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泥
一 這段時間,他們總在城邊的一家小酒店同宿。若即若離的交情向來露珠般矍鑠而不可掇拾。他們有時什么都不愿相告,有時什么都可以說說。他惑于似是而非的虛,她耽入恍惚不定的幻,都不能完全拔出來大致因為都還沒有完全跌進去。
住在隔壁的賓客,半夜總會聽到他們的呻喚,攙著月色和風聲,好像曠野中的兩個人在悲泣著一起背井離鄉(xiāng)。其實這些時候,他們已安安靜靜地并靠于床頭的軟墊,各自手中正握著一杯涼去多時的白開水。
晨空剛醒來,恰好他們兩人都睜開了眼。他縮回枕在她頸窩下的右手臂,一邊動了動被壓得發(fā)麻的膀子和關節(jié),一邊嘆著:“昨晚我做的那個夢真是太煩了!”
“煩”是南方人口頭上常用到的指意比較寬泛的一個字。聽他此刻的語氣,她知道他話里的“煩”該是惡心、邋遢的意思。
“有多煩?”她把自己也放平、睡直了,似乎這樣,她的身體才從夜晚的一個皺折中舒緩過來。
“我夢見我是以前的設計師,在公司的老區(qū)上班,他們要給我換一間新辦公室,是三樓端頭的一個很大的房間。我打開門,看見辦公室確實很大,足足有八九十平米。室內(nèi)按歐式風格裝修,有壁櫥、壁爐,還掛著幾幅油畫,只是太亂了,到處都是垃圾和廢紙。我想再亂也得打掃出來,挽起衣袖正要清理,忽然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人。”
講到這兒,他停了一下。側(cè)過頭來問她:“你猜,這個人是誰?”
“我怎么知道你夢里的人是誰?”她頭也沒轉(zhuǎn)地嘟噥著。
“你認識的,我的前任,金桐錦藝公司的老總瞿羽南。你不說他還請你吃過飯?”
“嗯,然后呢?”她像聽故事一樣,要聽下文。
“這個人拿著一個收荒袋站在門口對我說,你這兒有很多廢紙吧?我收去賣幾個錢。我說,你別慌,這兒的東西只有我知道哪些要,哪些不要,我已經(jīng)想到了,不要的東西和廢紙會專門放一邊,你一會兒只管來裝袋就行了。他好像不放心,靠在門邊不肯走。我有些著急地說,等一會再兒來吧,你在這兒守著,把人引多了,到時我想給你都不成。他這才明白事理似的退了出去。
“資料柜頂上有一大包牛皮紙裹著的廢舊物,我踩在辦公桌上,想把它們?nèi)∠聛怼9耥敽团Fぜ埗挤e著厚厚的灰塵,我只好屏住呼吸去取,但是沒拿好,紙包散開了,一下露出一大灘白晶晶的蛆,蠕來涌去地,突然一缽白米粥似的滑下柜子頂。
“我驚得叫出了聲,這時一只彈起的蛆恰好射進我張開的嘴巴,又正正射進我的咽喉,我立刻想把它咯出來,沒想到這一咯,它反倒滑進了食管,我惡心得要命,吐又吐不出來,只覺得那只蛆一直在我的食道里蠕動。我煩得透頂,又沒有任何辦法,只好忍受著繼續(xù)清理。
“我拉開一個抽屜,抽屜里站著一只大老鼠,這只老鼠根本不怕什么,跳著躍著像條要咬人的狗,我趕緊把抽屜呯地關了回去?!?/p>
說到這兒,他全身似乎還撲滿那間辦公室的灰塵,那只蛆似乎也還在他的體內(nèi)蠕動,他干咳著,還想把它咯出來。
“是夠煩的,你這個夢,”她說,“別說你做著煩,我聽著都煩,真的是煩透了。不過昨晚我做的那個夢,很怪,簡直也可以說是怪得離譜?!?/p>
他時不時還干咳著,她開始講她的夢。
“我夢見中世紀的一群武士,在我童年玩耍的場壩排列成隊,他們?nèi)即┐髦岷诘募纂校罩骰位蔚膭?,現(xiàn)代機械人一樣體態(tài)完美,神情空無。
“我想避開他們,躲到遠處去偷看他們究竟要干什么。就在我貓著身子逃走的時候,兩個持劍的黑影向我追來。他們很快追上了我,我跌倒在地,心想完了,這下肯定完了。
“果不其然,兩柄劍同時指向我的腦門。我閉著眼等待受死,其中一個武士說話了:把頭抬起來,不然你會骨折的。他們沒有刺死我,我抬起頭,坐起并站了起來。我把玩他們的劍,憑觸覺,我知道這種劍是一類奇異的金屬鑄成,但是劍尖竟然光滑圓鈍,就像……”
“就像什么?”他已經(jīng)從他的夢境進入她的夢境。像什么,他似乎猜到了,仍待她親口說出來。
她勉為其難地說:“就像,就像你們男人的那個東西?!?/p>
“后來呢?”
“后來他們還示范給我看,怎樣持劍致禮?!?/p>
“什么?”
“持劍致禮。”
他花了好一陣工夫才弄明白她所說的這四個字?!俺?劍-致-禮,”他念叨著,“你這是個什么名堂的夢,更煩!”
窗外,車輛在嘀嘀嘀地鳴著喇叭,剛睜開眼的它們好像也在相互講述昨夜的夢。晨暉如偷窺者的目光不可自制地探進窗簾的縫隙,腸道里還哽著那只白晶晶的蛆,眼前還忽閃著兩柄光滑圓鈍的劍,他也只好下床去洗漱了。今天要出差,十點以前得離開這兒。就在他趿了拖鞋赤裸著經(jīng)過電視機旁邊的大梳妝鏡時,他朝鏡子瞥了一眼。比起從前,他的身體已不經(jīng)看了。他其實只瞥了自己半眼,就進了衛(wèi)生間。熱騰騰的水流把這一夜生長出來的兩個又煩又怪的夢嘩啦啦沖得七零八碎,躺在床上的她也完全清醒了。
她猛地想起什么,一下拖過他搭在床頭柜上的外套,迅速往內(nèi)包捏了捏,內(nèi)包里塞著厚厚的一疊錢。她想起他昨晚說下午打牌又贏了一萬多,她順口讓他給她母親買個新的手提包,他說不太合適。她就知道他會說不,其實她母親哪里需要什么新的手提包,母親八年前就去世了。
二 他們認識約摸一年半,每隔三兩周在一起。雖然他現(xiàn)在也是老總級的人物,但他從來沒有給過她任何錢財和貴重的東西。他覺著沒意思——如果這樣,他認為他們的關系也襲了太重的世俗之氣?,F(xiàn)在的他,終于可以由著些性子了,他不想他的生活徹底臣服于現(xiàn)世亨通的一些規(guī)則,他希望他有一座漂浮其上的小島。
作為島主,他越來越畏于和有求于他的女人有私情。他有個奇怪的感覺,那些有求于他的女人,一旦主動向他投懷送抱,她們在他面前就會像黑白照片一樣驟然失色。這雖然只是一個非常短促的印象,但瞬間褪卻過華彩的她們從此在他心目中很難重拾繽紛。他其實不希望這樣的情形發(fā)生,當眼睜睜看著一個明媚的人兒又在他面前黯下來,他的神色憾憾的,為她們,也為他自己。
這番西風凋碧樹,削減了他可能有的很多艷事。盡管如此,仍有不少女人巴望他渴慕他。坐而論道,插科打諢,她們都想處在離他最近的位置。這些不求他簽項目,不求他作為業(yè)界權(quán)威賞識,也不求他提攜晉級的她們,正如他所愿,對他沒有任何功利的企圖,她們不圖他什么,只圖在他旁側(cè)。這就讓他很欣然,甚至可以用傲嬌二字來描摹他的心理。
年輕時他從頭到腳都生得好,峰眉潭眸,鼻刻唇雕,峻拔挺闊,氣潛神篤。他的初戀,一個清純的語文老師說“英武”這個詞就是為他而設的。他后來的老婆則說憑著這副身板和樣兒,他應該去吃軟飯?,F(xiàn)在他是老了,但他的眉眼沒有變,他的笑容因歲月深重顯得更幽邃誘人。只可惜,他那副身子骨確實走樣了。最痛心不過是,曾經(jīng)一一可數(shù)的“八大塊”,被時間的溫火熬成了一肚子油脂。好在腆著肚子配上體面衣著的他,別有一股踏遍青山、閱盡紅塵的器宇。他的每一套衣著不期成了他裸露在外的另一副肌肉和筋骨,它們支撐著的他,看上去比年輕時扁腹緊臂的他更雄實了。
當他和不相識的美女在一起,他希望她們是因為看見了本身的自然的他而愿意親近他——這讓他相信自己仍擁有功名之外的魅力,這種純粹的對異性的吸引力,讓他對自己作為一個正在老去的雄性生物還擁有實實在在的信心。他已年近六十,沒有人知道一個年近六十的男人多么需要信心,實實在在的信心。
他最鐵的大學同學老寶比他小幾天,去年又把婚離了,而今頻頻相親。他看不慣老寶的作派,每次都要開著碩大的房車去見面,喝杯星巴克也要開著房車去。他笑過老寶很多次,她們是在和你約會還是和你的房車約會?老寶反對他嗤之以鼻,像你?鐵公雞,哪個妞跟了你都霉得起冬瓜灰!結(jié)果,他們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讓他得意的是,回頭看來,走在獨木橋的女人,都比走在陽關道的女人更勝一籌。他又笑老寶,看看,看看,老子自行車都不騎,跟在屁股后面的都比坐在你房車里的強。
她和他不在一個圈子,無需有求于他,這似乎符合與他享有私情的一個無稽的前提。事實上,他很難真正看上一個女人了,也許正因有一把年紀,他的某些感應越來越精密,所求也越來越苛嚴。他絲毫也不想再含糊甚而悖于自已的感覺去貪圖什么、賺取什么。讓他不得其解的是,時已至今,他還對她懷有那么一點點醺微的迷戀。
她今年三十五。與他相比,翠得像一株枝葉熠熠輝輝的青桐。每次和她在一起,讓他感受分明的倒還不是她的蔥翠,而是她蔥翠下的虛空。他分明感受到,她的虛空永遠填不滿。第一次和她在一起,他就無端想起了萬桐園林的一座假山上的一個古意噴水造型。假山上的那注飛泉下,有個梳著雙髻的俏皮女童仰頭舉著一只白玉碗接取這飛來之泉。飛泉正正注在了白玉碗里,白玉碗就是滴水不存,飛來之泉全都從碗底如透明的焰火歡天喜地地飛濺了。日日夜夜,飛泉不停地往白玉碗里傾注,日日夜夜,白玉碗都空空如也。
這個意象一直在他腦海里,她一直就是那個舉著白玉碗的俏皮而虛空的女童。仗著這個意象,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都透著一股女童般的執(zhí)拗和矜驕。
上周跟他在一起的另一個女子蘇馨馨,各方面也不賴,但在他看來,蘇馨馨很快就會索然寡味,他很快就會放下她。她太容易對他產(chǎn)生崇敬,他隨便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她都貼服得無以復加。他表面上是欣慰的,實則在心底嫌棄著她。
讓他更難為情的是,他陪了這個蘇馨馨,蘇馨馨自身會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跡,這些痕跡在她臉龐上、身體里赫然顯示著,隨時提醒著。更糟糕的是,這些痕跡又全都從蘇馨馨身上一一映射在他的臉龐上、身體里,他也成了有痕跡的人。這些痕跡,讓人世故,催人滄桑,他只想像剪亂頭發(fā)剪長指甲一樣剪了它們。
“舉著白玉碗”的她則不然。他即便把他的余暇全部用來陪伴她,也會像沒有陪過她一樣。她每次看他都如她昨夜夢中的那些現(xiàn)代機械人 “神情空無”,哪怕才從床上下來,哪怕他都為她生出了痕跡,她看上去也可能和他素昧平生。昨晚夢里,他夢見的公司前任老總瞿羽南,曾經(jīng)就請她吃過飯,他不能說丁點兒醋意都沒有。曾經(jīng)流光溢彩的瞿羽南在他夢里成了一個收荒匠,提著編織袋楚楚可憐地站在他新辦公室的門口,求收廢紙。
她依舊對他春水了無痕??纯此膲簦趺闯兑埠退恫簧弦桓妥?。如果非要強拉硬扯,只有那“光滑圓鈍”的劍。但如此扯來,他心里又犯怵,他那東西,現(xiàn)在哪里夠得上“劍”,更別說什么“持劍致禮”了。
三 她讓他給她“母親”買個新的手提包,這樣順口一提不過是為了印證他又會說不太妥、不太好、不太恰當……結(jié)果他說不太合適。她的眼簾向下垂了一下,很快又向上揚了揚。一垂一揚,略微翻翹的睫毛撲哧著,雙目輕泠間,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自己有那么一抹不快意。又是新的一天了,窗外的天、云、風、樹、草、草尖兒上的露珠經(jīng)過長夜的撫慰,一定又有了明明澈澈的模樣。隔著落地的粗格亞麻窗簾,似乎被外面的晨光撲了個滿面的她,不由得想讓新一天的自己也隨它們光亮新鮮起來。這一念方起,適才的“不快”如輕舟已過萬重山,面目了無黯色的她又清朗如天邊那彎還沒有在朝霞中消去的新月。
一彎新月越是清朗,人所不見的它的更多存在越是黯黲和晦澀。她不知道,她自身存在多少黯黲和晦澀。她隱隱感到,“偷”這片柔韌而頑劣的欲念是存在于她意識中的深溝險壑。多年來,她記憶猶新的是,兒時偷過鄰居家的一把小圓扇和街對面店鋪里的一個玻璃花瓶。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種小圓扇的樣式了。折合起來是長條形,打開是一個帶柄的圓。她喜歡打開這把小圓扇的過程,咔咔嚓嚓的,比打開一般的扇子要緩慢些,這把小扇子最終要形成的是一個圓圓滿滿的圓。她喜歡它帶給她的這份因為等待而獲得的微弱的欣喜。她喜歡它的圓滿,不像其他扇子開到最后只是一個半途而廢的扇形。
那個花瓶,著實因為當她把它拿在手中后,店員完全沒有察覺。盡管店員一直背對著她趴在柜臺上想心事,她還是怕店員突然轉(zhuǎn)過頭說她在偷東西。怕這朵烏云既壓迫著她,又遮蔽著她,她就那樣一順勢,花瓶便裝在了另一只手提著的敞口袋里。順手牽羊大概都因為羊太容易牽走,或者羊本身就樂意被牽走吧,她就這樣把它“牽”回了家。到了家再把它拿出來,她才發(fā)現(xiàn)它的顏色多么怪異,它是豬肝紅的。一個花瓶是豬肝紅,這要插什么花才好看。她蹙了眉久久看著它,琢磨著各種顏色的花與它的搭配。
最后,她把這只豬肝紅的花瓶裝進敞口袋,提到了店鋪,她想退回它。但她實在沒有勇氣把它拿出來,拿出它比拿走它難多了,她就在那兒躊躇著,幸虧這時貨柜里一束可能配得上這只花瓶的干花騰入她的眼簾,這束干花有很多深淺不一的豬肝紅的葉子,葉子簇擁著的花不是特別鮮艷,泛著那么點舊時光。她買下了這束花。
這束花插在這個花瓶里,在她家的客廳一擺就是她的一個少女時代。后來搬家,它們才不辭而別地遁形了。
出生商人家庭的她,從發(fā)現(xiàn)這個花瓶遁形的那一天,驀然明白了長大后的她要做什么,她要在自己的店里專賣她自己喜歡的東西。母親離世時幫她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她有了一個帶閣樓的店。她喜歡的東西漸漸徜徉其間,水晶、琉璃、玉石、瑪瑙、陶瓷……明瑩剔透的它們在一縷縷光線中折射著天光月影,云蒸霞蔚。一個沒有顧客的雨天,正小心擦拭著這些物什的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的全是玲瓏而易碎的東西,它們都磕不得,碰不得,都不經(jīng)事。她還是不能自拔地與它們相依相舍,聚散一場。她的店鋪把她與它們的依與舍暈染、輻射開來,遠遠近近,朝朝暮暮,真還有像她一樣貪戀這些玲瓏易碎、不經(jīng)事的東西的主。
去年夏至的晚上,一個似醉非醉的老頭兒搖搖晃晃走進她的店鋪,她和幾個平素比較親近的女客正在卷起竹簾的閣樓間品著一壺白茶。老頭兒想買玉,她走下閣樓應酬。她和她的同伴看情形似乎都明白這個老頭兒真正的意圖,都有所警覺,幾雙杏目齊齊地看著他。讓人驚詫的是,老頭兒居然在離開時成功竊走一枚玉觀音,那是在她們探照燈般明亮的睽睽眾目下竊走的一枚玉觀音?;叵肽且荒?,她現(xiàn)在都不明白,她們當時對這個似醉非醉的老頭兒實施的究竟是監(jiān)視還是掩護,唯有她隱諳:得失間除買賣之外還有其他狀態(tài)在游曳。
她常?;匚哆@個夏至的晚上,作為失主的她心里沒有一點怨咒,反倒有一份默默的慶幸。他從她這兒奇幻地拿走了他想要的東西,她由衷地為如愿如償?shù)乃械綉c幸,這是多么怪異的情感,時至今日她都為那個似醉非醉的老頭兒感到慶幸。
她為什么要偷他的錢,她沒法問自己,只覺得有一股若隱若無的力在驅(qū)使她這樣做。這股力一直輕輕鞭策著她,讓她在些微的疼痛中默享著一份平日不可入懷的緊促和曠怡。
她看過一篇關于偷的譯文,譯文說每個人都偷過東西,就像每個人都撒過謊一樣。只是很多人都把自己這份與生俱來的“惡”淡忘或降服了。作者還在麻省理工學院做了這樣的試驗:往學院的宿舍冰箱里悄悄放六罐可樂。幾天后,可樂全不翼而飛,自然都被學生們偷走了。接下來,作者又在原位放置一個小碟,擱上六張一美元的鈔票,結(jié)果數(shù)日沒有人動這些錢。雖然一罐可樂也值一美元,但偷可樂比偷現(xiàn)金更心安。
人,莫名其妙地敬畏現(xiàn)金。她卻偏偏要偷他的現(xiàn)金,偷他的錢。她不知道她在他面前哪兒生出來的這樣大的膽量和這樣無畏的氣性。
四 最開始,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拿他的錢。確實是久走夜路會遇鬼,他就是不留神撞見了她正在拿他錢的那只鬼。那一次,他在衛(wèi)生間洗漱完忘了關水,走出來忽地恍見她正在翻動他放在床頭的外套。他暗自一驚,悄悄退回衛(wèi)生間,磨蹭了一會兒才關了水重新走出。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的內(nèi)包大概薄了些。從那以后,他發(fā)現(xiàn)每次他們在一起后,他的內(nèi)包都會薄一層。
讓他覺得更為怪誕的是,從他第一次退回衛(wèi)生間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跌入了一個荒謬的況境——他竟然比她怕他發(fā)現(xiàn)她拿他的錢還怕她發(fā)現(xiàn)他知道她拿他的錢。而且,他對她的這種舉動不能說“偷”,他覺得“偷”字對她太過了,她只是拿。她從他這里偷偷地拿走錢,他不僅裝著不知道,還暗暗地維護,他似乎只有從這樣的狀況中才能得到一份安適和妥帖。
早年的他研習過中國畫和西洋畫,他對繪畫的認識影響到他對藝術(shù)、商業(yè)、人和世界的認識——虛實掩映、明暗相生。持著這派眼光看人看事,他其實早倦于周遭總呈現(xiàn)給他的那些單調(diào)。公司的高層,永遠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中層,走到哪里都目光灼灼;外勤,一群嗡嗡嗡的蜜蜂;內(nèi)務,一窩團團轉(zhuǎn)的螞蟻……他知道他們都在按公司的要求“振奮”“精進”著,他卻在這振奮、精進的結(jié)結(jié)實實中感到一種不可言狀的恍惚,就像他始終在他們面前保持著一派審時度勢的氣度一樣,沒有人知道他那萬事洞明的腦子里常常存在的是一片渾濁和混沌。
也許真的是時位之移人,現(xiàn)在的他不再像年青時淺陋的他那么看重這個世界的“實”。那時的他,多么想掀開世界的實,擁抱實,啃咬實。而今,他更多地愿意去體悟和咀嚼“虛”。他時常會琢磨夢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說夢是虛幻的,但做夢這件事本身又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更不用說在夢中的感受也是真切的。就像他昨晚的夢,現(xiàn)在想起都夠煩。
他要不要還會觸摸一下死亡。夜深不可測時,他的精氣神往往處于一條波浪線新創(chuàng)的最低谷。這個當兒,他會閉著眼,屏著氣,全身僵直,一動不動地以為自己正在死去。他無聲無息地覓尋著他無形飄逸的神絲,他感到平躺的他在跟蹤漸行漸遠的他,他甚至把自己追到了今生今世的邊緣。他明白無誤地體察到生與死之間有一道類似“大氣層”的屏障,他就要穿越它時,他的最后一口氣息正抵在他的咽喉處。這一口氣咽下去,他將永遠作別人世。雖然他常把人生一世看個對眼穿,但真要讓他完全脫離了它,他又懼怕此后的自己無依無托。他因此一直頑固地含著最后一口氣息,而他的身體已進入了生與死的交界。在這片類似大氣層的疆域,他感到他和他這一生所經(jīng)受的榮辱喜憂都正在被撕扯,正在燃燒,正在熔解,正在緩緩地上升,正在急速地墜毀,所有一切,都在促使他趕快咽下他最后的一口氣息。每每到此,他知道這一刻最難渡過,也最難拋舍。當他終于穿過這道屏障后,他眼角的淚水已然成了另一個世界枝頭的露珠。
這時的他又毫無顧忌地想象著與他不在一個時空的人們會因他的死亡做出什么舉動。他不知道是否有人會恐懼和悲傷,根據(jù)他的感受,處在宇宙另一端的他對此已完全無所謂,他自己一點兒恐懼和悲傷也沒有了。他只是欣然于他會遇見很多人,很多走在他前面的人,包括遠古的人,還有那些在他生前可望不可及的大師和大藝術(shù)家們,他將和他們在路上走著走著就輕松相會。他們會自然而然地談論到人世間的事,就像說到各自在昨夜夢游的樣子,他們爽朗的笑聲一下讓他跌回床上,他又開始正常的呼吸。
這樣有來龍去脈的生死讓他覺得時空似乎很豐盈。至少他知道他的皮肉或他的魂魄在哪里,這樣的存亡讓他覺得生命是有著落的,只要有著落,無論在哪里,即便在地獄,都讓他對明天少一份惶恐,多一份踏實。怕只怕,他自己把自己跟丟了,追不見了。當他把物質(zhì)之身還給這個世界時,他的意識之河也銷聲匿跡,那樣的明天,連洪荒都不是,洪荒也是一種存在。他著實懼怕這種沒有丁點兒余地的虛無。
有一次,他應邀在烏桐群藝館做 《版畫藝術(shù)賞析》的公益講座,他從版畫的平、凹、凸、漏、印痕、留黑……講到了虛與實,從虛與實不留神講到了物質(zhì)與意識。他本來正說到,在進行任何一個藝術(shù)門類的創(chuàng)作和審美時,客觀真實固然重要,但客觀真實不是不能超越的,它們不應該限制藝術(shù)的想像,否則藝術(shù)就不成其為藝術(shù)。接著,他便說到他在那一刻突然萌生出來的關于虛與實的新觀點了:一切物質(zhì)都是運動現(xiàn)象的存在,一切意識也是運動現(xiàn)象的存在……物質(zhì)和意識同為運動,從這個意義上推展而言,它們只是形態(tài)相異,它們并無虛實之分……
臺下的男女老少或許聽懵了,一頭霧水的他們從此都用“您”來稱他。南方人本不習慣“您”這個字,無論用“您”還是被用“您”。這個特供給他的“您”讓他渾身不自在,他不喜歡“您”,特別不想被“您”這頂轎子咯支咯支地抬著離了地面。周圍人和越來越多的人如今都對他“您”“您”“您”相呼,他覺得“您”是紛紛攘攘的周遭射向他的一枚枚冠冕堂皇的子彈,他感到自己中彈越多,流毒越深?!澳本瓦@么讓他一天比一天虛脫起來,一年比一年蒼茫起來,“您”讓他和身邊的很多人和事都生出距離。
她從來不對他用“您”,這幾乎讓他不盡感激。她和他說什么都是 “你”“你”“你”,這是他最喜歡的?!澳憧靵怼薄澳阕唛_”“你煩死了”……從這些一個一個的“你”中,他莫名感到他和她的一種對稱。這種對稱讓他終于享有被平等相待的自由、舒心與平實。這種自由、舒心與平實,讓他覺得他自己有時竟然年輕了二十多歲。她吃麻辣串的時候,從來不吃這玩意兒的他同時也感到自己的口腔、牙齦、舌頭是辛辣的焦躁的;她玩3D游戲的時候,他也跟著她緊張、懸疑、亢奮,或而和她一起敗下陣來;她偷偷拿他錢的時候,他也偷偷地在行竊。
他不是沒偷過東西。兒時偷別家的紅薯,被別家放狗來追咬。稍大些偷父親的劣質(zhì)香煙,被父親舉著板凳砸。再大些偷大哥的黃色畫片,被大哥用腳踹。剛進大學偷老寶的電子手表差點兒被老寶向?qū)W校舉報……她從他這兒偷偷拿走錢的時候,一道小叩柴扉久不開的虛門正悄然開啟。他一凝眸,就看到了這一串串一刻緊勝一刻退向洪荒的斑駁的影像。這些在時光中飛身的影像忽而寒星一閃,讓他不禁滿目溫煦,他對正在偷偷拿他錢的她和曾經(jīng)偷東西的自己心生憐惜,懷揣憫恤。他有一股不能道與他人的情緒,他喜歡她在他眼皮底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膽大妄為地做這些事,他喜歡她的掩耳盜鈴。他不想驚擾她,就像不想驚擾一匹正在夜間吃草的馬,一條正在隆冬沉睡的蛇。
五 她今年三十五,前年三十三。三十三,在當時她男朋友喬琛的父母嘴里,她就是一塊老苤藍了。我有那么老嗎?她舉著鏡子照了又照,她滿頭烏發(fā),明眸皓齒,臉上還沒有明顯的皺紋,怎么就老了。苤藍就夠難堪的,他們還叫她老苤藍,她腸肝肚肺都憋屈著。男朋友喬琛也想不過,和他父母嚷著:“人家看上去年紀輕輕的,怎么就老苤藍了?”
“年紀輕輕,你不也知道是看上去嗎?”
喬琛的母親倒也沒有死死糾纏“三十三”這個數(shù)字到底有多老,她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你的女朋友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的生育時機,你必須科學地理性地對待你的婚姻。
后來她才知,喬琛有一個堂兄的兒子先天癡愚,有一個表姐的女兒先天畸形。醫(yī)學分析是在工業(yè)快速發(fā)展、環(huán)境污染加劇的當下,侄兒侄女的母親生育他們時年齡偏大所致。醫(yī)生警告說,二十五歲以下的母親生產(chǎn)先天畸愚患兒的機會是1/2000,三十歲為1/300。這個杯弓蛇影的家族從此恐懼走進他們家門的大齡女子,二十七八,在他們看來就面目可憎了。她三十三,在他們眼里,不說是洪水猛獸,確也是一塊經(jīng)絡遍布的老苤藍。
為了徹底斷絕喬琛和她的關系,確保喬琛今后的子嗣健康出生,喬琛父母攜著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縱然她有一萬個不甘心,還是被這段無疾而終的戀情無情打入老女人之冊。
她整整一個冬天都不敢正視自己。三十四歲,偏偏接踵而至。她生日這天,銀杏葉滿天紛飛。以前,她多么喜歡這些翩躚的黃蝶,就像天空為她的嫻靜和姣好灑下的金粉?,F(xiàn)在,只覺得它們是她人生中一場場早到的飛雪,凄厲而凜冽。傍晚,銀杏葉還在凌空亂舞,她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兩個騎著單車的少男少女,都丟了車籠頭的把手,雙臂平展如翅,驚鴻、白駒般歡嘯而過,一下穿梭進了另一個界面般不見蹤影。落木窸窣,韶光飛逝,她突然感到自己真正是一個老女人。快馬加鞭的日子不由分說地拖曳著她,一天天接近“老苤藍”的她常常為自己倒吸一口涼氣,對婚戀噤若寒蟬的她再不能和同齡人情投意合,唯有在比她大,比她大很多的男人面前,她才能撞到一縷縷曖昧的游絲,才能撿到一點點年輕的顆粒。
去年早些時候,他是她的一名普通顧客。他看上了她店里一套瓷器,后來他又看上了她店里的一枚玉石,再后來他又看上了她店里的一串瑪瑙,再后來,她每次進了新貨,他都要來挑個物件兒。一個愿買,一個愿賣,他們就這樣混熟了。他們最初只有買賣的關系。她知道他喜歡那些精良的東西,他不是盲從,也不是附庸風雅,他把它們當“知它”來喜歡。和他做買賣,其實很舒心,他懂這些東西,他了解不同材質(zhì)的它們的品相、內(nèi)涵、底蘊,他感知得到它們的美,掂量得出它們的價值,他不會看高它們,也不會看低它們,他虧不了她。那時,他們都坦然。
不可否認,他帶給她的愉悅是少有的。即使他什么都不買,進了店只是隨意坐下,能聊點什么就聊點什么,不時大大笑幾聲,他硬朗而老辣的眉宇,展展闊闊的身量,都在為她的店鋪和她的心境平添著一絲絲怡懌之氣。如果連續(xù)多日沒有看到他,她會莫明地想他,想看到他,聽到他,碰觸到他。
他們后來的關系,就道不明了。不是情侶,也不止于炮友,有時他們在一起就只是擁在一起,喝喝白開水看看電視里的“鑒寶”節(jié)目。或許,她僅僅需要的是他的呼吸、他的體溫、他從五十多年的歲月中穿梭過后的一種存在與安然,當它們就在她眼前、就在她伸手可觸之間,它們會攜著暖意地帶給她一個生命與一個生命相擁的清歡。這些時候,她會對她人生中那些說罷就罷、一去不復返的人和事,從心底蕩起諒解的漣漪。漣漪一圈一圈地漾開,她心底那口深深的井似乎也隨之擴展成了一片遼闊的海。這些時候,豁然開朗的她不會再糾結(jié)什么“永遠”“恒久”,不會再為失去這些時間的虛飾而驚恐。她甚至不再怕失去什么,除了她自己的光亮和新鮮。
母親離世的那一夜,滿世界都在喧騰。晚間新聞里幾個國家就像婦人一樣把口水仗打得正酣,商業(yè)街的天橋時裝秀恰推出火辣的比基尼,馬路上車輛嗖嗖似箭,酒門間主客醉顏如霜葉……就在這夜不肯寧也不能寧的時刻,她分明聽見的是月光彌散成冷霜的聲音,再也沒有人叫她添衣了,她自己找來一件厚厚的外套裹緊自己。就從這一夜開始,她那么乖巧恭順地學會了在光陰的縫隙里軟磨硬泡。
往后,無論再遭遇什么,她都不能容忍自己被時光抽打。每天清晨,她都需要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依然光亮、新鮮。光亮、新鮮,似乎可以讓她對她正經(jīng)歷的一切持有承受、積累、抵御和償還的底氣。只有又逢了萬籟俱寂,喝著白開水,沉陷到夜色最深處的她,會從心底涌起微微的醉意,這一刻她反倒比平時更多出一份清醒——不能容忍自己被時光抽打的她,居然被他這樣一個“老總”寡淡的私情抽打,也許只因為她掖在光亮、新鮮下的心只見鞭痕,不見疼痛。
他對她也不完全如她認為的那般寡淡,很多時候他還真的想到了她。上次他從英國回來,就“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似的帶給她幾片從倫敦國立美術(shù)館撿回的樹葉,之前他還從非洲給她帶回過一袋撒哈啦沙漠的蘊藏著太陽影子的沙子。
對于自然物質(zhì),她本來別有情愫。她的飾品幾乎都是珍珠、珊瑚……這些曾以生命的形式存在過的東西。就說樹葉,她也情有獨鐘。去了加拿大的喬琛給她寄回的楓葉,她就情書似的珍藏??粗@些葉子,她甚至可以看到喬琛拾起它們時悵寥的身影,茫茫沉沉的眼神。而他這個翩翩老帥哥給她的這些同樣取之于自然的葉子、沙子……只讓她覺得啞然失笑,兩個月前,當他又把什么紅海的貝殼贈與她時,她的心口真的梗塞著一股難言的屈辱,他對她的輕慢就那么有恃無恐?
六 “砰!”——隔壁房間好像摔碎了一個玻璃杯子。左手拉著他外套,右手正捏著外套內(nèi)包的她渾身一緊。這刺人耳膜的聲音,如同賽場上起跑線邊的一聲槍響,讓她如開弓箭般穿破當下的隔膜,一氣奔到十多年前,手拿一只玻璃花瓶站在那個背對著她想心事的店員身后。
她的心即刻生出了恐懼。她怕店員突然轉(zhuǎn)過頭說她在偷東西一樣怕他突然走出衛(wèi)生間說她在偷他的錢。她其實是怕的,她怕別人對她用“偷”這個字,她更怕別人說她“偷錢”。但此刻她的雙耳在咚咚咚的心跳聲的伴奏下,分明聽到衛(wèi)生間的水還在嘩嘩嘩地流淌。她甚至聽到了他在搓他肩胛、背脊、腹肋發(fā)出的咕咕咕咕的聲音。他有每天早晚都洗浴的習慣,他是講究的。想著他的這一點講究,她剛才的緊張,又在這個清晨飄逸成空中的一抹薄云。
他不想驚擾一匹正在夜間吃草的馬,一條正在隆冬沉睡的蛇。當然,一個重要的原因,她從他這兒拿走的錢,數(shù)額都不關緊要,她并沒有一次拿走他數(shù)十數(shù)百萬。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倘若那樣,他也許不會再滿目溫煦地認為她是在“拿”。相比老寶遇到的那些女人,三天兩頭就要老寶買房買車買別墅,她們才在與男人博弈、斡旋,她們才是巧取豪奪。其實,他也不是買不起這些,他現(xiàn)在比老寶還要皮厚,只是這樣又掐斷了他作為一個年近六十的男人內(nèi)在信心的源泉。她是沖著他的錢財而不是沖著他來的,他這樣一個自來被女人主動求歡、競相思慕的男人的自信,會在這樣的事實面前受到嚴酷的摧毀。如此,本來的自然的他在今生等于偃旗息鼓地委頓,他終歸也只能憑借外力受到討好。
反過來他也想過,就算他默認自身的委頓,同樣用物質(zhì)說話,他完全可以把她或她們安撫好,唯有一個人他不知道怎么安撫,他的老婆。老婆年青時是一枝夭夭的桃花兒,咋看咋灼灼其華。他們倆走到哪兒,都會牽來一片艷羨的目光?!袄擅才病?,目光的主人總用他們自己編創(chuàng)出來的這四個字嘖嘖稱贊他們。那時,其他男女都畏于他們的美,即便他倆故意生出間隙,也沒有人有勇氣插在郎貌女貌的他們中間。
中年過后,老婆的美落紅成陣。那段時期,偏偏是他人生的多事之秋。更肅殺和鋒利的是,他的團隊里出現(xiàn)了猶大。公司亟待轉(zhuǎn)型升級,至關重要的商業(yè)信息被這位高管出賣,整個公司瞬息將被吸進市場黑洞。就在他踉蹌著要一頭栽倒的時候,春色全無的老婆夢幻般在他面前綻放成一片崢嶸而遒勁的大麗花。那是一派近乎輝煌的繁茂,其色質(zhì)是金秋才歆享的濃墨重彩。面對這番恢弘和凜然,那一刻,他完全不相信自己面臨的是虛懸和虧空。他的團隊也被他眼中映射的這片崢嶸而遒勁的壯美震撼了,沒有人相信他面臨的是虛懸和虧空。
黑洞消失后,身襲織著朵朵大麗花直筒裙的老婆,臉上的斑紋更紛繁了,頭上的銀絲更婆娑了。她沒有了腰身,沒有了脖子,沒有了下巴,沒有了她當年身為戲曲演員特別強調(diào)的“腮”。此后的年華,她似乎完全在以另一種花的形式綻放,她只會盛開不會凋零了。當上奶奶和姥姥的老婆,在歲月的拐角一轉(zhuǎn)身,就成了蓬蓬松松的“棉花”。而今棉花老婆無憂無慮,成天心曠神怡地浸泡在那些肥皂劇五光十色的泡沫里。想著這一幕,他也是滿目溫煦的。
假如他在外面置一個家,再備一兩個老婆,他知道女人都會步步為營,都會像他老婆當年取代他的初戀情人一樣乘勢而上。情不傷人人自傷,凡事不必太當真啊,是的,他得時刻告誡自己,人生就是一場玩游?!胺彩虏槐靥斦妗?,還是這句話,才能讓他把每一天的日子像貪吃田邊青禾的牛一樣揚鞭趕著往前走。
七 房間外面的走廊里傳來人進人出的聲音,間或有客人拖著行李箱從他們的房門經(jīng)過,樓層服務員已經(jīng)開始在有些退了的房間做清潔,吸塵器嗡嗡地響著,新的一天又在這個城市活色生香。
他還在衛(wèi)生間刷牙。他的每一瓣牙好像都生了銹,他不是在用牙刷刷它們,而是在用一把小鋸子出出出出地鋸它們。
現(xiàn)在,他的外套就在她伸手最便利的位置。她閉了一下眼,又睜開眼。雙目撲哧間,神色更輕泠了。她似乎已經(jīng)完成事前事后的懺悔。現(xiàn)在,她就要解開它。
母親離世后,父親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他一直想要個兒子,母親沒能讓他實現(xiàn)的愿望,一個年青的女人讓他實現(xiàn)了。父親有了新的家,新的老婆,新的孩子。都說人生不能重頭過,他卻把他的人生完完全全重頭來過了。他又回到嬌妻在側(cè)憨兒在懷的年代,憑借這個新的三口之家,他甚至可以把過去積攢下來的遺憾一一彌補。從前母親病懨懨的,他們?nèi)叶紱]出過一次遠門,現(xiàn)在父親帶著他的新老婆新孩子經(jīng)常天南地北地天上飛地上跑。從前郁郁寡歡的母親不喜歡笑,也不喜歡別人笑,他們?nèi)叶剂晳T冷著臉說話,現(xiàn)在父親的新家隨時都有響亮的笑聲此起彼伏。從前母親討厭拍照,家里都沒有照相機,現(xiàn)在父親的攝影器材配置繁雜,新家的電視柜儲物柜書柜床頭柜,到處擺著他們歡欣的時刻。新老婆還喜歡在網(wǎng)上曬他們家的一碟涼拌菜一盤油酥花生米,曬新孩子被蚊子叮的一個小紅包。
父親走出他們曾經(jīng)三口之家的家門時,就告別了前世一般,現(xiàn)在的三口之家才是他的今生。他把他身后那套四居室的房子留給了她。大家都認為他也算對得住她這個已經(jīng)成年的女兒了,她卻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在這套房子里安之若素地飲食起居,她怕那一道又一道推開后都空無一人的門。身處這套只有她和她自己影子存在的四居室,她好像身處荒郊野嶺。
她要把它賣了,重新買套只有一間居室的小房子。前年春節(jié),父親把一套五十平米精裝小戶型房屋的鑰匙交給她。父親說:“大房子別賣了,留著以后做你的嫁妝吧。媽媽走得早,我們都要好好照顧自己,生者對死者的最大告慰,就是健健康康、幸幸福福地活著,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备赣H說到這兒,不像是與母親半途而散的丈夫,倒像她一樣,是母親遺留在世的兒女。“不要再折騰了。”父親的聲音突然疲困、沉紆下來,“我也只有這個能耐了,你看到的,我現(xiàn)在還有一家人?!贝丝痰母赣H又懇切又窘迫,像一個還不清債務的人面對著債主。她還不知道如何答與他,他的手機響了。她聽到他的新孩子在脆脆地叫他,他一邊呃呃地應著,一邊小跑著就走了。她握著那把沁涼的鑰匙,雙目有些酸楚,父親轉(zhuǎn)身后眼前隨即煙波浩淼。
父親美好的新生活讓她對于婚戀的惶恐一天天堆砌成墻,堆砌成墻內(nèi)高聳入云而草木叢生的城堡。她對父親的新生活怎么也歡欣不起來,常常還在冷眼中伴生著躲避、逃離之欲。她怕見到父親那位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新老婆,更怕見到他們那個眉目酷似父親的新孩子。這個新孩子極為詭異地像她的小父親,看著他,她竟恍惚看到了父親的幼年。每當這般,她都有光陰錯雜的荒蕪感。
那些年,本是她生命中的好時光,她卻怕面對父親全新的家人一般,怕面對周圍那些懇懇切切的男性。窩在店鋪,她以為這一生只有與她店鋪里那些璀璨而冰涼的東西相守。直到三十三歲那年,那個月圓之夜,遇見了喬琛。當時兩人沒有一句話,只有彼此的看見。那一瞬,他們兩人的目光似乎同時把對方照亮了,他們在彼此眼里讓其他一切悄然黯淡。就在那一夜,明凈的月光照進她店鋪閣樓的窗欞,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這樣通透、敞亮、端淑甚至芬芳,那一夜,她竟真切感應到“花好月圓”是世上最美的景致??珊恫坏揭荒辏趾畯匦墓堑孛髁?,即便世上有常開不敗的花,有久圓不缺的月,這番景象也是白日里尋不到的。
省卻店鋪租金,她的生意怎么做都有得賺??焓炅耍龥]有壓力的生意做得不火不溫,有時關門休息,還有愛家候在門口要買她那些玲瓏而易碎的東西。在她越來越氤氳馥郁的鋪子里,她待人接物的笑靨盛開得不疾不徐。這些年虛虛實實地,她也會在或坐或立間端著些安穩(wěn)靜好的架勢。衣食無憂,無病無災,能晚一天成為老苤藍就晚一天成為老苤藍,這幾乎就是她此生的愿景。
上周六午后,一個鐘愛琉璃的胖婦人買下了她店內(nèi)氣韻敦厚而幾年來不曾有哪位買主大方詢價的一尊擺件。百元紙幣在點鈔機上如一冊讓人無心細讀慢品的書頁嘩嘩翻過。也不知是因這尊琉璃擺件有了更慕它惜它的主人,還是養(yǎng)在深閨的它終于得了善緣,她的面頰泛起一片溫熱。
她收下款子,找出擺件原包裝盒,啟開,把琉璃置入赭石花案的軟緞硬殼匣,扣好匣子的銀質(zhì)如意扣,再在大大方方的匣子外面套上杏黃的絨布袋,最后裝進一個皮質(zhì)的提箱……每一個步驟,她都做到了安然恬淡,安然中又揉進細致,恬淡中又綻放莊重,就像把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兒妝扮好送出閣。婦人看到了她眼里山長水長的祝福,當她從她手中接過這沉重之物時,她們之間好像完成了一道旁人不可能心領神會的交接儀式。
她把胖婦人送出門,幫助她鉆進停在店外的轎車。婦人摁下車窗對她說:“謝謝啦,回去把錢收撿好哈。”她一邊點頭,一邊向婦人揮手?;氐降陜?nèi),她被蟄了一下似的,忽然想起這位婦人的面龐、五官極其精美,音質(zhì)尤為麗澤而綿韌,就在婦人的音容從她腦海一道刺目的光亮閃過時,她取出了暫時放在抽屜里的那筆錢,無端地,又把它放在了點鈔機上。
紙幣在快速翻動中形成一道蝦紅的弧,弧揚起的一小股風竟拂到了她難得發(fā)燙的面頰,這微薄的涼爽讓她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她兒時偷到的那把小圓扇。那把打開時咔咔嚓嚓作響,打開后圓圓滿滿的小扇子,是她關于偷的第一份記憶。每當她就要把它徹底忘卻時,它又搖曳著為她送來絲絲涼意。紙幣還在點鈔機上飛跑,嘩嘩嘩的聲音讓她的思緒瞬即騰挪到莽莽蒼蒼的流年上。或許,這個世界嘩嘩嘩響著的從來不是金錢。那真正嘩嘩嘩響著、翻涌著、奔騰著、呼嘯著、席卷萬物并吞噬一切的,才是她的冤家。
她打開收銀桌旁邊的保險柜,把這筆錢放了進去。只因心里還嘩嘩嘩響著、翻涌著、奔騰著、呼嘯著莽莽蒼蒼的流年,她看到近期的營業(yè)款好像不是錢,是一寸一寸的光陰。再看放在保險柜下層的那沓錢,這些全從他那兒得手的紙張,好像也不是錢,是“金”,是“寸金難買寸光陰”的“金”。她的錢和他的錢即便面值相同,也是不等價的,錢在她這兒分出了子丑寅卯,分出了尊卑貴賤。更不堪的是,她看到自己掙的錢只有清澈如許的感覺,花著自己的錢,她似一個良人,一個自食其力的自尊自重自珍自愛的人;她看到從他那兒得到的錢卻有一種輕如鴻毛敗如絮的感覺,花著他的錢,只覺自己也輕如鴻毛敗如絮。而她,竟間歇性地渴望這種飄搖離地的感覺。只有當她忽而又凌空懸浮在這堅硬的大地之上時,她才可能掂量自己活著的重與輕、觸及自己醒著的真與幻、俯瞰自己光亮鮮艷著的明與暗。
她知道他一定知道她偷了他的錢,他就是裝著不知道,他甚至會騰出時間和空間讓她去偷他的錢。她領受著他這種默默的縱容,她情愿把他對她這種暗地里的包庇和袒護照單全收。她感到她心頭已經(jīng)被拔光了的驕矜又春草般破土而出。這些春草在他人面前匍匐著,唯有在他面前滋滋滋地生長。她知道她一定會因他的一誤再誤而淪為罪犯,她一定會鋃鐺入獄。
好在她把最慘烈的一天都想到了。她料想過讓他無法回避她的過錯的那一天。那一天,她要偷光他身上所有的錢,他要讓他在酒店的收銀臺都付不了住宿費。她要讓他徹底面對她的偷竊,她要讓他們都站在死胡同底,她要讓他不得不揭穿她。而她要在他揭穿她的那一刻,不管他是嚴厲的還是委婉的,只要他揭穿了她,她就要把他罵個狗血淋頭。她要罵他奸滑吝嗇,罵他占她的便宜,罵他是無恥的潑皮和無賴。而他會反過來罵她什么都可以拿來賣,罵她是論斤論兩賣的暗娼,罵她歸根結(jié)底就是為了他的幾個爛錢。他們會撕開臉吵起來,吵得很兇,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他們把對方完全罵成另外一種人都還不解恨,就在那一刻,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哭過的她會突然泄洪般淚奔,從來沒有在她面前發(fā)過愣的他會一下不知所措。也許他會背過身面朝窗外,也許他會在她的轟轟烈烈的哭聲中抱著她吻她。結(jié)果不管怎樣,他們在寒光四濺的唇槍舌劍中才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都在道路縱橫的天底下,走投無路。
八 樓下的汽車陸陸續(xù)續(xù)發(fā)動了,它們好像是一個整裝完畢的車隊,即將開始新一天的東奔西走。小四輪,摩托車,電瓶車……也稀里喝啰地抖擻著精神,大家都在爭流、競發(fā),只有她還在時空的一個原點上自由落體般沉墜,沉墜。
她的手指已觸摸到他外套內(nèi)包外的那粒紐扣。就在這時,她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不約而同地傳遞給她大腦一條最及時的信息:這粒紐扣的質(zhì)感有些奇異。
她不由得留意了一下,這狀如一粒圍棋子的紐扣,摸上去的確不是特別滑溜也不是特別凝澀。她的好奇心像火柴頭劃過火柴皮一樣“嘩”地點燃了。她摁亮枕邊手機的電筒鍵,借得光照,她發(fā)現(xiàn)這粒紐扣果然不同尋常。褐色和深黃色相間,花紋綿密斑斕,手電光直射下通瑩亮澤,避開直射則山朦朧水朦朧的半透明。她又讓手電光直射著它,這一次她看到了它里面的一些天然的肌理,它應當不是人工材質(zhì)做成。再一摸,只覺得手中的它格外朗潤,她摸著它,有一種生命撫摸生命的親近感。它應該來自一個生命體。這小小的一粒紐扣,頓時讓她在這個清晨有一絲發(fā)現(xiàn)的欣然。
她竟暫時忘了她此刻正應該做的事,旁枝斜逸地琢磨起這粒紐扣來。根據(jù)她的見識和經(jīng)驗,她辨析著它究竟來自哪里。終于,她得出一個結(jié)論,它是用玳瑁的龜甲做成的。
她知道他的每一件外套都依據(jù)他的身量專門訂制。但這件外套內(nèi)包的紐扣由玳瑁龜甲做成,他也真是講究到家了。她對世間精良之物有種旁學雜收的熟稔,她知道純天然玳瑁制品與純天然象牙制品屬相同檔次。由這粒小小的紐扣,她更清楚他對他自己的態(tài)度了,他是一個講究入微的男人,由他對他自己的態(tài)度,她頃刻大夢方醒,就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才徹徹底底地看清他對她的態(tài)度——他不以講究待她,好像她根本不值得他以講究待她一樣。
他完全可以為他們的相處創(chuàng)造一個更像樣的空間,即使是暫時的、一次性的,他們也可以去到更靜雅之處,而不是城邊這些房里房外聲音都可以穿來穿去的二三流酒店。雖然從前她和喬琛在一起時,他們還住過比這些酒店更嘈雜的小旅館小客棧,但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啊,這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這個聲音,幾乎在她心里要吼了起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衛(wèi)生間里的水關了。她才想起她的正事來,她趕緊摁滅手機燈,丟開手機,迅速解開他外套的玳???,她的指尖當即觸到內(nèi)包里的厚厚的紙幣。她知道他已經(jīng)洗漱完畢,他很快就會走出衛(wèi)生間了。此刻的她,動作竟然有一些顫瑟,以至在衛(wèi)生間穿好保暖內(nèi)衣的他走到房間里要穿羊絨衫時,她還沒有把那個已經(jīng)打開的內(nèi)包重新扣上。
她只有在他的眼皮下做補救工作。幸好放回原位的外套就在床頭柜上,她假裝慵懶地把身子挪過去,把頭湊得很近地扣那內(nèi)包,無奈她的手在瑟瑟發(fā)抖,一時根本不能把那枚玳瑁紐扣扣上。他一定會懷疑她的神色,她知道。事已至此,她只能繼續(xù)扣,他穿好外褲就要穿外套,這個時候,她只能把他當睜眼瞎了。
九 現(xiàn)在,她拿到的錢都在她腦袋下面的枕頭下面,她也把他內(nèi)包那粒玳瑁紐扣扣妥了。她已經(jīng)沒有一絲一毫的愴惶和不安。
他坐在床邊穿襪子,換鞋子。完了,伸過手來摸她的腦袋、拍她的臉蛋,他的動作比平常多出一份繾綣來。他已經(jīng)穿戴齊整,就要出門了。她才想起今天他又要出差。
“今天是到哪兒?”她捂在被窩里有些發(fā)懵地問他,其實她可以不把什么都問這么清楚。
“銀桐。”他說,“對了,我記起銀桐南部有一個北洋城,那里有一個翻譯局,可以翻譯很多國家的語言。他們的老板還會譯夢。有時間,我去那兒看看?!?/p>
“譯夢?”
“是啊,我打算把昨晚的夢都講給他?!?/p>
“兩個夢都講?”
“當然,那間積滿灰塵的大辦公室,彈進我嘴巴的蛆,惡狗一樣的老鼠,提著收荒袋的老總,還有你那群中世紀的武士,還有他們所謂的劍,還有那門子持劍致禮……我覺得,這兩個夢都有意思?!?/p>
大辦公室,蛆,老鼠,老總,武士,劍,持劍致禮……經(jīng)他這一提示,她才想起他們一覺醒來講到的昨晚那兩個又煩又怪的夢。就這么一個熱水澡的時間,她幾乎把它們都忘了,他居然還一是一二是二地記得。她這下更懵了:“他真能翻譯夢?”
“我知道他對精神世界感興趣,一直在做這方面的研究,他收集了很多夢。我們這兩個夢,即便他不能譯,至少也可以提供給他做研究。我估計,不會有人做的夢和我們這兩個夢相同?!?/p>
“真有這么一個翻譯局?”
“有興趣?有機會我?guī)闳タ纯?,玩玩嘛,又不必當真?!?/p>
他起身整頓了一下衣服,對著鏡子捋了捋了前額已不多的頭發(fā)。他又彈了彈褲子,上面好像有一根她的長發(fā),他把它像小鬼一樣拎了起來,順手打開酒店放置在桌上的入住須知的文件夾,像把小鬼投進牢獄一樣把她的長發(fā)呯地關在了文件夾里。他又跺了跺腳,皮鞋更亮堂了,整個人也簇新簇新的。
“睡吧,你再睡會兒。”
他說著準備開門了。就在他即將打開門的那一刻,她忽地掀開被子,赤腳踩了地,一下?lián)湓谒麘牙?,戚戚地像一個將被遺棄在家的孩子,她的嗓音甚至在這一刻也泛起了嗲嗲的童聲。
“你能早一天回來就早一天回來吧,你能不去的地方就不去嘛,北洋城離銀桐還有一程的,何必再跑那么遠……”
當她驟然對他涌起依戀時,他確實感到她比他的孩子還像一個孩子。他又摸著她的頭發(fā),吻著她的額頭。
“看嘛,看情況……”
他的回答從來就不肯定,似乎永遠都面臨著選擇。他的神態(tài)看不出是敷衍的還是實誠的,他還沒說完,她突然又想掙開他的懷抱了。但是,就在她赤裸的肌膚接觸到他外套表面的金屬扣件,溫暖的身子被冰得一激靈的剎那,她想起了去年冬天的一個清晨,那時,他們也住這樣的酒店,他也要出差,他把厚厚的衣服全部穿好了,她也一下掀開被褥光著身子光著腳站在地毯上與他擁別,他抱著她還散發(fā)著熱氣的身體,突然來了靈感地說:要是哪個雕塑家能把這個瞬間——一個穿戴齊整的男人與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擁抱著不舍別離的這樣一個瞬間,真真切切地雕刻下來,一定是件杰作。
十 “別動。你不說是把我們這時候的樣子雕刻下來是件杰作嗎?來,我們凝固一分鐘,變成你說的雕塑。”
“凝固一分鐘?”“嗯,一分鐘。”
他的嘴角左右拉了拉,她的提議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但他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認真的,像孩子一樣不折不扣地和他玩起類乎“木頭人”的游戲,他又一次覺得她就是個孩子。
她的頭偎在他的左肩上,他的頭也向左微微偏倚,貼著她柔軟的烏發(fā)。他的臉頰感到她的頭皮是暖和的,他的耳垂感到她的呼吸是溫熱的。她的雙手抱著他的身子,他的身體已經(jīng)明顯臃腫,加之衣服穿得厚,她的手只能一上一下抱在他的左右腰間,他則輕松地把攬她在懷里。他們的軀干貼在一起,他們的腿也盡量靠向彼此,只是她的兩個腳尖略略踮著,似乎還保持著剛才撲過來的那股慣性。
“別弄感冒了?!?/p>
他感到她赤裸的身體變得有些涼,他的心頭涌起一股憐惜,就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他其實很疼她。讓他驚心的是,他覺得他從來沒有像疼此刻的她一樣疼過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包括之前不在此刻的她。
“快,快回到被窩里去?!?/p>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著。
“快,別著涼了?!彼穆曇粼谒叿诺酶p了。他的嘴唇觸到她玲瓏的耳廓,他的唇尖發(fā)現(xiàn)她的耳廓冰涼了,他的臉頰發(fā)現(xiàn)她的頭皮也冰涼了,他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后背也冰涼了……他的手在她后背上下摩擦了幾下,他發(fā)現(xiàn)他所觸摸到的她的每一塊肌膚都僵硬如堅石,她凝固了?
不可能。
他在心里寬慰著自己。這個孩子!他在心里嗔怪著,他不知道她又在和他玩什么鬼把戲。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突然對自己有些檢討和反省了,都怪他對她無節(jié)制的縱容,她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任性而為的習慣,想拿他的錢就拿他的錢,說要變成雕塑就要變成雕塑。
“好了,好了。”他的嘴唇直接對著她的耳朵眼說著,他的聲音更輕了。他用放在她后背上的手輕輕拍她的背脊,要誆誆她似的。然而他感到他的身子已不能在她的懷抱中自然地活動,他被什么東西鉗住了一樣。這時,他才把自己偏倚的頭慢慢扭正。他的脖子帶動他的頭向后仰了仰,他要看看她究竟成了什么樣子。
天,她真的凝固了!一股恐懼瞬間穿透了他。
她變成了她自己的雕像。她整個人是灰白色,像一座凍結(jié)了的霧靄。
“輕輕,輕輕,衡若輕……”
他喊著她的名字,只想把自己從她的懷抱中退出來。他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和冷靜,他知道這一刻必須避免驚慌。他輕輕扭動著身子,不敢大動和硬來。他既怕永遠被卡在里面,又怕折斷了她的手臂。現(xiàn)在的她,就是一件玲瓏而易碎的東西。他知道,對付這些東西,只能輕輕,輕輕,再輕輕。
好在她的手本來就只抱在他的左右腰間,他縮了縮身子,再稍稍轉(zhuǎn)了轉(zhuǎn)角度,又把肩頭的高矮調(diào)了調(diào),他的身子因為臃腫而具有讓性,他終于從她的懷抱中退了出來。
現(xiàn)在,他才得以認認真真地審視這座凍結(jié)了的霧靄。這座凍結(jié)了的霧靄真的是凝固了的她,她們分毫不差,他用他曾經(jīng)是專業(yè)設計師的眼光一瞄就知道,“她”完全是按她一比一的比例塑成。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審視著這座雕像,他也不知道他這樣冷冷地,靜靜地看了“她”多久。
終于,他的眉頭不再緊鎖,他的目光也由刑偵的審視變成了對藝術(shù)品的賞鑒,她的體態(tài)那么嬌美,縱然她的雙手向前擁著的是一片空無,但空無恰恰勾勒了她的每一處輪廓,襯托了她的每一根線條。他甚至有點懊悔,他怎么會離開這樣婀娜的懷抱。更讓他懊悔的是,他怎么今天才以這樣一種純粹的仰慕的眼光去打量,去凝望這樣一具美好的形體。
他的眼睛還把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想“她”要是真的作為一座雕塑安放于世,無論在街頭還是廣場,不知會有多少人要把自己嵌進她的臂彎,享受擁抱她和被她擁抱。更有甚者,會猥褻她曼妙的身體。這讓他不敢再往下想,他突然自負地認為,這個虛懷以待的擁抱只能非他莫屬。就像王子的水晶鞋只屬于灰姑娘一樣,“她”的姿態(tài)的每一個的弧度和分寸只有他才能完全吻合,“她”的這個懷抱只能屬于他。
此刻縱然他完全把“她”當作一件藝術(shù)品,他還是不能忍受已經(jīng)成為雕塑的她失去衣服的包裹和遮擋,他不能忍受她赤裸的身體置于大庭廣眾,他不要“她”受到霜欺雨淋、蟲咬石擊,他不要她被眾目睽睽。他不由得脫下他的外套,滿心憐惜地把外套輕輕披在“她”的身上。
十一 他外套里面原本鼓囊囊的內(nèi)包已經(jīng)徹底干癟了,因為被掏空,外套變輕了許多,他也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只是發(fā)現(xiàn),他的外套并沒能把“她”的軀干完全包裹,“她”雙手向擁著,他的外套擋在“她”的雙臂外,只遮住“她”的后背,這樣的遮掩幾乎無效。
他究竟是有辦法的。他讓自己又輕輕,輕輕地回到了這座雕塑中原本就屬于他的位置。他對著他們身后的大梳妝鏡端詳著自己和“她”,他想,幸虧他還有這身衣服包裹著,如果他也凝固了,他們這座雕塑才保有了一種形式和寓意上的美——一個穿戴齊整的男人與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擁抱著不舍別離的這樣一個瞬間,如果有誰能真真切切地雕刻下來,他依然堅信,這真的將成為一件杰作。
倘若換著他也是裸露的,這件作品的藝術(shù)分值就一跌萬丈了。他想起他剛才下床洗漱,赤裸著經(jīng)過這面鏡子時他朝鏡子瞥了半眼的自己。此刻,鏡子似乎把他的影像回放到了他下床時經(jīng)過它的那一刻。他從他們身后的這面鏡子中看到了他自己赤身裸體的樣子。這本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一具身體,他剛才才用雙手一處處揉搓、清洗了的身體,倘若也赤條條地凝固于世,多么觸目驚心!比起年輕時候的他,他的身體真的不經(jīng)看了。他好像被這些年的風吹鼓了,又像被這些年的雨泡脹了。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按比例來,他有的地方肥碩著,有的地方孱弱著,就像被巨人的手捏泥人兒一樣捏弄過。
他的身軀不再崔嵬,雖然骨骼長短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年青時他的骨骼由內(nèi)自外散發(fā)出來的那股軒昂蕩然無存。隔著時厚時薄的皮肉,他看到他的筋骨都顯出了萎靡不振的光景。他的皮肉與他的骨骼貼得不緊實了。每一塊皮肉都有些垂頭喪氣,它們向下墜著,就像枝頭正在消融的冰雪,它們在往下滴,地心正吸啜著它們。他自身再不能整頓和組織這身皮肉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它們只顧得被地心的力量引誘而去。
正和他互相擁抱著的“她”,即使此刻他只能隔著他的外套觸摸到“她”的背脊,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凹陷的腰和凸顯的臂依舊是連綿著的一派此起彼伏,它們還沒有被歲月夷平,它們在天地間還擁有攝人心魂的曲線。
二十多年?。∷男耐蝗簧赝粗K麄冸m然擁在一起,但他們之間隔著二十多年的光陰。二十多年,多少斗轉(zhuǎn)星移,多少生生滅滅,他居然把它們?nèi)纪底吡艘粯?。二十多年啊,就在他的心被誰用了刀片一刀一刀削著的時候,他幡然明了,就生命尚存的美而言,他遠遠羞愧于她。而她欣欣向榮的身體,依然緊緊擁抱著他江河日下的身體,她擁抱著他的沮喪,擁抱著他的衰竭,擁抱著他的不可逆轉(zhuǎn),擁抱著他的時不我待。他的心一個勁兒地打著寒顫,他幾乎要流下淚來。他把冰涼的“她”摟得更緊了。
美是一段光滑的上坡路。此刻他才無比凄惶地意識自己正不可救藥地與這段光滑的上坡路逆向相馳。凄惶充滿了他的內(nèi)心,他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令他更為恐懼的是,他無比清楚這種恐懼是一切功名利祿都無法抵消的,他只能承受生命之絕決——曾經(jīng)那個峰眉潭眸、鼻刻唇雕、峻拔挺闊、氣潛神篤的“英武”的男兒郎確實永遠不再了。如今幸得一身衣著裹遮的他唯愿靜靜地,靜靜地擁著仍被時光恩寵的“她”,像她一樣在歲月的恒河中安然凝固。
他早已聽不到她的呼吸,但他分明聽到了自己胸腔里的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在逐字逐句地告白此后將蜂涌而來觀瞻他們這座雕像的人群:僅僅因為對于恒久的美的渴慕,她凝固了的身體也值得我一生相擁。為了這份永恒,我寧愿舍去身后的一切……
云層、星系在他們四周旋轉(zhuǎn),日月從他們頭頂投下一輪又一輪的光影,時光在他們腳底逃竄。他緊緊地和“她”擁著。終于,他懷里這座堅如硬石的雕像在他外套的罩護下,經(jīng)過他體溫的傳遞又回暖如初。
“一分鐘到了?!?/p>
“她”突然說話了。她的聲音依舊有意無意地透著一絲執(zhí)拗與驕矜。
“你該走了!”
她忽地松開抱在他左右腰間的手,一下抖掉他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內(nèi)包全然干癟的外套,靈巧地鉆出樊籠一樣鉆出他的懷抱,三腳并兩腳蹦上床,鉆進了那個還暖著的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