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度人生

◎吳芳娣

17歲，花兒般的年紀，太湖西岸的一個女孩，就在清貧的家庭中，有了擔當。家鄉緊鄰陶都丁山，與紫砂為業的鄉鄰比比皆是。這行業，只要舍得一個“勤”字，便端著了一個土飯碗。如能再給它一個“巧”字，便端著了一個鐵飯碗。而你心誠，若是把靈魂注入其間，這飯碗便是成了金子做的。

“啪、啪、啪”，太湖的浪濤聲，紫砂泥的拍打聲，在凌晨在女孩居所的夜空中，和諧地交織在一起，迎候著一輪紅日從太湖東邊的水面，冉冉升起。年復一年，多少個寒暑從沒停歇。

女孩生在農家，只有一個依靠，便是個“勤”字。年輕人有的是力氣，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為讓父母、姐妹吃飽肚皮，為讓兄長有錢買藥，每當夜幕降臨，她早已忘記了白天備泥、解坯、插秧等等所有的勞累，晚飯下肚，只當作剛吃過早餐，如一天的活兒剛剛開始。手揮泥拍，“啪、啪、啪”的響聲，就從女孩泥櫈前的那個小木窗里，悠悠揚揚的，傳進夜空。這聲響后來漸漸成了習慣，成了鄉鄰的催眠曲，由此曲把他們一個個送入甜美夢鄉。當人們連同世界都在沉睡的時候，她也會犯困，那時她也會也悄悄打個盹。均勻的呼吸聲，惹夜神愛憐。每晚能睡多少時間？唯有星星知道。

“啪、啪、啪”，聲響悠悠，匯入時空。斗轉星移中，女孩感動了壺神，為不辜負她，便施用魔法，把壺藝捧給月光，把靈氣捧給月光，托月光悄悄地在一個夏夜，在一個月圓之夜，在女孩半開著的小木窗間隙，賜給了她。只因星星見著了她的“勤”外，還見著了她的善良，見著了她那顆金子般的心。于是，它要成全她，要賜給她一個金飯碗。

從此，女孩的父母姐妹有了依靠，能吃飽了，有新衣穿了，哥哥可以不斷藥了。因為那個女孩有了神賜的一身技藝。因此，有了接不完的活兒，家里也從此充滿喜氣。

鄰村一個俊小伙，耳靈。他早就聽著了那個女孩半夜的泥拍聲，一如天籟入耳，讓他沉醉其間。于是，在一個星光灑遍田野的春天，俊小伙踩著一輛“長征”牌自行車，也是悠悠地，從那個小木窗前騎過。他不斷地按著車上那個鋼鈴，“叮鈴玲......”，鈴聲清脆，與女孩泥板的聲響神合，從從容容，迷漫夜空。這神曲讓夜蔦興奮了，“呀，呀”，一聲聲和著，在夜空中嬉戲追逐。神曲害羞，潛伏在了春心的懷抱。

鈴聲牽走了女孩的心。牽走了女孩的身。秋去春來的一天，那女孩成了女人。又在一陣“哇哇”的哭叫聲中，那女人成了母親。

這母親藏有老天賜予的金飯碗，只要“啪、啪、啪”地敲打，就敲出了生活，敲出了甜蜜，敲出了幸福。此時的俊小伙成了父親，扛起了家，扛起了責任。于是，他和已成為自己生命里一部分的女人，一齊敲打那只金飯碗。他們手法奇特，從金飯碗上傳出的音韻，一如和風細雨。

天道酬勤啊， 女人和男人的心志也一天天見長。他們志在九天，于是，在一陣爆竹的“劈里啪啦”聲中創下了自己的企業。他們要奔向更加幸福的明天。

“啪、啪、啪”的打泥片聲依然是那種節奏，與輕風一起，與季節一起，迎日出，送日落。一切寧靜，一切安然。小家在甜蜜的夢鄉里休憩，女人在夢鄉中張著笑臉，男人在女人的身邊享用溫馨。他們過著人間最美好的時刻。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 2005年 5月初陰雨綿綿，不時電閃雷鳴。風聲雨聲不絕于耳。電線在狂風的勁吹中發出凄厲的嗚咽，這讓女人聽著揪心。

8日清晨6時。突然間“轟、轟、轟”，一聲聲巨響如長空劃過的驚雷，震天動地！那是女人的企業里每只貯存150公斤的煤氣鋼瓶在連續爆炸。濃煙翻卷，直入云霄。它與原子彈爆炸時的磨菇云如出一轍，懸在天空。方圓幾里，地暗天昏。

這場景，讓一里路外正奔向廠區的女人見了個一清二楚，她頓感再無天日，隨即癱倒在地。15只鋼瓶，仿佛就是一次性爆炸的，那聲音震得女人耳聾眼花，覺得老天是在她的世界里敲響了喪鐘。

她似乎感到世界的末日已經到來！

女人本已接到了值班工人打過來廠區起火的求救電話，正和男人趕赴廠里處理，然而沒等他們過去，爆炸已經發生。

此時，倒地的女人，好像聽到了九天里有一聲召喚：“試下你，能挺過去么？人啊，生來后也不能太平順，就如我待你，待你太好，就會讓你麻木，讓你不懂珍惜。女人啊，我在九天看著你，看你倒下了，也看你能不能從倒下的地方再站起來。沒人幫你，一切得靠自己……”

哦，女人這下知道了，是命運之神在考驗自己。

也就僅過去半分鐘，倒在地上的女人硬是站了起來，發瘋般地向廠區沖去。她要救廠，要救人，她要搶出那只金飯碗，救出自己的幸福，救出自己的家。

滿眼狼藉，一片廢墟。

這里曾經是女人理想的家園，幸福的樂園。車間屋頂早己在爆炸的轟鳴聲中飛上云霄，鋼瓶的碎片猶如彈片無異，鑲嵌于殘垣斷壁之間。圍觀的人群，密密地站了一圈，讓女人著急他們的安危，她高聲大叫：“快，快離開哪！很可能還有爆炸！快離開啊！......”

此時的女人已不再流淚，命運之神的忠告在她耳邊響著：“哭，沒用！”

她見廠區一角的配電間居然還如個硬漢般堅強地立著，擔心四處裸露在廢墟上的電線上尚有電流，會再次引發災害，會再次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于是，女人挺身前往。她要去扳下里邊配電箱上的總閘。

“危險，危險哪！”她的男人在背后悲愴地呼喊。

女人早將生死至之度外。她不服命運的作弄，要抗爭，要將屬于她的幸福重新奪回懷抱！

女人硬是破門而入，扳下了廠區的總閘！

警笛聲起。

公安機關來了，消防單位來了，安監單位來了，各級主管部門開始不間斷的調查，調查，調查……

女人顧不得許多，救人要緊，先安排人員將傷員送去醫院搶救。企業初創，欠款、貸款、借款，都等著女人那只金飯碗盛著金丸子去還，去填每一個窟窿，可現在捧碗的人跌倒了，女人面前的世界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有見到天亮的那一刻，但女人有一點非常清楚，面前的坎如是過不去，她便不可能再有明天。

女人如乞討一般，先是四處籌措傷者的巨額醫療費用，再籌措在廢墟上重建企業的資金。她知道，只有把金飯碗再次捧起、捧好，自己才有活路。可年關來臨之際，有關部門的處罰款還沒交清，而因遲交，它的利息又已超過處罰款的總額。年味越來越濃，她衣袋空癟，身子還在借錢的路上奔跑。

過年了，女人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自己：新春快樂，萬事如意！

新春有無快樂，萬事是否如意，女人把這些全顯在了臉上：疲憊，清瘦，眼神混濁，皺紋爬滿了原本無比清秀的臉頰。債務累累，已壓得女人喘不過氣來。

壓力山大，但女人的腰始終沒彎，依然挺拔。她挽著男人，硬是邁過了那道坎！那場災難雖如此殘酷，女人仍以堅定的信念作支撐，強忍傷痛，在長夜里摸黑前行。

“啪、啪、啪”，紫砂泥拍如一個樂隊指揮手中的小棒，揮舞靈動，姿勢越來越優美，拍聲越來越動聽。終于有一天，夜鶯又飛回來和它合唱，這才讓她知道了上天真是只和她開了個玩笑，讓她知道了什么叫鳳凰涅槃。讓她知道，冬天過去又是春天。讓她深切體會了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含義。

長夜終于過去，當又一輪嶄新的太陽從太湖水面升起的時候，湖岸人家，春風撲面。女人的金飯碗，又叮叮當當響起來……

喜訊接踵而來！女人的作品相繼獲得紫砂陶瓷藝術文化節“天工杯”和中華茶人器皿名家作品評比金獎等；在上海世博會展出的三件作品，也被聯合國總部永久收藏……

女人經歷了風雨，終于見到了彩虹。2013年金秋，女人昂首闊步，走向自己企業大門前，掛上了“紫砂文化研究所”的銅匾。在隆隆的禮花爆炸聲中，鳳凰涅槃。當年的那個湖岸女孩，業已成為高級美術工藝師，紫砂文化藝術的非遺傳承人。

儀式過后，在她的工作室中，依舊是凌晨三點，依舊是自如揮拍，依舊是夜鶯前來合唱。

“啪、啪、啪……”

女人生命不息，此聲不停，它與女人人生路上的風聲雨聲一起，結伴而行。38年過去，此聲依舊醉人。