴻零雁記》便是其中代表,這部文白摻雜的小說開風氣之先,以第一人稱自敘傳形式書寫主人公三郎飄零的一生,極具現代小說特征,被譽為“民國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王統照是“愛”與“美”的追求者,他的小說在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并驅的浪潮中獨樹一幟。王統照深受佛家文化影響,在他的創作中多有體現,但關于佛教的具體創作,僅有一篇《印空》。《印空》描寫了法師印空為情所牽扯,不圓滿的人生。與蘇曼殊筆下的三郎均為困于情與佛,靈與肉矛盾中的僧人。目前,學術界關于兩位作家作品的研究成果很多,但尚沒有將兩部作品放在一起做比較研究的。筆者通過研究發現,《斷鴻零雁記》與《印空》兩部小說中的僧人形象,頗有相近之處,亦有身世、性情、佛法造詣等種種區別。將二者形象放在一起比較,是有可行的有價值的。
一.以佛救情與以情修佛
三郎與印空形象之特殊,均在于他們僧人身份與參與紅塵的矛盾。既為僧人,本該斷絕紅塵俗世,潛心修佛。偏偏他們要與人間情事有種種牽連。出于無奈也好,有心嘗試也罷。這種矛盾都使得他們的人物形象復雜而動人。
《斷鴻零雁記》帶有明顯的自傳性。蘇曼殊筆下的三郎是一個典型的“飄零者”形象,小說開頭即揭示了他身份失落之悲:自幼失母,養父去世后便孤自一人,于人世中流浪。家道中落的三郎受盡世人白眼與繼母的迫害,義父的故交曾將女兒雪梅許配與三郎,眼見他家運式微,便將雪梅另嫁他人。三郎悲慨不可自聊,只好規避于佛門??梢?,身世之傷,愛情理想的破滅及繁盛之家衰敗所飽嘗的世態炎涼,都導致了三郎的皈依。當然,這其中亦有“少年意氣”的鼓動,這在小說中有交代,“當時余固年少氣盛,遂掉頭不顧,飄然之廣州常秀寺?!盵1]因而這次出家并不完全是理性選擇的結果。然而三郎在佛門中的生活并不如意,一次偶然,三郎重逢乳母,得知自己日本血統的真相。這次重逢直接促成了三郎東渡日本尋母。三郎東渡,是他對僧人身份的一次遠離,是一次重入紅塵之旅。三郎在日本橫濱的日子,算得上是他人生中最溫情的時光。母親,姨母以及姨母之女靜子,對他悉心照料。他更與靜子生出心心相惜之情。但面對母親讓自己與靜子成婚的要求,三郎陷入了兩難,他反復思量,再一次選擇逃避塵世,回到佛門清凈地。再度的皈依較之初入佛門,顯然帶有更多的理性思考。三郎的兩次出世,都是“在感情中痛苦——向佛門尋求出路”的模式。他的皈依很大程度上是對俗世的逃離,佛法認為現世的苦難可以通過對佛的信仰和皈依得到解脫。三郎亦相信,情所有難解的結,只要跨越了佛門,就有了解開的希望。于是在小說中,情字所留下的糾纏離恨,都通過主人公的出家得到了表面的解脫。
相比之下,印空出世與入世的動機則顯得單純許多,王統照在小說中關于印空出家的經過雖未有具體交代。但從相關描寫中可以看出,印空年少時便有“慧根”,且他主張關于佛法的經驗皆須自身實際驗證。印空選擇嘗試男女之情,絕非動了凡心,而是他發現自己修行三十余年,閱盡佛家典籍,體悟人間萬識,獨獨無法驗證七情六欲,這也就無法理解《愣嚴經》中,阿難在摩登女面前遇到的“女難”是如何情景。印空對于紅塵情事的參與,歸根結底是因為他的向佛之心,是為了佛法上的圓滿。印空雖是初涉情事,卻是帶著俯視人間的眼光,決意做一個理性的觀察者,算好了不與紅塵有計劃之外的牽連。
三郎是從紅塵里來,到佛門中去。印空是從佛門中來,到紅塵中走一遭,繼而再回歸佛門。他們在紅塵內,一個是深陷其中,糾結抑郁的參與者,一個則是淺嘗輒止,理性克制的觀察者。他們向佛,一為尋找世俗痛楚的解脫,一則為佛法的精進與圓滿。
二.情與佛沖突下的人性觀照
蘇曼殊是出了名的狂者,有詩云:“無端狂笑無端哭”,“無端”中既有自由也是放縱。可見他的性情里有頗為極端的部分。反觀三郎性情,亦有極端處。具體表現為他過分敏感,甚至是病態性的神經質。這種極端可以解釋為什么三郎在年輕時便決然選擇出家,也可以解釋他為何能毅然斬斷情絲。
三郎的生命中有兩個讓他傾心掛念的女子,一個是曾經的未婚妻雪梅,一個是日本的表姐靜子。雪梅與靜子的端莊脫俗,都曾讓三郎感到“情網已張,插翼難飛”。然而他面對如此佳人的訴衷腸,卻決意“還卿一缽無情淚”。三郎的第一次出家,他懷疑雪梅對自己心意,無從證明便陷入消極是一條導火索。三郎與雪梅的愛情悲劇固然可以責怪封建家庭的阻礙,責怪于人性的薄涼。然而他與靜子無疾而終的感情,則多半是三郎自身的緣故。從小說中的心理描寫,可以一探三郎復雜糾結的內心,三郎陷于矛盾中感傷落淚,靜子亦紅淚沾襟,三郎暗驚曰:“吾兩人如此,非壽征也!”[2]面對靜子的真情流露,三郎思忖的也是“又那能越此情關,離諸憂怖耶?”[3]而讓三郎徹底做出決斷的一次思考是“累余虱身于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是有處耶?嗟乎,系于情者,難平尤怨,歷史皆然?!盵4]由此可見,三郎清醒地認識到,情之一字最傷人,于靜子于己都是一劫。自身對情的恐懼與懷疑,佛家戒規的約束,都使得三郎決意斬斷情絲。從這兩段感情看,三郎本身對于情,是持懷疑態度的。三郎早年的身世經歷加之性情的過分敏感,都使得他對于愛既渴望又懷疑,這種矛盾的心理使得他本能地不信有情人終可成眷屬,對于個體生命的悲劇認知早已先入為主地侵占了三郎的精神意識。三郎皈依以絕情,卻又屢屢割舍不斷情絲。他在紅塵與佛門之間,是進亦憂,退亦憂。通過他在情與佛之間的反復徘徊,可以看出他性情里優柔寡斷的另一面。這個矛盾復雜的情僧,最是多情,偏偏又最無情。在三郎身上,人性與佛性的激烈對峙并不重在彰顯雙方價值的輕重,而是為顯露三郎在“兩難”困局中的悲劇宿命與這個人物的悲劇底色。
蘇曼殊有詩云:“行云流水一孤僧?!彼^孤僧,三郎的孤獨來自于身份血緣的失落與愛情理想的失落。而印空的孤獨是出自個人修行與心境上的曲高和寡。這種孤獨不會給他帶來心理上的失衡與情緒上的過分波折。相反,是一種相對平淡沖和的境界。小說《印空》中亦有頗多心理描寫,與《斷鴻零雁記》中自敘傳第一人稱的感性口吻不同,《印空》以第三人稱敘事,涉及到人物心理剖析,都秉持著克制的理性。其中印空法師因牽扯人事而產生的心緒波動,一如大河的潛流,并不引起激烈的動蕩,只是暗流涌動。而三郎的心緒卻如翻滾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始終難以平靜?!队】铡沸≌f開頭便寫了四月道中,印空回想起自己初試情事的經歷,作者用種種自然的美景襯托他心境的純然通透,幽潔自然環境的烘托甚至消解了情事的不潔,反而使印空的“浪子行徑”染上了某種神秘與圣潔的色彩。印空的輕快心緒表明他自信情事無損于自身修行,此時,印空身上的以欲望形式呈現的“人性”如同點綴,而在小說的推進中,隨著矛盾的積累,人物看似寧靜的心緒悄然發生著的質變,他身上“人性”終以人情天倫的形式坐實。在印空見過軍官夫人及親生兒子后,他身上的佛性與人性業已形成十分緊張的矛盾。從此他無論怎樣強化自身修行以戒備,都無濟于事。然而也正是在這種人性與佛性的對立中,印空身上佛性與人性的融合也得到最大程度的彰顯。他在兩者對立下的苦難源自他對于眾生的悲憫,表明他心中有大功德。他雖已勘破三春,卻不曾滅絕人的喜怒哀樂。雖然這種矛盾最終造成了結局的缺憾,但正是缺憾避免了印空形象可能出現的“佛性壓倒人性”的扁平模式,避免了小說走向淺薄地處理人與佛的矛盾主題。
三.佛教的救贖與人生的不圓滿
《華嚴經》云:“若能普發大誓心,度脫欲海諸群生,則能越度四瀑流,示導無憂解脫城。”[5]佛門四弘愿中,第一愿便是“誓度一切眾生”。然而佛門子弟要實現肉身凡胎的救贖,似乎并非易事。
三郎希望在佛門得到救贖,他心上雖有佛家清規戒律,可難以逃脫可情愛的躁動,最終也躲不過世事無常的傷害嘲弄。以印空法師之修行,亦不能解脫自身的苦難。他的圓寂似乎并不等于圓滿,印空之子“那十六歲青年的頭顱,圓瞪著石卵般的目光,在高處正對著印空法師遺骨的上層塔頂?!盵6]證明他在輪回間亦不得解脫,而是被前世的情障牽扯。可見,佛教并非治療人間疾苦的靈丹妙藥,并不能實現理想意義層面上的自我救贖,而只是人生苦悶與無奈的載體。所以蘇曼殊才會有“自既未渡,焉能渡人”的嗟嘆。雖然三郎是一個希望通過佛教得到解脫的“自救者”形象,但蘇曼殊寫《斷鴻零雁記》,并不是在寫一個關于佛教救贖的故事,《印空》亦不是。兩部小說的主人公,事實上皆未實現“自渡”與“渡人”。對于世間法,三郎過分留戀,而世外法他亦不得不遵守。印空實則無心于世間法,他對于紅塵俗世的參與,不過是為了佛法的精進,可以說世間因緣際會對他的牽扯,于他是一個意外,可他不了解情之一字,種什么因便結什么果,沾染上了,就不能指望全身而退。印空的破戒是因,最后那個年輕人,也就是印空親生兒子,他的死是這一段因所結的果。故而印空心中雖有大公德,卻不得不被包圍于這段因果關系中,得不到圓滿。佛教雖與人性相沖突,但人世的結局并非由佛教本身決定,而是人本身的抉擇造成了因果。
無論是《斷鴻零雁記》還是《印空》,當其中的人性與佛性沖突達到一個極致后,都未曾明確顯露出人性與佛性究竟是哪一方占了上風,而皆以主人公的悲劇匆匆收場。蘇曼殊與王統照皆未對人性與佛性的博弈做出決斷,呈現出作者對于人世的透徹觀悟,卻也造成了小說的雙重悲劇意蘊。主人公的悲劇命運走向,使得這兩部小說明顯地與那些宣揚佛法或是有著強烈人文主義傾向的佛教題材小說區分開。它們沒有證明佛法的救贖,亦沒有高舉人性的勝利,而是重在表達在這雙重悲劇背后的關于人生向來不圓滿的真相。這種不圓滿不是佛教造成的,亦不能通過佛教得到圓滿。這本身就是由不圓滿的人性與人生決定的。在小說中,蘇曼殊與王統照都對人的本能欲望存在的合理性表現出了肯定與寬容。他們的主人公都想從佛家得到解脫,卻又得不到真正的解脫。人世于他們始終是一種牽掛,既然放不下,既然眾生皆苦,那個人的現實遭遇,就有了可慰藉的理由。
結語:
清末民初以來,中國小說發展蔚為大觀,但關于僧人題材的小說,書寫層次與數量都不樂觀。蘇曼殊以《斷鴻零雁記》驚艷亮相,又陸續有《絳紗記》《碎簪記》等佳作問世,他被譽為“中國僧人小說第一人”,可謂受之無愧。然而五四之前,他在僧人小說書寫的領域知音寥寥,他是開辟者也是獨唱者。五四之后,近現代佛教陷入嚴峻的生存危機,適逢現代白話小說盛行,于是小說便成了載體,表現對佛教命運、自身困境的憂慮。另有小說涉及佛教,不過是將佛教作為壓抑人性的存在來批判的。在這樣的背景下,蘇曼殊和王統照小說關于佛教中的人性彰顯就顯得尤為可貴。他們既不專談佛教,把佛教作為大眾的救贖,也不批判佛教,將佛教作為新思想的對立面。他們筆下有血有肉的僧人形象,彌補了僧人小說創作成就不高的遺憾。他們故事中的不圓滿,為新文學的書寫,添上了一筆感傷的色彩。
注釋:
[1]蘇曼殊.蘇曼殊作品集[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11.
[2]蘇曼殊.蘇曼殊作品集[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34.
[3]蘇曼殊.蘇曼殊作品集[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33.
[4]蘇曼殊.蘇曼殊作品集[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36.
[5]張雪梅.當代大陸佛教小說中的救贖意識——以《袈裟塵緣》和《雙手合十》為例[J].唐都學刊,20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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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彭訓文.蘇曼殊傳[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社,2012.
[5]蘇曼殊.蘇曼殊作品集[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2.
[6] 張雪梅.當代大陸佛教小說中的救贖意識——以《袈裟塵緣》和《雙手合十》為例[J].唐都學刊,2015,(03).
[7]馮姣姣.論蘇曼殊、汪曾祺創作的不同審美風格——《斷鴻零雁記》、《受戒》中“和尚戀愛”問題的深度探究[J].呂梁學院學報,2015,5(0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