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開鏡
【內容提要】顏之推所撰《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進行了改造,把家族利益放在了頭等地位。《顏氏家訓》改造儒家思想的重點,在于放棄了以國家利益為先的觀念,而確立了以家族利益為先的觀念。因此,修身與齊家成為《顏氏家訓》中的核心內容,治國、平天下則成為《顏氏家訓》中的附加內容,由此割斷了儒家修齊治平的整體因果關系。《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的改造,是時代使然,也是佛、道思想傳播過程中,對儒家思想補充的必然。《顏氏家訓》體現了儒家思想在發展過程中受到家族化改造的歷史現實,為中古時期社會家族建設奠定了較系統的理論基礎。《顏氏家訓》的問世也就成為儒家思想從國家化轉向家族化的界碑。
自孔子創立儒家學說一來,儒家許多學者便開始了推廣其思想的活動。這種活動始于孔子,而盛于孟子。但是,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他們的活動,均沒有得到當時政府的全力支持,而只是獲取了社會上的廣泛接受。對儒家學說持有信仰者也代有其人。儒家思想成為國家的指導思想,始于漢武帝獨尊儒術國策的實施。此后,儒家思想開始步入國家化的時代。儒家思想的國家化,即儒家思想從民間走上政府神壇,并成為國家的指導思想,經歷了數百年的時間。但是,儒家思想在國家化的進程中,出現了國家利益與家族利益抵觸之處。這就是家族成員按照儒家的觀念行事,難以保全家族的利益。因此,在儒家思想的國家化進程中,如何處理儒家思想在維護國家利益和家族利益過程中產生的矛盾,就成為儒家士人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該問題最終由北齊士人顏之推提出了解決的方案,是為《顏氏家訓》。
顏之推所撰《顏氏家訓》,內容龐雜,但主體內容卻是教育家庭子弟如何行事為人,以保全家族利益,故稱為家訓。所以《顏氏家訓》被后人看作是一部家庭教育的專用教材,“標志著我國古代家訓的成熟”。
先秦時期家庭中對子女進行教育,并未完全統一在儒家思想的旗幟之下。漢朝建立后,吸取秦朝以吏為師的教訓,徹底拋棄了秦朝以法家思想為國家指導思想的國策,先以黃老之學治國,漢武帝親政之后,轉而以儒家學說為國家的指導思想,儒學從此便登上了皇朝的政治舞臺。經過漢朝政府以學習儒家著述作為做官的資質以來,儒家經典就成為國家和社會對民眾進行教育的最為重要的教材。既然有了儒家的教育讀本,為何顏之推還要另起爐灶,專門寫出為本家族子孫學習的教育讀本呢?這是因為,儒家經典的重心在于以國家利益為先,而顏之推的撰寫家訓之宗旨,重在保全家族利益。顏之推說,他寫此書,“非敢軌物范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可見,顏之推毫不掩蓋其撰寫《顏氏家訓》的目的,不是為了在全國傳播其思想以求名,而只是為了保全家族。教育子弟和保全家族實為因果一體的關系。前者是基礎,后者是目的。顏之推一生經歷坎坷,在北齊時,“為勛要者所嫉,常欲害之。”這也是他重視家教的重要原因。可見,《顏氏家訓》的出現,是顏之推政治生涯動蕩不安下的產物。
《顏氏家訓》盡管對原始儒家經典所體現的思想有所不滿,但是,畢竟原始儒家思想具有普世性,故而,《顏氏家訓》不可能不吸納儒家的思想而重新構建與儒家思想完全不同的價值體系和行為規范。事實上,《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具有多方面的繼承,整個書中主要以儒家思想為其治家之道的核心。《顏氏家訓》選擇儒家思想的核心內容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儒家孝道觀的大力弘揚。孝道是儒家家庭倫理的核心,也是社會倫理和國家政治倫理的核心內容。因此,作為家訓,顏之推相當重視孝道對家族生存和發展的重要作用,認為“孝為百行之首”,反復強調要以孝治家。孝道在家庭中表現在人的生活細節之中。不過,顏之推的孝親觀與先秦的儒家的孝親觀也有著區別。如先秦儒家要求厚葬,而“顏之推反對厚葬之風,并認為不必拘束于繁瑣的祭祀之禮。”
二是對儒家仁愛倫理的大力弘揚。仁愛思想為儒家創始人孔子的最為基本的思想。仁的本意就是愛。仁是一種心理價值取向,也是一種社會實踐的行為。顏之推盡管把儒家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更換為家族利益至上的原則,但是,卻不可能把儒家基本的價值除去。因此,注重仁愛的修養,在《顏氏家訓》中就占有重要地位。
三是對儒家修齊治平思想的繼承。《顏氏家訓》中的核心內容,是修身和齊家。對于修身和齊家的內容,顏之推反復論述,從現實出發,論述了修身與齊家對于家族利益保護的種種好處,并通過一些反面個案,分析了未能正確修身與齊家帶來的惡果。顏之推以劉表和袁紹對待子女的態度為例說,二人對子女缺乏公平愛護,而是偏愛,結果導致“劉表“傾宗覆族”,袁紹“地裂兵亡”。當然,劉表與袁紹二人的敗亡,根本的原因可能并不在于二人對子女的偏愛。但是,二人偏愛子女的行為,畢竟造成了內部的不能團結,給敵手以可乘之機。
《顏氏家訓》對讀書的重要性也進行了闡述,顏之推總結了他看到的歷史現象:“自荒亂以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不過,《顏氏家訓》并不是把讀書當作入仕的手段,而是認為讀書是生存的基本手段。因為“‘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
一般認為,《顏氏家訓》的思想比較復雜,這固然是事實。不過,《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的改造,也是事實。改造儒家思想,只是把有利于家族生存的內容保留下來,而不利于家族利益的內容,刪而除之,代之而起的是他自己整合儒、釋、道家的思想。《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不適應家族利益的成分進行了改造,把家族利益當成最為重要的利益,以期家族利益最高化。這主要表現為:
其一,《顏氏家訓》盡管重視儒家的修齊治平思想的教育,但是重于修齊而輕于治平。也就是說,《顏氏家訓》并沒有把修身齊家看作治國平天下的準備階段,認為齊家可以成為終極目標,也就是把儒家的治國平天下的終極目標廢除而只截取了前半段的目標。這是《顏氏家訓》把儒家思想家族化的重要體現。以家族利益為中心而不再以國家和天下利益為中心,標志著儒家思想開始為家族利益所切割。《顏氏家訓》尤其喜愛用正反對比的例子進行勸善和警示教育。如用裴子野收養疏親故屬之善舉和鄴下一領軍貪財被殺之例,進行勸善和警告。為了保全自己,《顏氏家訓》要求自己的子女:“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不多言,其根本用意在于官場中不批評別人,不勸諫君主,以免得罪官員甚至君主,引火燒身。為了保全家族,《顏氏家訓》以顏氏家族中人物和現實人物證明了習武的壞處:“吾見今世士大夫,才有氣干,便倚賴之,不能被甲執兵,以衛社稷;但微行險服,逞弄拳腕,大則陷危亡,小則貽恥辱,遂無免者。”不從事武職而以文職保全身家性命,其主旨還是為家族利益為先而以國家利益為后的價值選擇體現。因此,王利器批評說,顏之推“是把自己家庭的利益——‘立身揚名’,放在國家、民族利益之上的”。這就道出了顏之推變國家化的儒家思想為家族化的儒家思想的本質目的。王利器說,顏之推的立場是以國家利益為先而以個人利益為后。孰不知,顏之推通過改造儒家思想,適應了中國古代“家族主義”發展的需要,也就成為魏晉以來人的思想解放的成果之一。
其二,《顏氏家訓》改造了儒家的中庸思想,對于不利于其家族生存和發展的思想,則不予吸納。有學者認為,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所體現的是一種“中庸的處世理念”。事實上,顏之推的“中庸”,不完全是對原始儒家中庸思想的繼承,而是對原始儒家中庸思想的改造。因為原始儒家的中庸觀念,沒有道家和釋家的成分,而顏之推的思想中卻廣泛存在著釋道思想的成分。尤其是他的全身保命的思想,“糅合了儒家的中庸哲學,佛教的遁世思想,道家的養生論,是儒、佛、道思想的結合。”而其集儒釋道為一體的根本目的,還在于使家族利益高于國家利益。
為了保全家族,顏之推告誡家人做官不要過大:“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后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無傾危也。高此者,便當罷謝,偃仰私庭。”當然,顏之推的這種思想,繼承了他九世先祖顏含的思想。顏含曾告訴兒子:“汝家書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在顏含看來,中層官員手中沒有大權,也就不可能在高層政治斗爭為人看重,故而不會遭受忌恨。這樣就可免于高層之間的政治爭斗,避免滅族之禍的發生。顏含的這些話受到顏之推的重視。顏之推因此“有節制”地參與到政府中為官,但卻認為只做中級官員最為安全。這其實是對儒家中庸思想的庸俗化改造。顏之推一方面要求子孫不做高官,另一方面卻要求子孫參與政治,可見顏之推非常明白,要不讓家族衰敗,參與國家政權之中是唯一出路。畢竟,家族中有人在朝為官,可以獲取不少好處,尤其是稀缺資源的好處。至于參與到什么皇朝政府中去,顏之推沒有細說。但從顏之推一生侍奉數朝的經歷看來,顏之推并不在意是否忠于哪家皇朝的問題。此外,《顏氏家訓》中的民族觀念顯得相當模糊。因為顏之推本人在北齊做過官,和少數民族同朝為官,他盡管看不起少數民族中的部分人,但本身對于胡人似乎沒有顯示出特別的仇恨。
其三,《顏氏家訓》的內容不限于儒家思想,其中還摻雜了不少道家和佛家思想的內容。道家的無為與保守思想對顏之推影響很大。而釋家的因果報應觀,對其影響也很大。《顏氏家訓》中的道家中的禍福相生思想,正可解釋人生道路上所遭受的挫折和重大禍患。顏之推看多了人生富貴導致禍害的驚駭事件,故而《顏氏家訓》把道家的這種思想搬到書中,可起到勸服的功能。《顏氏家訓》說:“天地鬼神之道,皆惡滿盈。謙虛沖損,可以免害。”《顏氏家訓》甚至把釋家的因果報應思想引進書中,也彌補了儒家思想中說服力的不足,并有利于世人對時代福禍的原因的理解。顏之推還引用大量的社會事實說明人生的善惡,具有報應的思想。為此,顏之推還撰有《冤魂志》一書,用搜集到的“歷史事實”論述了因果報應的“真實性”。如在夏侯玄被殺一案中指出,永嘉之亂司馬氏家傾覆,竟然是因為曹爽、夏侯玄二人“訴冤得申故也”。盡管他所列事例,在今天看來,荒誕不經。但是,畢竟有一定的歷史依據,故而他自己相信,也希望子孫相信。
漢武帝把儒家思想定為國家的指導思想之后,儒家思想一度成為士人最高的人生行動指南。但是,這種行動指南,在東漢末年以降,遭受到嚴重的挫折。從黨錮之禍開始,正直的士人因為恪守儒家的理想型政治道德而受到社會丑惡勢力的多次嚴重打擊。他們自身的生命與家族均遭受重創,有些家族因此而完全覆亡。通過血的教訓,許多士人們開始放棄原來固有的操守,以適應險惡的政治形勢的變化。這便成為人生價值選擇的最佳出路。《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的家族化改造,是儒家思想成為國家指導思想后的一大變化。
儒家的政治道德,以國家利益為最高的原則。不過,儒家同時又認為,盡管國家利益至上,但是,國家有義務保護家族利益。因此,國家利益與家族利益的一體性,在于國家的政治對全國民眾的管理,利用了擬血緣的關系,即君主和父母一樣,具有照顧子民的義務,同樣民眾和子女一樣,具有服從和孝敬君主的義務。如果在家盡孝,就完全可以做到在國盡忠。這就是移孝于忠。
在強盛的漢朝,政權穩定,天下只有一個共主存在,這種移孝于忠的實踐就不成為問題。但是,到了政治頻繁動蕩的魏晉南北朝,則失去了其應有的功能,動搖不定的政治讓家族成員不知效忠于何位君主或何位高官方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選擇正當,則可以高枕無憂;如果選擇失誤,則可能舉族覆滅。如此一來,棄忠而存孝的價值選擇,就成為保全家族利益的有效方式。
《顏氏家訓》本是亂世的產物。而顏之推撰寫《顏氏家訓》的宗旨,就是“以家庭為圓心”,把社會和國家當作“家庭的延伸”。顏之推初仕于南朝,后被迫仕于北朝,在南朝他“處于順境”,而在北朝則“處于艱難境況下”。這對顏之推是一巨大的打擊。亂世間保存人的生命永遠是第一位的,因此,為了保護家族利益盡量不受損失或少受損失,自保并繁衍下去,構建一個系統的家族規范是十分必要的。在構建家族規范之時,顏之推雖然沒有放棄儒家的經典內容,但是他看到原典型的儒家著作,根本不適應現實社會的變化,故而不能完全以傳統的原典型儒家著作來教育子孫,而只有根據自己的價值標準,撰述一套適合家族生存和發展的有別于儒家經典的“私家經典”,來教育自己的子孫,以確保子子孫孫千年萬世無憂無患。家族利益至上是顏之推撰寫《顏氏家訓》的最高原則。當然,顏之推撰寫《顏氏家訓》,并不是放棄對儒家核心價值觀念的追求,而是在保護家族利益最高的原則之下,適當修改儒家重要的處世原則,而不是完全另起爐灶。
由此可以看出,《顏氏家訓》實際上是對國家利益到上原則的一大沖擊。在政治動蕩、皇朝不斷更代的時代背景下,皇朝的神圣性與合法性都受到了社會廣泛的置疑,而無數參與政治的社會上層成員無端地被屠戮,舉族被殺的事件此伏彼起,更加重了社會對王朝合法性和持久性的懷疑。皇朝可以在短期內更變主人,前朝的皇帝家族可以很快覆亡于歷史的長河之中,但是,家族卻不能隨著前朝的覆亡而覆亡,而應該隨著皇朝的變化,繼續生存和繁衍下去。因此,在國家不能保護家族利益之時,保護家族利益的重任只能依靠家族的成員,故而,家族利益至上的原則便代替了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
當然,這種替代,實質上并非顏之推一個家族的選擇,而是多數大家族共同的價值選擇。只不過其他家族的成員,并未像顏之推那樣,把他們的人生價值選擇,編輯成文字,形成著作。因此,顏之推家族利益至上的家庭教育觀,實質上是對魏晉南北朝家庭教育歷史特點的高度總結。
儒家思想本身存在入世生存的缺陷。在漢朝國家大一統的時代,儒家思想還沒有顯示出其實踐性的缺點,但是,及到了亂世,儒家思想不能與亂世共存的缺點便顯露出來。
第一,儒家的思想,一方面,從大處著手,要求人永無止境地修煉自身的身心,先做君子,最終達到圣人的境界,具有高遠性。另一方面,儒家又從全民利益著手,把集體的利益放在前面。而要求實現集體的利益,就要忠于代表國家利益的君主,從而通過國家的權力運作,方可實現全民利益的共享。如果沒有國家君主的作用,全民共享幸福就沒有可能了。因此,儒家思想不重于保全自身和家族成員的利益。
儒家思想為何具有高遠性?這源于儒家思想,重在從國家利益層面著手,為天下所有人謀求幸福。因此它就要求人的思想和行為,先從修身開始,有了修身,便可齊家,有了齊家,便可治國,有了治國,便可平天下。這四步的最高目標,在于平天下。換句話說,就是有了平天下,修身、齊家、治國的行為才有了歸宿。但是,現實中,不可能人人都能平天下的。而平天下,還需要一個時代背景。何謂平天下?如何平天下?這些大問題,在動亂時代,難以解決人生現實的問題。故而,重新樹立人生的目標,則更有利于自身和家族利益的維護。
第二,掌握國家政治大權的統治集團,他們的言行與儒家思想嚴重對立,但是卻打著儒家思想的旗號,利用儒家思想打擊政敵。儒家思想因此受到社會的嚴重置疑,如服膺儒教的司馬懿父子,其政治人格其卑劣,為世人所不齒。有些士人為此而開始對儒家思想進行批判,“非湯、武而薄周、孔”。這就說明,儒家思想中的一些內容,可以為政治人格卑劣者所用,尤其是忠孝內容,最受當權者重視。對于政敵,打擊的罪名,一般都在這兩點上大做文章。或加以不孝之名,或加以不忠之罪。總之,通過不忠不孝的定罪,就可以把一個人徹底打倒。因為只有這兩點,才是儒家政治思想的要點,最為世人所看重。曹操要除去孔融,公布的罪名就是不孝。掌握國家實權者,利用手中之權,高舉著儒家仁義道德的旗號,打擊政敵,并肆意為非作歹。這樣的現象看多了,迫使有識之士不得不重新思考儒家的教育內容的問題。
第三,不少士人學習儒家經典,不再以儒家經典的宗旨為人處事,而只是把儒家經典當作入仕的敲門磚。這就使學習儒家著作與為人處事之間不再具有順承的關系。他們一方面努力學習儒家經典,另一方面又不按儒家經典要求為人處事。《顏氏家訓》所列舉的史例,并未列舉前代為人稱道的大量人物榜樣。諸如前代賢能之人,顏之推多棄之不理。為何他不列舉這類人物,可以看出,在他的心中,這些名人不值得效仿,因為他們的子孫沒有善終。因此,他要重新制訂家族子孫處事為人的新標準。諸如三國時期的諸葛亮家族,受到天下無數人的尊崇,但是,顏之推并不在意他們。拿諸葛亮教子的家書與《顏氏家訓》比較,便可以知道二者存在巨大的差別。這種差別重在儒家的忠君道德觀念上。還如陳寔家族,在《顏氏家訓》中,也沒有只字出現。棄前代以儒家思想為家族指導思想的名人而不顧,說明顏之推不希望其子孫依照前代這些名人去做。
儒家思想有所不足處,為顏之推撰寫家訓采用道家思想和佛教思想提供了契機。從家族利益至上出發,顏之推采取了實用主義的態度,把道家和釋家的理論取來作為對儒家思想的補充。在《顏氏家訓》中,處處可見佛道思想的內容在其中。如顏之推認為,家庭不可過于富貴,“常以二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二十人,良田十頃,堂室才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萬,以擬吉兇急速,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此外,儒家雖然重視人生理論的建設,但是,在因果邏輯理論建設方面卻遠遠落后于佛教的因明學說。佛教的因果報應學說,雖然與儒家經典語句“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有所關聯,但是儒家在因果報應方面畢竟沒有完整的理論。因此,佛教傳入中原之后,受到士人階層的廣泛喜愛,有儒學本身學術邏輯缺陷的原因。
《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的家族化改造,使儒家思想的國家化進程受到了較嚴重的沖擊,但是這種改造對于時代卻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西周建立起來的一整套社會政治制度,旨在建立一個和諧的社會。孔子的儒家思想正是根據西周和諧社會建設的宗旨而創立的。秦始皇統一六國,用極端自私的方式,殘酷剝奪廣大民眾的利益,以滿足其一人的意愿,從而嚴重惡化了社會矛盾。秦朝的迅速滅亡讓漢朝統治者看到了儒家倡導的和諧社會建設的重要意義。因此,漢朝采取儒家思想為其治國的指導思想后,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便再次成為國家最高的價值準則。在國家利益至上原則之下,各個家族的利益也得到了相應的保護。但是,隨著政治的敗壞,也隨著大家族的產生,家族利益至上的觀念,在東漢中后期已有跡象,大家族的產生使得他們在社會上享受到政治特權和經濟特權。三國兩晉南北朝的政治動蕩,皇朝更代頻繁,以及政治領域官員屢遭殺身之禍,導致了社會“重功利輕仁義”風氣的盛行,家族利益高于國家利益觀念的固化,使得“當時的士族人士普遍關注家族的命運和興盛”。
但是,盡管有此觀念,在一段時間內,卻沒有形成系統的理論著作以指導家族的建設和發展。家族利益至上的人生價值體系,包括理論宗旨和實踐方式,以及家庭內外的所有活動的具體指導原則,《顏氏家訓》在這幾個方面都具備了。因此,《顏氏家訓》的誕生,實為中古時代家族利益至上理論體系建立起來的標志。
《顏氏家訓》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具有完整體系的家訓著作。《顏氏家訓》家族利益至上的原則,與儒家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初步形成了分庭抗禮局面,這表明家族利益的至高化開始侵削國家利益至高化思想的統治地盤。儒家思想在動亂時代不只受到來自國外的佛學和來自本國的玄學的沖擊,其本身還受到了來自家族至上觀念的沖擊。家族利益至上觀念的形成,也是儒家士人價值觀念分裂的結果。
《顏氏家訓》的最高宗旨在于保護家族核心利益,并通過建立適合生存的理論體系,達到家族利益的最大化。從以國家為中心而變為以家族為中心,是《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進行的大改造,通過改造,《顏氏家訓》成為具有適應家族生存和發展的基礎學說。儒家思想從此開始進入到權變時期。東漢以來儒家思想在士人家族中的傳播,以國家和君主利益為先。此后,家族利益為先的思想開始滲透到儒家思想傳播的過程之中。
按照《大學》的標準,人生最高的目標是平天下,但是在《顏氏家訓》中,此類目標已不存在,代之而來的是把家族利益放在人生最高的目標之上。這就說明,對于原始儒家的人生修養觀,《顏氏家訓》棄而不顧,重新制訂出一套新人生修養觀,從而修正了原始儒家不重視家族利益的人生觀,把家國一體的人生觀割裂開來。認為保了家族,方可達到子孫萬世長存。因此,家族血脈能夠代代相傳,遠比治國平天下更為重要。
在《顏氏家訓》產生之前,家訓的內容依然以傳統的儒家思想為行為的最高準則。如諸葛亮教育子弟,無不充滿著正統儒家的精神境界。但是,《顏氏家訓》與此卻大有不同。《顏氏家訓》并不主張一味地立功揚名。在吸收儒家觀念的基礎上,《顏氏家訓》對儒家沒有具體化的規范進行了細致化和生動化的闡述。顏之推“將自己作為家族教育的參照物”,通過列舉大量事例,希望子孫能夠明白,現世存在的人和事,既有學習的示范,也有批評的典型。因此顏之推所列舉的人物事例,一方面增加了家訓的說服力,另一方面又強化了閱讀的生動性,有利于進行家族教育。這種具體化的教育方式,是對儒家經典文獻撰寫經驗的借鑒,同時也是顏之推自己著述的創造。《顏氏家訓》中相當篇幅中所展現的人生觀,一方面,繼承了儒家 “揚名”的價值取向;另一方面,也對傳統儒家的元典思想進行了庸俗化和通俗化的改造,從而使之適應于動蕩社會中的行為選擇。
原典型的儒家思想,屬于理想型的思想,漢朝士人以理想的儒家思想行事為人,為后代留下的一批杰出的人物形象。他們的行為,彪炳千秋。但是,他們也為實現儒家理想的政治人格,犧牲巨大。《顏氏家訓》棄之而不顧,正是基于漢代這些身懷儒家理想人格者悲慘的命運而有意為之的。《顏氏家訓》成書后開始向外流傳,竟為后世所重。這也可以看出,后世的士人,也認可了《顏氏家訓》保全家族的重要意義,因此,有人說“古今家訓,以此為祖”。面對殘酷的政治斗爭,追求精神的永存,還是追求家族生命的長存,是一個現實的選擇。《顏氏家訓》把家族的長存當作最高重要的選擇,這就否定了孟子的“舍生而取義”的人生價值選擇了。孟子把舍生取義當成人生必然的選擇,但是對于存在家族的南北朝時代的士人來說,社會已失去了舍生取義的前提。皇朝的開基,沒有了可歌可贊的歷史,不過是從前朝手中通過血腥手段得到的,而業已滅亡的前朝政權的建立,也不過如此。因此,不去為前朝殉葬,更不會為當朝殉葬,也就有其正當理由了。這不是顏之推個人的選擇,而是多數士人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或者他們認為,至少在這個時代應當如此做方是正確的。
儒家思想的國家化,使儒家思想成為主導社會意識形態的思想,也是儒家思想成功占領國家政治意識形態的體現。儒家思想的國家化,表明國家即君主的利益高于一切,君主個人及其家族的利益即為國家的利益。這是儒家成功進入到政治領域的第一個階段。
而儒家思想的家族化,又使得儒家思想成為家族利益的指導思想。這是儒家進一步發展的表現。這二者存在矛盾。儒家思想的國家化,以國家即君主的利益為最高的代表。而儒家思想的家族化,則把家族利益放在了國家利益的前頭,這符合君主喪失時期的社會普遍心理。儒家思想的家族化,是在對儒家士人對儒家思想進行改造后,方有了適應家族發展的可能性,表明儒家思想開始發生變異,通過改造以適應家族利益的維護。這是儒家思想發展的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是在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完成的。儒家思想的家族化,肇始于魏晉,發展于南朝,最終由顏之推以《顏氏家訓》一書,完成了儒家思想從國家化到家族化的轉變。
《顏氏家訓》不只為顏之推自己的家族子孫制訂了行為規范,“充滿了家族主義的功利色彩”,同時也解決了儒家思想中缺乏個人和家族利益保護不足的缺陷,同時也就成了后代社會其他家族效仿的典范式家訓。《顏氏家訓》雖然對儒家思想的國家化產生了不小的沖擊,但是,卻適應了動亂時代國家君主權威喪失后,家族利益至上的時代需要。因此,它的出現,促進了家族利益至上觀念的進一步發展,從而對皇權政治權威也產生一定的沖擊。可見,《顏氏家訓》不只是中國中古時代教育史上的一大成果,而且也是儒家政治思想發展史的一大變革。
《顏氏家訓》的成書,標志著家族利益至上從實踐到理論的全面成熟;顏之推家族的保全,標志著“士族文人在南北朝時期艱難的轉型之路”的成功。也就是說,家族利益至上理論的全面形成與實踐的成功,始于《顏氏家訓》的問世和顏之推的政治實踐。盡管顏之推晚年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心共口敵,性與情競”的矛盾心理,但是,畢竟他認識到了堅持儒家的國家中心主義會給家族帶來巨大禍患的危險性,因此,在兩難的選擇中,他依然選擇了保家而非保國。而顏之推作為孔門后人,通過撰寫家族教育的綱領性教材,使得《顏氏家訓》不僅具有對其本家族進行教育的意義,而且也具有了廣泛的社會示范意義。《顏氏家訓》對儒家思想的改造,使得儒家思想契合了時代特點,對于家族利益的保護和家族力量的壯大,都體現出實用的價值,也體現出魏晉南北朝士族階層對儒家思想進行了深刻改造,完成了儒家思想從國家利益優先到家族利益優先的全面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