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厚
(四川大學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珠海出版社上世紀90年代以“世紀的回響”為題推出一套叢書。其中“批評卷”編輯出版了周作人、朱光潛、林語堂、沈從文、梁實秋、梁宗岱、葉公超、李健吾、李長之、路翎等十位作者的批評文論。
《沈從文批評文集》,由劉洪濤編選。序文別具一格,是他與沈夫人張兆和的對話。對話中說:
……□系統看了沈從文的批評文章后,我最強烈的印象,是他的“不識時務”和倔強。他的批評文章,在文壇引起過不少風波,他敢直言不諱地批評權威,他只認真理。
○是的,他寫文章從來不考慮到利害關系,沒有門派觀念,他無所謂,……他從來不站在什么派一邊,對什么看不慣就批評,他太固執,他有他的看法,這是湘西人的性格,沒辦法。
……
○他得罪了許多人。
□是這樣,但他說的是真話,是行家的話,他有他自己的標準,他的藝術感受力非常強,他敢去碰魯迅、郭沫若。
這篇作為《沈從文批評文集》的序文,以“○張兆和□劉洪濤”為對話形式,《與張兆和談沈從文》為題,首先發表于1998年12月9日上?!段膮R報》。
為了讓讀者知道沈從文是怎樣“碰魯迅”的,所謂“碰”,意味著什么?現將其“碰魯迅”的言論按年代摘錄如后:
要是誰要我說出我所喜歡的散文作者時,我將說一個周作人,再說一個張定璜,再說一個魯迅,再說一個徐志摩:不過我舉這些是我這時所喜歡的,是說我對他的文字愛讀的,所以我還可以加上一個章孤桐先生?!?/p>
魯迅先生似乎就不同了。把他四十年所看到的社會的許多印象聯合在一起,覺得人類———現在的中國,社會上所有的,只是頑固與欺詐與丑惡,心里雖并不根本憎惡人生,但所見到的,足以增加他對世切齒的憤怒卻太多了,所以近來雜感文字寫下去,對那類覺得是偽虛的地方抨擊,不惜以全力去應付。文字的論斷周密,老辣,置人于無所脫身的地步,近于潑刺的罵人,從文字的有力處外,我們還可以感覺著他的天真。(沈從文:《北京之文藝刊物及作者》,初載1926年2月、3月、6月《文社月刊》第一卷 5、6、7期,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七卷26-27頁)
你翻書,若是想要翻那一類,可以告我。中國目下年青作家,說故事好文字好的,似乎還有幾個人,若是想選出說精致話做漂亮文章的可就難了。依我看,是郭沫若郁大夫都不行的,魯迅則近來不寫,冰心則永遠寫不出家庭親子愛以外。(沈從文:《復王際真》1930年1月12日,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八卷39頁)
八股式的反復,這樣文體是作者的小疵,從這不莊重的文體,帶來的趣味,使作者所給讀者的影像是對于作品上的人物感到刻畫缺少嚴肅的氣氛。且暗示到對于作品上人物的嘲弄;這暗示,若不能從所描寫的人格顯出,卻依賴到作者的文體,這成就是失敗的成就。同樣風格在魯迅的《阿Q正傳》與《孔乙己》上也有過同樣的情形,詼諧的難于自制,如《孔乙己》中之“多乎哉,不多也”,其成因或為由于文言文以及文言文—時代所留給我們可嘲笑的機會太多,無意識的在這方面無從節制了?!?/p>
在這地方,馮文炳君過去的一些作品,以及作品中所寫及的一切,算起來,一定將比魯迅先生所有一部分作品,更要成為不應當忘去而已經忘去的中國典型生活的作品,這種事實實在在是當然的。(沈從文:《論馮文炳》,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 148、151頁)
在《新青年》上發表他的《狂人日記》的魯迅先生,用正確的理知,寫瘋狂的心理,或如在《晨報副刊》發表的《阿Q正傳》,以冷靜的筆,作毫無慈悲的嘲諷,其引人注意處,在當時不會超越汪靜之君的詩歌。魯迅先生的創作,在同時還沒有比冰心女士創作給人以更大興味,就因為冰心是為讀者而創作,魯迅卻忽略了讀者。(原載1930年11月《文藝月刊》1卷4號《論汪靜之〈惠的風〉》,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87頁)
以被都市物質文明毀滅的中國中部城鎮鄉村人物作模范,用略帶嘲弄的悲憫的畫筆,涂上鮮明正確的顏色,調子美麗悅目,而顯出的人物姿態又不免有時使人發笑,是魯迅先生的作品獨造處。分得了這一部分長處,是王魯彥,許欽文,同黎錦明。王魯彥把詼諧嘲弄拿去,許欽文則在其作品中,顯現了無數魯迅所描寫過的人物行動言語的輪廓,黎錦明,在他的粗中不失其為細致的筆下,又把魯迅的諷刺與魯彥平分了。另外一點,就是因年齡體質這些理由,使魯迅筆下憂郁的氣氛,在魯彥作品雖略略見到,卻沒有文章風格異趣的羅黑芷那么同魯迅相似。另外,于江南風物,農村靜穆和平,作抒情的幻想,寫了如《故鄉》、《社戲》諸篇表現的親切,許欽文等沒有做到,施蟄存君,卻也用與魯迅風格各異的文章,補充了魯迅的說明。(初載1931年11月沈從文:《論施蟄存與羅黑芷》,《現代學生》一卷二期,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171-172頁)
在“人生文學”上,那試驗有了小小阻礙,寫作方向保持那種態度,似乎不能有多少意義。一面是創作的體裁與語言的方法,從日本小說得到了一種暗示,魯迅的創作,卻以稍稍不同的樣子產生了。寫《狂人日記》,分析病狂者的心理狀態,以微帶憂愁的中年人感情,刻畫為歷史一名詞所毒害的、一切病的想象,在作品中,注入嘲諷氣息,因為所寫的故事超拔一切同時創作形式,文字又較之其他作品為完美,這作品,便成為當時動人的作品了。這作品意外的成功,使作者有興味繼續寫下了《不周山》等篇,后來匯集為《吶喊》,單行印成一集。但從這一個創作集上,獲得了無數讀者的友誼。其中在《晨報副刊》登載的一個短篇,以一個詼諧的趣味寫成的《阿Q正傳》,還引起了長久不絕的論爭,在表現的成就上,得到空前的注意。當時還要“人生的文學”,所以魯迅那種作品,便以“人生文學”的悲憫同情意義,得到盛譽。因在解放的掙扎中,年青人苦悶糾紛成一團,情欲與生活的意識,為最初的睜眼而眩昏苦惱,魯迅的作品,混和的有一點頹廢,一點冷嘲,一點幻想的美,同時又能應用較完全的文字,處置所有作品到一個較好的篇章里去,因此魯迅的《吶喊》,成為讀者所歡喜的一本書了。時代促成這作者的高名,王統照、冰心、廬隱、葉紹鈞,莫不從那情形中為人注意,又逐漸為世所遺忘,魯迅作品的估價,是也只適宜于從當時一般作品中比較的。
還有一個情形,就是在當時“人生文學”能拘束作者的方向,卻無從概括讀者的興味。作者許可有一個高尚尊嚴的企圖,而讀者卻需要一個詼諧美麗的故事。一些作者都只注意自己“作品”,乃忘卻了“讀者”。魯迅一來,寫了《故鄉》、《社戲》,給年青人展覽一幅鄉村的風景畫在眼前,使各人皆從自己回想中去印證。又從《阿Q正傳》上,顯出一個大家熟習的中國人的姿式,用一種不莊重的諧趣,用一種稍稍離開藝術范圍不節制的刻畫,寫成了這個作品。作者在這個工作上,恰恰給了一些讀者所能接受的東西,一種精神的糧食,按照年青人胃口所喜悅而著手烹炒,魯迅因此意外的成功了。其實魯迅作品的成就,使作品與讀者成立一種友誼,是“趣味”卻不是“感動”。一個讀過魯迅的作品的人,所得的印象,原是不會超出“趣味”以上的。但當時能夠用他的作品給讀者以興味的并無多人。能“說”發笑的故事,農村的故事,像魯迅那樣人或者很多,能“寫”的卻只有他一個?!栋正傳》在藝術上是一個壞作品,正如中國許多壞作品一樣,給人的趣味也還是低級的諧謔,而缺少其他意味的。作者注意到那以小丑風度學小丑故事的筆法,不甚與創作相宜,在這作品上雖得到無量的稱贊,第二個集子《彷徨》,卻沒有那種寫作的方法了。在《吶喊》上的《故鄉》與《彷徨》上的《示眾》一類作品,說明作者創作所達到的純粹,是帶著一點兒憂郁,用作風景畫那種態度。長處在以準確鮮明的色,畫出都市與農村的動靜。作者的年齡,使之成為沉靜,作者的生活各種因緣,卻又使之焦躁不寧,作品中憎與愛相互混和,所非常厭惡的世事,乃同時顯出非常愛著的固執,因此作品中感傷的氣分,并不比郁達夫為少。不過所不同的,郁達夫是一個以個人的失望而呼喊,魯迅的悲哀,是看清楚了一切,在病的衰弱里,辱罵一切,嘲笑一切,卻同時仍然為一切所困窘,陷到無從自拔的沉悶里去了的。(原載1931年4月15日《文藝月刊》2卷4-6號,沈從文:《論中國創作小說》,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199-201頁)
黎錦明承魯迅方法,出之以粗糙的描寫,尖刻的譏諷,夸張的刻畫,文字的不駁雜中,卻有一種豪放氣派,這氣派的獨占,在他名為《雹》的一集中間,實很有些作品較之同時其他作家的作品更為可愛的。魯彥的《柚子》,抑郁的氣分,遮沒了每個作品,文字卻有一種美,且組織方面和造句方面,承受了北方文學運動者所提出的方向,干凈而親切,同時譏諷的悲憫的態度,又有與魯迅相似處,當時文學風氣是《阿Q正傳》支配到一部分人趣味的時節,故魯彥風格也從那一段發展下去了。(原載1931年4月15日《文藝月刊》2卷4-6號,沈從文:《論中國創作小說》,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215-216頁)
這一時,讓那時代略略向前,魯迅、郁達夫、丁玲、廬隱,這個那個名字將只留下到新文學史,第某一頁上去,而這些年青人名字,將成為一時代興味所注及的東西,那是毫無可疑的。(原載1931年5月21日,沈從文:《連萃創作一集序》,《中央日報·文藝周刊》,又1931年10月10日《新時代月刊》1卷3期,后者改為《秋之淪落序》,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314-315頁)
茅盾、葉紹鈞、魯迅,以及若干正在從事于文學創作雜志編纂人(除吃官飯的作家在外),他們即或在上海生長,且毫無一個機會能夠有一天日子同上海離開,他們也仍然不會被人誤認為海派的。(初載1934年1月10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沈從文:《論“海派”》,現收《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56頁)
關于與魯迅先生爭辯事,弟以為兄可以不必再作文道及,因一再答辯,固無濟于事實得失也。兄意《文選》《莊子》宜讀,人云二書特不宜讀,是既持論相左耳,則任之相左,何必使主張在無味爭辯中獲勝。(沈從文:《致施蟄存四通》1933年12月15日《沈從文全集》十七卷417頁)
魯迅北京方面的作品,似乎因為問題比較復雜了一點,愛憎取舍之間不盡合理。(原載1935年11月29日《大公報·文藝》,沈從文:《讀〈新文學大系〉》,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327頁)
余與魯迅先生,僅在上海時晤得一面,當時系赴一宴會,余與其同桌,然彼此之間,并無一語相通。先生為文,冷誚深刻,為當代文人所不能及者,蓋其幼時艱苦,又留心世故,故經驗頗為宏富,嗣后所作之文,皆由當時經驗得來,刻劃如骨,《狂人日記》《阿Q正傳》等作品,諷刺人生,冷襲社會亦為當時經驗中,對人世黑暗之憤恨而成,即后日發表之作品,大半如是。蓋其個性異常強硬,心機又靈,遇事不滿,則始終不能忘記,即現時所發表之小品文字及雜感,亦由他人對于彼之文章之批評,而實行報復主義之反攻,最近先生自覺創作艱難,而從事翻譯工作,不料竟永訣矣。至其參加此次之作家聯合宣言,乃是海上左翼之內訌,因以此而重行復園也。(記者《教育界及文藝作家,昨一致痛悼魯迅、沈從文》1936年10月20日《世界日報》第七版)
另有種年青男子,年紀較輕,野心甚大,求便于欲望實現,于是各以擔負新道德自命。力所不及,繼以作偽。貌作剛強,中心虛怯,貌若熱忱,實無所謂。在朝則如張天翼所寫華威先生,在野則如魯迅先生所寫阿Q。(1939年5月15日《〈中央日報〉平明》,沈從文:《真俗人和假道學》,現收《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236頁)
最好的回答倒是魯迅先生的死,被許多人稱為“中國最偉大人物”。偉大何在?都說在他性格、思想、文章比一切作家都深刻?!氨纫磺凶骷叶忌羁獭保@是從萬千紀念文章中抽出的結論!倘若話是可靠的,那魯迅先生卻是個從各方面表現度越流俗最切實的一位。倘若話是不可靠的,那一切紀念文章都說錯了,把魯迅先生的偉大估錯了?!?/p>
作者在本文上曾事先聲明,“發生筆戰,無從奉陪”。所以沈默下來,看看作家(我指的是真正在拿筆寫作的作家,一些自稱為作家并不寫作的人不放在內),要他自己有點成就,要“作品”在社會上留個印象,是走魯迅那么一條比一切深刻的路好,還是走張三李四趙五錢六多一個或少一個都無關愛的路好;是好好的多用點心思,寫出些有風格有個性有見解的作品好,還是不思不想寫點不三不四應景湊趣小文,只能跟隨著風氣來嚷嚷罵罵好?(1937年8月1日《文學雜志》1卷4期,沈從文:《再談差不多》,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七卷149頁)
實在很容易傷他們的心。在某種情形下,譬如說,同在寫文章的情形下吧,對人淡漠將引起多少不必有的怨恨和誤會,就個人十年來的經驗,說起來真是不勝舉例。感慨系之,只看看和淡漠相反的“關心”,對人對事“同情”或“敵對”產生什么現象,就可明白過半了。
如魯迅,可說是個對人充滿同情也充滿敵對心的人,不特得過他的好處益處或可以利用利用他的作家,書店經理,對于他的死亡,感到極大的損失。便是玩政治的,幫閑跑龍頭套的漠不相干的,甚至于被罵過的,如《二丑藝術》所提到的幾種人,不是也儼然對于他的死亡,說是感到極大的損失嗎?他逝世二周年時,四川某處地方,曾舉行一個紀念會,開會行禮如儀后,有個商會執行委員,洋貨店老板,上臺去作了一點鐘的演講。語氣激昂中肯,博得臺下許多次鼓掌。凡熟習紀念會的,自然都明白話應當怎么說,方能有效果。屬于喪吊總不外“這人是我先覺,是為我們民族而死,我們一定要照他所作的作去,完成未竟之功。”措詞盡管十分籠統,還是無妨。因為這商會委員話說得極有道理,下臺后于是就有幾個年青朋友去向他請教,問他“如何學習魯迅。魯迅寫了些什么書,哪一本書寫得最好,最值得取法?”那大老板這一來可給愣住了。完全出他意料以外。他結結巴巴的說:“這個這個慢慢的討論吧。這位魯先生我實在不認識,他會寫小說?我以為他是個革命家。”真料想不到的是魯迅生前常常罵過這種人,這種人卻來演講,當他姓魯,一口氣說了一點鐘!博得旁人許多次數鼓掌。他自己也異常開心。這個笑話說起來并不可笑,實在使人痛苦。因為這種事不僅四川發生過,上?;蛳愀哿硗庖粋€地方,也可能發生。不僅魯迅紀念會有這種情形,別的什么會也必然常常有相似情形。(沈從文:《談人》1940年1月1日香港《大公報·文藝》763期,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四卷130-131頁)
周作人作品和魯迅作品,從所表現思想觀念的方式說似乎不宜相提并論:一個近于靜靜的獨白;一個近于恨恨的咒詛。一個充滿人情溫暖的愛,理性明瑩虛廓,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一個充滿對于人事的厭憎,情感有所蔽塞,多憤激,易惱怒,語言轉見出異常天真。然而有一點卻相同,即作品的出發點,同是一個中年人對于人生的觀照,表現感慨。這一點和徐志摩實截然不同。從作品上看徐志摩,人可年青多了。
周作人的小品文,魯迅的雜感文,在二十年來中國新文學活動中,正說明兩種傾向:前者代表田園詩人的抒情,后者代表艱苦斗士的作戰。同樣是看明白了“人生”,同源而異流:一取退隱態度,只在消極態度上追究人生,大有自得其樂意味;一取迎戰態度,冷嘲熱諷,短兵相接,在積極態度上正視人生,也儼然自得其樂。對社會取退隱態度,所以在民十六以后,周作人的作品,便走上草木蟲魚路上去,晚明小品文提倡上去。對社會取迎戰態度,所以魯迅的作品,便充滿與人與社會敵對現象,大部分是罵世文章。然而從魯迅取名《野草》的小品文集看看,便可證明這個作者另一面的長處,即純抒情作風的長處,也正浸透了一種素樸的田園風味。如寫“秋夜”:
……
這種情調與他當時譯《桃色的云》、《小約翰》大有關系。與他的戀愛或亦不無關系。這種抒情傾向,并不僅僅在小品文中可以發現,即他的小說大部分也都有這個傾向。如《社戲》、《故鄉》、《示眾》、《鴨的喜劇》、《兔和貓》,無不見出與周作人相差不遠的情調,文字從樸素見親切處尤其相近。然而對社會現象表示意見時,迎戰態度的文章,卻大不相同了。如紀念因三一八慘案請愿學生劉和珍被殺即可作例:
……
感慨沉痛,在新文學作品中實自成一格。另外一種長處是冷嘲,罵世,如《二丑藝術》可作例。(沈從文:《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1940年9月16日《國文月刊》1卷2期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 259、266-267、269、270頁)
從作品風格上觀察比較,徐志摩與魯迅作品,表現的實在完全不同。雖同樣情感黏附于人生現象上,都十分深切,其一給讀者的印象,正如作者被人間萬匯百物的動靜感到眩目驚心,無物不美,無事不神,文字上因此反照出光彩陸離,如綺如錦,具有濃郁的色香,與不可抗的熱(《巴黎的鱗爪》可以作例)。其一卻好像凡事早已看透看準,文字因之清而冷,具劍戟氣。不特對社會丑惡表示抗議時寒光閃閃,有投槍意味,中必透心。即屬于抽抒個人情緒,徘徊個人生活上,亦如寒花秋葉,顏色蕭疏(《野草》、《朝花夕拾》可以作例)。然而不同之中倒有一點相同,即情感黏附于人生現象上(對人間萬事的現象),總像有“莫可奈何”之感,“求孤獨”儼若即可得到對現象執縛的解放。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析》、《天寧寺聞鐘》、《北戴河海濱的幻想》、《瞑想》、《想飛》、《自剖》各文中,無不表現他這種“求孤獨”的意愿。正如對“現世”有所退避,極力掙扎,雖然現世在他眼中依然如此美麗與神奇。這或者與他的實際生活有關,與他的戀愛及離婚又結婚有關。魯迅在他的《朝花夕拾·小引》一文中,更表示對于靜寂的需要與向往。必需“單獨”,方有“自己”。熱情的另一面本來就是如此向“過去”凝眸,與他在小說中表示的意識,二而一。正見出對現世退避的另一形式。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吧,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覺》?,F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纯淳G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他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蛘撸昭隹戳髟茣r,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吧。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在《吶喊·自序》上起始就說: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吶喊》的來由。
這種對“當前”起游離感或厭倦感,正形成兩個作家作品特點之一部分。也正如許多作家,對“當前”缺少這種感覺,即形成另外一種特點。在新散文作家中,可舉出冰心、朱佩弦、廢名三個作品,當作代表。(沈從文:《由冰心到廢名》1940年10月16日《國文月刊》3期,現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272-274頁)
有些人生活不得意,用“文化人”名義寄食于他所看不起的人籬下,牢騷滿腹,既無勇氣向腐敗者攻擊,又無知識向社會或歷史算一算賬,無事可作,到末了自然只好在小刊物上,向同行人名氣較大為人注意較多的,發發牢騷?;驅W魯迅先生手法,也在冷空處來那么一箭。一面算是站在“愛真理”一面,一面且自以為也“偉大”起來。寫作的情緒既如此,文章不高明,態度又欠佳,事情都極其自然,并不足奇。(沈從文:《給一個廣東朋友》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七卷315頁)
新文學作品既成為商品之一種,用同一意義分布,投資者當然先企圖在營業上站得住,凡事從“生意經”著眼,五四談男女解放,成為一個社會問題,所以過不多久,南方就有張資平多角戀愛小說出現,北方就有章衣萍《情書一束》出現。(后來甚至于年過半百的魯迅先生,也在書店慫恿下,印行了他的內容并不香艷名稱卻極動人的《兩地書》。)這些作品當時都得到廣大的銷路。風氣所歸,變本加厲,于是有張競生提倡的性生活,用女店員賣書和節育藥品,造成一時社會賺錢法門。有關于婦女職業的開放,如同上海百貨公司用女職員賣化妝品,起始即還是隨同這個“性”的興趣而來的?。ㄉ驈奈模骸段膶W運動的重造》初載1942年10月25日《文藝先鋒》第一卷二期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七卷290頁)
把初期左翼文學諷嘲得最深刻,不是這方面的論文,卻是魯迅在《奔流》上罵太陽社作家幾篇文章。(錢杏邨為答復這種諷刺,在十七年五月《太陽》雜志,把魯迅作品罵得一文不值。到十九年再作一文,卻因為合作,把魯迅稱為最革命的作家了。這也正說明文學與政治混為一體時,不問是非真偽的包庇性,可能到如何程度。)(沈從文:《“文藝政策”檢討》初載1943年1月20日《文藝先鋒》2卷1期現收《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281頁)
黎錦明:新文學運動中小說部門魯迅先生用鄉村風土為背景寫成他的《吶喊》《彷徨》后,當時湖南青年作家作品從之取法,具有一新的風格,得到魯迅稱贊的,為黎錦明先生作品。(沈從文:《對新文學有貢獻的湖南人》1946年7月10日《湖南日報》現收《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157頁)
幾個先驅者工作中,具有實證性及奠基性的成就,魯迅先生的貢獻實明確而永久。分別說來,有三方面特別值得記憶和敬視:
一、于古文學的爬梳整理工作,不作章句之儒,能把握大處。
二、于否定現實社會工作,一支筆鋒利如刀,用在雜文方面,能直中民族中虛偽、自大、空疏、墮落、依賴、因循種種弱點的要害。強烈憎惡中復一貫有深刻悲憫浸潤流注。
三、于鄉土文學的發軔,作為領路者,使新作家群的筆,從教條觀念拘束中脫出,貼近土地,挹取滋養,新文學的發展,進入一新的領域,而描寫土地人民成為近二十年文學主流。
至于對工作的誠懇,對人的誠懇,一切素樸無華性格,尤足為后來者示范取法。
每年一度對于死者的紀念,紀念意思若有從前人學習,并推廣對于前人工作價值的理解,促進更多方面的發展意義,個人以為這一天的紀念,應當使其他三百天大家來好好使用手中的筆,方為合理?!?/p>
“誠懇”倘若是可學的,也是任何一種民族在憂患中掙扎時基本品質。我們由此出發,對于工作,對于人,設能好好保持到它,即或走各自能走的路:作研究好,寫雜文好,把一支筆貼近土地來寫舊的毀滅和新的生長,以及新舊交替一切問題好。若這一點學不到,紀念即再熱烈,和紀念本意將越來越遠,即用筆,所能作的貢獻,恐怕也將不會怎么多!再若教人學魯迅的,年過四十,魯迅在四十歲前后工作上的三種成就,尚無一種能學到。至于魯迅先生那點天真誠懇處,卻用一種社交上的世故適應來代替,這就未免太可怕了。因為年青人若葫蘆依樣,死者不知,倒也無所謂,正如中山先生之偉大,并不曾為后來者不能光大主義而減色。若死者有知,則每次紀念,將必增加痛苦。
其實這痛苦魯迅先生在死后雖可免去,在生前則已料及。病時所發表一個擬遺囑上,曾說得極明白。要家中人莫為彼舉行任何儀式,莫收受人饋贈,要兒子莫作空頭文學家。言雖若嘲謔,而實沉痛。因生前雖極力幫忙年青作家,也吃了不少空頭作家悶氣,十分失望。目下大家言學魯迅,這個遺囑其實也值得提出來,作為一種警惕。(沈從文:《學魯迅》原載1947年11月1日《知識與生活》第14期?,F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286-288頁)
在批評上,把魯迅稱為“戰士”,這樣名稱雖仿佛來源出自一二“自家人”,從年青人同情方面得到了附和,而又從敵對方面得到了近于揶揄的承認;然而這個人,有些地方是不愧把這稱呼雙手接受的。對統治者的不妥協態度,對紳士的潑辣態度,以及對社會的冷而無情的譏嘲態度,處處莫不顯示這個人的大膽無畏精神。雖然這大無畏精神,若能詳細加以解剖,那發動正似乎也仍然只是中國人的“任性”;而屬于“名士”一流的任性,病的頹廢的任性,可尊敬處并不比可嘲弄處為多。并且從另一方面去檢察,也足證明那軟弱不結實;因為那戰斗是辱罵,是毫無危險的襲擊,是很方便的法術。這里在戰斗一個名詞上,我們是只看得魯迅比其他作家誠實率真一點的。另外是看得他的聰明,善于用筆作戰,把自己位置在有陰影處。
不過他的戰斗還告了我們一件事情,就是他那不大從小利害打算的可愛處。從老辣文章上,我們又可以尋得到這個人的天真心情。懂世故而不學世故,不否認自己世故,卻事事同世故異途,是這個人比其他作家名流不同的地方。這脾氣的形成,有兩面,一是年齡,一是生長的地方;我以為第一個理由較可解釋得正確。
魯迅是戰斗過來的,在那五年來的過去。眼前仿佛沉默了,也并不完全消沉。在將來,某一個日子,某一時,我們當相信還能見到這個戰士,重新的披堅持銳(在行為上他總仍然不能不把自己發風動氣的樣子給人取笑),向一切挑釁,揮斧揚戈吧。這樣事,是什么時候呢?是誰也不明白的。這里所需要的自然是他對于人生的新的決定一件事了。
可是,在過去,在這個人任性行為的過去,本人所得的意義是些什么呢?是成功的歡喜,還是敗北的消沉呢?
用腳踹下了他的敵人到泥里去以后,這有了點年紀的人,是不是真如故事所說“掀髯喝喝大笑”?從各方面看,是這個因寂寞而說話的人,正如因寂寞而唱歌一樣,到臺上去,把一闋一闋所要唱的歌唱過,聽到拍手,同時也聽到一點反對聲音,但歌聲一息,年青人皆離了座位,這個人,新的寂寞或原有的寂寞,仍然粘上心來了。為寂寞,或者在方便中說,為不平,為脾氣的固有,要戰斗,不惜犧牲一切,作惡詈指摘工作,從一些小罅小隙方便處,施小而有效的針螫,這人是可以說奏了凱而回營的。原有的趣味不投的一切敵人,是好像完全在自己一枝筆下掃盡了,許多年青人皆成為俘虜感覺到戰士的可欽佩了。這戰士,在疲倦蘇息中,用一雙戰勝敵人的眼與出奇制勝的心,睨視天的一方作一種忖度,忽然感到另外一個威嚴向他壓迫,一團黑色的東西,一種不可抗的勢力,向他挑釁;這敵人,就是衰老同死亡,像一只荒漠中以麋鹿作食料的巨鷹,盤旋到這略有了點年紀的人心頭上,魯迅嚇怕了,軟弱了。
從《墳》《熱風》《華蓋》各集到《野草》,可以搜索得出這個戰士先是怎樣與世作戰,而到后又如何在衰老的自覺情形中戰栗與沉默。他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樣,從那一個黑暗而感到黑暗的嚴肅;也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樣,把希望付之于年青人,而以感慨度著剩余的每一個日子了。那里有無可奈何的,可憫惻的,柔軟如女孩子的心情,這心情是憂郁的女性的。青春的絕望,現世的夢的破滅,時代的動搖,以及其他糾紛,他無有不看到感到;他寫了《野草》。《野草》有人說是詩,是散文,那是并無多大關系的。《野草》比其他雜感稍稍不同,可不是完全任性的東西。在《野草》上,我們的讀者,是應當因為明白那些思想的蛇繚繞到作者的腦中,怎樣的苦了這《戰士》,把他的械繳去,被幽囚起來,而錮蔽中聊以自娛的光明的希望,是如何可憐的付之于年青時代那一面的。懂到《野草》上所纏縛的一個圖與生存作戰而終于用手遮掩了雙眼的中年人心情,我們在另外一些過去一時代的人物,在生存中多悲憤,任性自棄,或故圖違反人類生活里所有道德的秩序,容易得到一種理解的機會。從生存的對方,衰老與死亡,看到敵人所持的兵刃,以及所掘的深阱,因而更堅持著這生,頑固而謀作一種爭斗,或在否定里謀解決,如釋迦牟尼,這自然是一個偉大而可敬佩的苦戰。同樣看到了一切,或一片,因為民族性與過去我們哲人一類留下的不健康的生活觀念所影響,在找尋結論的困難中,跌到了酒色聲歌各樣享樂世道里,消磨這生的殘余,如中國各樣古往今來的詩人文人,這也仍然是一種持著生存向前而不能,始反回毀滅那一條路的勇壯的企圖。兩種人皆是感著為時代所帶走,由舊時代所培養而來的情緒不適宜于新的天地,在積極消極行為中向黑暗反抗,而那動機與其說是可敬可笑,倒不如一例給這些人以同樣憐憫為恰當的。因為這些哲人或名士,那爭斗的情形,仍然全是先屈服到那一個深阱的黑暗里,到后是恰如其所料,跌到里面去了。
同死亡衰老作直接斗爭的,在過去是道教的神仙,在近世是自然科學家。因為把基礎立在一個與詩歌同樣美幻的唯心的抽象上面努力,做神仙的是完全失敗了??茖W的發明,雖據說有了可驚的成績,但用科學來代替那不意的神跡,反自然的實現,為時仍似乎尚早。在中國,則知識階級的一型中,所謂知識階級不缺少紳士教養的中年人,對過去的神仙的夢既不能作,新的信賴復極缺少,在生存的肯定上起了惑疑,而又缺少墮入放蕩行為的方便,終于彷徨無措,仍然如年紀方在二十數目上的年青人的煩惱,任性使氣,睚眥之怨必報,多疑而無力向前,魯迅是我們所知道見到的一個。
終于彷徨了自己的腳步,在數年來作著那個林語堂教授所說的裝死時代的魯迅先生,在那沉默里(說是“裝死”原是侮辱了這個人的一句最不得體的話),我們是可以希望到有一天見到他那新的肯定后,躍馬上場的百倍精神情形的??墒沁@事是魯迅先生能夠做到的,還是高興去做的沒有?雖然在左翼作家聯盟添上了一個名字。這里是缺少智慧作像林教授那種答案的言語的。
在這個人過去的戰斗意義上,有些人,是為了他那手段感到尊敬,為那方向卻不少小小失望的。但他在這上面有了一種解釋,作過一種辯護過。那辯護好像他說過所說的事全是非說不可?!笆且鈿猓选鈿狻@樣東西除去,把‘趣味’這樣東西除去,把因偏見而孕育的憎惡除去,魯迅就不能寫一篇文章了”。上面的話是我曾聽到過一個有思想而對于魯迅先生認識的年青人某君說過。那年青人說的話,是承認批評這字樣,就完全建筑在意氣與趣味兩種理由上而成立的東西。但因為趣味同意氣,即興的與任性的兩樣原因,他以為魯迅雜感與創作對世界所下的那批評,自己過后或許也有感到無聊的一時了。我對于這個估計十分同意。他那兩年來的沉默,據說是有所感慨而沉默的。前后全是感慨!不作另外雜感文章,原來是時代使他啞了口。他對一些不可知的年青人,付給一切光明的希望,但對現在所謂左翼作者,他是在放下筆以后用口還仍然在作一種不饒人的極其缺少尊敬的批評的,這些事就說明了那意氣粘膏一般還貼在心上。個人主義的一點強項處,是這人使我們有機會觸著他那最人性的一面,而感覺到那孩子氣的愛嬌的地方的。在這里,我們似乎不適宜于用一個批評家口吻,說“那樣好這樣壞”揀選精肥的言語了,在研究這人的作品一事上,我們不得不把效率同價值暫時拋開的。
現在的魯迅,在翻譯與介紹上,給我們年青人盡的力,是他那排除意氣而與時代的虛偽作戰所取的一個最新的而最漂亮的手段。這里自然有比過去更大的貢獻的意義存在。不過為了那在任何時皆可從那中年人言行上找到的“任性”的氣分,那氣分,將使他仍然會在某樣方便中,否認他自己的工作,用儼然不足與共存亡的最中國型的態度,不惜自污那樣說是“自己仍然只是趣味的原故做這些事”,用作對付那類掮著文學招牌到處招搖兜攬的人物,這是一定事實吧。這態度,我曾說過這是“最中國型”的態度的。
魯迅先生不要正義與名分,是為什么原因?
現在所謂好的名分,似乎全為那些伶精方便漢子攫到手中了,許多人是完全依賴這名分而活下的,魯迅先生放棄這正義了。作家們在自己刊物上自己作偽的事情,那樣聰明的求名,敏捷的自炫,真是令人非常的佩服,魯迅明白這個所 以他對于那紙上恭敬,也看到背面的陰謀?!皯鹗俊钡木b號,在那中年人的耳朵里,所振動的恐怕不過只是那不端方的嘲謔。這些他那雜感里,那對于名分的逃遁,很容易給人發笑的神氣,是一再可以發現到的。那不好意思在某種名分下生活的情形,恰恰與另一種人太好意思自覺神圣的,據說是最前進的文學思想掮客的大作家們作一巧妙的對照。在這對照上,我們看得出魯迅的“誠實”,而另外一種的適宜生存于新的時代。
世界上,蠢東西仿佛總是多數的多數,在好名分里,在多數解釋的一個態度下,在叫賣情形中,我們是從掮著圣雅各名義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面,可以憬然覺悟作著那種異途同歸的事業的人是應用了怎樣狡猾詭詐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數”的。魯迅并不得到多數,也不大注意去怎樣獲得,這一點是他可愛的地方,是中國型的作人的美處。這典型的姿態,到魯迅,或者是最后的一位了。因為在新的生產關系下長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本文編輯者:這個省略,到底是誰?沈從文自己,還是全集編者?看來,是不應該有省略的)在生存態度下,是種下了深的頑固的,爭斗的力之種子,貪得,進取,不量力的爭奪,空的虛聲的吶喊,不知遮掩的戰斗,造謠,說謊,種種在昔時為“無賴”而在今日為“長德”的各樣行為,使“世故”與年青人無緣,魯迅先生的戰略,或者是不會再見于中國了?。ㄉ驈奈模骸遏斞傅膽鸲贰贰氨酒锊辉敗薄,F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165-170頁)
現代文學史許多舉例示范作品,當時似乎即半由編者催逼而成。魯迅之阿Q,由孫伏園先生催生。(沈從文:《致周定一先生》初載1947年9月28日《平民日報?星期文藝》23期,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七卷471頁)
從這個集子所涉及的問題,社會、人事以及其他方面看來,應當得到比《吶喊》成就高的評語。事實也是如此。這個小書必永生。可是在宣傳中過日子的讀者可不要這個的。(沈從文:《題〈八駿圖〉自的存本》1947年,《沈從文全集》十四卷465頁)
“政治”到了孩子生命中。我記起魯迅“俯首甘為孺子?!痹娋?,趕忙說:“好好,把你自傳意思寫得更具體些,就交給學校中老師吧。”(沈從文:《政治無所不在》《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39頁)
工作的第一期,恰是文學創作運動中,由魯迅創始的“鄉土回復”問題成為共通題材時,我因此占了些便利,得到工作成果的鼓勵,用筆也比較正常得體。(沈從文:《解放一年——學習一年》現收《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52頁)
那時正是魯迅小說提出回返鄉土,成為一時寫作風氣時。同時許多青年作家,都在用鄉村人事作主題有所試探。我的筆和生活經驗結合,試驗機會也就多些,范圍也就廣些。過不多久,因《京報副刊》、《語絲》、《莽原》、《現代評論》等等發刊,北方文學思想有個新的活動,創作的門戶之見,由周氏兄弟見解而得到解放,由刊物多而得到解放,我和胡也頻的作品較早刊出(丁玲時尚未著手)。(沈從文:《總結·傳記部分·北京》1950年3月現收《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81-82頁)
還應當向世界成就看齊。尤其是近三十年只能用魯迅一篇阿Q,送到國際讀者眼中,讓人認為這就是中國最高成就,覺得可惋惜。為學魯迅,也就必須更多的文藝工作者忠于其事,且存心準備為后一代墊腳石,對這個社會各方面來理解,來認識,來表現。強調不離工作崗位和技術掌握,及多方面性實驗,就是這個原因。(沈從文:《總結?思想部分》,現收《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102頁)
我深深相信,新文學可以作為武器,用來動搖舊社會的基礎,新文學作品必然將代替舊有的一切詩詞歌賦和禮拜六的各種玩意兒。一定得堅持下去。到北大旁聽也是這個態度。創作知識的來源,除了生活底子外,不外上海和北京幾種雜志和報刊上文章,和商務、中華一些翻譯小說。新俄小說和歐洲幾個小國家小說,正起始由魯迅先生等介紹給讀者,部分是王魯彥等從世界語譯的。凡是能到手的,我總看個夠。影響較大的還是舊俄十九世紀一些作家和法國作家的作品。其中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和契訶夫的短篇,都德和福洛貝爾的小說,對我影響顯然都比較大。國內作家則魯迅先生寫的鄉村回憶故事正流行,我明白,由于生活實踐,從這方面發展,我必然容易得到進展,我可寫的文章。(沈從文:《我到北京怎么生活怎么學習》1966年現收《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217頁)
文藝座談還值得細讀,并和社會歷史發展聯系,作新的展開引申。作家和理論都需要它,即一個記者,也得好好來使用它,馬克思或列寧,高爾基或魯迅,作品中都賦予一種深刻的詩意?!乃嚱徽勈怯性娨獬溆模上W它的理論者或領導文運的人,還不甚能發展這個文件。這個文件經典性,實遠比魯迅高爾基作品重要。(沈從文:《凡事從理解和愛出發》1951年1月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九卷107頁)
目前罵武訓,許多人文章都隨聲附和,對武訓究竟是什么人可并沒有知道。正如贊美魯迅,魯迅文章好處何在,有些什么文章,也從不仔細認真看過。這也就是一種測驗,一種學習,世人多附合而少真知。(沈從文:《凡事從理解和愛出發》1951年1月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九卷110頁)
希臘幾個大師也好,文藝復興幾個大師也好,十九世紀幾個大師也好,即馬克思、列寧、高爾基、魯迅一齊在內,博學多通實為這些人共通長處,對一切有情,也即由之而來。對知識的可驚的廣博興味,可驚的消化力,可驚的深入融化,形成他對之綜合拒斥,并新的創造。我們目下這些人,都說學馬列魯迅高爾基,卻有一種對知識恐怖和拒斥的現實精神浸潤,而只說從一個極豐富生動的時代中學習,即可產生藝術?!ā吨聫堈缀蜕螨堉焐驊]雛》1952年2月2日現收《沈從文全集》十九卷343頁)
文學革命應當是個長時期的努力,鼓勵作家扎實持久的努力才有效果。即或彼此工作方法小有不同,應當從“條條路可以通羅馬”的認識上,用作品競賽,不應當用吹捧方法提高自己打擊別人。當時的《洪水》、《太陽》等刊物作風和后來胡風等作風,我都少同感。如《太陽》當時對魯迅的態度,就使我陷入一種混亂,不易理解。先是把魯迅罵得極其厲害。過不過久,又說得好上了天,覺得政治上這么辦也許有他的作用,從文學創作這么辦,恐不大好。因為作家這么寫他的小說,實在來不及。好壞沒有一種比較客觀的論斷,結果容易使人取巧,反而容易抬頭,真正老實努力的人,倒成傻瓜了。從總的成就來說,不是道理。我只從極少數作家中的方法來判斷左翼文學,因此我更覺得孤立單干,比集體或者還可多作點事。所以不僅不加入左聯,也不是梁實秋同道。(沈從文:《沈從文自傳》1956年3月《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143-144頁)
以魯迅先生為首和文學研究同人為首,對于外國文學的介紹,如耿濟之,沈澤民對十九世紀舊俄作家,李劼人、李青崖對法國作家,以及胡愈之、王魯彥等從世界語對歐洲小國作家作品的介紹,魯迅和其他人對于日本文學作品的介紹,創造社對于德國作家的介紹,特別是如像契訶夫、莫泊桑等短篇小說的介紹,增加了我對于小說含義范圍廣闊的理解,和終生從事這個工作的響往。用三五千字把一事一個問題加以表現,比寫詩似乎也容易著筆,能得到良好效果。(沈從文:《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1959年12月《沈從文全集》十二卷415頁)
近十年因工作于博物館,在新社會只算得是一個掛名作家,過去作品不能不受嚴格批判,已十分幸事,那里還能說什么才不才?作家中真正有大才大識,而又對新社會作出巨大貢獻的,是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沈從文的:《復懷白———給一位安徽朋友》1968年秋《沈從文全集》二十卷446頁)
我主要重在學習、試驗,看看用不文不白不中不西比較接近語言的文體,不用過去的表現方法,用三五千字組成不同形式的篇章,看看能不能在由唐人小說到《聊齋志異》,以及五四以來如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的水平上,有所突破,送到世界上去,至少也可和契訶夫、莫泊桑比肩,或得到超過的效果,在短篇中,作×××(劉詩昆)、×××(莊則棟)或×××(殷承忠)在世界上且比他們的影響更廣泛持久些。(沈從文:《復楊琪》1973年3月末《沈從文全集》二十三卷310頁)
不久以前,聽到北大國文系一個教“現代文學”的教授說,上面已肯定,商討近五十年文學成就時,只教魯迅,作為代表。其中又只教《阿Q正傳》和此外一二短篇,和《野草》中幾個小雜文。此外即主席的詩。和幾個樣板戲。倒也簡便省事!最近才又聽說新增加了個郭沫若。聽來雖像是一種“新聞”,其實是古已有之,不足為奇,而且十分自然的。(沈從文:《致徐盈、彭子岡》1974年9月28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189頁)
在魯迅先生埋葬時,也還有同行熟人,為爭抬棺材出喪,和爭作大出喪的“指揮權”的孟十還輩,大鬧一場。(沈從文:《致洪廷彥》1974年12月28日收《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232頁)
昨寄幾張習字,想能收到。此道本不“在行”,且擱筆已廿五年。由于社會新,要求嚴,除主席外,作家中死去的有魯迅先生,活著的有郭沫若院長,可稱“并世無敵,人間雙絕”,代表書法最新最高成就,和日本書道專家周旋,已綽綽有余。(沈從文:《致共黨》1975年6月《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315頁)
解放后,凡事“定于一”,故去的有魯迅先生,活著的有郭沫若院長,文學書法上的成就,都經肯定為第一流,已足夠代表中國近半世紀最高成就,“中外無敵”。所以我因此即早改業,主動放棄了“作家”名分,轉到一般人都認為“極無出息”的歷史博物館,重新學起,直到最近,為別的客觀原因,才又破戒寫寫字,就便清理清理,還還卅四年欠下的索書舊債。(沈從文:《致陳從周》1975年秋收《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345頁)××兄:
得信,承以魯迅一文中所引四字相詢。茲正式奉告,根本不是我的造句習慣。老兄相熟四十年,以精明能干博學多通見稱,富有經驗之老編輯,拙作經手發刊于兄所編輯刊物的不少,一望而知此種用詞造句,只有實近于自以為聰明作家“假洋人”才會寫得出,那會成于弟之手中?彼此都過了七十歲,余生有限,十年少通音問,幸承遠道惠書,方以為所談商的,必為退休后,把個人工作往如何為國家明天設想,各就所學,來商談些如何作公民(也即如何作一個“真正主人”)的問題。不意卻以此涉筆成趣而作之小文所引四字的出處,來勾玄索隱作章句之儒亦不屑為的小玩意,魯迅即重生,大致也決不會覺得老兄用心如何細致周到,即向周海嬰宣布,將過去攻擊老兄之文,從全集中一律取消也。若真有求真精神,以弟意,反不如將當時反復嘲罵你的文章不正確處,一一加以疏解,弄得是非分明,倒反而可供研究魯迅的人得到一種比較客觀的認識,何必為此等小文章如此費心作注?且以此相詢找答案?真是歷史上一新聞,不得體處,不免使人惋惜。(沈從文:《復一老友》1976年2月23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393頁)
這只看看今天對青年的“學習對象”的提法,也可看出,“于無路處走出路來”這句話,盡管出于魯迅之口,是不會特別提出鼓勵青年真正大膽走出的。(沈從文:《致程應镠、李宗蕖等———給程流金一家》1976年10月19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515頁)
事實上五四以來,中國只有一個大作家,即魯迅先生,是經主席肯定過的,同時也是世界所承認的。(沈從文:《復王楷元》1977年1月2日《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11頁)
看看《人民日報》文藝座談會的幾篇文章,即可知“四人幫”雖已打垮,有些人雖也說“百花齊放”,事實上卻很滿意過去成就,談五四則有一魯迅,此外即解放區的,或解放后十多年的,已夠“大豐收”。還無人作客觀比較,五四到三十年代,還有不少人,在十分困難情形下,不費國家一文錢,努力成果,量與質在國際上都還比魯迅作品影響大而久!“只此一家”的一言堂,未必符合事實。(沈從文:《致某民間工藝美術專家》1977年冬《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205-206頁)
盡管在日本還有人譯我的書,在美國最近出的一本談中國的新書中……還有一章特別提到我,我不僅不覺得什么高興,反而擔著一分心。因為國內有意把魯迅抬得極高,四人幫在朝時,近于盡全力鼓勵全國各大學文學系分注《野草》,四人幫打倒后,并未否定此權威。(沈從文:《致沈虎雛、張佩之》1978年3月13日《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227頁)
歷來是,死去的惟魯迅代表中國成就,活著的則為郭、茅、老舍、巴金、冰心……我的書五三年已全部焚毀,甚至于臺灣方面也放不過,更早些即用明令禁止并燒毀,永遠不許再出。只七二年為紀念我的死去,才解放了一本《邊城》。這邊新編一本五四以來解放的選集,則擬印一篇我的作品,多可笑也多……(沈從文:《致周耀平》1978年3月中旬《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231-232頁)
主席曾指示過,中國唯一作家是魯迅先生,任何極小的不同想法,都難免會犯不易補救的錯誤。……你卻擬提出些不同看法,即再實事求是,我認為還是十分危險。(沈從文:《復孫玉石》1979年1月15日《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402頁)
更何況照多年來習慣,作家多已排班定位,中國只有一個魯迅算得是代表中國新文學最高成就,算是世界的第一流人物。其次,則郭沫若、沈雁冰、老舍、巴金、冰心、曹禺……(沈從文:《復韓宗樹》1979年1月17日《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409頁)
又聞以北京言,研究魯迅機關即有二十多個,研究《紅樓夢》單位相差不多,也是奇聞。……學生則在這種極端愚蠢無知指導下,浪費生命,不免令人起悲憫感。社會照此“一窩蜂”方式研究這,研究那,事實上到很值得研究研究指導他們的人的思想意識也。(沈從文:《致程應镠》1979年5月下旬《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342頁)
因為我的作品如聽存在,必然形成一種“擋路石”作用,新的作家恐難見出色處。從政治上說,因過時而付之一炬,似大有道理?!罱靡宦摯笸瑢W為翻印一張《大公報·星期文藝》,四七年介紹黃永玉的木刻,題名《一個傳奇的本事》,才明白中有一節提及“萊蕪戰役”,我有個同鄉美式裝備師長某某,因“兵心厭戰,一朝崩潰”。才明白罪過在此一語中。大約借此出出氣,解解嘲!好像八百萬的軍隊一敗涂地,和蔣的統治無能腐敗透頂無關,倒應由我負責,這也真可說學魯迅阿Q學到了家,同時是歷史上少有的奇聞?。ㄉ驈奈模骸吨鲁虘H》1979年5月下旬《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342-343頁)
盼望你們能把有用精力,轉用到魯迅、茅盾、老舍、冰心以及千百位近三十年著名世界的真正現代作家,免得白費心力,且易取得真正成果,更不至于發生錯誤。事實上我不僅不值得專來研究,即新出的《現代作家傳略》,也以不列名為合理省事,免得另一時出現不必要麻煩。(沈從文:《復柳尚彭》1979年5月《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346頁)
在國內,好像對我也開始了一點平反氣息。事實上,我一切作品五三年既已全部燒去(燒得未免太早,使我無法補救),照習慣,“文學”和“政治”一樣,又早由上而下排定了名次,照例是魯迅第一,郭第二,茅盾第三,老舍、巴金、冰心等等,我則四十歲左右習現代文學的人,早受幾年由黨員寫成的《現代中國文學史》眨得一文不值,照這種排隊方式既久已深入人心,全國認識統一,所以這三十年改業不與人爭得失,生活過得十分寂寞,還是比較合理,也免了些意外“災星”。(沈從文:《致沈虎雛》1979年9月14日《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376頁)
大家學魯迅,學了幾十年,這一著也可算得對阿Q學到了家的一種具體表現!總而言之,書既燒盡了,我得承認現實,新社會凡事尊重“實事求是”,再冒充空頭作家可不成。(全集編者注寫道:作者在信末頁背后附注:“不復,不參加”據未完廢郵編入。)(沈從文:《致中國現代作家傳略編輯組》《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379頁)
涉及魯迅文章,我毫無研究,少發言權,實在無可奉告。若他當年寫的文章,有些主要在罵我,或針對我的作品,而有所諷刺,事情也極平常自然,他身邊不斷有人善于挑撥是非,幫助他尋找可罵的對象?!虾P蟛幻靼浊樾?,以為我是后期小京派頭目,也居然有人相信,魯迅先生的文章或多或少有點影響??墒沁@些作者,大多在抗日時去了延安,所以直到文化大革命,嚴文井、劉祖春等都被人批為“小京派”,是大笑話。且有某某是由我派去延安的。我從不加入什么黨派,派人去有什么用?即在解放后,丁玲有權有勢那些年,其余的也多作了什么長,我卻在歷史博物館不折不扣作了整整十年說明員,人相熟到這樣;若有什么派,會“沒落”到這樣嗎?
什么人文章中說我是黔陽人,似乎也由來已久,大致是有意張冠李戴,把狂飆社的“戰將”向培良轉加給我了(這也似乎是左得可怕后來又右得可觀的人所擅長)??耧j社的頭頭是高長虹,副手有向培良、荊有麟等,先得魯迅先生支持,關系蠻好,隨后卻又互罵起來了。高長虹自視極高,也很會罵會爭。外人不會明白內中過程的。你們研究魯迅先生或許知道比我們多得多。我只聽人說及丁玲早一時期未寫作時,曾為魯迅寫過一信,請他幫幫忙,適為荊某見到,卻以為是我的筆跡。因之魯迅挺不高興,以為一個男人假裝女人可鄙。身邊既有這種認筆跡的親信,所以我一生從不見過他一面。最近才聽朋友說,在他日記上還提到這事情,知是弄錯了。至于這位認筆跡的親信,近年聽熟人說,在解放后,卻查明是國民黨留下的什么,在南京被槍決了。這一位體己人,當時是和后來的胡風地位相近,很得魯迅先生信任的。
京“派”雖有名無實,“海派”卻是事實存在的。有的也值得原諒同情,以演戲言,在演出前后,若不有內中人吹吹捧捧,賣座即成問題。至于寫小說,照當時情形,十八年后刊物重點是短篇,因此作者不必在作品以外想辦法,可以永遠不和讀者對面,作品自有讀者為作鑒定。我主要工作是搞短篇,和抒情敘事散文,若說工作中也不免有些野心妄念,爭的是和契訶夫比,在國內則從不和任何人爭得失高下。在負責副刊時為填空才偶爾談點寫作問題,也從不把魯迅先生作為對象。所以你們一作比較,一看即可知和魯迅先生無關。至于引起魯迅先生興奮,或許倒是胡風之流的挑撥。說我“右”,也大致屬于胡風輩。事實上一九二八年在上海幾年,從廣州武漢退到上海的地下黨員,和我相熟的可能比不少左翼作家都還多些。這些人多是燕大出身的,其中不少都作過斯沫特萊的翻譯,我比魯迅等認識她也許就還早兩年。
你說的“……由此展開這場爭論”,試把所有文章同在一處看看,即可知不是事實。因為我的文章說的“海派”,重點大致是張若谷、曾今可等善于自吹自捧一群,以及時左時右的另一群,及新出版業中騙作者起家的光華、現代、世界、大東、北新各書店老板(我和他們都打過交道),以及政治上失敗,想辦書店拉作家的陳銘樞一類幫手王禮錫等……這就是你始終不明白京派海派原因。你擬的注解雖極其謹慎,據我私見,不如不注為妙。否則將我的一些小文附于魯文后邊,作為對照,即可明白我談的是“一些具體問題”,而他卻只是在“做文章”。也不妨照某些妄人寫現代文學史的習慣,不妨亂罵我一頓,以為在京海派之中,沈某某終于被魯迅先生一下罵倒,從此永不翻身,終于入了歷史博物館了其余生。在凡事一面倒情形下,也不會有人提出任何不同異識,我則更不會還有怪話可說。因為正和郭沫若先生在某文中先說,生平從不看我寫的小說,隨后又封我為“粉紅色戀愛作家”一樣,我只遵守“強權即真理”的現實情況,改行就得了。魯迅先生既有主席指定為五四以來唯一硬骨頭作家,我還有什么可爭處?所以在另一時,把我所有作品當成過時黃色作品,一律焚毀……(沈從文:《復伯?!?979年《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467-470頁)
唯一本錢,大致只靠蘇雪林在武漢大學一篇講義。而這個蘇教授,卻是個不大好招架的典型神經質女人,一切但憑感情出發,作論文更不在例外。罵我時,正把魯迅捧上了天,而次一年,卻用“快郵代電”奇特方式,羅列若干條罪狀,討伐魯迅?;蛟S是文章內容過于離奇可笑,國民黨武漢報紙也不樂于刊載,她自己花錢由武大印講義的印刷廠為印出的??伤阄逅囊詠砦膲男α现?,所有魯迅專家,大致已少有人知道有這份重要史料。(沈從文:《致徐盈》1980年1月19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7頁)
我們在“一邊倒”的情形下,隨心所欲的把魯迅小說捧為天下唯一,大學里教書的也異口同聲。且把作家照政治方式排隊,在國內的優勢,顯然是很成功的。可是八大學院新出一本現代文學史,估價極高的作品,向香港推銷,即不成功。(沈從文:《致徐盈》1980年1月9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8-9頁)
《詩刊》三月份上中國“最偉大女作家”罵我的文章,不僅出意外,也為我料想不到。真像過去魯迅所說:“冷不妨從背后殺來一刀”,狠得可怕!(沈從文:《復徐遲》1980年7月2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114頁)
至于某老太安突如其來的爆發性的襲擊,倒真像是魯迅所謂“從背后殺來一刀”的意義。(沈從文:《復邵燕祥》1980年7月《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123頁)
主席著作中曾提到五四以來,中國只有一個硬骨頭作家,即魯迅。先生任教恰在魯迅先生生長的紹興,一定明白全國各大專院校中文組都有研究專家,明白對于這工作的重要意義。(沈從文:《復陳越》《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147頁)
最好是和教師商量,用紹興山村、河流、風俗、人情,寫十來篇散文,可望在研究魯迅先生工作中別具一格,能得同意,你著手作去,我相信必易取得顯著成績。(沈從文:《復吳子慧》1980年9月21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151頁)
北京方面教現代文學教師,多是屬于“正統派”,以“吃魯迅”為主要思想。中國只有一個魯迅的指示,在他們心中尚有絕對權威,其他即近于異端也。(沈從文:《致荒蕪》1981年6月10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222頁)
據我意思,我那些報廢作品,實已毫無研究價值。你若有條件搞研究,照近日全國都在為魯迅做百年大壽情形看來,我覺得還是研究魯迅先生,既容易有出路,更不至于出差錯。(沈從文:《復汪挺》1981年9月5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257頁)
解放以來,不僅已出思想好,文筆高的青壯作家千千萬萬,更重要是大學里還特別訓練出了千百理論高、思想又極端正確的批評家。在統一指揮下,另一時要來向另一作家進行批評時,即魯迅先生重生,恐亦“招架不住”;我這真正“早已過時”的人物,任何選本或什么傳記,我都希望不要有我姓名出現,可以省事清心。(沈從文:《復李孝華,呂洪年》1981年9月26日《沈從文全集》269-270頁)
“天下定于一”,照上面說的行事,既可少犯錯誤,又易得出路。如像最近全國為魯迅祝壽,寫文章,報刊上都特辟專欄登載頌揚文章,你照要求寫去,就會有出路。稱贊他,不懂也只照權威性文章抄摘,加上點心得,依然會有出路。不要“別出心裁,自以為是”就成。(沈從文:《復夏陽》1981年9月29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272頁)
至于研究舊一代作家,也以研究業已完全得到肯定的第一流大作家,如魯迅、茅盾、老舍、巴金、丁玲……(這里還有百十一位大作家,值得作研究對象?。┘礊閭€人今后出路設想,也值得實事求是些來考慮考慮,說“出路”并不是笑話,應當嚴肅對待……(沈從文:《復兩位同學》1981年11月20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291頁)
其實任公先生在政治思想上,雖與中山先生有牴牾處,《飲冰室文集》中,卻有不少文章,在近代史某一階段中,對于中國思想界所產生的進步影響,實遠過后來魯迅先生作品多多也。(沈從文:《致許禮平》1991年11月6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306頁)
湖南印的二選本,想可見到,紙張較差一些。總算近二十年出的兩個選本,也是近三十年出的第二三本小書!印數不及萬本,我倒以為“過時的舊作”,供參考用也很夠了。如像魯迅先生集子,以十萬計的印行,一面邀集大幾十個國家友好人士來祝壽,場面鋪排之大為歷史少有。另一面,琉璃廠和西單書攤上都廉價處理,《二心集》只一毛多一本,影印書信只一元一冊,未免令人短氣。(沈從文:《復凌宇》1982年1月4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327頁)
我并未認識魯迅先生,又從未通過信,因此也無從寫什么回憶文章。好在國內和他相熟的人,研究他的著作已夠多了,我不說什么,實十分正常的情形。(沈從文:《復吳海發》1983年1月4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473頁)
幾十年中凡是用各種方式辱罵我的,我都從不作任何爭辯,有些自以為“天下第一”的同行,見到港澳、東南亞及國外研究我的作品不斷增多,似乎別人全無知,在文章中便經常反映出這種情緒,我也一切置之不理。至于自封的“專家權威”,以吃魯迅作了文化官的批評家,雖已看出他那種唬人“權威”,過去還起欺騙作用,對新的一代已失去“只此一家”的騙人效果,不免要改改過去的提法,卻想出新點子,以為“魯迅曾稱贊過我”。我只覺得十分可笑,事實上我那會以受魯迅稱贊而自得?他生前稱贊了不少人,也亂罵過不少人,一切都以自己私人愛憎為中心。我倒覺得最幸運處,是一生從不曾和他發生關系,極好。卻絲毫不曾感覺到得到他的稱贊為榮?。ㄉ驈奈模骸吨律蛟厘K》1983年2月上旬《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481-482頁)
文學領域中的市場獨占,定于一尊的情形,至今還在各大學少數教師中有一定勢力,事實在多數青年一代學生中,已感到相當厭倦。給人以近似“造神運動”的厭倦。前不多久,某種大專院校文學教學集會中,竟有人以魯迅為“中國唯一圣人”的,這種妄言誕語,也可說是由于精通“世故哲學”的結果,卻不是什么研究馬列主義的結果。魯迅若還生存,也不會接受這種超時代的精巧阿諛的。這種提法雖不曾為預會同人所接受,但在某些大專院?,F代文學課目中,一學期四十多節課題中,還經常占去一半學習時間。這樣下去,對于學生就能達到真正思想的提高?稍有良心的教師,也不會承認這種文藝上的“造神運動”能見出什么人為奇跡。……
據我記憶所及,二十年代末期,罵左翼文學筆下最刻毒的,應當是魯迅先生數第一位。研究專家很少提到這一點。(沈從文:《喜聞新印〈徐志摩全集〉》《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398-401頁)
漢森:中國作家中受誰的影響?
從文:沒受影響。
兆和:郁達夫?廢名?
從文:少。寫鄉土文學受魯迅影響,是受啟發,不是受啟發,不是受文風影響?!洞鹑鸬溆讶藛枴范呔?41頁。
以上就是我們現在(也許還有未公開的)能夠讀到的沈從文“非要”“碰魯迅”的公開了的言論。為了不至于走樣,摘錄是完整的。讀完這些“碰魯迅”的言論,我們不禁要問:
為啥他“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碰魯迅”?所謂“碰”,不就是“挑戰”?就是“批判”么?……
沈夫人的回答是:他“沒有門閥觀念”,“從來不站在什么派一邊”,“人家捧的,他要去碰,非要去碰一碰不可”。這個回答不對。
徐志摩被“捧”為“詩圣”,胡適被“捧”為“論壇健將”(沈從文:自己就是在捧,見《“文藝政策”的檢討》),周作人被“捧”為“理論權威”,“散文圣手”?如果說,沈從文真“沒有門閥觀念”,“從來不站在什么派一邊”,為什么不去“碰”呢?相反,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唱贊歌。
沈從文自己說:“我不輕視左傾,卻也不鄙視右翼,我只信仰‘真實’”。既然如此,為什么偏偏不斷向“左傾”挑戰,特別是兩位左翼領袖發起挑戰呢?
他所恭維的金介甫所著《沈從文傳》中就不止一次的指出:“沈從文在他的日記中,針對魯迅和魯迅當時的朋友林語堂,寫過一些巧妙刻薄的挖苦話……沈從文總是諷刺《魯迅的戰斗》,他對魯迅的失望使他很不為快,見《魯迅的戰斗》。他在《不死日記》14頁和《一個天才的通信》84-85頁上,也有過類似的嘆息。”(見《沈從文傳》125、226頁)……
好友巴金說:“他和周作人的關系好,周作人在他面前總愛講魯迅的壞話,說魯迅有迫害狂”,所以對魯迅有“成見”(李輝:《與巴金談沈從文》1990年《隨筆》第5期)……由此可知,沈從文完全是站在胡適、周作人“一邊”。這才是他所“信仰”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