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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與他鄉

2018-11-13 09:41:28陳志煒
鐘山 2018年3期

陳志煒

比椰子更大的是商人

試著給椰子商人畫像:飛快地、筆尖拉出兩條豎線,相當于從他肩部向下削,一直削到腳踝。向兩側伸展出手臂(手掌沿著手臂傾斜的線條,滑落到末端),作出無奈攤手的姿勢,又像在等待一個擁抱。腳尖輕輕張開,鞋帶從鞋幫上冒出,將皮鞋周圍的微風一齊扎住。沒有帽子。他有一頭短發,俊俏的那種,并不顯得多老成。鼻子是要特別畫的,尖銳,卻又小,保持穩固。在面龐上突起,視覺上不可忽視,卻不占據多少位置。

年輕人。椰子商人當然是年輕人,而且很瘦。怎么說呢,他站著,像一個紙卷。是印刷廠未裁開的紙,致密光滑的優質紙張,豎著卷成的紙筒。(當然,他從沒去過印刷廠。)這就是椰子商人。其實并不高,只是瘦。但能給人一種錯覺,讓他看起來比實際身高更高。(也許這也是錯覺:他看起來總比實際年齡更年輕。)

他抽煙,抽細長的煙。細長的煙穿過細長的手指,指向某個地方。一切保持靈巧,卻又足夠收斂。

“為什么不試試荔枝呢?”荔枝商人說,“你的椰子越來越小,總有一天會縮小到荔枝那么大。”

椰子商人正坐在飛往熱帶的飛機上。這時飛機飛得很低,像是貼著地面行進,最后一頭扎入了熱帶的樹林。如果給飛機加上擬人的修辭,可以想象,它會曲起光滑而肥腫的雙翼,將檳榔葉、棕櫚葉、蕨類和藤蔓撥開,不斷撥開。熱帶闊大的樹葉上滾下大塊的水,飛機側著頭把雙翼擋在臉前。一只紅尾巴的蜥蜴不知何時貼在窗口。下意識里,椰子商人伸出手指去揮趕,好像真的能趕走似的。飛機里空調很冷,頭頂液晶屏降下來,放起了椰汁廣告。恬靜、美好的少女將手搭在眼睛上,遮擋陽光,她穿著寬松、舒適的衣服,無所事事地從沙灘上走過;另外一群白皙、豐腴的泳裝姑娘,正在奮力起跳,給了她們慢動作回放和特寫鏡頭。飛機又從熱帶的樹林扎出去,回到高空。飛機的玻璃窗口上,紅尾巴蜥蜴消失了。它或許也付出了奮力一躍。窗外陽光閃爍,飛機像是剛穿過一場夏日高空的雨。

陽光猛烈,穿過玻璃窗口照射到乘客臉上。有的乘客拉下擋光板。陽光在空調的冷空氣中,溫柔、波動如線條。這樣的陽光不屬于熱帶,更像是來自亞熱帶。人聲從耳膜上的鼓噪,變得細碎,最后在高空中消失殆盡。有的只是飛機低沉的轟鳴聲與昏昏欲睡。椰子商人快要睡著了,像是在下墜,跳到了亞熱帶柔軟的肚皮上。他似乎看見荔枝商人越變越小,從座椅爬上他的大腿,又揪著他的襯衫爬上他肩頭,最后來到他頭頂,踮著腳從行李架上摘下一顆荔枝大小的椰子。這顆椰子還是青皮的,讓人一見就心生憐憫,感覺它好像永遠不會成熟了。椰子商人從荔枝商人手中接過荔枝大小的椰子,放到唇邊咬,第一下甚至沒咬動,只淺淺磨下一層皮,澀澀的,有點像橄欖;再咬一次,才咬碎了,濺出汁水。椰子商人用靈活的舌尖去探索荔枝大小的椰子的果肉。

在來熱帶之前,椰子商人已經做了十年的椰子生意。或者說,做了十年的椰子生意,這是他第一次來熱帶。

卡車再次停在倉庫間的外面,批發商從上衣口袋里取出本子,給椰子商人簽字。這次退回來的更多。椰子商人揀起一個凝視,也更小。而卡車上的那些,并不比手上這個更大。椰子商人望著車上沒有名字的蕓蕓眾椰。批發商說,這批椰子進不了超市,連水果店也不愿意賣了。

“我要去熱帶看一看。”椰子商人在倉庫間汗流浹背,轉身對妻子說。妻子剛從幼兒園接孩子回家。

“以后做不做椰子生意,都無所謂了,總之想去看一眼。”椰子商人說。

飛機的玻璃窗口重新出現地面的景物。視線之中,色塊逐漸擴大,變成密密麻麻的點、線,變成無精打采的建筑,變成行道樹、立交橋和地面灰暗的指示燈,最后是褐色的峽谷。飛機降落到一個巨洼中。跑道坑坎不平,行李在行李架上不斷碰撞,發出聲音。想必地面的泥土已經干掉,形成了深而堅硬的溝壑。速度放緩,停止。靜止后身體輕微的麻木。熱帶到了。

下飛機后,我們坐上出租車。熱帶的出租車仍是手搖式的車窗。我習慣性地搖上車窗,殊不知車內沒有空調。車上悶熱而安靜,充滿了難聞的氣味。我再次向椰子商人建議:“香蕉如何?”

在飛機上時,我明顯感覺到他松了一口氣。但他立刻把眼睛閉上,腦袋靠在椅背上,不太愿意和我說話的樣子。我注視了他十分鐘。乘務員過來好幾次,提醒關閉電子設備,調整座椅傾斜角度,確認行李架關閉。十分鐘過去了,他的睫毛輕微地動了動,從小憩中醒來。飛機已經進入平流層。

“現在沒有人看見我們啦!”我說。

“是啊,沒有人看見我們了。”他又將眼睛閉上,好像要逃避什么不得了的壞事。

出租車開過一片荒地,荒地上堆滿變形的椰子。已經變成了褐色,空落落的椰殼堆在一起。

司機向我們搭話:“你們去椰子樹林做什么?”

——“見過祖先的腳印了吧?”

——“剛才那些椰子都是巨人捏碎的。”

我們坐在出租車后座上,不置一詞。

椰子樹林到了。付錢時我發現司機的手掌比我大了一圈,找給我的零錢也比平常大一些。

椰子商人從出租車上下來,突然精神起來,好像嗅到了空氣中獨特的氣味。“果然是這樣。”他說。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椰子樹林上空時不時躥出一只黑鳥,往北方筆直地飛,一直到消失。

“這是椰子。”椰子商人表示。

地面開始有規律地振動。這振動并不是重復,而像一聲沉默的尖叫。椰子樹林中隱約出現一個巨大的身軀。走出樹林前,他緩慢抬起手臂,推動了一下鼻尖上的眼鏡。動作時不小心折斷了身邊的一顆椰子樹。巨人走出椰子樹林,在我們身邊坐下。他有話對椰子商人說。他們像是相識已久般交談起來。

如椰子商人所料,之前他在亞熱帶向批發商兜售的椰子,都是巨人從熱帶投擲過來的。

“我們投擲椰子的巨人,一出生就擁有三千萬個椰子。”

——“只有趁我們還活著的時候,都丟掉。否則會留給下一代。”

椰子摘下來的時候是青的。在巨人手上短暫停留,被強有力地投擲出去,穿出椰子樹林,穿過緯度,穿過卷積云,穿過陣雨,穿過城市的紅燈,穿過鳥群。有的椰子在空中成熟了,變成褐色;有的抵達亞熱帶仍保持新鮮;有的在空中失去了力量,沿著盛行風帶落入洋流,被密集的魚群不斷拱上海面。

“我的父親死了。”巨人說,“所以我繼承了他的椰子。”

椰子是水果中的巨人,椰子是水果的主人。但重復的投擲抹掉了單個椰子的名字。椰子,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沒有。

“我要紀念你的父親。”椰子商人說。他站在坐著的巨人身邊,顯得身體的一切都收縮了。椰子商人變成一個沒有五官的紙筒。所有的特征,在與巨人的對比下,似乎都被抹掉了。

——“我們一生中能有幾次機會,坐下來,認認真真地談論椰子呢?”

——“同樣的,我們一生中,能有幾次趕赴熱帶,找到那位曾為我們投擲椰子的巨人,并記住他呢?”

椰子商人已經決定在熱帶住下了,在可預見的未來里,他都不想再回亞熱帶了。我們在去旅館的車上。他要買一輛車,這個念頭甚至先于退機票,先于給他妻子打電話。

剛才與巨人(該如何稱呼這位巨人?小巨人、小力士、眼鏡巨人?)聊天時,椰子商人試圖掏出智能手機,給巨人瞧一些建筑——“巨人紀念館就該修建成這樣!”但手機一掏出口袋,屏幕就冒起了煙。毫無疑問,如果他取出筆記本電腦,也難逃厄運。在熱帶,精細的電子設備一般是無法運轉的。

一切設備,無論是否有運轉的可能,他們都愛用人工代替。比如汽車是可以運轉的,但我們搭乘的出租車其實都沒有發動機,是體型較小的巨人蜷在駕駛室,用雙腳搭配車底的四個輪子,在馬路上飛馳。飛機也可以運轉,但他們喜歡用巨人助推。

當椰子商人與巨人聊天時,我繞到了巨人身后,對他進行了快速、短促地擊打。但巨人也沒有因此倒下。我又百無聊賴地繞了回來。廣闊的夏日啊,椰子樹林邊,熱帶的正午靜悄悄的。

巨人取出一張名片,將一家旅館介紹給我們。“適合亞熱帶游客居住。”

我們來到旅館。巨人給我們訂了一個高級套房,有落地窗戶,帶一個陽光充足的小花園。花園里有鋪著木地板的露臺,有一小塊發亮的沙灘(那是泳池),有特制的電話亭。非常好,椰子商人可以給他妻子打電話,告訴她航班取消了,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回不了亞熱帶了。這個電話亭,也許依靠傳音巨人運轉著呢。也許。也可以在露臺的躺椅上曬太陽,吃一點水果。或者跳入涼爽的水中,讓水面高于一切。無關的聲音,無關的色彩,一切無關的事物都被拋諸腦后。

第二天我還沒有起床,椰子商人已經將汽車開回來了。他靠在電話亭里打電話,也許是打給他妻子,也許是打給建筑設計師和施工隊,誰知道呢。

一連幾天都是這么過掉的,我坐在水池邊,趁著陽光還不太猛烈,看一會兒書;或者在水面的浮床上好好睡一覺。

而他有時會很早起床,開車出去;有時則靠在電話亭里,打好幾個小時的電話。

有一天我正曬著太陽,他來和我說話。他已經告訴妻子,說自己暫時不想回家。也許幾個月,也許好幾年。還有一天,他說他在和妻子商量,是否要孩子。他們還年輕,沒有必要背上這負擔。最近一次他又告訴我,正猶豫是否應該和未婚妻結婚。

我看到他從赤裸裸的生活中逃離,沿著與生活相反的方向奔跑,像巨人用推力與地心引力做抗爭。

我將自己這幾天的夢告訴他。

幾乎每天夜里,我都會夢見巨人。他們和白天的巨人不同,黑暗中有鮮艷的味道,像鹽一般鮮艷。在屋子里,他們用拳頭打我的頭。每晚都是不同的巨人。或者把我拎起來,擠我身上的果汁,把我擠干。好像我真的是一顆橙子似的。

而他告訴我,他夢見將汽車開進熱帶的黑夜。道路的一邊是沙灘,是潮汐起伏的海岸線;另一邊是運送水果的傳送帶,有細微的雨,窄窄地降在水果上,傳送帶下冒著冷氣。

他將車停在路邊,沒有下車,也沒有說話。趴在方向盤上欣喜般失聲痛哭起來。

在泳池的水流之中,有輕微的沮喪感。我在這之中更好地觀察生活中的靜物。

紀念館搭起腳手架,拉起太陽般大小的銀幕,整個鋼架結構像扣在地上的圓帽。椰子商人告訴我,他的靈感來源于椰子。紀念館像是半個椰子殼,扣在了地上,外面都涂成褐色;而紀念館外的銀幕,用來放映和巨人有關的影片。因為巨人很大,視覺效果也要很大,銀幕就得很大。

相關影片正在籌拍中,關于熱帶,關于椰子,關于巨人,關于比椰子更大的椰子——那是遠古之椰,自從熱帶開始向亞熱帶投擲椰子,這種椰子就逐漸消亡了,因為它無法承受自身的大,會在空中碎掉。

紀念館外會展出巨幅藝術畫。畫面上我們的巨人正在哭泣,背后是熱帶藍色的大海,眼里滑落熱帶藍色的椰子。

唯一很難確定的是紀念館的名字。椰子商人打電話給巨人(巨人之子),詢問大巨人的名字,但巨人說,巨人都沒有名字。

椰子商人在“每一個椰子都有名字紀念館”與“豐饒之椰紀念館”之間難以抉擇。

建造紀念館的這段時間,我幾乎都一直待在旅館里。一個人待在旅館。我想自己可以在長躺椅上,悲傷地躺上一整個夏天 (可熱帶每天都是夏天)。我想,你幾乎知道關于我的每一個細節。除了來到熱帶之后的。

我給巨人打了電話,輾轉幾次他才接到。

我問他最喜歡吃什么水果。他說你可能不信,巨人是不吃水果的,更不用說椰子。巨人是肉食動物,是一種猛獸,喜歡吃青蚱蜢。蘸香辛料,他補充。

我又問他,最有喪失感的水果是什么。對,“喪失感”。就是最容易消亡的水果,單純、脆弱,一折就斷。

“當然是‘生活’。”電話那頭笑了笑,“被折斷的生活,總像空中的椰子一樣,在我眼前倒放。”

他戴眼鏡,是個有文化的巨人。懂得怎么聊天,怎么煽情,怎么開玩笑。

巨人對紀念館的事情不怎么上心,椰子商人叫了他好幾次他才過來。此時紀念館外巨幅藝術畫已經畫完了,靠在紀念館的墻上,準備裝框。工人在紀念館邊渺小地忙碌著。

“熱帶的巨人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從來沒有人做過,做了也沒有人會覺得重要。”巨人說。

“不。”椰子商人指揮工人先把銀幕收起,“熱帶的巨人需要改變。之前不這樣做,正是因為沒有人改變他們。”

“我也曾在亞熱帶生活。”巨人悲傷地坐下來,這意味著他有許多話要說,“正是在那里,我染上了近視。”

——“我也曾試圖改變熱帶。回來以后我試圖讓椰子樹彎曲,用椰子樹自身的力量彈飛椰子。彎曲一次可以將整棵樹的椰子都彈飛。但最后發現丟失率極高。”

——“我也試著加固椰子,好讓它不在過程中破損,投擲幾次后卻發現,這會讓人十分疲憊。”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壞法則,這個世界的壞法則在桎梏我們。除了用力投擲,你沒有別的辦法。”

——“父親、我、你;巨人、普通人;熱帶、亞熱帶。這一切沒有對錯,只有選擇的不同。”

——“有些人生活在生活里,有些人生活在對生活的改變里,有些人生活在生活的標簽里。”

“不,巨人一定要改變。”椰子商人說。

游客的妻子將蜜桃擺放在桌上,一場茂盛的雨正經過蜜桃表面。

巨人從床上坐起來。他的胸膛寬而美,他當然很有力,他的身上冒著悶氣。他和游客的妻子都睡著了一小會兒,他突然醒了。他坐起來,裸露出上半身,像是有意讓身體散熱。僅僅只是坐起,他的腦袋就能碰到房頂了。他將腦袋稍微往下傾。他看到游客的妻子仍好看地睡著,從被子中露出側臉,他也看到窗外的直升機。直升機先是一個小點,傳來螺旋槳抖動的聲音,現在已經快脹滿窗戶了。扇動的氣流從窗口吹進來。他伸手就可以把直升機拍下來,半邊身子正好能將窗戶擠碎,但是他沒有。幾秒鐘后,像是注射死刑,一枚導彈擊中了他。

椰子商人打電話給巨人。“對,我的手臂腫了,整根手臂都腫了。”“是嗎?在熱帶待久了都會這樣嗎?”“不,我不會離開熱帶的,你們休想改變我!”“我要留下來,就算變成巨人我也要留下來!”

我們乘著出租車(司機蜷在駕駛室里),來到機場的巨洼,來到巨人祖先的腳印。椰子商人的汽車折價賣給了旅館。飛機歪七八糟地停放著,停在腳印深而堅硬的溝壑里。幾個巨人在機場的雜草中尋找青蚱蜢,過一會兒他們將把飛機推到空中。飛機平穩地在氣流中抬升,毫無異樣,景物逐漸下沉,最后什么都看不見了。唯一可以預見的是,和煦、舒緩、搖蕩的亞熱帶監獄。

“卷心菜也不錯吧!你的手怎么了,被熱帶的蚊子咬了嗎?”卷心菜商人說,“有戶人家對我講,你的卷心菜太棒啦!如果有一天,我們吃不到你的卷心菜,我們會死的!”

——“后來有一次,我的腿受傷了,在床上躺了一禮拜,再去送貨時他們真的已經死了。沒錯,卷心菜就是這么重要。”

卷心菜商人夸夸其談著,椰子商人完全沒有理會。飛機機艙突然一聲脆響。椰子商人低下頭來,發現自己胸口出現一個椰子般的孔洞。是椰子,是椰子擊中了飛機。這一列的乘客都被擊穿了。又是一聲脆響,邊上一列的乘客也被擊穿了。有的人選擇當場死亡;有的人站起來,帶著胸口的孔洞走來走去。大家在這樣的生活里面面相覷。只有卷心菜商人的胸口是一攤菜葉,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而此時,游客正雙手伸展躺在床上,躺在稍顯生硬的被子里。旅館的被子。房間里開了空調,只有干凈的木地板還帶有一點溫熱。與玻璃窗外的熱帶世界截然不同。他的妻子也躺在身邊,他們在午睡。游客夢見巨人,他看到巨人的腦袋在窗口忽隱忽現。他敢肯定,這是他們早上遇到的巨人。在景區,他們有過一面之緣,也許還合了影。但現在是在夢中,游客記不太清。巨人從窗口消失了。游客轉頭看看妻子,妻子也從枕頭上消失了。最可氣的是,枕頭還保持著凹陷,還向上散發著身體的氣味。游客再也睡不著了,他要采取行動。沿著一道緩慢的弧線,他從床上躍下來,床單自動系在了他的下身。他拉開玻璃窗,從窗口躍出。外面的世界從正午變為了黑夜。巨人的影子在城市建筑的各個角落閃過。他跟從這些影子,一路追到兩幢樓房的交界處。他看到了他的妻子。黑暗中,她異常美麗。巨人經過她,用影子裹走了她。她的輪廓似乎閃著光。鮮艷的、鹽的輪廓。他把脖子往被窩中縮了縮,敏捷地跳上一架直升機。

再見,檸檬!我要去見海浪……

我又失去了一顆檸檬。我原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的檸檬是如此之少。每天我都會來這家檸檬旅館,檸檬在水果架上整齊地排列,一動也不動,我興奮地將手指劃過它們,啊又涼又甜,哆、來、咪、發、唆、拉、西。我原地轉個圈,再來一遍,哆來咪發唆拉西。手指停在哪一顆上,就是哪一顆,就是它了!我把這一顆檸檬從水果架上取下,輕輕地捏著它,檸檬真硬啊。當我取下一顆檸檬,上面的檸檬馬上會滑下來,好像在玩俄羅斯方塊,一豎列地滑下來,填上那個空缺。然后整個水果架上的檸檬都開始閃爍,Biiiiiingo!眼前的檸檬就全部消失啦!我拿著屬于我的檸檬,來到收銀臺付款。收銀臺的老板是這家檸檬旅館的老板,他開了這家旅館,把旅館裝修成檸檬的造型,每位前來登記的旅客都可以得到一顆檸檬。在擺滿檸檬的水果架邊上,有個小牌子:贈品,恕不售賣!不過檸檬旅館的一樓,還是做成了便利店的樣子,燈光透徹,冷氣全開,老板就坐在收銀臺旁,等著你拿檸檬過去付款。一顆,千萬不能多拿。只要付上一整晚的房費,就能得到一顆完美的檸檬,多么美妙!我把屬于我的檸檬收好,這是屬于我的檸檬,又甜又涼的檸檬。檸檬的美妙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個疲憊的旅人,累得身上冒煙。那天我正好在檸檬旅館挑選檸檬,他推開門走了進來。他穿著大衣,拖著旅行箱,徑直走向收銀臺。他把帽子脫下來,蓋在收銀臺打印收據的機器上,詢問老板這里的旅費。“喔喔喔嗚嗚嗚嘎。”老板說,然后伸出手指:1。這家旅館每晚的旅費是1個幣。價格比別的旅館都高,如果不是贈送檸檬,我是一定不會住這里的。但是為了檸檬,我愿意花這1個幣。為了檸檬,只是為了檸檬。我還從沒真正住進過這家旅館。那個旅人看起來絲毫不驚訝,好像并不覺得貴。他把收銀臺上的帽子拿起,帽子下整齊地摞著一疊幣。“我要住10天。”他說。然后轉身向水果架后面那個深色走廊走去。當他快要消失在走廊中時,老板回過神來,叫住他:“呼呼!”他忘了拿檸檬。老板指了一下水果架:“哈哈。”他于是又拖著旅行箱折回來,在水果架前站定,挑選起檸檬來。他凝視了半天,終于取下一顆檸檬,捏在手上。我突然很想知道他選了一顆怎樣的檸檬,我向他走近。他好像嚇了一跳,把手上的檸檬放回水果架。天哪!從來沒有人把拿下來的檸檬放回去過,最不可思議的是,他把檸檬放回去之后,水果架依舊整整齊齊,絲毫看不出他放回去的是哪一顆。“哇哇啦?!”我質問他。“那顆是苦的。”他對我說。順手又取下一顆,左右端詳了一下,似乎是表示滿意,拖著旅行箱走了。他離開以后,我陷入一陣崩潰,我想知道他放回去的到底是哪一顆,那一顆為什么會是苦的,我為什么從來沒有遇到過苦澀的檸檬。我的手指一遍遍地劃過檸檬表面,檸檬表面的微粒又涼又甜,沒有一顆是苦的。到底是哪一顆?突然我像是被鹽粒割開了手指,摸到一個粗糙的小點。我摸到那個旅人放回去的檸檬了!我將那個檸檬取下,讓我震驚的是,這顆檸檬背對著我的那一面,完全是苦澀的,像月球淺藍的背面。我從來沒有在檸檬旅館遇到過這樣的檸檬,檸檬旅館為何會有這么不堪的檸檬?我又取下另一顆檸檬,稍微好一些,但依舊有小半是苦的。我把檸檬取下又放回去,困惑地重復著。這下好了,不管怎樣我都無法找到一顆完美的檸檬了。我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顆檸檬,又一顆檸檬。每取下一顆檸檬,我就失去一顆。我在水果架前,傷心得像一只即將滅絕的恐龍。最后,我終于挑選到一顆完美無瑕的檸檬,它涼絲絲的,甜得像一陣風。我把它捏在手上,輕輕的,去收銀臺付款。老板知道我終于選中一顆完美的檸檬,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像是為我而高興。可是,就在我掏出1個幣的前一秒,我的手指觸摸到一個粗糙的小點,一個苦澀的小點!這個完美的檸檬竟然也有苦澀的微粒,甚至,這個苦澀的微粒摸起來,比剛剛所有檸檬的苦澀加起來更苦澀。我回頭看了看水果架上的檸檬,它們像擺在桌上的冰鎮啤酒,瓶蓋整齊,瓶身冒著冷汽。于是我要對旅館老板進行復仇,他為什么可以這樣售賣苦澀的檸檬?為何可以這樣肆無忌憚?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槍向他射擊,旅館老板應聲向后飛去,撞倒一個水果架,檸檬像海水一樣傾倒在地上。老板的腦袋濺出了明黃色的檸檬汁,濺得整面墻都是。我向發燙的槍口吹了口氣,把槍放回口袋,可是老板又從檸檬堆中站了起來。他的腦袋上完全沒有傷口。我不知道是他腦袋上的傷口快速愈合了,還是說,這是另一個老板。但這不妨礙我繼續開槍。我再次把槍從口袋掏出,向他射擊,他再次應聲倒下,墜入檸檬之海中。檸檬越來越多了,源源不斷地傾倒在地上,我的身子快被檸檬淹沒了。老板也源源不斷地站起來,我開槍的速度甚至跟不上他站起來的速度了。有時他會一下子站起三五個,我感到有些泄氣。幸好從店外沖進幾個拿水果刀的幫手,幫我一起應付老板。他們一定也是受過老板欺騙的旅客。沒錯,我們都是檸檬旅館的受害者,就差握手相認了。他們把檸檬旅館的所有老板都劈了個遍。在這激烈混亂的打斗中,他們告訴我,老板所做的壞事還不止這些。他經常把檸檬肥皂混在檸檬中,贈送給旅客,許多旅客拿回去嚼得滿嘴泡沫,卻毫不自知。這讓我更加憤怒。可檸檬的浪潮也越掀越高,我快看不見幫手了。一個檸檬海浪襲來,我沒有躲開,等睜開眼睛的時候,幫手已經不見了。我在一片寧靜而憂傷的檸檬海灘上,雙腳淺淺地浸在檸檬海水里,我手上的手槍變成了照相機。我看到老板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游客,混跡在別的游客之中,正在給他的妻子拍照。他的妻子表情憂傷,對老板說:我馬上就要死了,馬上!我是來尋死的,是的……但我知道我是美的,我希望你能記錄下我的美,用你的照相機,記錄下完美的我,完美的美,我的美……她還沒有說完,一個檸檬海浪,一個比剛剛更大的檸檬海浪就卷了過來,我匆忙拍下幾張照片。等海浪過去,老板的妻子已經消失了,老板正在搶奪別的游客的照相機。因為他知道,他的妻子是美的,是完美的美,但她被檸檬海浪卷走的那個片刻是苦澀的。這苦澀正如一顆完美的檸檬上那苦澀的小點,比所有別的檸檬的苦澀加起來更苦澀。我躲到老板身后,低下頭悄悄查看了我的相機,沒錯,我也記錄下了那個片刻。我不知道這場戰斗還要持續多久,但我知道這場戰斗還遠遠沒有結束,這不僅僅是我與老板的戰斗,戰斗規模還要擴大!我也知道,我們所有人都被那個疲憊的旅人的好品味給敗壞了,他隨手便摧毀了全世界幾乎所有的檸檬。再見了,檸檬!我要隱匿到海浪中去,只讓這苦澀的照片跟著我;告訴別人,世界由苦澀的片刻構成,連自殺都無濟于事。但每晚我都不會忘記用又甜又涼的檸檬牙刷刷牙,畢竟這是我童年的美好回憶。

猴面包樹與他鄉

猴面包樹掉落面包時,我總在外地出差。當然,猴面包樹不掉落面包的時候,我也并不在故鄉。我在他鄉。外地比他鄉更遠,未必是地理距離。故鄉是一塊廢舊的跳板,許多人都在向外跳躍,上面滿是沙礫的痕跡。當我跳到他鄉的時候,鞋底的沙礫便落在一塊嶄新的跳板上。等到了外地,我幾乎是一個徹底的城市人了,不沾一點塵埃。我把硬幣投入飲料機,飲料機底部滾出聽裝可樂,一切就是這么簡單。

但沙漠的慢人會給我打電話。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慢人的名字。一位來自故鄉的快遞員,他的名字閃爍著,成為了我在出差時鞋底的最后一粒沙礫。

我都能想象到電話那頭的情景。鄰居家的垃圾又好幾天沒倒了,他們喜歡把垃圾成袋地放在自家門口,懶得拎下樓,于是垃圾就在走廊里發臭。他們總是自欺欺人,好像把門一關就萬事大吉了。慢人從電梯中走出來的時候,走廊盡頭那戶人家的狗就開始叫。肯定是這樣的,因為我每天上下班時它也會叫。

慢人帶著猴面包樹掉落的面包,敲擊電報一般猛按我家的門鈴,發現家里沒人,便給我打電話。電話里,我總說著,不要,不要,你拿回去吧。但最后面包還是會留在我的收件柜里。

既然如此,他就不該給我打電話,完全沒有必要。我出差回去之后,自然就在收件柜里看到面包了。(不知道為什么,慢人總會把一整排的收件柜都弄得亂七八糟。為此,物業公司質問過我許多次。)

或許他是想知會我一聲,但有時候我明明知道收件柜中擺著面包,也會忘了去取。人一旦忙起來,開不開收件柜這種事情就全憑運氣了。或者有的時候,等我回到家,面包已經爛了。這有什么辦法,收件柜又不是冰箱。天氣熱的時候搞不好還更像烤箱。

偶爾幾次,面包也會直接送到我手上。我一打開門,就能見到慢人了。來自我故鄉的人啊。我似乎對他毫無感情,收下面包,照例順手把門關上。

說起面包,我也已經吃厭。我們都是吃著面包長大的,誰長大后還想繼續吃面包呢?但收到面包后,如果并沒有變質,我還是會好好保存起來,分幾次吃掉。吃面包對我來說,理應有一個儀式,必須有一個儀式,不管整個過程多么痛苦。我為面包專門留出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像家中的密室,封閉而窄小,只有頂端投下白光。里面有專門存放面包的冰箱,一邊的墻壁上掛著可翻起的桌子。我從冰箱中取出面包,支起桌子,搬來椅子坐下,在這不透氣的密室的白色頂燈下,開始與面包交戰。它靜靜地躺在桌上,橢圓形,像顆大橄欖;表皮灰白,帶著故鄉的氣息。我將它撬開,露出囊腫般的顆粒。它讓我苦思冥想,它代表故鄉與我作戰,它是我無法擊敗的敵人。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又在外地出差。慢人的名字出現了,浮現在一片嶄新的霓虹中。于是我不得不回一趟故鄉,或者是,毅然決定回一趟故鄉。我不能確定自己的心情如何。

出發前一天,我請了半天假,提前下班回家。坐在家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收拾些什么。我又要回到沙漠里去了,我已經多少年沒有回到沙漠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回去多久,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重新適應故鄉,我也不知道自己從沙漠回來以后,再次適應他鄉又需要多久。我想帶走自己在他鄉的一切,不,不是徹底帶走,而是隨身攜帶,像提著一個公文包。但這是不可能的。我似乎想把他鄉整個搬回故鄉,讓它們混合在一起,像混合一杯冷水和一杯熱水。這怎么可能。這只是一趟臨時的返鄉旅程。

慢人上樓來了,敲擊電報一般猛按我家的門鈴。不知怎么,他也許猜到我會提前下班,也許他只是笨拙地來碰碰運氣。于是我什么都沒有帶,坐上他的噴氣式摩托,連夜回到暮色沙漠中的故鄉。

我從摩托車上下來,雙腳踩在沙面上,發出沙礫摩挲的聲音。我就這樣生澀地重回故鄉,靜靜坐到他們中間。大家都回來了吧,都來向猴面包樹告別。慢人再次上路,去接另一個人。

天已經太晚了,有些人已經睡著,但我還是決定先去看一下猴面包樹。我膽怯地拍了拍他們的腿,一些人站了起來。我們踩著輕而澀的腳步,來到外面的夜色下。沙漠的夜晚被戳滿了小孔,漏著細微的光。

大約要走幾公里,才能看到猴面包樹。路上我與他們聊天。他們分別忙碌在他鄉1、他鄉2、他鄉3……聽起來,像是房地產項目計劃書上樓盤的名字,完全可以做一個“他鄉”列表。

“你們也收到過慢人送來的面包嗎?”我問。

“當然。”“當然。”他們附和道。

當然了,猴面包樹總是想把面包送到每一個故鄉人的手上,哪怕那人已經離開故鄉很久。或者,在猴面包樹眼中,是沒有故鄉和他鄉之分的,因為她從天上掉下來,腦袋扎到了沙漠里,于是永遠向下生長著,再也沒有離開過沙漠。現在她要被起伏的沙丘吞沒了,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們送面包了。

讓我詫異的是,他們一改常態,紛紛表示自己很愛吃面包。這讓我感到夜晚的陌生。他們說,為了保持一種對故鄉的拒絕姿態,每次慢人將面包送到他們手上時,他們都面露難堪,擺出推托的態度。但慢人一轉身,他們就在日歷上打個勾,估算慢人下一次抵達的時間。這完全與我不同。他們喜歡面包(也許從來沒有不喜歡過),卻裝作痛苦,以此維護他們在他鄉的面子。而我呢,我確確實實已對面包失去了感覺。

“不,你一定也很愛吃。”有人反駁我。

也許是這樣的反駁讓人尷尬,大家漸漸都不再說話,慢吞吞地在沙地上走著。

這樣的時刻,我倒是沒感覺到多少尷尬,只是覺得遺憾。我回想起許多往事,想起許多我當年認為正確的事情,至今我仍然認為是正確的。那些當年認同我的人呢,也許并不是打心底里認同,今晚他們露出了疲態。那些反對我的人呢,他們卻比我更早離開了故鄉,并驕傲地認為自己是先行者。

他們一定比我更尷尬吧,因為他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敵意,他們并不嚴肅,而像個快爛掉的面包。但話說回來,他們這樣的人,又怎么可能感覺到尷尬呢?

大家只是行走著,徹底沒有了聲音。夜晚遠遠沒有結束。因為夜晚像沙漠一樣,似乎是不可被跋涉的,像永無邊際的故鄉。連生澀的腳步聲都被沙漠吸收了。

在夜晚里,我們又走了一會兒,有人打破沉默,說起一個故事,說起一個人。也不知是因為他提起這個人,沉默才被打破,還是他為了打破沉默而提起這個人。那個人像是故鄉的亡命之徒。

他比我更早離開了故鄉,他也是我當年的支持者,但我卻從未將他當成同類。離開故鄉以后,他也笑嘻嘻地從慢人手上接過面包。他沒有敵人,他不管交戰的尊嚴,他只管最后的勝利。他脫下鞋子,把鞋底的沙礫在馬路牙子上拍掉,卻又能與這些沙礫重歸于好。

他離開故鄉后不久,就做起了面包生意。他買了一輛車,又買了一輛車,將猴面包樹的面包源源不斷地運送到他鄉,做成面包干,做成罐頭。他在他鄉賺到了錢,像一只噴射到天空中的鳥。他又與故鄉握手。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亡命之徒。

“他這次有沒有回來?”有人問。

“肯定沒有,因為他已經死了。”講故事的人說,“那天我就坐在他的副駕駛位上。”

亡命之徒將車開在他鄉的高速公路上。他被人超了車,但他好像沒有發現似的。過了一會兒,他把煙從嘴唇上緩緩取下,若無其事地說,看我把他超回來。那時車上還放著舒適的音樂。也就是幾秒鐘,車子從路上甩了出去,瞬間停下。甚至沒有發出碰撞的聲音。

“我坐在副駕駛位,并沒有覺得疼痛。后來證實,我也確實沒有受傷。只是我的腳被卡住了。”

——“我轉過頭看他,發現他似乎也并不太疼。”

——“他像是個沒事人那樣坐著,好像隨時會把手臂抬起來,將煙遞到嘴邊。”

——“只是啊,整個臉已經被撞爛了,像個爛水果。”

隱約之間,我從他的話中聽到一個詞:平滑。

他說,這整個過程是平滑的,但事情又是突如其來的。發生之后,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沒有要痛哭出來的感覺,也不覺得恐怖。”

——“我只是知道,事情發生了,但找不到自己與這件事的關系。”

——“甚至他自己,他的尸體,也像是身處這件事情之外,以爛水果的臉旁觀著。”

這種事情多少有一些嚇人,尤其是在沙漠的夜晚講述。我也不知道講述此人的故事,能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但剛講述完他的事情,我們就看到了猴面包樹。猴面包樹的大半截已經在沙面下了。慢人告訴我,一組罕見的、溫暖的流沙在經過這里,不出幾天猴面包樹就要被吞沒了。

我發現猴面包樹上面安裝了水龍頭。他們告訴我,這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只要擰開水龍頭,就能喝到樹干里的水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用刀子剖開樹干。

他們還給我演示了猴面包樹上的自動販賣裝置。投入一個硬幣,猴面包樹發出了卡通片中的聲音,詢問我們是要可口可樂,還是百事可樂。

“咣當”,能聽到猴面包樹底部滾出了可樂,但那兒已經被沙子覆蓋,飲料再也取不出來了。

我感到十分意外,此時我才發現自己確實太久沒回故鄉了。沙漠很渴,我們每個人都很渴,所以才要離開。但我似乎并不想改變沙漠,或者,我并不認為它會改變。

慢人的噴氣摩托追上了我們。我們倚靠在猴面包樹僅存的樹干上,等著慢人一趟一趟把我們送回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那人從車禍中站起來,臉依舊像爛掉的水果。他顯然已經是一個幽靈了。但他還要繼續生活,于是他離開了那輛車,拍拍褲腳上的塵土。

他一直向前走,走到沙漠中,卻沒有再帶上一粒沙礫。他一直走到猴面包樹跟前。

“沙漠是我的孿生兄弟,我卻死在海上。”他說,“我害怕自己和父親一樣。”

說完這兩句話,我知道他并不是那個死去的人。至少不完全是。他像是一些故鄉人的混合物,混合了那些尷尬的、不尷尬的,當然,包括了我。他似乎在陳述自己的死亡。

“我的父親是沙漠,我的兄弟是沙漠,我也是沙漠。”

——“我離開故鄉的時候,腳跟被沙漠的邊緣粘住了,像膠。”

——“我要遠遠地離開它,于是我來到了海上。”

——“但我的腳跟又被膠粘住了,腳跟被拉得長長的,一直從海上拉到沙漠。”

——“我做起了航運,將面包做成面包干、水果罐頭,運送到海水的那邊。”

——“直到有一天,船被海浪掀翻了。”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我突然走神了。我想到那些喜歡面包,卻強撐著面子的人。他們與故鄉達成了一種默契,故鄉向他們使一把力,他們也像故鄉使一把力,仿佛在推搡,或者拉扯,但從來不是真的為了對抗。這種平衡的默契,讓運送面包的船行駛在了海上。

但故鄉和他們之間,要是誰先松手,那么另外一方就會翻倒在海面上,咕嚕咕嚕地向下沉沒。

“你知道在冰冷的海水中,我向上伸起雙手時,我在想什么嗎?”

——“我在想,故鄉真是廢物,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幫到我。”

——“去死吧,永無邊際的沙漠!”

第二天中午,等我們走到猴面包樹跟前,她已經快被沙丘淹沒了。只有三五根干枯的枝條,在沙面上冒著,像微縮的、凝滯的旱地炊煙,時不時掛住一團翻滾的干草。幽靈轉過身看到我們,“嘭”地一下跳入急掠的風中。恍然間,我甚至以為他是猴面包樹出竅的靈魂。

我們幫猴面包樹把最后幾根枝條埋上,然后一一離開。最后的告別太過短暫。甚至還有人在趕來故鄉的路上。有人像光線一樣出現在沙漠的邊緣,也有人像光線一樣逃逸。沒有一個集體告別,就像沒有一個集體的開始一樣。

穿過沙漠的慢人,騎在他的噴氣式摩托上,將已屬于他鄉的人,一個一個載到遠方。他們都變成了故鄉的影子。一直到我也坐在他的摩托后座上,一直到我也變成一個影子。沙漠的風沙撲在我的臉上。

事實是,失去了故鄉之后,每一處都是他鄉,每一處都是新的故鄉。

故鄉的影子會比故鄉活得更久,比事物本身活得更久。

“我是一個批判者。”我突然說。

“什么?”慢人在前面大喊。

我讓他把摩托車停下,我想下來步行,踏上沙地,一直走到沙漠邊緣再上摩托車。一直走到沙漠之外,一直走到城市里,一直走到他鄉。

“可是這是一輛沙漠摩托,在沙漠里開得更快。”慢人說。

“沒關系。”我下了車,“我是一個惡毒的批判者。”

“好吧。”他不置可否,把車開到了前面,但速度不快。

“批判啊……一種奇怪的沖動。”我走在后面說,聲音在風沙中含混著,連我自己都無法聽清。批判的沖動綿延到最后,會讓人批判自己,像沙丘總是吞沒沙丘。

我在沙地上走一段路,看到到處是滾動的草、飛到天上的門框。那些滾動的草在記憶中是很常見的。草絲幾乎完全干枯了,被風吹著在沙面上滾動,于是變成一個毫無內容的球。

我走在沙地上,似乎重新抵達了故鄉,重新領略了故鄉。但我又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都是以往常見的事物,我看到的是自己記憶的重現。我也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新鮮的東西。

慢人突然把車速放慢,對我說:“你是一個批判者。”

我嚇了一跳,但還是回應了他:“是啊。”

他繼續說:“也許,猴面包樹是最好的狀態。”

“什么?”我聽清了他的話,我只是有一些驚訝。

“猴面包樹是最好的狀態。”他又重復了一遍。

我沒有繼續搭話,拎著公文包,慢吞吞地走在他后面。我當然不認同他的話,我想他自己也未必認同他自己。但我也不認同我自己,畢竟我從來都不認同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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