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一洛慈醫院的聞醫生已經打來了好幾個電話,說配型已經找到了,是個二十八歲的姑娘,車禍死的,頭顱碎了,但身體保存得很完好,可以試一試。關勝接到消息后,一直舉棋不定。他又一次站在窗前,五十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天空下著小雨,黑得透不過氣,他站在病房的窗戶前,看著漫天細雨從昏黃的路燈落下來。
兒子關自強和孫女關悅等在一旁,聞醫生的電話是打給關自強的,本來家里的所有大事都由他拿主意,唯獨這次他沒有自作主張,如實地告訴了父親,等著他做決定。昂貴的醫療費對關勝一家來說并不是太大的問題,家里經營著一家化妝品工廠,工廠是關勝年輕時一手創下的,十多年前他就把工廠徹底交給了兒子,這幾年孫女也開始幫著一起打理,經營得更加順風順水,得益于此,關勝一家也過著體面的生活。
關勝突然問兒子:“強子,你還記得五十年前你母親離世的樣子嗎?”強子搖了搖頭,關勝又說,“那時候你太小了,大概就三四歲。你母親咽氣前,我把你抱到她的病房,你看著蒼白消瘦的母親嚇壞了,站在我身前一直往后縮,我能感覺到你整個人都在發抖。那時候你母親經過化療,頭發也沒了,身體只剩下一副骨架,看上去像個陌生人。”
強子抹了把臉說:“我現在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關勝陷入了沉默,強子示意關悅陪一下祖父,自己打開房門,走了出去。每次心情不好,或者攤上事,強子總習慣性地去抽煙,他知道父親幾年前生過重病,聞不得這個味,他每次抽煙總是自覺地去樓梯口。關勝住的這個高檔公寓有四部電梯,進出不經過樓梯。樓梯的彈簧門推進去挺費力,一松手就自動合上,樓道里很黑,只有安全出口的提示燈亮著綠幽幽的光,恍如仲夏夜的螢火蟲。強子手中的煙頭一明一滅,有節奏地亮著,他在努力回想當年那個驚恐至極的小男孩,一點記憶都沒有!但通過父親的描述,他確信那個男孩就是自己,這讓他有點措手不及,細想起來,這像人生中的一個污點重新被人提及。
香煙不知不覺地燃到了盡頭,強子用腳掌碾滅了煙頭,把它丟進了樓道的垃圾箱里,他有些氣餒,又回過去吐了口口水,仿佛想把口腔中的味道清理掉。回到房間,強子發現父親還在說當年的事,他在拐角處站住了,豎起耳朵聽,父親在跟關悅說:“你祖母那天其實是回光返照了,之前她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唯獨那天醒了,醒來后她到處找你父親,我把強子帶了過去,她虛弱地從床上抬起手,想握握你父親的小手,你父親哭了,一個人跑到了走廊上,我追了出去,怎么都拉不回他,他難過極了。等我再回到病房的時候,你祖母已經不在了。醫生早已等候在那里,想把我請出病房,他們要推著你祖母去手術室,我說再等等,讓我好好跟她道個別。”
“是奶奶咽氣之后再動的手術嗎?”關悅好奇地問。
關勝從恍惚的狀態中咯噔了一下,這似乎讓他挺猶豫的,確認再三之后他說:“好像是心臟停止跳動之后。當時你祖母是洛慈醫院第一例冷凍大腦的病人,五十年前,他們只是想做個試驗,把她保存在液氮罐中,維護的費用都是醫院出的。他們也確定不了,頭顱在以后是否可以移植。他們讓我簽了字,說未來說不定還能看到已經過世的妻子活過來。”
關勝說著去了后面的儲物間,一眼瞥見強子站在門口,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問他怎么站著不進來。強子扇了扇張開的嘴巴說,散散煙味。關勝閃進了后面的儲物間,一轉眼從房間里出來了,手上多了一張舊報紙,他指著一行粗黑字體的標題說:“當年的報紙有報道,你看這里:丈夫深情告別亡妻,約定未來再見。我和你祖母當時結婚才四年多,確實離不開彼此,再說那時候你父親還這么小。那天醫院里來了很多記者,挎著相機等在走廊里,看到你祖母被推出去,他們在那里瘋狂地拍照,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忍不住情緒,在他們的鏡頭面前痛哭起來。”
關悅看到了新聞標題下的巨幅照片,照片中祖父掩面而泣,年代的久遠,讓那幅照片褪去了沉甸甸的墨色,擔架車和醫護人員都成了虛化的背景,祖父的表情是個大特寫,只有傷心到絕望的程度才會是那個樣子。
關勝用手捂住了眼睛說:“她多么活潑好動的一個人,病重的時候手都抬不起來,一直喊吃力,只有我能體會到她的屈辱。人到了那個程度,真的一點尊嚴都沒了。”
關悅小心地把報紙折疊了起來,她知道報紙攤在那里,祖父的情緒就收不回來,他仿佛掉進了回憶的泥淖中,一時難以自拔。大家心里都有點急,知道醫院那邊在等回復,可誰也沒有催關勝,大家都體會到了他的艱難,大腦在分娩一段遙遠的記憶,這過程是如此緩慢,如同一根細鋼絲拉著千鈞之力,一步一步地向外呈現著故事的原貌。
關勝坐回到沙發上,疲憊讓他失去了講述的欲望,他陷在那里,在發呆和回憶中來回搖擺。關悅給祖父泡了杯茶,端到他跟前,關勝一點反應也沒有。關悅看了看父親,強子示意她先把茶杯放茶幾上,茶幾是用墨綠色的玻璃做的,茶杯擱在上面,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關勝聽到聲音后一激靈回過神來,他臉上露出些許尷尬,接過了茶杯,他突然抬起頭問強子:“事情急嗎?
強子終于等到了突破口,他連忙說:“當然,聞醫生那里一直等著回復呢。”
“這么突然,想也想不到。”關勝喃喃地念道,他提起了手中的茶杯,茶杯中的水像電磁波,在杯子中擴散著一圈圈的同心圓,茶杯送到了嘴邊卻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喝下一口茶,吞咽的聲音有些怪異,他說,“萬一你母親醒不來呢?”
“手術肯定有風險,百分之百保證是不可能的,可不試試,一點希望也沒有。”
“如果醒不來,你母親就太虧了。她在零下兩百來度的液氮罐中待了那么多年,這是怎樣的煎熬,如果還是失敗了,當初就不該把她保存下來。”關勝說著,嘴唇也微微地哆嗦起來。
“爸,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們都希望我媽能順利地醒過來,可手術是避免不了風險的,如果您不想冒這個風險,也可以拒絕,等條件成熟點再考慮,醫療技術總會越來越先進的,可等到什么時候就不知道了。醫院主動聯系我們,說明這是一個機會,他們覺得可以嘗試。早一點讓我們一家人團聚總是好事。”
關勝瞥了強子一眼說:“你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這事跟你沒關系似的。”強子連連否認,他說:“那怎么可能,血緣總歸是在的。”急火攻心的他說話也開始結結巴巴,顯得局促不安。一旁的關悅趕緊圓場說:“爺爺,您多慮了,沒有奶奶,就沒有爸爸,也沒有我,我們都想把失去奶奶的遺憾彌補回來,能活著看看她也是好的。”
關勝卻不再糾結,他說:“你們都知道的,這些事我從來不講,我是怕現在不講,以后也沒機會講了。”
強子說:“那也可以講啊。”
“再講還有意義嗎?”
大家都噤了聲,場面有些壓抑,這時強子的電話及時地救了大家,他指了一下手機說:“聞醫生的電話。”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聽得出來,聞醫生有點急了,她說話的語氣激烈,聲音從話筒里跑了出來。強子不停地點頭,雖然聽不清楚聞醫生在講什么,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那個手機,仿佛一眨眼會把重要信息漏過去。強子說:“聞醫生,麻煩您親自跟我父親講講,我們都不了解醫學。”
雙方打開了VR,聞醫生倏一下出現在了眼前,她看著關勝說:“關先生,現在機會難得,醫院做了各項配型,都很成功,錯過了,以后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就不好說了。再說現在時間很寶貴,錯過了移植的最佳時機,手術成功的幾率會小很多,所以拜托您早點做決定。”
關勝仿佛被逼到了角落里,退無可退的境地讓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臉上也隱現出因為缺氧而特有的潮紅色,因為急于申辯,他又顯得有些慌亂:“我沒有不同意啊,是他們來問我的,真是多此一舉。”聞醫生趕緊接過話:“那就這么決定了,我們這邊馬上準備手術,你們趕緊過來。”她仿佛怕關勝反悔,飛速地關了手機的VR,逃得無影無蹤。
強子和關悅開始收拾行李,準備趕往醫院。關勝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們忙碌,這件事最有關系的是他,但他又仿佛置身事外,感到了一種無從插手的無力感,從接電話開始,一種輕微的恍惚感一直纏繞著他。
他希望關悅的動作能慢一點,但在工廠的這幾年鍛煉了關悅干練的性格,她很快把日用品收拾進了一個行李箱中,兩床行軍被也被捆扎整齊。臨出門了,父女倆看著關勝,等待著他的決定。關勝起身進了洗漱間,再從里面出來時,他打定了主意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有消息記得及時打電話給我。”
父女倆都有點驚愕,但還是尊重了他的決定。從公寓出來,強子跟關悅說:“我從來沒有見到你爺爺這么緊張過,他也算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一般遇到事不會像今天這樣猶疑不決,你看到了嗎?他的手一直在發抖。”
關悅點點頭,補充道:“確實有點不一樣,他進洗漱間洗了把冷水臉,出來時耳朵邊的頭發都是濕的。也許爺爺太在意手術的成敗了,不敢面對也是正常的。”
強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像魚冒了個泡,轉瞬即逝,他說:“即使告訴他手術一定會成功,你爺爺也不一定會來,他還沒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你爺爺這輩子可能最在乎的就是這件事,有了這個墊底,所以他什么事都不怕,這次他遇到真考驗了。”
父女倆上了車,設置了導航路線,無人駕駛的汽車就自動上路了。晚上的道路異常通暢,轉過幾個路口,就看到了洛慈醫院的住院部大樓,那幢扁平而陡峭的大樓在夜幕中閃閃發光,強子從副駕駛的位置上回過頭跟關悅說:“他們都說那大樓像一把手術刀,我總覺得不像,它更像一塊紀念碑。”
“那是奶奶安放在里面的緣故吧。”關悅的反應出奇的快。
他們一家都知道關悅的祖母林紅保存在這個醫院里,可多少年過去了,這個眾人皆知的秘密一直都還是個秘密,除了關勝,誰也沒有親眼看到過林紅。
夜晚的醫院不同于白天的醫院,它寧謐得像座花園,參天古樹下到處都是閑置的車位,這會兒保安也蝸居在開著暖氣的崗亭里懶得出來。從車上下來,沒走幾步就進了醫院的大樓,強子靈敏地嗅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他連打了兩個噴嚏。他說:“從小就討厭這個味道,一聞就犯鼻炎,比花粉還靈。”關悅立刻變戲法似的從手提包里取出了一個口罩,遞給了父親。她知道父親平時聞不慣消毒水的味道,很少來醫院,所以提早備了一手。
來到了外科手術室的門口,護士已經等在那里,她迎頭就問:“誰是關勝?”強子連忙說:“是我父親。”護士又嘀咕了一句:“他是當事人,怎么沒來?”強子愣了一下說:“他在家里,一定要來嗎?那我讓我女兒去接。”護士輕微地皺了皺眉頭說:“再拖下去,你們還做不做手術?”這時,旁邊一個年長的護士走過來,看了一眼說:“他們是直系親屬,也可以的。”
流程這才開始,那個護士飛快地講述手術的注意事項和它本身的危險性,這一切她熟練得張口就來,仿佛不用經過大腦思考。在護士背書式的復述下,強子手中的筆一直在尋找簽字的地方,重復地寫著自己的名字。簽完名字后需要辦理登記和繳費手續,關悅接過那些單子去辦了相應的手續,醫院對這個手術開了綠色通道,但繁瑣的手續還是讓關悅輾轉了很多窗口。
事實上,手術的復雜性遠遠超出了大家的想象,手術過程中,護士經常跑出來讓強子簽字,每一次都事關生死。強子感覺自己掉入了一個危險的游戲中,每過一關,精神剛開始松弛下來,更大的險關就立在了跟前,不停泛上來的困意和沒完沒了的簽字糾纏在一起,仿佛在夢境和現實之間來回穿梭,疲于應付的強子漸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整整一夜,黎明到來的時候,手術室的燈才滅了,一群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都穿著綠色的手術服,幾乎認不出誰是誰,聞醫生摘下口罩,關悅眼尖,迎了上去,她說:“第一階段手術結束了,還算順利,心跳也恢復了,需要觀察一段時間,因為有排異期。”
強子問:“那什么時候能探視?”
“現在不允許,病人在無菌病房,探視很容易造成感染。有護理機器人守著,你們放心吧。再說你們五十年都等下來了,也不差這幾天。”不知道是疲勞的緣故,還是別的因素,強子明顯感覺到聞醫生有點不耐煩,他只能退到一旁。臨走前,聞醫生又交代了一句,“這幾天,你們必須有親屬在這里,隨時都會有危險發生。”
醫生們四散離去,手術室門口就剩下強子父女倆,整個過道變得出奇的安靜。關悅打開水杯,喝了到醫院后的第一口水,這一整夜她幾乎一直在奔跑,穿梭于各個窗口,她感到身體像一盆燒透了的木炭,持續地發熱,這一口水下去,仿佛能聽到干涸的身體冒出熱氣的“滋滋”聲。
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關悅對父親說:“一下子這么安靜了,有點不太習慣,好像耳朵邊有蟲在叫。”強子說:“那是耳鳴,你趕緊找個地方去補一覺。”關悅說:“躺下去也睡不著了,心里還在打鼓呢,節奏很歡快。還是您先去睡會兒。”強子有點心疼女兒,他知道女兒的性格,做什么事都有一股小老虎的勁頭。他只好先答應了女兒,說:“我先睡,醒了來換你,兩個人得交替著休息。”
窗外的夜幕如風般吹散了,天迅速地敞亮起來。關悅找了個衛生間,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她下了樓,外面冷得有點刺骨,清晨的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輛計程車陸續開過。東邊的天空已經透出了隱隱的橙紅色,關悅忽然覺得這一天寧靜得有些美好,這是祖母迎來新生的第一個早晨,她舉起手機,對著晨曦拍了一張照片,想著等祖母醒來了告訴她,這天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們家又多了一口人。
出了醫院的大門,是一條寬闊的馬路,大門的左邊是一座人行天橋,右邊在施工,被圍了起來,人行道變得逼仄和可憐,關悅搞不明白好端端的路為什么經常翻修,市政公司似乎全年就沒有休息的日子。
關悅戴上了搜索眼鏡,眼鏡中顯示早餐店在另一側,它被工棚擋住了,需要繞一個大圈子,走到工棚的另一側,人行道被挖得開膛剖肚,在戰壕般的土堆旁,零星的幾家早餐店熱氣騰騰地亮著燈。
買好早點,回到醫院,關悅的電話響了,她低頭一看是祖父打來的,祖父一直保持著早起的習慣。接通電話后,關悅聽到祖父試探性的問詢聲,本以為他會問祖母的手術情況,可他遲遲沒有問,先是問關悅昨晚休息得怎么樣,關悅憋著一股勁跟祖父兜起圈來,她說很好啊。祖父又問:“你父親呢?”
“他還在睡覺,睡得可熟了。”
“那好,那好,別累著了,讓他多休息一會兒。衣服帶夠了嗎?這天夠冷的。”
“放心吧,大衣棉褲都帶了。”
祖父話鋒一轉,問:“悅悅,你是不是給我買過一頂帽子?紅色的。”
“是啊,貝雷帽,可洋氣了,怎么了?”
“我找了好多地方,沒找著,你放在哪里了?”
“可能在家里,也可能在您公寓里,您平時不用,我都收起來了。”
“那有空可以幫我找找嗎?”
“好的,您就不想問點別的嗎?”
祖父在電話里笑了起來,“你們想告訴我的自然會說。”
“您期待嗎?”
“什么?”
“再次見到奶奶。”
“那……期待的。可我又有點心慌,不知道怕什么,到這個年紀了,照理說什么都看開了,可這件事帶給我強烈的不安。”
關悅有些驚訝,“會不安嗎?我覺得您應該開心才是。”
“手術成功了?”
“聞醫生說第一階段手術成功了,接下去有排異期,得熬過這段時間。”
“不是說配型很成功嗎?”
“那也有排異期,用的是別人的身體呀。”
祖父在電話里沉默了一陣,他又問:“那個身體的家屬來了嗎?”
關悅愣了一下,從手術開始,一直是他們父女,沒見過其他人。她突然想到這可能跟洛慈醫院的遺體捐獻手續有關,遺體捐獻之后可能對另一邊的家屬是嚴格保密的。她如實地告訴了祖父,祖父說該好好謝謝人家,他又在電話里叮囑關悅要注意休息,不然照顧不好病人。掛了電話后,關悅慢慢泛起了困意,仿佛被祖父下了催眠。
二 關勝在公寓也沒閑著,他從床底下拖出了一個積滿灰塵的老式行李箱,這五十年來,他很少打開這個箱子。箱子用一把小銅鎖鎖著,關勝從脖子上取下一條紅繩子,繩子的一頭拴著鑰匙,因為經常咂摸那把小鑰匙,它看上去精光發亮。
他細細地撣去箱子上的灰塵,擦拭得如此小心,仿佛怕驚擾到什么。打開那把銅鎖,里面放著一個石膏雕像,一本手工制成的書,看到這些,記憶的匣子被打開了,往事像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迎面跑來。
寧波大學新生報到的這一天,關勝堅持把父母堵回了家里,他特別想單槍匹馬去學校,他覺得做了二十年的風箏,這一天開始,父母應該剪斷手中的絲線,讓他獨自去飛翔了。父母拗不過他,只好放任他一個人出門遠行。其實父親也沒那么在意,這年頭考上大學不是什么稀罕事,非得大鑼大鼓地鬧出一些動靜,再說考上的大學也不是名校。
去火車站得先乘城鄉中巴車,那天的中巴車特別擁擠,前前后后塞滿了貨物,無處落腳的乘客只能像猴子一樣攀住扶竿。即便這樣,中巴車一路上還是招手即停,售票員催促著大家往里擠一擠,她恨不得車廂外也掛滿乘客。老邁的中巴在一段顛簸的山路上搖搖晃晃,關勝總擔心它會隨時拋錨,但它竟奇跡般地開到了火車站。
乘上火車后,關勝感到心已隨著火車飛奔起來。他在車廂里來回地走動,耳朵里塞著耳機,搖頭晃腦地合著音樂的節奏,旁邊的一個女孩厭惡地瞪了他一眼,突然說了一句:“你能不能安靜點?”
關勝停了下來,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是在說我嗎?”
“不是你,是誰?”對方翻了翻白眼。
關勝發出了不屑的聲音:“切,又沒礙著你。”
“還沒礙著?你那老年迪斯科的動作丑死了,污染眼球知不知道?”
關勝有點不服,他說:“你好看,你來。”
“不好意思,大庭廣眾之下,我沒你臉皮厚。”
關勝被說得熱了起來,他說:“我愛咋咋的,你管得著嗎?”
“你講不講公德?一身猴子戲,還逼著大家看,你好意思嗎?”
“看到煩,你可以閉上眼睛呀。”
這時,旁邊的一個老伯開腔了,他說:“小伙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都想休息一會兒,你老在車廂里蹦來蹦去,我們也有意見。”
關勝隨即提著行李換到了另一個車廂,一路上他都在嘀咕:“我好男不跟女斗。”“我也不跟你老人家斗。”“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關勝找了車廂連接處的拐角,蹲了下來,無端地遭人攻擊,讓關勝有些郁悶,他回想著那個女孩,剪了一個童花頭,五官干干凈凈,模樣也挺清純,怎么會長一張這么刻薄的嘴?
列車員走過來,看到關勝蹲在角落里,她說要檢一下票。關勝在褲兜里到處掏,摸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才掏出了票,列車員笑了一下問他:“你有座位為什么不坐?”
“碰到個梅超風,到這里來躲一躲。”
列車員又笑了笑,她笑起來真好看,不光笑容好看,她的衣服也很好看,很合身,身段的曲線包得玲瓏別致。還有那頂小巧的紫色帽子,關勝覺得戴這么小的帽子還不掉下來,真的需要很強的技術。列車員走了過去,關勝發現自己郁悶的心情被列車員這么輕輕一笑化解了,他戴上耳機繼續搖頭晃腦。
“你怎么坐地上了?多臟!”關勝突然看到一雙白球鞋站在跟前,他的目光沿著那雙球鞋往上爬,翠綠色短褲,白襯衣,童花頭。看到那張臉,關勝下意識地往后一仰。
童花頭哈哈大笑:“我有那么可怕嗎?”
“這是坐嗎?沒看見屁股沒著地嗎?”
“你那座位現在還空著,蹲累了就回去坐吧。”說著,童花頭閃進了邊上的廁所,上鎖的聲音很清脆。關勝才意識到自己蹲在一個廁所旁,而且跟廁所就隔著一道薄薄的墻壁,更要命的是里面傳出了“嘩啦啦”的沖水聲,他一下子臉紅了,慌忙站了起來,推著行李箱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過了一會兒,童花頭回來了,她說:“你架子夠大的啊,還得我親自去喊你。”
“切!”關勝背過身去。
“我最受不了男生撒嬌。”童花頭壞笑著說。
關勝覺得這地方沒法待了,剛想起身離開,童花頭說:“你不會這么開不起玩笑吧?”
“你這是在侮辱人。”
“好好好,我認錯,只要你安靜坐著,我沒有趕你離開的意思。”
“你以為你是誰啊,這火車是你家開的嗎?”關勝突然有點咄咄逼人。
火藥味一上來,氣氛變得很尷尬,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一直到寧波火車站,兩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終于熬到了寧波站,關勝“噌”一下從座位上立起來,早早地候在了門口。
從寧波火車站出來,關勝一眼看到有人舉著迎接新生的牌子等在出口,好幾所大學扎堆地舉著牌子,關勝找到寧波大學,仿佛找到了親人。迎接新生的學長看到關勝一個人提著行李箱出來,問他:“就你一個人嗎?你父母沒陪來嗎?”
關勝心里有些自豪,他說:“他們想來,我沒讓他們來。”
“哦。”對方反應很冷淡,關勝看到幾個學長在那里嬉笑著說:“今天雙橋的招待所估計又要爆滿了。”
關勝問:“雙橋是什么地方?”
他們并沒有理睬他,仿佛他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只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他一句:“你什么專業?”
“工藝美術。”
關勝看到兩個學長眨了下眼睛,他們低聲交流:“又一個,今年這專業沒戲了。”
“現在怎么有這么多男生讀藝術專業,今年的招生老師肯定是個女的。”
關勝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們竊竊私語,后來他才知道每年為什么有那么多男同學搶著去迎接新生,這是一個刺探漂亮女生軍情的機會。關勝驚訝地發現火車上跟他斗嘴的童花頭也出來了,而且身邊有一個學長殷勤地給她推著行李箱。
童花頭看到關勝也在寧波大學的新生群里,愣了一下,主動放下了“恩怨”:“原來你是寧波大學的新生啊!這么巧。”
因為這神奇的緣分,關勝也收起了身上的刺:“怎么,你也是?”
“不然我會站在這里嗎?笨!”
他們先后上了校車,車上一半是大人,一半是學生,關勝發現沒有父母陪同的大概就三四個人,有的同學全家總動員,連爺爺奶奶也出動了。
關勝和她坐在前后排,旁邊都坐著一個學長。關勝聽到前排的學長在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紅。”
“你父母怎么沒陪你一起來?”
“又不是多了不起的大學,他們懶得陪。”
“哦,你眼界挺高啊!不過我告訴你,寧波大學也有好玩的地方,草坪大,看上去有萬畝良田的規模,冬天的時候到處都是曬太陽的人。”
林紅咯咯咯地笑起來:“總共才多大的地方啊,還萬畝良田呢。”
“一進大門,你就能看到兩幢建筑連在一起,中間是個很大的門洞,我們都叫它南天門,相當霸氣。”
“這么說,學校里住的都是神仙嘍?”
“我們都這么叫,習慣了,還有一條地溝油美食街,叫雙橋。”
“地溝油還搞美食,衛生監督的不來查嗎?”
“那不知道,反正東西很便宜,又好吃。學校里最著名的是一條路,綠樹成蔭,不管天氣是晴是雨,必須撐傘。”
“有鳥糞?”
“你怎么知道的?”
“網上早就查過了,你們喊天屎之路吧?知乎上還有帖子,教大家在寧波大學如何優雅地躲鳥糞。”
關勝聽著暗暗發笑,他沒想到這個叫林紅的女孩比學長還老辣,好像她才是學姐。再看那個學長,他也體會到了林紅話中帶刺,說一句頂一句,讓他漸漸失去了聊天的興致。
到了寧波大學,辦完入學手續,安置好行李,關勝就迫不及待地去尋找那條“天屎之路”。那條路在大門左拐進去不遠的地方,兩旁的行道樹遮蓋了頭頂的天空,不時有白鷺在上面嘶叫著飛過,再看路面,仿佛被刷了一層白色涂料,密密麻麻的鳥糞鋪滿了整個路面,有干的,也有稀的,如微型炸彈從天空砸下來,在地面上炸開了花。那些過往的女同學果然都撐著遮陽傘,她們已經見怪不怪,在樹底下行走,猶如閑庭信步。
因為有了這個白鷺林,關勝覺得寧波大學也沒想象中那么沒勁。他回到寢室,把這個神奇的地方告訴了寢室里的同學,大家都蠢蠢欲動地想跑去一飽眼福。因為這件事,他很快熟識了寢室里的所有同學。
大學和高中最大的區別在于每晚沒有了熄燈鈴,寢室熄燈不再被強行控制,就這一點點自由,弄得大家都很興奮。第一個晚上,誰也舍不得去滅燈,隨著夜深起來,日光燈越來越亮,所有人都躺在床上熱得睡不著覺。不知誰喊了一句 “斗地主嗎?”一下子起來了六個人,大家光著膀子圍坐在小桌子前,噼里啪啦的甩牌聲持續到了天亮。
大學就在一場賭博游戲中轟隆隆地拉開了帷幕,每個人都嘗到了那種叫自由的甜蜜素,混合著雄赳赳的荷爾蒙,每個人都煥發出自娘胎以來最耀眼奪目的光芒。牌局散了,天也亮了,爬上床后沒多久,門外就響起了動靜,一群慵懶的拖鞋在過道里來來回回地走,伴隨著牙杯碰到臉盆發出的敲擊聲,一個嶄新的日子開始了。
生活指導老師通知大家開班會,其實主要內容就是讓大家作個自我介紹,相互認識一下。關勝寢室的人睡眼朦朧地去了教室,在接連不斷的哈欠中,關勝赫然發現林紅也在這個班里,他嘀咕了一聲:“陰魂不散啊。”旁邊的阿毛問什么意思,關勝朝正在自我介紹的林紅努了努嘴說:“我跟她一個車來的,車上還鬧矛盾了。”
“緣分啊。”阿毛一下子變得眉飛色舞。
旁邊的小明也參與進來,他笑著說:“長得不錯啊,你應該先下手為強。”
關勝一臉不屑:“她那張嘴能斗牛,誰有興趣誰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開始謙讓起來,謙讓中帶著羞澀,瞌睡的勁一晃就醒了。阿毛說:“以后喊她斗牛姐。”大家紛紛說好。阿毛喜歡給人起綽號,后來他把寢室里的人挨個起了一遍,阿呆、公子、鳥東、老夫都出自他口,只有關勝、孫權落了個全名,因為他們本身的名號就響亮。
校園生活步入正軌后,大家也逐漸找到了揮發過剩精力的渠道。阿毛喜歡看電影,配了一臺超大容量的電腦,下載的電影足夠他看十年。他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不管是好片還是爛片,他都從頭到尾安安靜靜看下來。公子每天就纏著他,讓他下載色情電影,阿毛專門給他分了個文件夾,取名為MP8,每天深夜,等大家都入睡后,公子就貓在電腦前,帶著耳機看那些小電影,一邊看還一邊偷偷地樂。
小明足球踢得好,經常喊上一伙人去踢足球。足球場的草坪好像沒有空閑的時候,被過度開發的草坪到處都是裸露的泥地,一場球踢下來,仿佛從垃圾堆里滾了一遍,身上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小明回到宿舍就變得軟趴趴,他有一個帶蓋的塑料桶,里面全是沒洗的臭襪子,一個月洗一桶,把晾衣竿全掛滿,然后在風鈴般的襪子中嗅來嗅去,尋找味道沒有清除的“漏網之魚”。
鳥東說,要泡個妞打發打發日子,可是誰也沒有行動,他自告奮勇去追了隔壁班的一個女孩,但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他回到寢室,大喊著“我失戀了。”大家看猴戲似地看著他,他提著一個臉盆去了食堂,買回了一臉盆燒菜的料酒,非得拉著大家一起喝,結果他自己一口氣喝了三袋,因為喝猛了,一下子全吐在寢室里,那股濃濃的酒味在寢室里盤旋了一個多月,怎么都散不去。
關勝住下鋪,離鳥東的嘔吐現場最近,每次被熏得睡不著覺,關勝就說:“鳥東,你什么腸胃,發酵過的酒堪比毒藥啊。”
鳥東說:“那是我的初戀啊。”
阿毛問:“你拉過人家的手沒有?”
鳥東的表情很曖昧,但看得出來,這似乎是一廂情愿的事。阿毛說:“沒拉過就沒拉過,還沒見過你這么不潔身自好的人,喜歡往自己身上潑污水,以后傳出去,你還想不想再找女朋友了?”
鳥東滿臉通紅,他說:“那就沒拉過吧。”
“搞得跟真的拉過似的,以后我談一個女朋友給你看看。”關勝說。
“你是不是對林紅有意思?”鳥東開始把火往關勝身上引。
“一個紅辣椒,得配重口的人。”
“那你重不重口啊?”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不知道為什么,從班會之后,大家都喜歡把關勝和林紅扯在一起,關勝其實挺反感人家這么說的。除了火車上鬧了點不愉快,他們之間也沒怎么說過話,但就因為這點機緣,在別人眼里,好像他們之間有說不清的前世今生。
之后,素描課上發生了烏龍事件,關勝覺得這可能跟大家每天在他耳邊嘮叨林紅有關。素描課是大家最喜歡的課,因為上課的錢胖子根本不把自己當老師,第一堂課,他就說:“你們喊我老錢吧,別叫我老師,更別喊教授,現在教授的名聲真不怎么樣。”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后來他的素描課真的亂成一團,睡覺,剝指甲,玩手機,什么都有,錢胖子只有一條原則,上課點名必須在場,至于你干什么,他從來不管,他說只要不影響別人就行。有同學嘗試著逃課,一個寢室派一個人去應付點名,錢胖子很敏感,看到人少就點名,只見被委派任務的人趴在教室的后排,念到一個名字就應一聲,應的聲音五花八門。錢胖子高度近視,他看到有人在偷偷地笑,覺察到不對勁,點著點著,就走到了后排,最終寢室里睡懶覺的人被一鍋端了。他警告了大家,以后點名誰冒充誰就不及格,這之后,素描課成了到課率最高的一門課。
那天錢胖子突發奇想,讓大家按照自己的審美,畫一幅異性肖像。說完,他自顧自去教室外曬太陽了。教室里鬧哄哄了一陣,恢復了安寧,關勝坐在畫架前,畫著畫著,突然鳥東出現在了身后,他說:“你喜歡人家還不承認!”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關勝白了他一眼。
“這不是林紅嗎?”
教室里一下炸開了鍋,很多人都圍了過來,關勝睥睨著畫紙說:“你說是就是?喊一聲試試,看看它會不會應你?”
也有好事的人去看林紅的畫板,在那里驚叫起來:“哇,天大的秘密暴露了。”林紅畫得更像,活脫脫的一個關勝,只是她又加上了兩撇胡子。
“鐵證如山!”鳥東指著林紅的畫說。
“請客!請客!”大家齊聲喊起來。
在外面曬太陽的錢胖子走了進來,他站在關勝和林紅的畫板前打量了一番說:“畫得都不怎么樣,但還是很好認,你們該謝謝我,給你們配了對鴛鴦。”
他一說,下面笑得更加癲狂,有的人拍桌子,有的怪叫,場面喧鬧得有些離譜。
林紅卻很淡定,她說:“畫的是他又怎么了,用得著大驚小怪嗎?”她回過頭沖關勝眨了眨眼睛,“你說是嗎?”
關勝突然滿臉通紅,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但通過這次作業,關勝發現自己對林紅突然有了好感,在畫畫之前,他一直說不上來有什么感覺,包括畫畫的時候,他也不明白為什么陰差陽錯地按照林紅的模樣畫了這幅肖像,仿佛她本來就躲在他心里,一提畫筆,她就自己走出來了。
那天放學后,關勝鼓起勇氣去約了林紅,打電話給她時,林紅一點都不意外,她說:“我正在洗頭,你稍微等我一下好嗎?”
“好的,我在你宿舍樓下,等會兒我們去甬江邊走走好嗎?”
“好的。”
關勝掛了電話,翻出了微信,一頁頁地刷朋友圈,雖然有手機作掩護,但他還是如坐針氈,宿舍樓上經常有女生成群結隊地下來,幾乎每個人都會朝關勝瞟一眼,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讓關勝有些坐立不安。更糟糕的是也有其他的男生走過來,從他們從容的表情來推斷,是高年級的老油條,關勝很擔心過來一個熟人,被人看到了總是難為情的。
林紅遲遲不下來,關勝又不好意思再打電話催促,他向前走了幾步,到了女生宿舍樓前的書報亭,裝作在那里翻報紙。管書報亭的是勤工儉學的學生,他問關勝要什么報紙,關勝只好要了一份《體壇周報》,他壓根對體育不感興趣,但還是在那里裝模作樣地看報紙。
又過了十來分鐘,林紅才從宿舍樓里出來,她穿著第一次見面時的衣服,翠綠加白色,讓她看上去像棵小白菜。關勝迎了上去,林紅笑了笑說:“今天好雅興啊。”
關勝看著她說:“你要不要再去拿件外套?夜晚江邊風大。”
林紅沒有上樓,而是給同寢室的王燕打了電話,她們寢室朝南靠窗,她讓王燕幫她把衣服從窗口扔下來。王燕從窗口探出頭,看到了關勝,她壞笑著調侃林紅:“二姐,有人約啊?”林紅羞紅了臉,讓王燕閉嘴。關勝猛然間發覺林紅愈發動人。
學校的南面就是甬江,穿過人文學院,往前走一點就到了學校的最南面,那里有一道小門,小門出去是一片菜地,穿過菜地就到了甬江的大壩上。遠遠的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也在那里散步。兩人一路默默地走,走到了大壩上才開始說話,仿佛在學校里到處是耳朵,怕被別人聽到。
林紅率先問:“怎么畫了我?你不是很討厭我嗎?”
“有討厭嗎?那時候是你惹我的吧?”
林紅笑了起來,她用手抿著嘴,氣浪在她身體里一竄一竄的,“你那時候為什么這么開心?老實說,是不是個學渣?覺得考上大學賺到了。”
“我成績還過得去,就是第一次出遠門,又是一個人,覺得以后爸媽都管不著了,我為這事開心。”
“你再搖擺兩下我看看,那天火車上的老年迪斯科。”
關勝漲紅了臉:“你不是說丑死了嗎?不搖了。”
“我是覺得滑稽,你當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沒考慮到別人的感受。哎,不說了,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么畫我?”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畫出來就變成你的模樣了。”
“這么說是個誤會?”
“不不不,不是沒模特,沒得參考嗎?只能按照心里想的畫,沒想到你的樣子就藏在我心里。”關勝說得臉有些發燙,他說,“怎么老是你在問我?你又為什么畫我?”
“覺得好玩呀。”林紅調皮地笑了起來,“不過班里你算稍微周正點,其他都是歪瓜裂棗。”
“小明、阿呆他們不都是帥哥嗎?”
“他們——”林紅用手指抹了一下鼻尖說,“個子沒你高,男生最重要的是身高,身高不足一米八,都是殘疾人。你有一米八嗎?”
“一米八一。”
“我猜得準吧?一看就八九不離十。”
那天,關勝發現林紅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她有非常調皮的一面,喜歡沿著大壩狹窄的邊沿走,大壩的另一邊用石頭壘起來,落差很大,林紅走在邊沿上,伸開了雙臂,一路搖搖晃晃。關勝很擔心她掉下去,但林紅并不聽勸,她說她從小就喜歡走危險的地方。
林紅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說:“你還記得嗎?那個來接我們的學長給我打過電話,喊我一起去看電影。”
“你有去嗎?”
“你覺得呢?”
“當時我就覺得他沒安好心,鞍前馬后的。”
林紅笑了起來:“你這是吃醋嗎?”
“我是擔心你吃虧,他們是老油條了。”
林紅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說:“我也這么認為,聽說他已經讀大三了,還是學生會的主席,我覺得好老。”
“就高了兩屆而已。”
“聽說他們不是應屆生,是個社會回爐班,很多人都是工作了幾年后再來學校的。”
“哦,那是大叔了。你跟我說他是什么意思呢?”
“跟你都坦白啊,省得你疑神疑鬼的。”
“你跟他有來往嗎?”
“沒有啊。”
“那就可以了,以后不要理他就是了。”
“你如果對我不好,我就考慮別人。”
這以后,兩人的約會變得越來越頻繁,轉眼間,一個學期就過去了。學校放假的那天,林紅還睡過了頭,兩個人打了車往火車站趕,湊巧的是出租車上的廣播里播放著齊秦的《大約在冬季》,兩個人聽著那首老歌,什么話也沒說,一路風風火火地趕到火車站,一看時間,火車已經開走了,兩個人反而都不著急了。
他們把口袋里所剩的錢湊在一起,數了一下,總共才十七塊。似乎老天安排他們多逗留一會兒,關勝說:“沒關系,我給我媽打電話,讓她轉點錢過來。”
“慢慢來,我們先去吃早飯吧。”他們一起走到了車站外面,到附近的小店買了一桶方便面,又接了開水。外面的氣溫很低,林紅凍得鼻尖也紅了,她伸出手,捂在方便面的塑料盒外取暖。一對老乞丐走了過來,向他們伸出了搪瓷碗,關勝把剩余的零錢都拿了出來,給了那對乞丐。
林紅笑了起來:“這下我們身無分文了。”這種落難的處境并沒有讓兩個人著急,他們反而覺得很有意思。他們在寒冷的街頭凍得瑟瑟發抖,掀開了方便面的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著,覺得方便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食。
那天后來,關勝先給林紅買了火車票,一直把她送到了月臺。看著林紅走進車廂,車門關閉后,關勝突然有些不舍,他沖林紅揮了揮手,發現林紅在里面哭了。于是給她打電話,兩個人隔著玻璃窗說話,說著說著,火車開了起來,關勝跟著奔跑了幾步,被月臺上的工作人員攔了下來。
離開了林紅,關勝覺得日子變得漫長,從離別開始,兩個人就扳著手指在算還有多少天可以見到對方。兩個人都捧著手機過日子,能視頻就開視頻,不方便開視頻就發短信。他們的父母都覺得現在的孩子沒救了,手機才是他們最親密的伙伴。
寒假結束后,關勝和林紅約好了在火車站碰頭。關勝提前一步到達了寧波,他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等林紅,仰頭看到寧波火車站像只大螃蟹,夜晚的燈光照耀下,竟然還是紅殼的,像寧波人餐桌上的梭子蟹。他拍了照片傳給林紅,林紅回復,她也馬上出站了。
經過了二十多天的分別,林紅好像長了點肉,她一出站,就從包里掏出一本書給關勝,說:“這個你回去看。”
關勝發現這是一本用膠水糊的書,每一頁都貼著采集來的樹葉。關勝問:“這是你自己寫的?”
“嗯,現在不準偷看。”林紅看到關勝在翻閱內文,趕緊制止了他。
關勝合上了書,他說:“我也有東西給你。”說著從包里取出了一個石膏雕塑。
“這是我嗎?”林紅問道。
“你自己看呀。”
“有點像。”林紅仔細地端詳著,“你刻了多久啊?”
“刻了二十多天,每天想你了就刻幾刀。”
“丑死了。”林紅捂著臉說。
這二十多天的寒假,兩個人除了手機上的交流,其余時間凝聚成了一本紙糊的書,一個袖珍的石膏雕像。
關勝回到宿舍后,翻開了林紅那本自制的書,上面寫著日期,看上去更像日記,有時候一天不止一篇。隨手翻開一頁,上面寫著:
今天是和你分別的第八天,媽媽問我是不是談戀愛了,問得我心驚肉跳。她說我和以前有點不太一樣了,喜歡一個人傻傻地發呆。想到以后要把你介紹給她認識,我有點害怕,擔心她會不會不喜歡你。她說當年爸爸做毛腳女婿,笨手笨腳的,外婆一直不怎么喜歡他,他和媽媽結婚后,和外婆的關系一直都不怎么親,我出生以后,他們依然冷淡,仿佛還在為以前的事慪氣。媽媽說,找對象只要我喜歡就行,只是談戀愛了要告訴他們,可我覺得她是在套我話,我得把你守在心里,你是個大秘密哦。
我買了兩條金魚,一條是你,一條是我,你的個子大一點,是銀白色的,我是紅色的,每天我看著它們在魚缸里游來游去。我以前是動物殺手,烏龜也養死過好幾只,這次我得用心點,給它們買了魚糧,在魚缸鋪了細沙,一天給它們換三次水。自來水都接了放在太陽下曬,我知道里面有氯氣,不曬一曬,會把它們熏死的。
好了,媽媽在催我出門買過年的新衣服了,回來了再跟你說吧。
關勝在宿舍里看了一個晚上,阿毛說他完全入魔了,喊他也不應,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戀愛中的人都是神經病。
“都什么年代了,還手寫情書,還裝訂成書。”寢室里的人一個個都搖頭,但關勝覺得很滿足,他看著那些日記,仿佛把失去的二十多天都補回來了,在這些日記里,他看到了林紅的生活,也看到了她發呆的樣子。
——那本發黃的書已經變脆,尤其是那些樹葉,水分已經蒸發完了,就剩下透明的紋路,薄如蟬翼,有的頁碼翻開來,碎末紛紛掉下來。那些藍色的字跡已經暈開,顏色也變淡了,從深藍變成了明藍。關勝合上了書,摩挲著有些干裂的石膏雕像,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了下來。
三 關悅怎么也沒想到,過了幾天,她去樓下買飯的時候,看到了祖父的身影。他竟然背著他們,一個人偷偷地跑到洛慈醫院來了,他坐在醫院外面的木椅上,望著醫院的大樓發呆。關悅本能地想上前跟他打聲招呼,但看到祖父出神的樣子,她突然又忍住了,既然祖父不想讓他們知道,貿然上前打招呼會讓彼此都尷尬。關悅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只見他望了一會兒大樓,又仰起頭看那些參天大樹,看了一會兒,他從椅子上慢慢地站起來,也許是坐久了,背有點彎,他又站了很長時間,才挺直腰,開始往回走。
關悅目送著他,看著他慢吞吞地走出醫院的大門,上了天橋的電梯,電梯緩緩地把他升到頂部,關悅感到心里有股甜蜜的惡作劇在發酵。祖父突然在天橋的中央停了下來,他又回頭朝醫院的方向眺望,關悅趕緊躲到了柱子后面,等她從柱子后再探出身張望時,祖父已經從原來的位置上消失了,來來往往的人群迅速淹沒了他,關悅莫名地感到鼻子一陣泛酸。
回到醫院后,關悅并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父親,她覺得說出來會讓父親尷尬。父親評價一個人的標準就是幼不幼稚,祖父的舉動顯然屬于父親說的幼稚,但平日里,他是斷然不敢這么說祖父的。
祖父的電話依舊每天打來,幾乎在相同的時候,一個在清晨,一個在夜晚,這兩個時間點仿佛在告訴他們,他的生活非常規律。電話里也依舊是一些家常瑣事,從來不問醫院里的情況。強子事后對女兒說:“你爺爺精著呢,他能通過你的語氣猜出大概情況,不用多問一句話。”關悅想想也對,如果有事情,他們也不會瞞著祖父,該說的還得說。
通過了一段時間的緊張治療,林紅的各項康復指標進展得都很順利,聞醫生終于下了通知,允許家屬探視病人。強子第一時間把父親喊了過來,關勝出現在病房門口的時候,父女倆都驚呆了。只見關勝穿得極其考究,一身干凈的棕色小西服,熨得很挺括,脖子上扎著一條墨綠色毛絨圍巾,解開那條圍巾,里面是貼身的白襯衣,還打著蝴蝶結領結,他頭上還戴著關悅給他買的那頂紅色貝雷帽。
關勝平時穿戴沒這么講究,他甚至討厭穿西服,總是怎么舒服怎么來,除了正式的場合,他幾乎很少穿西服。關悅調皮地笑了一下,上前一把拉住了祖父的手臂說:“今天怎么穿這么正式,老帥哥?看上去年輕了十歲啊。”
“不是要見你祖母了嘛。”關勝歪了一下頭,臉上竟然有了些許的忸怩。
穿戴得這么講究,讓關勝看上去拘謹了很多。強子似乎替父親感到難為情,他忘了跟他打招呼,也沒朝父親多看一眼,兩個人像陌路人,一前一后來到了監護病房的門口。
在門口,護士給大家發了消毒過的藍色衣服,關悅無意間發現祖父又陷入了無法控制的緊張中,為了緩和氣氛,關悅跟他開起了玩笑:“套上這消毒服,您那一身白穿了。”關勝撇了撇嘴,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進入到監護病房,大家才發現,林紅根本還沒醒來。說是探視,其實并不能走到林紅的跟前,林紅躺在一個玻璃罩起來的溫室中,大家只能隔著玻璃罩看看。
關勝看到林紅的頭顱已經和身軀縫合了,她還穿著綠色的手術服,躺在病床上,頭上插滿了各種管子,旁邊連著監視的儀器,儀器上跳動的數字告訴關勝,林紅已經活過來了。
關勝近距離細細地打量著她,仿佛林紅從他記憶里清晰起來,與現實中的人重新合到了一起。五十年過去了,林紅還停留在從前的模樣,頭發都掉光了,皮膚沒有一點血色,泛著白光。她仿佛睡著了,幾乎還能看到五十年前她離開這個世界時的最后一個表情,關勝在無數個日日夜夜里想象過的場景終于實現了,但他霍然間發現了兩個人的差距,林紅是如此年輕,縱然是氣息微弱的病人,逼人的青春還是讓她煥發出若有若無的光彩。到這時,關勝才明白過來,什么叫凝固的時光,它在林紅身上并沒有留下什么,但自己身上發生了巨變,這五十年一下讓兩個人的距離變得遙遠了。來醫院的路上,他還存有幻想,兩個人畢竟曾經那么熟悉過,不至于會很生疏,可在現實面前,尤其是活生生的林紅躺在面前,她就如同一面鏡子放在跟前,關勝在里面一下照見了衰老不堪的自己。他覺得,那一刻,有一只無形的手一把將他推遠了。
關勝的眼眶突然變得紅通通,呼吸聲也粗重了起來,他看了一會兒扭過身去,立在那里,再也沒有轉過身來。
從監護病房出來后,關悅發現祖父整個人都變樣了,他之前那種興高采烈的神采消失了,臉上掛了一層寒霜,他一下坐到了外面的長椅上。關悅輕輕地問他怎么了,也不見他回應。沉默許久之后,他對強子說:“你母親醒來后,我不想去見她了。”
“為什么?”強子瞪大了眼睛。關悅在一旁也跳了起來:“是啊,為什么?您都等了她五十年啊!”
關勝說:“她現在就相當于一個嬰兒,重新降生到這個世上,我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了,拖著她就連累她了。”
強子反駁道:“如果不是為了今天的蘇醒,您當初為什么要把她的頭顱保存下來?您難道沒考慮過這個結果嗎?”
關勝面無表情,他說:“說實話,我沒想過她會來得這么遲。如果早個二三十年,或許還不至于這么糟。”
“您是怕她醒過來不認您嗎?”強子問道,“可我們也一樣啊,我都五十多歲了,不還得喊她媽嗎?”
關勝把頭往后仰了仰說:“也不全是,你們是母子關系,祖孫關系,是一種安全的關系,我和她是夫妻關系,這——變成了一種危險的關系,與其以后的生活出現矛盾,還不如一開始就斷了這層關系,給她留個好印象。”
“印象有比生活重要嗎?”強子急了起來。
關勝平靜地看著兒子說:“你還是不了解你爸爸,我這輩子對這個最看重,活了大半輩子,最輸不起的也是這件事。如果活到老了,發現堅持的東西被自己親手毀了,我真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
關悅接過話問祖父:“如果奶奶不在乎您擔心的一切呢?”
“那也是她做的讓步,其實年輕人該有年輕人的活法,年輕時差五歲都是代溝,更何況我們差了整整五十年,你們不能用親情綁架她去做一些違背基本規律的事。”
強子回到現實中來,他說:“您說不想見她,可她總會知道的啊。”
“這也是我要跟你們商量的事,只要你和悅悅,還有醫生不說,她就不可能知道。醫生那里好說,關鍵還是你們。”
“如果祖母問起您,我們該怎么回答她?”關悅問。
“就說我已經過世了。”
“您好端端的,這么做合適嗎?”強子犯了難。
“我說合適就合適,不然怎么蒙混過去?”
“非得這么做嗎?”關悅著急了起來。
關勝閉著眼睛,咬了咬牙關說:“你們別勸我了,我已經決定了。”
強子看到父親毅然決然的表情,知道這事已經沒了退路,只能回過頭示意女兒不要再糾纏下去,可是關悅還是說出了自己的顧慮。她說這并不是說說這么簡單,誰都會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一個謊言,祖母追究起來該怎么辦?
關勝說:“那就把謊言做成事實。”
每次只要關勝的語氣一變,大家就自動安靜下來。他有這個能力,說話的聲音也不響,但聲音中抽走了情緒,那些話從他熱滾滾的嘴巴中出來,立刻在空氣中凝固起來,砸在地上鑄成了一根鐵棍。
送走了關勝,強子回到醫院,整個人看上去失魂落魄,顯得憂心忡忡。關悅問他怎么了,他說:“死一個人哪有這么簡單的,后面還有大工程等著呢。”
關悅去操辦了父親交代的“后事”,其實就是把一個活人的痕跡從生活中抹去。本來家里有一個房間是專門留給關勝的,雖然他平時住在公寓里,但家里過節他就回來住。幾年前生病的時候,他也住過一段時間,房間里的日用品一應俱全。進門后,靠窗的一側擺著一張寫字臺,寫字臺上擱著一副老花鏡,還有一個放大鏡,案頭上有一個精致的木質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五十多年前的合影,相紙已經泛黃。關悅拿起那個相框,仔細地端詳著,老照片上抱著孩子的女人轉眼間就要復活,這種不真實感讓她覺得恍若夢里。
寫字臺旁邊是一個書架,書架上堆滿了書,保潔機器人就立在書架旁,這會兒被關了電源,它立在那里像個雕塑。房間一周打掃一次,還算干凈。靠近陽臺的一側是一張一米五寬的床,這是父親給祖父定做的木板床,有些舊了,本想換掉,但祖父念舊,一直沒換。
床頭柜旁邊是大衣柜,拉開衣柜,一年四季的衣服都疊放得整整齊齊。房間的東北角是一個小門,連著獨立的衛生間,推門進去,里面的衛浴用品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麝香味。關悅收拾了整整一個下午,終于把房子里的東西搬空了,她驚奇地發現,空蕩蕩的房子一下子失去了人氣,好像房子的主人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
最后,祖父在家里就只剩下墻上的一幅黑框照片,它掛在客廳醒目的位置上,在空中微笑。關悅看到那幅照片就想笑,一個在照片中已經死去的人馬上就要回到現實中來,而另一個活生生的人卻假裝成死人放進了照片,隔著照片,他們在捉迷藏嗎?
這一切,關勝親自檢查了一遍,只有看過,他才能放心,顯然他對孫女的細心感到滿意。那天,祖孫三人特意在家里吃了一頓團圓飯,吃完飯后,關勝默默地在家里走了一圈,每個房間,他都推門進去看一看,關悅跟在他身后,走著走著發覺氣氛變得有點沉悶起來。關勝說:“有生之年,可能這里再也不會回來了。”關悅聽了有點想哭,但她又忍住了,她想跟祖父隨便聊聊天,緩解一下氣氛,但就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看著祖父摸一摸家里的櫥柜,拍一拍床上的被褥,突然覺得這相聚的日子變得珍貴起來。
關勝繞了一圈,回到了客廳里,他打量著自己的遺像,啞然失笑。他一笑,大家也都放松下來,關勝問孫女:“哪里挑來的照片?這么難看。”
“工廠的網站上下載的,證件照都這樣。”
關勝點點頭說:“蠻好,蠻好!就是看到自己被黑框裱起來,感覺怪怪的。”
“就是嘛,還是拿下來吧。”
關勝又連忙阻止,他說:“掛著掛著,我隨口說說的。”他轉頭又叮嚀關悅,說要記得照顧好自己的父親。關悅紅著臉點了點頭,關勝見她表情異樣,又問了她一句:“怎么了?”關悅終于忍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關勝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別難過,又不是不見面了,只是以后要你們多跑幾趟,來公寓看我了。”
強子在一旁沉默不語,關勝知道他心里會賭氣,他說:“既然決定這么做了,就要堅持下去,不然一開始就不必那么費心思。我希望你像對待我一樣對待你母親,我知道這件事會比較難,但從血緣上來講,她就是你母親,也是悅悅的祖母。”
臨走時,關勝又站住了,他拍著強子的肩膀說:“前幾年,悅悅母親過世的時候,悅悅希望她母親能冷凍大腦,找到合適的時機復活,可你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想法。當時我心軟了,還罵過你,希望你不要在意。”
“不會的,爸。”強子從來沒有遇到過父親當面說軟話,這一句話讓他背過了身去。
關勝安慰兒子道:“還是你有勇氣,只有碰到事情了才會覺得難,現在回頭想想,我認為你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爸,我和您情況不一樣,當時的狀態下,說不定我也會和您一樣。年輕時做的決定不一定對,但有它的道理。”
關勝說:“你不知道,你母親為了我們這個家,吃過多少苦。她當初懷你的時候,貧血很嚴重,但堅持自己生,后來胎位不正,難產大出血,差點要了她的命。當時醫生問我保大人還是保小孩,她堅持要保你平安。在床頭,她跟我說,讓我再給她梳一次頭發,她怕再不梳,以后也沒機會了,我就給她梳頭發,她以前有一頭烏黑的長發。后來生病做了化療,就不斷地掉頭發,有一次,在浴室里洗澡,搓著搓著,那些頭發都沿著頭皮往下掉,在發梢末尾結成了團,用梳子怎么都梳不下來,她是那么要好看的一個人,看到那些打結的頭發,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用剪刀剪了。我是希望她有機會能再活一次,她活著,對你們的意義也不一樣,父母在,人生還有出處,父母沒了,人生只剩歸途。”
四 強子父女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到來,聞醫生跟強子說:“復蘇是個漫長的過程,最初的時候,她就像個植物人,需要你們在她耳邊多講講往事,刺激刺激她的大腦,那樣復蘇的過程會快一點。”
強子說:“最熟悉她的就是我父親,可他不能出現啊。”
聞醫生笑了笑說:“那你可以向你父親打聽,再轉述給她聽呀。”
那段日子,強子和關悅每天都在聽故事,他們輪流地陪在林紅身邊,日復一日地講述著聽來的故事。直到有一天,關悅發現有一顆淚水從祖母的眼角流了出來,她看上去極度疲憊,眼睫毛在那里蠕動,就那么動了幾下,虛汗淋淋,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聞醫生又告訴他們:“她睜開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醫生,也包括你們,人一到了陌生的環境,心里就會恐慌,所以最好是準備一點讓她記憶深刻的實物,那樣會減輕她蘇醒過來后的不安全感。”
這讓強子犯了難,到哪里去找這樣的東西呢?關悅卻在旁邊拍了一下額頭說:“我知道什么東西管用。”她立刻去了祖父的公寓,取來了那張泛黃的全家福合影,復印了十張,用一根線串起來,掛在了祖母的病床前。
強子看著那一排經幡似的照片,有些不好意思,他一臉疑惑地問女兒:“這東西會管用?”
關悅笑了起來:“當然管用啦。”
“我看不見得,她看一眼照片,剛認出自己,又得回到陌生的現實中來,我如果告訴她我是那個小孩,不把她嚇著啊?”
關悅看著雙鬢已白的父親,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她說:“不能一下子全告訴她啊,得先告訴她冷凍了五十年的事實,一步步來,慢慢地接受。”
林紅是在一個凌晨睜開眼睛的,那時候,關悅已經趴在病床旁睡著了,她在睡夢中覺察到了病床的輕微晃動,一抬頭,看到祖母已經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珠并沒有轉動,而是定定地看著那張照片,但能感覺出來,她在使勁,整個人都繃得很緊。關悅趕緊喊了醫生,一番折騰后,祖母又沉沉地睡過去了。聞醫生告訴關悅,她的祖母因為沉睡得太久,患有肌肉無力癥,需要一步步復蘇。起初她的眼光是直的,需要用手引導她慢慢地向兩邊轉,不然以后看人的目光就是直的。
那段日子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強子和關悅每天重復著同樣的動作,舉著手掌引導著林紅的目光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在日復一日的陪伴下,林紅恢復了吞咽功能,也從虛弱的狀態中慢慢恢復過來。
林紅醒來后,強子和關悅就開始講述她冷凍了五十年的事實,講述了一段時間后,關悅特意去問了聞醫生,是否可以介紹他們自己了。聞醫生回答得很輕松,可以啊。關悅卻還是有顧慮,她感覺每一個康復的步驟,醫生說得都很輕巧,但還是給了祖母很大的壓力。聞醫生似乎覺察到了她的擔憂,說:“增加適當點難度是可以的,不然恢復會非常慢。”
關悅和父親商量了一下,決定冒險試一試。當她指著父親跟祖母說:“他是照片上這個孩子,我是他的女兒。”林紅的目光盯著強子,眼睛里充滿了恐懼。關悅解釋道:“您在醫院冷凍了五十年,我爸爸今年已經五十四歲了。”林紅的喉嚨口發出了“嘶嘶”的呼氣聲,聞醫生馬上上來解釋:“別慌,我們都在幫助您!他們確實都是您的孩子。”
幾天過后,林紅接受了這個現實,她有一個看起來像爹的兒子,還有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孫女。她久久地盯著那張照片,在那三個人身上看過來又看過去,顯然她也在想站在她身旁的關勝去了哪里,只是礙于開不了口,一直沒法講出來。關悅告訴她,等她恢復得差不多了,會告訴她爺爺的去向。
洛慈醫院給林紅開了證明,讓關悅去當地派出所恢復她的身份和戶籍。復活冷凍大腦雖然在當地并不是首例,但新聞效應仍舊轟動,林紅又屬于恢復得特別好的病人,所以那段時間,新聞鋪天蓋地,到處都是關于林紅的報道。
關悅到了派出所并沒有遇到太多的困擾,辦戶籍的民警接過證明就說:“原來是你的家屬啊?新聞上看到過了,真是一個奇跡,恭喜你!”旁邊的窗口民警還湊過來,想看一看那個復活的人究竟長什么樣子。一時間窗口熱鬧起來,旁邊辦事的人聽聞這個消息,拉著關悅要一起合影,說可以沾點喜氣。
這一天,關悅感到從未有過的開心,長期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只是有一件事一直讓她羞于啟齒,就是當著林紅的面鄭重地喊她一聲“奶奶”,不光她喊不出口,她父親也一樣。關悅覺得這聲稱呼不光讓她覺得別扭,可能還會驚嚇到林紅,雖然林紅的戶籍上出生年月一欄填的是上個世紀,她已經有七十多歲了,但中間的五十年,她停止了生長,現在看起來也就是一個二十多歲的人。
恢復了林紅的身份后,聞醫生告訴他們,雖然病人現在看起來恢復得很好,但一般來說,林紅不可能有常人的壽命,她很可能最多只能再活十年,因為用的是別人的身體和器官,她需要用激素來維持。
強子跑到父親那里,說了這個情況。關勝說:“你母親復活不容易,有什么愿望都滿足她,讓她好好地過完這十年。”
強子嘀咕道:“早知道這樣,您大可不必不見她。”
關勝遲疑了一下說:“不合適。她這十年是被壓縮的人生,至少有七八年還是個年輕人的狀態。我這一生像根甘蔗,已經只剩下末梢這一截了。”
強子知道父親的脾氣,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但他還是有自己的顧慮,他說:“如果告訴她,您不在了,這以后得不停地撒謊,難保有一天謊言會破裂。”
關勝閉了閉眼睛說:“不管了,讓悅悅多陪陪她,傷心難過一陣子就過去了。”
林紅出院的那天,關悅和強子都知道得迎接一場大考,之前他們都向林紅承諾過,等出院的那天就告訴關勝的消息。上了車,關悅就開始給林紅打預防針,說:“不管爺爺怎么了,您都得堅強!”
“是——沒——了嗎?”林紅說話還不是很利索,她吃力地發著音。
強子和關悅點了點頭。
“怎么——沒的?”
“新型病毒感染。”強子和關悅早早地商量過此事,統一了口徑。
“你們——沒騙我?”林紅吃力地問,眼眶跟著就紅了。
強子和關悅一直保持著悲戚戚的狀態,他們知道這戲一旦開場了,就得硬著頭皮往下演。家里的那幅遺像幫了大忙,林紅看到了照片,仿佛見到了關勝本人,這個陌生的老頭真的是自己的丈夫嗎?她愣了好一陣,喃喃道:“這么——老了。”
關悅說:“我爸爸頭發都白了,爺爺當然老了呀。”
林紅仿佛才找到了參照系,強烈的陌生感讓她感到了眩暈。她走到了落地窗前,看著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和重疊交錯的高架交通網,茫然得無所適從。
只是有一件事讓強子驚出了一身冷汗,林紅提出要去關勝的墓地看看,關悅也愣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應對。最后,強子說:“您身體才剛剛緩過來,那樣的地方少去,等冬至或清明祭祖的時候再去吧。”這事才算暫時擱置起來。
關悅幾乎形影不離地陪著她,祖孫兩人熟絡之后,好得像一對姐妹。關悅遵照父親的叮囑,問林紅有什么愿望。林紅說以前想去北京登長城,可一直沒去成。關悅說:“這太方便了,我陪你去一趟。”
她們買了膠囊列車的票,去北京一千多公里,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林紅驚叫起來:“那得多快呀!”關悅笑著說:“我沒覺得有多快呀,超音速客機更快。”林紅說:“我記得以前高鐵也就三百公里的時速,那時候已經很快了。”關悅笑著說:“現在都換成超級高鐵了,您說的那種火車很少了。怎么樣?敢不敢坐?”林紅說:“好吧,去嘗試一下。”
車站過安檢的時候,林紅被工作人員攔下來了,他們看著身份證覺得匪夷所思,身份證上明明顯示林紅已經七十五歲了,可她還是一個姑娘的模樣,他們以為她偽造了身份證,想扣留她。關悅跟工作人員解釋了半天,他們才將信將疑地放林紅過關。從安檢口出來,林紅還回過頭去打量那些懵在原地的工作人員,這仿佛一出惡作劇,讓她偷偷地有些得意。到了候車室,她還在和關悅談論這件事,兩個人都笑得有點岔氣。
坐上了膠囊列車,林紅就緊緊地抓住了關悅的手臂,關悅問她:“緊張嗎?”林紅點點頭,又搖搖頭。車子駛出了站臺,在真空管里加速起來,林紅感到自己成了一粒子彈,被推上槍膛打了出去。她緊閉雙眼,壓低嗓門喊起來:“怎么會這么快?”關悅安慰她說:“多坐幾趟就習慣了,我剛開始也緊張,幾乎每個人都會緊張。”從北京車站下來的時候,她跟關悅說:“真刺激,坐完這趟車,有一種死里逃生的感覺。”關悅笑著說:“那回去再死里逃生一次。”
祖孫倆來到了八達嶺長城,事實上林紅還有點虛弱,爬幾步臺階就會氣喘吁吁,關悅就陪著她走幾步,歇一陣。林紅好不容易爬到了一個烽火臺上,她張開雙臂在那里盡情地揮舞,跟關悅大笑著說:“我終于是好漢了。”很多年輕人奇怪地打量著她,關悅莫名地被感動了,她不停地給林紅拍照,并把這些照片都發到了父親和祖父的手機上。
關悅問林紅:“長城登完了,之后還有什么打算嗎?”
林紅看著遠處,清澈的陽光讓她瞇起了眼睛,遠處有人乘著熱氣球在藍天上飄蕩,她指了指五顏六色的熱氣球,問關悅:“那個你有乘過嗎?”
關悅笑起來,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她說:“只要您身體吃得消,我陪您去坐。”林紅學著大猩猩捶胸的動作說:“放心吧,我感覺一點都不累了。”
她們從長城下來后,又去乘了熱氣球。熱氣球的藤框大得驚人,旁邊都用胳膊粗的麻繩固定在石墩上,林紅看到這些,興奮得像個孩子。癟癟的氣球充了一陣熱氣后,呼啦一下,像個巨人忽然站立了起來,火焰槍嘶鳴著繼續把熱氣充入氣球,進入藤框后,林紅仰起頭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龐然大物的身下,渺小得像只螞蟻,她興奮得快要暈過去了。繩子被解開了,一股輕柔的浮力傳遍了全身,林紅低頭一看,藤框已經離開了地面,緩慢地打著轉往空中飄去。
林紅閉上了眼睛,關悅聽到她呢喃了一聲:“我仿佛在童話里了。”
腳下的大地慢慢地小下去,河流和山脈的輪廓清晰了起來,林紅笑著說:“我們一直這么飄上去,會去太空嗎?”
“那怎么可能,離開大氣層,要窒息的呀。”關悅說著,注意到林紅的臉色有點蒼白,她趕緊讓操作員下降高度。
從熱氣球上下來,關悅還是被林紅慘白的臉色嚇到了,她趕緊上前拉住了林紅的手,發覺那雙手冰得嚇人。林紅先安慰起她來:“都是被風吹的,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可能上面空氣有點稀薄,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關悅有點自責。
她們躲進了休息室,林紅真的累壞了,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就倚靠在了關悅的身上。關悅摟著她,低頭看到了林紅脖子上那圈疤痕,像一個天生的項圈,套在了林紅白皙的脖子上。脖子底下是被林紅駕馭的身軀,膚色稍微有些差異,關悅驚異地聞到了一股類似于嬰兒的奶香味,她情不自禁地說:“您身上的汗味真好聞。”
林紅無力地笑了笑,她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恢復,嘴唇蒼白而干裂,她說:“也奇怪,我以前沒有這種味道,可能是她的。”她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身體,接著又說:“以前我沒這么愛惜自己的身體,她給了我以后,我真的好擔心把她弄壞了,剛才熱氣球降落的時候,我一直擔心會擦破皮,那樣就太對不起她了。”
關悅笑了起來,她說:“現在它是您的一部分,您還跟它這么客氣啊?”
林紅說:“要懂得珍惜。其實你問我有什么愿望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肯定活不長。我也希望能把以前不敢玩的東西都玩一遍,那樣人生的遺憾會少一些。但我還是很滿足,至少讓我再遇見了你們,本來我們在生命中相距遙遠,但現在卻成為一個時代的人,既是祖孫,又情同姐妹,我感到非常知足。”
關悅也發覺她和林紅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林紅像一個失散已久的玩伴,突然回來了,那種久別重逢的生疏感剝離了以后,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時代。和林紅在一起,她逐漸感到了放松和喜悅。
北京之行后,關悅又帶著林紅去了很多別的地方,海島沙灘,草原牧歌,沙漠戈壁到處都留下了她們的足跡。那段時間,旅游成了生活的全部,關悅起初還有點不適應,因為她心里一半還記掛著工作,后來她也完全扔掉了包袱,越玩越野。她還一度想帶著林紅去一趟南極,被強子阻止了下來。
強子幾乎每周去看望他父親,兩人一見面聊的都是林紅的近況。對這個年輕的母親,強子有時候會笑著搖搖頭說:“我感覺她還是個孩子。”
關勝也跟著笑起來,他說:“冷凍了五十年,她等于停止了生長,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就對了。”
強子抹了把臉說:“我感覺她比悅悅還不成熟,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做祖母的人。”
關勝說:“我們活了五十年,她睡了五十年,掉到我們身后去了。”
“好在有悅悅陪著她,她們很融洽,幾乎無話不談。”
“讓她們瘋去,輩分這東西有時候就是個累贅,會讓她們都受拘束。”
強子似乎才明白父親的用心,他說:“您不認她也是對的,只是您不認了,我們還得認,我們總得留一個人去迎接她的到來,不然她跟現在就沒有關系了。”
關勝微笑地看著強子,他說:“為你這句話,我要開瓶酒。”
那天,強子也忽然發現他和父親的關系從來都沒有這么融洽過,林紅的出現,雖然看起來那么突兀,但她是一座橋梁,拉近了他們父子的距離。
這樣溫暖的日子過了一年多,一件突然降臨的事打破了原來的平衡,關悅戀愛了。關悅在二十八歲那年,她遲遲沒有對象的事讓強子挺糾結,強子也知道林紅需要關悅陪,但女兒的終身大事也得考慮,總不至于為了陪祖母,耽誤了她自己的幸福。于是強子讓工廠里的財務經理幫忙物色對象,沒想到一相親,兩個年輕人就對上了眼,很快戀愛了。林紅得知消息后,開心得像個孩子。每天晚上,祖孫倆都窩在房間里聊很長時間的悄悄話。
關悅拉著林紅的手說:“我有時候矛盾極了,哪天我嫁人了,您怎么辦?”
林紅笑著說:“女人都要走這一步的,總不能老留在家里。”
“可我舍不得您。”
“我也舍不得你,你爸爸也舍不得你,但最后都要放手的。”
“我走了,您會孤單的,要不您跟我們住一起去吧?”關悅天真地說。
“傻瓜,小輝會有意見的。”
“他敢?”
“嘴上不說,心里會有的,年輕人都想有個獨立的空間,有時候還想離父母遠一點。”
“我不想,我想陪著您。”關悅撒起嬌來。
“所以你還是個孩子。”
“不聽不聽,感覺您現在說話越來越像我奶奶了,您跟我差不多大,不能年紀輕輕就暮氣沉沉。”
林紅笑了起來,說實話她也確實舍不得這個孫女,但活著就不得不面對各種離別。關悅的婚事讓她一下子回歸到了祖母的角色,這種變化是如此神速,卻又順理成章,讓她自己也暗暗吃驚,她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在這個家中的位置。
關悅突然從林紅懷里掙脫出來,“您也可以考慮一下找個對象哦,我能嫁人,您也可以嫁啊。”
林紅羞紅了臉龐,“我都一把年紀了,還找什么對象啊。”
“您一點都不老,凍齡美女呢。”
“別瞎說了,還是先把你自己的大事忙好。”林紅掐了掐關悅的手說。
幾個月后,關悅和小輝的婚事擺上了議事日程,強子也感到這里面沒有想象的那么容易。關悅結婚了,終究還是要搬離娘家的,為了不讓她離得太遠,關勝在附近給他們買了一套房子,家里也布置了他們的婚房,希望關悅能有空多回來陪陪她祖母。
婚禮臨近,關勝就這么一個孫女,孫女出嫁了,祖父該不該露面?這又讓強子犯了難,他特地跑到了關勝的公寓,跟父親說,這謊不編了,再編下去就砸自己腳了。關勝沉思了半晌說:“你母親要緊,十年也就數得清的日子,我們活的時間都比她長,先考慮她吧。”
“考慮了她,您怎么辦?”
關勝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他說:“又不是不見我了,結婚前后都可以來看我啊。”
“悅悅那么在乎您,她的婚禮您不參加,她會怎么想?”
“為了她祖母,我相信她能理解我,悅悅是個懂事的孩子。”
“要不這樣行不行?讓悅悅辦兩場婚禮,一場她奶奶參加,一場您參加?”
關勝搖了搖頭,否決了這個荒唐的想法,他說:“婚姻大事都講究吉利,不能隨便。你不在乎,別人會有疑惑,這不是結兩次婚嗎?”
強子賭氣道:“您處處替別人考慮,就不能替自己考慮一回嗎?我有時候真不想再瞞下去了。”
關勝安慰兒子道:“我知道你們都在乎我,這就夠了。我們有三個人,你母親只有一個人,需要多考慮她一點。”
從關勝的公寓出來后,強子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關悅,關悅大概猜到了會是這么一個結果,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她說:“出嫁前一天,我們先去爺爺那里。”
關悅結婚的前一天,強子借口說小夫妻要試婚紗,支開了林紅。關悅去了祖父的公寓,她還真的是穿著婚紗去的。關勝看到他們這對小夫妻,高興得一直沒合上嘴。一直到即將離開的時候,氣氛突然變了,關悅上前抱住了爺爺,眼淚就下來了。她哭著說:“明天我的婚禮您就不要來了,只是想到我們一群人在那里熱鬧,您一個人枯坐在房間里,我就覺得對不起您。”
關勝拍了拍關悅的后背說:“你祖母在場也一樣的,她能代表我。”
“您混在人群中遠遠地看看我也不行嗎?”
關勝只能安慰她,說自己想辦法盡量去,事實上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去參加孫女的婚禮了,即便混跡在人群中,他也擔心被林紅一眼認出來。
第二天,在關悅的婚禮現場,林紅的祖母身份經主持人一介紹,眾人發出了一片驚嘆聲,她竟然意外地成為了全場的焦點,很多人都舉著手機給她拍照,讓關悅既嫉妒又甜蜜。她挽著祖母的手臂,每到一處就引來人們夸張的贊嘆:“天底下還有這么年輕的祖母啊!”
關悅嫁人后,家里就剩下了強子和林紅這對母子。沒有了關悅,林紅覺得生活真的變樣了,她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里,日子變得緩慢而冗長。強子也把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工廠里,平時他也很少回家,有時候甚至睡在工廠里。他感到自己從來都沒有這么焦慮過,有時候硬著頭皮回到家里,發現關悅走了以后,家里顯得特別安靜,這種氛圍讓他和林紅更加不想說話,似乎開口說話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他也不太敢往父親的公寓跑,怕關勝問起林紅的近況。
關勝一直等到關悅度完蜜月,才打電話給強子,讓他和關悅一起到他那里吃飯。強子見躲不過去,只好先截住了女兒。他把關悅喊到了工廠的辦公室里,憂心忡忡地說:“你出去了一個月,我在這里也差不多躲了一個月。”
關悅不解地看著父親說:“為什么?”
強子向女兒袒露了自己的心聲。他說:“你在的時候,我覺得多了個年輕的母親也沒什么,反正你們好得跟姐妹似的,但你嫁人以后,情況完全不一樣了。”
關悅瞪大了眼睛問:“怎么不一樣了?”
“家里只剩下我和她,突然間發覺我和她還是很陌生,要打破這種陌生感,我感到非常艱難。更要命的是兩個人住在一個房子里,彼此都感到了尷尬和不自在。”
關悅說:“怎么會這樣?”
強子搖搖頭說:“這一時間也說不清,你出去的這段時間,我連你爺爺那里也不敢去,就怕他問起你奶奶的情況,我沒法跟他交代,眼下是躲不過去了。”
關悅說:“躲也不是辦法啊,您越躲著爺爺,爺爺心里就越犯嘀咕。您是說現在您沒法和奶奶一起生活嗎?”
強子點了點頭,他說:“我也說不清原因,就是感到怪異。我知道這樣不應該,可還是克服不了心理障礙。”
關悅想不到因為她的出嫁,給家里造成了這么大的困境。當初爺爺堅持不見奶奶,已經夠讓人操心的,現在又輪到他們母子關系出現了僵局。她試探著問父親:“您不打算再多跟她接觸接觸,如果兩個人熟了,情況應該會有所改觀的。相反,你們越回避對方,這個問題可能會越來越嚴重。”
強子捂著胸口說:“真的不是熟不熟的問題,是我這里有障礙,到現在為止,我也沒喊過她一聲媽,喊不出口。我猜她也有障礙,看到我就想躲起來。有一種什么感覺呢?就是我是爹,她是女兒。”
“您也沒那么兇,有什么好怕的?”
“是啊,她一看到我要么就垂下眼睛,要么就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她不說話,我也說不出口。”
關悅知道父親的脾氣,這讓他改變確實有些為難,但祖母總還得有人陪著生活,她突然眼睛一亮,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們是不是可以給她找個伴?”
強子說:“這你爺爺會同意嗎?”
關悅說:“爺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好好說說,說不定會有希望,畢竟她的青春太短,不能讓她人未老,心先衰啊。”
強子說:“我估計夠嗆,誰會這么想得開?”
父女倆鼓起勇氣去了關勝的公寓,一進門,強子驚訝地發現父親精神矍鑠,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已經張羅好了飯菜,招呼大家入座,還饒有興致地問關悅蜜月度得怎么樣。關悅仿佛天生有種活躍氣氛的能力,她從包里掏出了帶給祖父的禮物,一頂英國紳士帽,還有一件淺灰色的風衣,她說就差一根拐杖,不然紳士的標配全了。關勝很開心,他說那下次別忘記買來。
飯吃到一半,強子先虛了底氣,他硬著頭皮跟父親說:“這段時間廠里忙,也沒來看您……”關勝卻麻利地打斷了他的話,說:“先吃飯,有事吃完飯再說。”關勝的語氣讓氣氛頓時尷尬起來,大家都開始認真地吃飯,關勝細嚼慢咽,足足吃了個把小時,這讓強子更加如坐針氈。
放下筷子后,關勝一邊用餐巾擦嘴巴,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廠里以前怎么不忙?悅悅一出去就忙了?”
“我也不瞞您了,悅悅一走,這段時間我幾乎沒回過家。”
“你母親餓死了怎么辦?”關勝的臉上一下子有了怒色。
“那不可能啊,家里的冰箱裝滿了吃的,我隔一段時間就去換一次。”強子辯解道。
“你當你母親是你養的動物啊?”
關悅趕緊替父親解釋了情況,她說:“爺爺,這也不全是爸爸的錯,應該怪我,我出嫁了以后,爸爸和奶奶的母子關系陷入了僵局,這也是他躲著您,不來見您的原因。”
“以前怎么沒聽他說起過?你一走,他們就沒法過嗎?”
強子委屈地解釋道:“以前悅悅在的時候,她是很好的潤滑劑,所有的事她都能幫我處理了,但現在悅悅出嫁了,我就感覺我和她之間缺少了一個環節。我心里是把她當作自己的母親,但有些話我看到她就不能隨便說,我得顧及她的感受。我知道她有時候也想以一個母親的身份來和我說話,但她看到我就沒話了。我們客氣得像陌生人,這種感覺真的讓我挺難受的,我猜她也難受。”
關勝聽了以后,陷入了沉默,這是他最擔心的。他說:“你這樣躲著只會越來越陌生,為什么你不主動點呢?熟悉了之后就不會這樣了呀。”
強子說:“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可能不是熟不熟的問題,而是代溝的關系,一般的母子代溝也不是大問題,我和她是顛倒的母子關系,她作為一個母親,底氣不足,我作為一個兒子,面對她有心理障礙。”
“按照你的說法,悅悅和她的代溝更大,她們怎么能相處得這么融洽?”
關悅說:“爺爺,我和她在一起,其實也沒把她當成自己的奶奶,我們更像久別重逢的小伙伴。”
關勝緊鎖著眉頭,在公寓里走了一大圈,他停下來問道:“那你們有什么好的辦法?”
父女倆對視了一眼,關悅說:“我怕想法太大膽,您接受不了。”
“說出來聽聽。”
“我們贊成給她找個理想的伴。”
“是找對象嗎?”關勝哆嗦了一下。
“嗯。您不是跟我們說過,奶奶的青春太短,有什么愿望都滿足她嗎?”
“這是她自己的想法嗎?”
“那還沒征求過她的意見,我們覺得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告訴她,您還活著,另一個是考慮給她找個理想的伴侶,陪著她好好地過完這十年。”
關勝松了口氣,他說:“我擔心她的身體狀況,她這樣的情況,誰敢娶她呀?”
強子眼睛一亮說:“不是還有那個身體嗎?可以打聽一下她的來路。”
關勝嘆了口氣說:“你們覺得可以就去試試,實在不行,給她找個年紀差不多的小保姆也行,她的生活總是需要有人照顧的。”
從公寓出來,父女倆松了口氣,他們沒想到關勝還是接受了這個大膽的建議,強子跟女兒說:“你爺爺心很大,一般人很難跨越這個障礙。”
關悅說:“爺爺是答應了,可我看他還是有點失落的。”
“失落肯定會有,但總得找個辦法改變現狀。”
五 強子去找了聞醫生,一直都耐心和藹的聞醫生聽了這事立馬就拉下了臉,因為這違背了醫院的規矩,她拒絕透露遺體捐獻的任何信息,強子軟磨硬泡了很久,還是無功而返。
從洛慈醫院出來后,強子又想了個辦法,通過熟人找到了交警大隊,讓他們幫忙查那起交通事故。沒想到事情迎來了轉機,交警那邊很快發來了死者家屬的聯系方式。他們說登記的身份是死者的丈夫,究竟是什么關系,他們也沒有核實過。
要到了那個電話號碼,強子松了口氣,他也沒敢貿然打電話給對方,和女兒先商量了一陣,他說:“遇到這樣的事,處理不當就觸霉頭,得找個合適的人先問問。”
沒想到,關悅很干脆,她說:“還是我來打吧,男人和女人打電話還是有區別的,兩個大男人并不適合溝通私密的事,很可能您一說,對方就有抵觸情緒。女人不一樣,縱然說的話過火了,激怒對方的幾率也會小很多。這也是電話營銷大多用女聲的原因。”
強子覺得女兒說得也有道理,就把電話號碼給了她。臨打電話了,關悅卻有了顧慮,她問父親:“對方是個怎樣的人,我們也不了解,這樣給奶奶物色對象會不會太草率了?這事得先問問奶奶,聽聽她自己的想法,要不我先跟她去說說?”
強子說:“這些事,你一個小輩,她會跟你講嗎?”
關悅說:“放心吧,我和她什么都說,又不逼迫她,只要她不樂意,我們就此作罷,以后也不會提,如果她不排斥,那么再聯絡那個人看看。”
兩人一合計,就決定先這么試試。關悅先給林紅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要回娘家。一推門進去,發現林紅已經等在客廳了,她幾乎是飛撲上來的,一把抱住了關悅,隨后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房間,聊起了悄悄話。
林紅迫不及待地問關悅蜜月度得怎么樣,關悅羞澀地低下了頭,林紅笑了起來,她說:“不好意思啦?沒關系,新娘子都這樣。”然后又問,“小輝怎么樣,對你好嗎?”關悅點點頭說:“蠻好的。”她說著從行李箱里拿出了一瓶香水送給了林紅,說:“這個香水有很多系列,我一瓶瓶聞過,覺得這種香味很高級,特意從歐洲帶回來給您的。”林紅聞了一下,是一種很獨特的香,既像花,又好像不是。她問關悅是不是花做的,關悅說是薰衣草。
兩個人聊到了法國的普羅旺斯,關悅逮到了機會說:“要是爺爺在就好了,你們也可以出去旅游,現在很多歐洲行都是夕陽紅旅游團,我在普羅旺斯就碰到了好幾個這樣的旅游團。”
林紅低著頭跟關悅說:“我不知道這么說,你會不會生我氣?如果你爺爺還在,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和他相處,我連你爸爸都感到生疏,看著你爸爸,我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他是我兒子,他就是當年的小強。’可一面對他,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林紅說著說著就沮喪起來。
關悅拍了拍她的后背說:“這正常的,如果給我一個這么大的兒子,我也接受不了。”
“不是接受的問題,我心里早已接受他們了,可無法面對他們。”
“因為您還年輕,我也知道為什么我們合得來,因為我們差不多是同齡人。”關悅說著,她覺得時機成熟了,趁熱打鐵地問林紅:“我結婚了以后覺得挺好的,就是怕您孤單,其實如果您想找個伴,我和我爸爸都會贊成您。”
林紅愣了一下,但這一猶豫讓關悅看到了希望,她說:“比如條件合適的情況下,您也可以見見她的親屬。”關悅沖林紅的身體努了努嘴。
林紅突然反應過來,她說:“原來你們早有預謀?”
關悅連忙否認:“不不不,主要怕您孤單,我們尊重您的意見,您不想見就不見。”
林紅想了想,輕聲說:“替她見見親人,我倒是不排斥的。”
后來,關悅聯系了那個身體的家屬,講明了來意后,對方很吃驚,當聽說他親屬的身體在另一個人身上復活時,對方覺得不可思議,認為關悅在欺騙他。關悅只好說出了那個身體的秘密:“是不是她的右側腋窩下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形狀有點像一頭羊?”
這一下讓對方愣住了,關悅說:“我打電話來也沒別的意思,主要是希望你有空來看看她,我們也感謝一下救命恩人,這可能對你也是很大的安慰,你也知道一般醫院對遺體捐獻的家屬有嚴格的保密規定。”
對方沉默了許久,終于問在哪里見面。
關悅說:“宏泰廣場,伯納咖啡館。”
第二天,臨近約定的時間,關悅帶著林紅去了宏泰廣場。后來那個身體的家屬也來了,他縮頭縮腳地進了咖啡館,看上去有些木訥。見到關悅和林紅后,他顯得更加緊張,關悅握了一下他的手,手掌心全是汗。他一時之間分不清到底誰用了他未婚妻的身體,關悅指了指林紅,他愈加誠惶誠恐,再次握住了林紅的手,他說:“嗯,是的,這手我記得,就是這么冰冰的感覺。”他的目光停留在林紅的身上,仿佛被粘住了,久久無法移開。這種被人長時間盯著看的感覺讓林紅覺得有些別扭,關悅也注意到了對方的眼神,他如此著迷,看著林紅的臉還咧開嘴笑了笑。關悅提醒了他:“這不是你未婚妻,是我奶奶,她已經七十五歲了。”
這一說讓他從迷離的狀態中晃過神來,他訕訕地縮回了手,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又說了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真的是她的身體嗎?腋窩底下那塊胎記還在嗎?”
關悅不客氣地說:“以前你們怎么樣我不管,現在她已經是我奶奶了,身體能讓人隨便看嗎?那是人家的隱私,你懂不懂?”
他羞紅了臉,不知道該怎么說話。站在林紅身前,他像被上了把鎖,看上去顯得拘謹不堪。林紅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愣了一下說:“坤明。你說話的聲音和她也像,都是沙沙的那種公鴨嗓。”話一出口,他意識到又說錯了話,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這次不一樣,林紅和關悅都笑了起來。
之后,關悅才了解到坤明其實也算不上她的丈夫,只是未婚夫。本來兩人婚期也定好了,沒想到女友出了車禍,喜事成了泡影。
關悅問他:“那你現在有對象了嗎?”話一出口,連關悅自己也覺得驚訝,這么直接和潑辣地問一個陌生的男人,她竟然臉不紅心不跳。
坤明先是一愣,然后搖了搖頭。
關悅繼續追問:“為什么不找對象?”
“這不她過世才一年多嗎?”
“看你傻愣愣的,人倒還重情重義的。”關悅繼續著凌厲的攻勢,被林紅扯了一下衣服,林紅說:“悅悅,別弄得人家不好意思,我們應該謝謝坤明,沒有他未婚妻的身體,我今天也不可能坐在這里。”
氛圍一下子客氣起來,這讓坤明也慢慢放松下來,三個人聊到后來,相互留了聯系方式,約定有空再敘。
從咖啡館出來,林紅和關悅又逛了商場,祖孫倆一直在議論坤明。關悅說:“一見面印象真不好,他那貪婪的眼神讓我受不了,沒想到接觸了以后,人也沒那么壞。”
“可能是太思念他未婚妻了,也是個不幸的人,結婚前遇到這種事。”
“您好像想幫他圓夢啊。”關悅調皮地說。
林紅拍打著關悅,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關悅也注意到了,祖母見到這個坤明后,心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想到祖母以后有可能也嫁出去,似乎兩人又回到了同一種狀態,這種奇妙的體驗讓關悅變得亢奮起來。
關悅回家后跟父親說了見面的情況,強子說那是好事,讓他們可以慢慢接觸,了解一個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您沒看到,兩個人看對方的眼神都會冒光的。”關悅捂著嘴巴偷偷地樂。
“看來是看對眼了。”
“我說我奶奶已經七十五歲了,他也就愣了一下,好像并不介意。”
強子說:“可如果告訴他,你奶奶只能活十年,人家還能接受嗎?”
“這確實是個問題,等時機成熟了,再跟他坦白情況吧。”
強子擔心的是如果兩個人有了感情,最終因為這個而分手,林紅承受得了這個打擊嗎?
關悅說:“這是戀愛的代價,世上每天都有年輕人分分合合,他們因為怕受傷,怕分手,就不談戀愛嗎?”強子覺得女兒說得也有道理,就開始放任他們自由發展。
林紅從生活困境中走了出來,她幾乎每天都會去赴約。坤明告訴她,她的身體名字叫洪曉麗,以前是一家健身俱樂部的瑜伽教練,出事的那天,他們本來商量好了去看婚紗,因為俱樂部太忙,耽擱了約定的時間,所以她匆匆忙忙地趕路,竟然出了意外。
林紅說:“沒關系,你愿意叫我曉麗,我也答應。”
坤明說:“她剛走的那段時間,我感覺天塌了,每天都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不停地翻她留在家里的遺物。家里人怕我沉陷在這段感情中走不出來,給我介紹了很多相親的對象。其實我也想早點走出來,但去相了親,發現到處都是她的影子,我喜歡用她的標準去衡量每一個人。”
林紅說:“我能理解!這不老天還是眷顧你嘛,又把她還回來了。我活著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不光替自己活著,也是代她活著。”
坤明抹了抹眼角說:“你這么善良,跟她也很像,我只希望不要委屈了你。”
“不會的,你沒出現的時候,我有個很合得來的孫女,但她嫁人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的生活該怎么辦。”
“就是第一次陪你來見面的悅悅?”坤明回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尷尬,不由地有點臉紅。
“是啊,她平時沒這么霸道,我還有個五十多歲的兒子,下次你們見面了,估計也會尷尬的。”
“總要面對的,相處久了,就習慣了。”
他們挑了個周末,決定去拜訪強子一家。林紅緊張得一大早就開始收拾家里,她特意把關悅和小輝都叫回了家,一直等到上午十點,門鈴聲才響起來,關悅跑去開了門,坤明拎著大包小包就進來了。
強子很客氣,把他迎進了客廳。坤明有些緊張,看著強子差點喊了聲叔叔,關悅笑了起來,她把林紅拉到了廚房,兩個人開始準備點心。
強子跟坤明說:“其實你輩分比我大,可以喊我強子,也可以喊我小強,我父親在的時候都這么喊我。”
坤明注意到了墻上關勝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說:“我和她挺聊得來,她人善良,跟我過去的未婚妻很像。”
強子拍著大腿說:“這也是一種奇異的緣分,你和你未婚妻沒完成的婚禮,現在有機會可以完成了。”
坤明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處,他說:“我很珍惜她,只要你們愿意,我代阿紅謝謝你們。”
“只是——”強子遲疑了一下說,“有個情況要跟你說清楚,因為她是冷凍了五十年再復活的人,用的是你未婚妻的身體和器官,醫生說她最多只能活十年。”
坤明愣了一下,強子說:“之所以到現在才告訴你,我們不是為了故意隱瞞,而是等條件成熟,這事我們也沒告訴過她,不知道比知道好,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訴她。當然你覺得接受不了,可以再作考慮。”
沒想到坤明馬上說:“我可以接受,只有十年,我們就好好的在一起十年,只有一年,我們就好好的在一起一年,哪怕只有一天,我們也要在一起。”
“這事不用急著答復,你可以回去好好地考慮一下。”強子說。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我不想再失去她了。”坤明著急起來,“人活著充滿了未知數,有時候知道還剩多少日子,不見得是件壞事,十年也可以是一生。”
六 當強子和關悅把林紅結婚的消息告訴關勝的時候,關勝一句話也沒說,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強子這時候才意識到父親不是心大,而是迫不得已。他也有些懊悔,但事已至此,又不能再說什么。
臨走時,關勝叫住了強子,輕輕地叮囑了他:“你母親后續的醫療費用我們都承擔了,不能給他們的生活增添負擔。”強子答應了下來,他發現父親的眼睛里含著淚,剛想給他遞紙巾,父親起身離開了客廳。
林紅和坤明結婚后,關悅經常去看望祖母,發現她性格變得更加開朗了。某一天,關悅也驚訝地發現自己糾結了很長時間的稱呼,突然也變得順理成章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大聲地叫了她一聲“奶奶”,林紅愣了一下,竟然答應了。這道阻攔了很久的堤壩,在那一刻,自動地決堤了。喊了那一聲“奶奶”之后,關悅一連喊了好多聲,林紅也應了好多聲,之后,她們兩個人抱著,笑得喘不過氣來。
那段日子里,強子發現父親經常不在家,問他去哪里了,他也不肯說。后來強子悄悄地跟蹤了他,發現他一個人去了墓地,墓地位于一座小山上。五十年前,林紅過世的時候,遺體就火化了,把她葬在那里,按照風俗,林紅的墓穴旁同時修建了關勝的墳墓,兩口墓穴連在一起,像個大寫的“M”。每次掃墓的時候,關勝總喜歡把墓地前后的雜草修剪一遍,那口空置的墓穴經過日積月累的雨雪冰凍,墻體變得酥脆,剝落得厲害的時候,關勝就親自粉刷一遍。
那些日子里,關勝對墓地表現出無限的向往,他把里里外外都打掃得異常整潔,每天都在墳墓前擺放一束野花,枯了就換成新鮮的。墳墓上小到一株雜草,大到一叢刺藤條,他去一次就收拾一次,到后來都被拔完了。他知道終有一天他會在這里躺很久,和林紅一起,再也沒有人可以把他們分開了。
不知道是對未來的向往,還是別的原因,關勝穩定了多年的肺癌又復發了,他住進了醫院里,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咳嗽也越來越厲害。強子和關悅都停掉了手中的工作,陪在他身邊。每次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勸他多吃點,可以康復得快一些。關勝總是搖頭,日復一日,連關悅的話也不管用了,他仿佛放棄了求生的希望,加速趕往另一個世界。
臨終前,關勝出現了大量的幻覺,他幾十年沒喊過媽媽,在昏迷中卻開始喊媽媽。有時候,他會沒完沒了地講胡話,強子俯下身去聽,也沒聽明白具體講了什么,他跟關悅說可能是在講他年輕的時候。最后的時刻,關勝說了句清晰的話,他從病床上挺起身來,跟強子說:“我看到你母親了,她頭發也白了。”
強子和關悅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時候已經沒必要再隱瞞林紅了,他們趕緊告訴了她。林紅得知關勝還活著時,在電話里就痛哭了起來。
坤明陪著她來到了關勝的病床前,關勝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看著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關勝,林紅站了很久,她才靠近了關勝的身邊。她輕輕地說了一聲:“我終于看到你了。”關勝一點反應也沒有,林紅問:“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
關悅說:“爺爺不想打擾您現在的生活,其實您從醫院出來后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一直在替別人考慮。”
關悅說著,林紅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她說:“他是一個多么小氣的人,怎么會同意我嫁給別人。”
“這事情我們也考慮得不夠成熟,正像您自己說的,您現在不光是我的祖母,還是他的妻子。”關悅指了指坤明說。
林紅哭成了淚人,她說:“我首先是關勝的妻子,然后才是坤明的妻子啊。”
這時候,連著關勝的監視器“滴——”地一下,在一個很大的波動之后,心跳變成了一根直線。
關勝的遺體火化后,林紅捧著他的骨灰盒,把他送到了墓地。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仿佛是去跟過去告別的。當大家來到關勝的墳墓前時,林紅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墳墓,她愣了一下,隨后在大太陽底下簌簌發抖。關悅安慰她說:“別害怕!里面代表著您的過去,現在您獲得了重生,相信爺爺也會理解的。”
林紅站在那里掩面而泣,這表情是如此相像,關悅仿佛看到了當年的祖父,一個在醫院的走廊里,一個在墓地的墳墓前,跨越了五十年,他們仿佛有了彼此的呼應。
那天天氣很好,天空藍得像海洋,陽光照射下來,有種清水潑下來的感覺。林紅平靜下來后,輕聲跟關悅說,讓大家回避一下,她有些話想跟關勝單獨說。
等強子和關悅走遠了,林紅撫摸著墓碑上關勝的照片,第一次細細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微笑的老人,雖然家里的廳堂上也掛著一幅同樣的照片,她出院后看過一眼,再也沒敢仔細地打量。關勝與印象中的樣子不太一樣了,年輕時的國字臉不見了,胡子也少了,眉毛變長了,頭發稀疏得可憐,這讓他看起來有點像慈眉善目的和尚。
她扶著墓碑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躲著不見我,剛出院的那段時間,我看到你的照片,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你,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想著怎么可以逃走。我也懷疑過你是不是真的沒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后來竟然沒去找你,可事后我很后悔。這么多年了,聽悅悅講你都是一個人過來的,我多想早點醒來陪陪你,想當面跟你說聲對不起,錯過了你最好的年華。當年我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跟你好好地道個別,我不知道現在跟你說還晚不晚。我還記得我們結婚時,婚禮的主持人問我,不管貧窮富貴,生老病死,是否愿意嫁給你。我多想親口告訴你,現在這么問我,我還會說愿意。”
遠處的強子好奇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他問關悅:“你猜她在說什么?”
關悅遠遠地張望了一眼,她說:“說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爺爺已經原諒了我們大家,他在照片上笑呢。”
強子伸長了脖子望向墓碑,模模糊糊的,好像關悅說得還真有點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